赵成清
新时代以来,随着中国文艺创作的繁荣,文艺理论知识体系的构建呈现出主题鲜明、风格多样、中西融合、文化自信等特征。
中国现当代文艺创作既植根于悠久的中国传统文化,又吸取了外来的文艺创作理论和研究方法。自20世纪上半叶以来,王国维就曾运用西方哲学、美学、文学的观点和方法剖析、评论中国古典文学;朱光潜则翻译了黑格尔的《美学》、克罗齐的《美学》、维柯的《新科学》等著述,可谓“博采西方美学之花,嫁接中国传统之木”;陈师曾的《文人画之价值》一文参考了日本学者大村西崖的《文人画之复兴》;滕固以沃尔夫林的风格理论分析了唐宋绘画作品;岑家梧以民族学方法写作了《图腾艺术史》;胡蛮在《中国美术史》的写作中运用了辩证唯物的方法论。
方法论的多元在中国当代文艺理论的知识体系构建中体现得更为明显。在哲学和美学方法论的应用上,代表学者有李泽厚、曾繁仁、高建平、张法、彭锋、周宪等,他们从中外古今的哲学和美学经典中撷取艺术理论,用于对艺术规律、艺术现象和艺术作品的分析,逻辑严密、富于哲思。在思想史领域,葛兆光、白谦慎曾发表《思想史视角下的图像研究与艺术史的独特经验》一文,就思想史而言,学者不再拘泥于仅仅把图像当作文献的旁证,而更加注重图像本身的色彩、位置、结构等元素,试图使它本身就成为史料;就艺术史而言,学界也将研究视域从纯粹的审美或技术分析转向了图像背后的时代思想和价值观念。葛兆光曾写作《想象天下帝国——以(传)李公麟〈万方职贡图〉为中心》一文,其思想史轨迹仍可为中国艺术研究提供理论参照。
在文学史方面,陈平原的《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晚清画报研究》从图文互证的角度阐释了《点石斋画报》《启蒙画报》《时事画报》等晚清画报,对照唐宏峰《透明:中国的视觉现代性(1872—1911)》一书中对玻璃与灯、摄像机、显微镜等物体的讨论,二者可相互补充。而中文系出身的汪民安在《现代性》《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论家用电器》等著述中,以轻松的文学随笔方式,将现代性艺术理论娓娓道来。从历史学的视角出发,邓小南指出,书画材料对于其研究宋代政治史提供了帮助。而在李静杰、郑岩、李零、朱浒的学术研究中,美术考古或考古学方法则成为了研究的重要路径。在新闻传播学的视阈中,赵毅衡、陆正兰、龙迪勇等人提出了艺术符号学或叙事学的理论构建,等等。中国当代文艺理论创作展现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态势,心理学、人类学、社会学、博物学等各种理论都可见于当代文艺创作和研究中。
当代中国文艺理论的知识体系构建主要分为三个部分:对传统文化的深入挖掘、全球化语境下的理论研究和新时代的知识边界拓展。
首先,当代中国文艺理论在重溯传统文化中“我注六经”,将传统文化进行了现代性的转化。《论语》中有言:“述而不作。”1919年12月,胡适在《新青年》第七卷第一号《“新思潮”的意义》一文中提出“整理国故”的口号,尽管该主张曾遭到鲁迅、郭沫若、茅盾等人的反对,但对中华传统文化的历史掇英从未止步。面对如何构建中国特色的文艺理论知识体系这一问题,中国现代学者首先对中国古典艺术理论进行了重新编纂和释读,如夏燕靖的《中国古代设计经典论著选读》、陈池瑜的《中国美术史学史》、周宪的《艺术理论基本文献》、杭间的《中国传统工艺经典》、奚传绩的《设计艺术经典论著选读》等,中国艺术学理论学会的王一川、彭吉象、李心峰、田川流等人也对建设中国文艺理论体系提出了高屋建瓴的主张。
自2008年始,尹吉男等学者倡导召开的中国高校美术史年会,历年来的主题包括“跨语境美术史研究”“特殊与一般”“边界与范式”“视觉修辞与观念构建”等;2017年至今已经举办五届的中国古代画学文献会议,对“文献与图像”“文献与画史”“文献与方法”等艺术理论问题展开了讨论;自2016年至今已经举办六届的中国色彩学年会,彭德、牛克诚、宋建明、宋立民、肖世孟、陈彦青等学者专注于对中国色彩理论的研究。在物质文化和工艺美术史研究方面,孙机、扬之水、长北、尚刚、邱春林、侯样祥等人从不同的工艺美术门类展开了对古代艺术理论的讨论。
其次,当代中国文艺理论的知识体系在全球史和世界视野中不断地融合他者、丰富自身。19世纪下半叶至20世纪上半叶,西学东渐的思想在知识分子的心中逐渐扎根,向西方学习技术和文化开始掀起一股新的艺术潮流,在现当代的语境中,中国文艺理论创作和研究紧抓时代脉搏,探索学术前沿。在美术史研究领域,李军率领研究团队先后出版了《跨文化美术史年鉴》系列文集,着重探讨了东西方之间艺术的历史文化语境、图像生成机制和交流互动方式,重点关注东西方艺术之间双向选择、双向回授的关系。文明互鉴是当代学者从事中国美术史理论研究的目标,近年来,《美术》《美术观察》《中国美术研究》《美术与设计》《中国美术报》等期刊、报刊曾开设专题,讨论20世纪以降海外学者的中国美术史研究方法与理论。早期西方汉学家和当代西方学者的中国美术史研究既提供了一手的海外文献资料,又展现了他者视角,由此解读的中国文艺理论尽管存在误读,却不乏新意。2019年至2022年,中国艺术研究院举办了两次“中国近现代美术留学史料研究国际交流工作坊”,对20世纪留学的美术家和美术教育家进行了相对细致的研究,进一步阐述了他们的艺术理论和文艺思想,对于丰富中国现代艺术理论体系裨益良多。2020年,上海大学李超主持的国家社科艺术学重大招标课题“中国近现代美术国际交流文献研究”,以珍贵的文献为依托,详述了中国现代艺术创作的时代语境生成过程。在分析中国艺术理论如何“引进”的同时,当代学者也在思索怎样将之传播到海外。由王廷信主编的《中国艺术海外认知研究》与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主编的《海外中国艺术史研究》都在世界视野中分析了中国文艺理论的传播过程,并提出了中国文艺理论“走出去”的路径。
目前,隨着全球史和世界史写作的流行,中国艺术理论日益融入世界艺术史的写作框架中。2013年,德国海德堡大学东亚艺术史研究所教授胡素馨与中央美术学院、四川大学等国内高等院校合作,在美国盖蒂基金的资助下开展了“民族志之眼:抗日战争时期艺术”项目,以视觉文化研究方法为主导,分析了影像、民族和现代中国之间的内在关联。台湾学者赖毓芝的《跨界的美术史》则从全球化和中西方美术交流的角度对中国古代美术图像和器物进行了考证,展现出中国艺术理论研究中跨文化交流和跨学科方法运用的重要性。
最后,新时代的知识边界愈发模糊,中国文艺理论创作和研究在跨文化、跨媒介、跨学科和跨专业的转向中实现了多元共生。在研究中国美术史时,尹吉男提出,图像史是一种知识生成;而谈到清华大学的人才培养目标时,鲁晓波提出“价值塑造、能力培养、知识传授”的艺术教育理念。在当代,文艺理论创作和研究已经愈发专业化和精细化,一些学者在去除了宏大叙事的同时,也失去了博学通识的视野与能力。由此也引发了学界和教育界对于通才和专才培养模式的争论,中国当代文艺理论究竟何去何从?人才培养应遵从何种模式?早期西南联大的教育课程设置不无参考价值,其中最重要的即对“通识教育”的重视。事实上,当代高等教育也一直强调,本科阶段的学习尤其要注重汇通多学科的知识和方法,这也是百年前蔡元培所倡导的美育之内涵。
当代中国文艺理论的知识体系构建应避免狭窄化和单向度。目前,中外美术理论和设计理论在知识积累方面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并在不同艺术的方向、门类和专题研究中涌现出一批杰出的学者。新时代以来,在多样性的创作和实践活动的推动下,中国的文艺理论成果日益丰富,体系构建更加完善。怀揣着艺术介入社会、介入现实的理想,当代艺术理论家、批评家和策展人开展了各种各样的活动以适应现代艺术的发展需要。这些展览和活动整合了很多时代热点议题,促进了当代人民精神生活的建设,展现了中国文艺理论的时代价值。
当代中国文艺理论的知识体系构建,在结合实践的同时,既需要深化理解“中西融合”“科学与美术”“民族复兴和文化认同”等传统议题,又需要回应“元宇宙”“NFT”“ChatGPT”等新事物的技术挑战。对当代的各种新问题给予合理化的回答,中国文艺理论的知识体系将不断拓展、深化和丰富。在文艺理论工作者的集体智慧中,新时代的中国文艺理论也将“苟日新、日日新”,为人类文明的共同进步提供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方案。
(作者系四川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