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仨

刘奇叶

山乡村四面是山，绵延数十里。守护这片山的护林员名叫高岳屾。高岳屾有两个女儿，一个亲生女叫逸秀，还有一个养女叫小玥。

这天一大早，逸秀约好小玥一起去她们刻苦攻读的乡村中学，查看大学录取通知书是否到来。因为这个山乡村落交通不便，方圆十几公里乡邮信件都是送到这所学校，由学生带回村户，学校每年高考的各种录取通知书自然由各位班主任老师代收。

出村前，姐妹俩就已商量好，谁考上大学谁就去读书，没考上的就去打工挣钱，供其上大学。姐妹俩还郑重其事的用右手小拇指拉了钩。

其实，逸秀早就想好了，不论自己考没考上大学，她都要去打工，供妹妹小玥上大学。她心中清楚家境状况，就是供一个上大学都已紧紧巴巴，两个人同时上大学则是万万不能的。老爹的心思她最明白，只送一个必然是小玥。老爹曾经说过：小玥不仅仅是老爹的女儿，也是全村人的女儿，这孩子太可怜了，宁愿自己当牛做马，也不能委屈苦了小玥。

其实小玥的身世也不是什么秘密，全村老少无人不知，就是小玥本人也一清二楚。

那是十五年前的一个冬夜，小玥爹郝铁岩担任山乡村护林员，十几个乱砍滥伐的歹徒进山偷伐树木。郝铁岩前去制止，歹徒们先是来软的：“说哥们谁跟谁呀，都乡里乡亲的，我们几个弟兄发财有你一份。只要你睁只眼闭只眼，往后有你发财的，这不，哥儿几个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说着，将一把钱塞进了郝铁岩的口袋。

郝铁岩却不识相，一把将钱甩过去，砸在那个塞钱人的脸上，嘴上还骂了一句：“谁要你的臭钱，快滚下山去！”

歹徒们恼羞成怒，强行砍伐。郝铁岩凭着自己在部队三年学得的一身硬功夫，与歹徒们打斗起来，一出手就撂倒两三个。歹徒借着人多势众，手里又有砍斧凶器，疯狂地一拥而上。郝铁岩难敌众板斧，躲闪不及，被歹徒砍断了左腿。一个歹徒高叫着：“大哥，自从这小子进山后，都说山乡村来了个‘鲁智深’，谁都不敢进山了。今天不把这鸟人摆平，往后没咱弟兄们的好。”

那几个被撂倒的歹徒立即叫嚷：“大哥，一不做，二不休，放火烧死他，政府还要定他的防火失职罪。”歹徒们四处放火后，逃离了现场。

郝铁岩拖着断腿，奋力扑救，终因火势太猛，山林大面积被焚毁。郝铁岩临死前在自己的党费证上写上了——偷树纵火犯万利。然后用手扒开山土，把党费证放入土坑内，上面盖上一块大石头，并用自己的身体护压在石头上，保护党费证不被火烧坏。

不久，公安局的同志在郝铁岩尸体下面，发现了那块石头下的党费证，就以此为线索，迅速地抓获了万利等十几名犯罪嫌疑分子，歹徒被镇压了。护林英雄郝铁岩告别了养育他的那座森林覆盖的长青山，永别了他年仅三岁的女儿张小玥。遗憾的是小玥妈也在扑救这场大火中牺牲了，小玥便成了孤儿。

说来也巧，逸秀与小玥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是一个是上午，一个是下午。在一个小乡村里这种现象实属罕见，多少年才会碰见这么一次，村里人都称她们“老同”，“老同”也是她们共同的名字。正因为是“老同”的原因，新来的护林员高岳屾便把孤儿小玥抱回家，从此，逸秀与小玥两人又同家、同校、同学……高岳屾怕小玥受委屈，常对逸秀敲边鼓：“逸秀呀，你是大姐，处处要让着小玥妹妹才是。”

逸秀很懂事，时时处处护着小玥，真可谓亲如骨肉，情同手足，人言一对天生的双胞胎。

逸秀在高考前就想过外出打工的事了。

逸秀知道，论她的实力考上大学是完全有把握的，但是上大学就不容她去想了。逸秀也想到在考试时有意考坏，好让妹妹小玥无话可说。可她又想了回来：小玥是没说的了。可自己是“希望工程”出钱培养的学生，又怎么向“希望工程”、向爹、向老师、向乡亲们交代？自己知道是有意考坏，只是为了妹妹小玥，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可“希望工程”的叔叔阿姨们会这么看吗？爹会这么看吗？她实在不忍心让人小瞧了自己。考坏了无论从什么角度去考虑，都是说不过去的。她还想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是：如果小玥也像她这么想着有意考坏而去考虑着我，那就谁也考不上大学，岂不弄巧成拙太可惜了？

想到这儿，逸秀又多长了一个心眼，找到妹妹小玥说：“论我们两姐妹的实力是能够考上大学的。如果我们考不上，有负爹的一片希望之心，有负学校老师的苦心培养，也叫乡亲们小看了我们。必须竭尽全力去考，也是对我们十二年寒窗攻读的有效检验。我们要双双把大学录取通知书捧给爹看，捧给乡亲们看。至于谁去上大学，听爹安排，好妹妹你说对吗？”

一番话说得小玥连连点头，她认为姐姐说得句句在理。小玥不但赞同姐姐的观点，而且还向大姐伸出了右手食指，拉钩为定。逸秀这才暗自放下心来。

逸秀从班主任老师手里接过那张令入神往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忍不住流下了热泪。现实残酷的告诉她，十二年的寒窗苦读盼来的大学之梦，又必须毫无考虑余地的化作泪水流掉。谁不想上大学？更何况像她这样的乡女，哪有不想去圆这大学之梦的呢？可当这梦幻真的成了现实来到她的面前时，她又是那样的惆帐、那样的悲伤，那样毫不犹豫地放弃机会，义无反顾地选择打工之路。

逸秀约小玥去学校前，就将告别父妹，出乡打工的信写好了，只有这样才会省去离别时的许多麻烦。她小心地将信放在饭桌上，转身就向外走，出门时正好与小玥撞个满怀。

小玥手里举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兴高采烈而又带几分责怨地说：“姐，你怎么不等我就先回来了。你看，我考上了。”说着，将录取通知书递到逸秀的手上。逸秀接过通知书并未仔细看，就急忙说：“好妹妹，我衷心祝福你！”

小玥急不可耐地说：“姐，你的呢？快拿出来给我看看。”

“好妹妹，我没考上。”逸秀语调低沉，神情悲伤，芦音沙哑。

“我不信，你比我更具有考大学的实力，不可能考不上的。”小玥绝对不会相信姐姐没有考上大学，她从姐姐的神色中领悟到了其中的蹊跷。这时，她又突然发现了姐姐手提的那个旅行包，明白了姐姐要干什么，便上前一把抓住逸秀的手，将逸秀拖进了家门。这时的小玥已变得敏感了，她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留言条，一把抓过来，一字一句地念道：

“爹、小玥：我对不起你们，我没考上大学。邻居大姐刚好家里有事请假从广东回来几天，我已决定跟着她外出打工。请原谅我不辞而别。放心吧，我走后会用书信与你们联系的……”

“姐，你……”

“小玥，你不要往下说了，我们不是拉过钩吗，谁没考上谁去打工。”

“姐，你快拿出来给我看看，至于谁去打工，谁去上学，等爹回来再说。你说过的，由爹来安排。”小玥一边说，一边上前到逸秀口袋里去掏，她坚信姐姐口袋里藏的是什么。小玥手脚麻利，一掏一个准，兴奋地高喊着：“哇，湖南大学！”

逸秀这才仔细地看了看手中握了多时的，小玥进门那会儿递给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也高声惊喜地念道：“武汉大学！”

两姐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高兴地唱着、跳着，仿佛又回到了天真浪漫的童年。

高岳屾从集市赶回家，见两个孩子这么高兴，劈头就说：“好，今天这么高兴，不用爹问，准是双双都考上了大学，是么？”

逸秀与小玥都将大学录取通知书，一齐塞到高岳屾的手中，同声说：“爹，你看！”

高岳屾左手抓着逸秀的、右手捏着小玥的录取通知书，激动得两手在颤抖，眼含泪花说：“你们都给爹争了气，争了光啊。孩子们，爹炒几个好菜庆祝庆祝。逸秀，你去抓只鸡来杀了……”

刚说到这儿，高岳屾心情沉重了，低声又说：“哦，孩子，别去了，鸡已被爹全部挑到集市上卖了凑了学费。没关系，没有鸡，农家有的是小菜，就多炒几个小菜吧。小玥，爹这里还有点零钱，你去买斤米酒来，酒还是要喝的。”

小玥拿着钱买酒去了。

屋子里父女俩相对无言，良久，高岳屾叹了口气，低沉而动情地说：“孩子呀，趁小玥出门买酒的工夫，我们父女俩说说心里话。爹的心思我不说你也明白，但我还是要说，一句话，是爹对不起你，你娘死得早，爹又没有出息。高家窝囊了几辈子，盼望能出个闪脸的，好不容易盼到你闪脸的时候，爹又没能力把你送出山门进学府，爹愧对祖宗。可谁又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出头之日呢？爹并不是铁石心肠，爹的心也是肉长的呀。爹知道你不甘心、委屈、痛惜，爹怕你顶不住呀。”

高岳屾说到这儿，眼泪潸潸地往下掉，胸口堵得慌，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此时，逸秀心里比他爹更难受，但她心里明白，必须表现得很坚强，她不能让爹为她过分伤心痛苦，就爽快地说：“爹，女儿顶得住，你就放心地说吧。”

“爹知道你通情达理，想得通。只是担心小玥她不听爹的话，不肯去上大学。她要是死活不肯去，我又怎么向她九泉下的爹娘交代？怎么向乡亲们交代呀？你替爹想个办法，让她高高兴兴的去上大学。”

“爹，我已经想过一个办法了，谎称没有考上，准备出去打工，谁知被她识破了。”

“要实在没有好办法的话，那还是爹的老办法——抓阄。”

“不行……不行，万一让我抓到那个上大学的阄，那就更不好办了。”

“傻孩子，问题就在这里了，我已经用抓阉的办法骗过小玥一次了。那是你们双双考上中学的时候，家里也只能送一个去上学，于是我就做了两个阉，写的都是‘上学’。当时我跟你说：逸秀呀，你是姐姐，让妹妹先抓好吗？你点了点头同意了。小玥抓阉后，我说：打开给爹看看。她打开一看，是个上学的阉。其实只要谁先抓，抓到哪个都是上学。小玥上学后，你还哭了几天呢，后来还是‘希望工程’将你送到了学校。我最担心的是她不肯再先抓，第二次抓阉，她一定要你这个姐姐先抓，我太了解小玥的性格了，她决不会第二次再占先的。”

“爹，我有办法了，就利用她不会第二次再占先的心理，你就做两个‘打工阉’，让我先抓，不就解决问题了。”

高岳屾两手猛拍着自己的脑袋，恍然大悟地说：“哎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话还未说完，小玥就泪流满面地从门外冲进来，扑通一声跪在了高岳屾和逸秀的面前，泣不成声地说：“爹，姐，你们不要再说了，我在门口全听到了。这个阉我不抓了，我答应你们，我去，我去上大学！”高岳屾听到小玥亲口答应去上大学，似乎自己听错了，可看着面前跪着的这个孩子，顿觉心头压着那块忧虑沉重的石头，一下子落了地，全身轻快了许多。高岳屾急忙弯下身去，一把将小玥抱起来，动情地说：“孩子，快起来，这才是爹的好女儿啊。”

父女仨拥抱在一起，泪花，沉醉在喜庆中。当他们清醒过来时，那瓶山村特有的米酒早已撒落在地，渗湿了老大一片乡土，浓醇的酒香飘荡在农村古朴的院落……

日子选好了，两姐妹同时要离开那个养育她们十八年的山村故土，只是一个向南，一个向北。

逸秀跟着邻居大姐，登上南下的列车……

小玥向北，走上了求学之路……

就在俩姐妹各自乘车去后的第二天，逸秀的班主任老师带着两位同志跨进了高岳屾的家门。原来，小玥在去读大学之前，偷偷跑去学校找到班主任老师，将养父和逸秀姐供让她读大学的一切讲了出来。班主任老师在感怀之中，赶紧把这事儿报告给“希望工程”办公室同志……很快，“希望工程”办公室负责同志作出决定，持续资助逸秀读大学，并当即派人登门给逸秀送上了一年的助学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