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学光
交河,我来看你。
黄昏,再无饮马伴你;白日也不见烽火狼烟,你土样深灰的容颜如斑驳锈迹的铁,如脱漆剥蚀的窗,你冷峻、悲怆、刚毅而睿智,目光如炬,始终注视远方、注视风云、注视星汉。
你沧桑孤独,怎能不老呢?2300 年来,你与战火相伴,与危险同在,还有风雷、闪电、焚风、酷日、地震,这些你都挺过来了。
2300 年前,当中原大地正值春秋战国,合纵连横,波诡云谲之际,你被一个名叫车师的部族看中,将国都建在这块沙河分汊冲涮而成的高地上。车师前国,王治交河,河水分流而下,故号交河。你由此而生、扬名,名列西域36国前列。
2017年,我与数百名中外佳宾着唐衫汉服来到你的跟前,递交官文,叩关进城。车师王偕王公贵族,文武百官乘辇骑马出城相迎。盛大的进城仪式开始,纳格尔队敲响羯鼓,吹响唢呐,锣鼓喧天,鼓乐齐鸣;强健的小伙,俊俏的姑娘们,随着高昌乐调跳起欢快的迎宾曲;南门城墙响起震耳欲聋的九响礼炮,漠风吹拂,旌幡猎猎,只听歌声乐声礼炮声声声悦耳,只见独舞旋舞集体舞舞舞精彩。在歌舞音乐中,我们款款入城。
暮鼓擂响,夕阳西坠,你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我们提着灯笼,顺中央官道缓缓行进。官道布满零星的纸灯笼,辉映夜空,像街灯一样照亮我们,指引我们前行。我们轻轻地行走,生怕打搅这里的安宁和静谧。
官道长350余米、宽10米,又名子午大道,管道把交河分成3个区域,东区为官署区,西区为手工作坊和居民区,北区为佛门圣地,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交河鼎盛时的规模,为唐代遗存。子午大道东侧办公区、军事区、集市,主要有民居、官署、练兵场、婴儿墓和一座东门,西区分布有民居及许多手工作坊,依稀可见当年的繁华和喧嚣。
子午大道最北端为北区,北区以前是佛门禁地,分布佛寺、佛堂、塔林,当年香火鼎盛,中亚西域各邦来此顶礼膜拜,络绎不绝。行走在北区,《夜游交河》的僧侣敲着木鱼,吟诵佛经,虔诚于佛门法事。他们身后是大佛塔、小佛塔,共同构成壮观的塔林,是圆寂高僧最后存身之所。塔林中央是金刚宝座式大塔,依稀可见佛像印迹。夜色越来越浓,我们行走在星光下、灯影中;行走在交河的坊间民里;行走在曾经烟火旺盛的商铺酒肆;行走在长长的时光隧道里;行走在深深的历史思索中……
迷宫之美。交河故城是中国保存最完整的都市遗迹。勤劳智慧的车师人一眼相中这块风水宝地,就仿中原都市规划,创造了减地筑墙的人类建筑奇观。在这块台地上,他们挖土,就地取材,用地下的生土,筑成地上的墙壁,形成生土、木材构筑的三层建筑。地下冬暖夏凉,夏天抵御吐鲁番的烈日,冬季抵挡大漠的严寒。
最为绝妙的是,车师人利用交河的地形建城,在雅尔乃孜河的冲涮中形成烈日崖壁,成为古城的天然城墙,30米高的崖壁守护着城池的安全。环视子午大道两侧土墙,七米高的墙上没有一个门窗。在高处眺望,全城除了少数建筑,90%的建筑几乎封闭在高大厚实的墙体之内,和当年的长安相似。古代坊里制度规定,城内住房,不得临街开门。城内有序的街道,把全城分为不同的坊,每个坊设有坊门,清晨开启,夜晚关闭,禁止通行。
行走在交河故城土墙构成的迷宫,历史的沧桑感油然而生,恍惚间,先民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你,他们手执冷兵器,对穿梭在过往历史中的红男绿女好奇与神秘。他们来自哪里?有何贵干?为什么这个时候来?时光如梭,时空如晦,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已无法用语言向来客问询,更无法射出手中寻根问底的箭。
残缺之美。交河故城,是全世界保存最完美的废墟,1961 年国务院列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14 年联合国教科卫组织列为世界历史文化遗产。交河故城处于30 米高的台地,壁立如削,东西环水,易守难攻,是一座从台地表面向下挖出来的地下城。城市的大部分建筑用“减地留墙”的方法挖成,无论寺院、民舍、官署、城门,墙体一律为土墙,标志一个民族退出,一个民族又迭代更替,在原来地址再往下挖,这样循环往复掏挖雕琢,生生把交河城雕成一个巨大的沙盘塑像,尽管残垣断壁,支离破碎,但你仍然屹立荒原,兀立寰宇,在夕阳映照下,耀耀生辉,美不胜收。
艺术之美。先民凭奇思妙想,凭空在雅尔乃孜河中台地上精心雕琢一座最美的城池,它不断扩大、繁衍、繁盛。走进故城,俨如置身于千年历史,面对残垣断壁,一种苍凉迎面扑来,一幕幕,一曲曲勾起千古幽思。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金戈铁马,汉唐气魄,构成伟岸傲然的风骨神韵。
故城地处丝路要冲,活跃在华夏历史舞台达1500年,是各代王朝经略西域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中心;是东西方文化交汇融合的枢纽;是车师、汉、回鹘各民族共同开发建设的历史丰碑。
历史创造了文明,所有的过往和风云际会,和当今社会所发生的一切如影随形,挥之不去。我们是先哲的影子,是历史的过客,是岁月中的风景。
我站在雅尔乃孜河谷岸边悬崖高地上俯瞰交河——你像一艘航空母舰,在雅尔乃孜河中乘风破浪,奋勇前行。
层层叠叠的城廓旧址,如峰峦叠嶂,吸引一批又一批、一个又一个求知者、探寻者、朝圣者,他们如醍醐灌顶,求知若渴,对你高山仰止、顶礼膜拜。
你胸襟开阔,海纳百川,九胡粟特,漠北回鹘,阳关内外的智者、愚者、富者、贫者、黄种人、色目人……纷纷向你涌来。他们一锹土一捧泥,用血汗和智慧筑起家园,雕出这城池。尽管城已荒废,但交河人从此扎根火洲,长盛不衰。
午夜的漠风吹起,夜游交河的人们正陆续缓慢撤离,他们的灯笼如繁星点点,再次照亮你沧桑的容颜。
朦胧中,我仿佛看见交河荒原磷火点点,千年的繁华都城,岁月流逝,掩藏了多少离愁别恨,家国情怀;埋藏了多少朝代更迭,吹蚀了多少狼烟烽火;征战讨伐,湮灭了多少英雄泪、壮士血。
你是一条波澜壮阔的历史长河,丝路有多长,你的历史就有多长。
曾几何时,新疆泛伊斯兰主义、泛清真思潮沉渣泛起,千千万万吐鲁番人率先发起“让历史说话,让文物发声,看历史、游家乡、爱祖国”活动,国内学者专家、各族人民群众一次次、一批批踏上交河土地,接受历史的洗礼和熏陶。
随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进程加快,迫切需要增强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需要有开阔的文化建构,我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迫切需要交河文化遗产的传承,佐证历史、阐释历史,弘扬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薪火相传。
作为交河的子孙,我们要坚守交河、爱护交河、保护交河。留住绝版的交河,留住这世界上最美的废墟,就是留住我们自己。
百年古桑树下,蹲坐的百岁老人买买提·库尔班忽然起身,目光如炬,面似桑皮。他重重地把古桑甩在了身后,花白胡子一张一翕,忽明忽暗,老人晓得,风沙来了,老人渐行渐远,路无尽,风不停,行不止。
还有谁比买买提·库尔班老人更了解风、熟悉风的呢?
他经历了许多的风,经历了无数的风,他已经历了百年的风,他还在经历无尽的风。
传说女娲补天时,多炼了一块七彩石,没能派上用场,就被她随意丢在一个地方,结果落下的地方被砸了一个大坑,这里就是中国陆地最低点吐鲁番,那七彩石就是绵延120公里的火焰山。
从此,吐鲁番就成了中国的热极——不热不算是吐鲁番,不热不像是吐鲁番。
吐鲁番四周群山环抱,每年开春,地面气温急剧上升,上升的热气被天空中下沉的冷气紧紧裹住,热气始终散发不出去。
有热必有风,地面与天空的冷热气流轮番缠绕对流,当上升的气流势弱,便形成席卷火洲大地的热风、焚风。
大风挟带流沙飞石,所到之处沉沙堆积,掩埋道路、农田、渠道、坎儿井,摧毁森林、庄稼、农庄房舍。当年的买买提·库尔班年富力强,大风的晚上,他从未睡个囫囵觉,一次又一次起身察看风势,就像怀里揣了个刺猬,辗转反侧。天一亮,买买提·库尔班就带领社员们迎风抗沙,挥锹铲土,为庄稼垒上一道一道挡风屏障,一次又一次生产自救,战胜风暴。
大风就是命令。在七大风区中的百里风区,小草湖三十里风区和312国道,每当暴风肆虐,那些从内地经过的大、小车辆,只能停车避风。但随后灾难也会从天而降。随着风势越来越大,狂风飞沙走石。车辆被风刮翻了,车窗玻璃全被砸烂,寒风吹透了他们;饥饿、干渴、黑暗包围了他们。他们在茫茫戈壁荒漠,如受惊的麋鹿,迷途的羔羊,倦曲、惊慌、恐惧。
我和我的应急救援队战友,不管是在白天还是在黑夜,都会打着强光手电,一次一次冲进风区,满戈壁荒漠寻找他们,把他们一个一个救出,送到安全地带,一个都不能少。尽管我们自己也面临九死一生。
我一次又一次经历着风,感受着风,体会着风,我逐渐懂得,风也有它的性格,那就是狂野;风也有它的美丽,那就是壮美;风也有它的名字,那就是大漠风、戈壁风、狂风、微风、热风、焚风、飓风……
在风中,我的想象是苍白、平淡的。风并不以我们人类的意志为转移,风是不速之客,你请或不请,在或不在,它来的时候就来,不该来的时候也来,没有什么力量和抱怨能够阻挡得了它。
风恣意狂野的咆哮着、奔腾着、撕扯着,似乎在摧毁些什么,又似乎在重塑些什么。古往今来,它漠视尘世间一切的软弱、苍白、浮躁。
大风过后,留下的都是沧桑、都是凌乱、都是创伤。风线上的树永远都长不直,树干是歪的,那些虬枝劲桠横七竖八;那迎风的树皮被风刀蚀刻,如浪涛拍打过的礁石,千疮百孔。杂草和枝叶被风刮起埋进了沙丘。那些大风刮过,留下的都是有份量的东西。比如那些傲然迎风挺立的桑、榆、胡杨、红柳、梭梭;比如祖祖辈辈在此繁衍生息的人类生灵;比如永不消失的交河故城、高昌故城……
风让人经风雨、见世面、受考验、承历练,才会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和经验;才会具备坚韧不拔的品格意志。那些被大风刮倒的,那些被大风淘汰的万物生灵,无不体现自然界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
风也有唯美浪漫的艺术个性。经它千百年精雕细琢,吐鲁番盆地的第四纪冰缘区冻土层和霜沙层的风凌石,比水蚀的奇石要奇、峻、透、秀,还兼有古朴的光泽和沧桑的韵味。水蚀往往使石头失去原有的模样,只是一味的浑圆。风蚀则擦掉了石头的棱角,留下了石的骨骼和皱折。故而,水蚀石圆润,风蚀石既灵动苍秀,又通透巍峭,具清、拙、古、怪之意,皱、透、漏、瘦之形。
风起沙扬,被风吹走的是黄沙,留下的是戈壁,每个沟壑和岩石都留有风的痕迹。这些被风吹成的平行的浑沟都是来去无踪风的杰作。吐鲁番白杨河雅丹地貌、南湖大海道雅丹地貌和盘吉尔怪石林以雄奇、粗犷、古朴而驰名中外。
风在自然面前威猛、霸气,从来都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但人与风搏斗的力量和勇气同样不同小觑。
1961 年5 月31 日,一场持续16 小时的12 级大风摧枯拉朽,重创火洲,人们惊魂错愕后,痛定思痛,纷纷从废墟中爬起,抡锹砍土,挥汗如雨,硬是在老风口上平行并列开挖五道渠道,在渠道两侧栽满树苗,经风沐雨,五道“绿化长城”长成苍天大树,如威猛武士,硬是把老风口堵得严严实实。
人在风面前挺直了腰杆,拥有了血性,风从此也对人产生了敬畏。
风刮完了一场,接着又刮。风停后,倔强的火洲儿女又把青山还给了青山,绿草还给了绿草,鸟鸣还给了鸟鸣,把风还给了风。有风无风,人们都把日子过下去,过的跟风一样酣畅风流。
人们在风中栽瓜种果,收获甜蜜;人们在风中歌唱舞蹈,裙裾飞扬。这里的小伙英俊潇洒,这里的姑娘柔美漂亮,五步一个热巴,十步一个娜扎,个个貌若天仙,不到吐鲁番就不知道吐鲁番的姑娘有多美,小伙有多帅。
不管刮不刮风,百岁老人买买提·库尔班神闲淡定,神清气爽,与大家一起过着悠闲、柔软如彩云般明亮,如蜂蜜般甜美的日子,正如维吾尔谚语所言:“人出生后,除了死亡,其他事情都是在享受快乐。”
只要有风吹过,百岁老人买买提·库尔班就会感到内心无比充盈,他并不孤独,即便与他同龄的人都不在了。他在风中沉思、他用时间证明,人类应该放下自己的自大和狂妄,不要肆意挑战自然。要学会从自然万物中汲取有益的东西,学会与自然相处,与内心相处。人类要让自然得到休憩,就像人类常常让自己心灵得到休憩一样,让人与天地一起存在,随时间一起流淌。
一切存在都是奇迹。
灾难就是自然的反抗,就是自然呼唤人类回归自然,亲近自然,尊崇自然,人法自然,天人合一。
中国内陆最低点——艾丁湖,是吐鲁番绿洲的肺。曾经绿波荡漾,沙鸥翔集,蒹葭苍苍,湖水面积达300平方公里。上世纪末,艾丁湖上游无序抽水,补给断流,艾丁湖一度干涸,成为季节湖。人们开始怀念曾经的绿洲、花海、鸟鸣、清风、明月和夕阳。
后来,风沙肆虐,自然开始报复人类,人们痛定思痛,重新放下自大和无知,在吐鲁番市域全境实施艾丁湖生态保护工程。经过生态环境综合治理后的艾丁湖流域湿地和湖水面积逐渐恢复,不断扩大。水源涵养区及风口栽种了10万亩防风林和固沙林,上游各流域每年补给数亿方生态水源,艾丁湖再度成为人类与万物生灵诗意的栖居地。
湖面烟波淼淼,水天一色,天鹅、豆雁、鹈鹕常年栖息,艾丁湖复活了。
时间和现实证明:自然即美,美则生,失美则死。
在常年与风相依相伴相恋中,人类逐渐熟悉了风的来源、风的方向、风的速度、风的习性和风独特的品格。
人们尊崇风的规律,化害为利,趋利避害。在小草湖三十里风区,在百里风区,一座座风力发电场拔立而起,沉寂寥阔的荒漠被智慧和光明点亮。风源源不断以电的形式造福人类,给人类带来绿色的光亮,带来无限的生机和活力,长城内外,大江南北,那些光明的使者,那些动力之源,任谁又能想到,他们正是昔日人们憎恨的、诅咒的风呢?
风赋予吐鲁番独特的风物、韵味和福祉。驰名中外的吐鲁番葡萄干是干热风在晾房中自然晾干的;风干葡萄酒的酿酒葡萄是自然晾干的;新疆红辣椒是通过吐鲁番的干热风晾干的;吐鲁番历史的千年宝藏、不朽遗存和文物也是吐鲁番干热环境的杰作。人类以包容的心态和善意的态度去认识风、了解风、亲近风,并趋利避害利用风,创造人类美好的生活和璀璨的文明。
此时的风正是大家朝思暮想得到的舒畅而又凉爽的吻。
晨曦中,东方地平线射出万道硬朗粗粝的光亮,光亮照在买买提·库尔班老人高大魁伟的身上;照在布满百年沧桑如桑麻纸一般皱折连连的脸上;照在粗糙、翘立的白胡子上。百岁老人买买提·库尔班迎着朝阳,迎着风沙,又开始崭新的一天。望着每天都明亮如新的太阳,在那辉煌的瞬间,仿佛时间都是静止的,仿佛生死都停歇了。
人的一生注定要经历风,经历无数的风,才算是完整的人生。
唯一静止不了、停歇不了的,只有风。
太阳每天照常升起,西部雪域的风、草原的风、戈壁的风、大漠的风、绿洲的风……带着西部太阳深沉的亮度,带着蓝天白云雄伟的高度,带着西部人浑厚痴情的热度,如同慈祥的母亲一般抚摸着我们,在我们的记忆深处刻下一道道爱的年轮。
百岁老人买买提·库尔班在阳光下站立着,在风沙中站立着,映着天山皑皑白雪,金光闪闪。老人没有退缩,我们也没有退缩,我们迎着风沙顽强的生活着,没有倒下。
站在光里并非英雄,站在风里的才是英雄。
鸟不高飞怎知天之辽阔
风不远行怎知地之博大
风吹醒了大地,吹醒了人类,吹醒了世界。
风属于大地,属于世界,属于人类。
风吹大地,人类开悟。
我心里充盈着生命的热爱。我的思绪借着风的翅膀,在空中飞舞,轻盈而灵动,阳光与风飞过的痕迹叠印在一起。在风中,我期盼拥有健康的身体、拥有纯净的心灵、阅读智慧的书籍、写作朴实的文章,在风的开悟中度过完整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