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显钊
(合浦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广西 合浦 536100)
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指出,中国传统社会“从基层上看去是乡土性”,这种乡土社会“有语言而无文字”,人们在面对面的日常交往中,“没有用字来帮助他们在社会中生活的需要”。只有中国社会乡土基层发生变化,文字才能下乡[1]22。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民众在政治上翻身了,土地改革又使得农民在经济上得以翻身。在政治、经济上翻身的同时,如何在文化上也实现翻身,不仅是国家的意志,更是民众的渴求。农村扫盲运动作为一项巨大的社会改造工程,意义十分重大,实有研究的必要[2]。1960年,合浦县以总江公社为中心掀起的廉州话注音识字扫盲运动,就是这一时代背景下的产物。
目前学界对于总江公社廉州话注音识字扫盲运动的研究较少,可能是因为资料难以找寻。公开发表的总江公社廉州话注音识字扫盲运动的纪实性文章只有1篇,即1960年11月20日出版的《结合大办农业、大办粮食,开展群众性注音扫盲运动》[3],其他报道则散见于《合浦报》①《浦北文史(第7辑)》(1998年)收录的《五十年代全县的扫盲运动》一文,文末倒是简单提及合浦县的注音识字扫盲运动。不过,因回忆人年事已高,很多说法不足为凭。如该文称小江话和廉州话的拼音方案是1959年制定的,同时还称廉州话拼音方案是在廉州公社中站大队试行实施的,均不符合史实。。同时,已停刊的《合浦报》至今未能实现电子化,合浦县图书馆、合浦县档案馆所藏的纸质版本亦不全,这使得收集总江公社廉州话注音扫盲运动相关史料颇为困难。新编《合浦县志》记载称:“1960—1962年经济暂时困难时期,扫盲工作曾一度停顿。”[4]637完全不知道总江公社廉州话注音识字扫盲运动的存在,可见其已成为一场被遗忘的运动。
机缘巧合之下,笔者认识并拜访了当年总江公社廉州话注音识字扫盲运动的发起人、原合浦县文教局教学研究室小学组组长宋家东。宋先生至今珍藏着总江公社廉州话注音识字扫盲运动的丰富史料,包括廉州话注音识字扫盲运动的省县两级媒体报道文章、《廉州话拼音方案》、廉州话注音识字扫盲系列教材、中共合浦县委下发的指导文件、群师①“群师”意为扫盲、业余教育系列的群众(社员)学习班的教师,其不拿工资,与中小学系列的民办教师或代课教师不同。培训的照片等。这些珍贵的史料已伴随宋先生60年,不因辗转迁徙而遗弃。
本文旨在对总江公社廉州话注音识字扫盲运动的来龙去脉进行梳理,明确其历史贡献,同时也为《中国共产党合浦历史(1949—1978)》相关内容的编修提供参考。
“小历史”必须置于“大历史”下研究,方可跳出“身在此山中”的狭隘视角,得到更为全面的认识。本节首先梳理合浦县总江公社廉州话注音识字扫盲运动的历史背景,明确国家历史对这一运动的影响;接着详细梳理合浦县总江公社廉州话注音识字扫盲运动的具体过程,还原历史细节;最后以此归纳合浦县总江公社廉州话注音识字扫盲运动的特点。
在注音识字扫盲运动前,国内共掀起过三次扫盲高潮,但农村扫盲工作存在速度过快、质量不高等问题,复盲现象较为严重。1958年,《汉语拼音方案》公布,“注音识字”成为加快扫盲速度、巩固扫盲成果的重要法宝。
1960年4月22日,中共中央向全国发出《中共中央关于推广注音识字的指示》,文件称:“山西省万荣县注音识字的经验是我国文化革命中一项很重要的创造,应当在全国迅速推广。山西省万荣县在两个月内消灭青壮年文盲的经验,解决了扫盲运动中的两个大问题,一个是消灭了扫过盲又大量回生的现象,一个是保证了认识一千多字的农民可以无师自通地大量阅读注音书报,在自习中不断增加识字的数量。这就大大便利和加快了业余教育的工作,并且使农村读书成风,真正表现出了农村文化高潮到来的气象。提前扫除青壮年文盲是提前实现农业纲要四十条的重要关键之一,因此,推广万荣县的多快好省的扫盲经验是一项重要任务。现在山西省委已决定在全省普遍推广这一经验,并且力争大大提前实现无盲省。全国绝大多数省区(即是说,除若干少数民族地区和某些方言地区以外)也都可以而且应当普遍推广这一经验。只要各省市区党委下定决心,抓紧时机,在今年秋前试点和训练师资,准备教材和注音读物,在秋后就可以大规模地推广,就有可能用跟山西相同或相近的速度扫除文盲。”[5]由此,全国掀起第四次扫盲高潮。
遵照中共中央的文件精神,5月14日,中共广东省委第一书记陶铸在中共汕头地委召开的座谈会上讲话时指出:在广东一般的县城以上的城镇,可以采取普通话拼音,农村可以采取方言拼音的办法来扫除文盲。根据陶铸的指示,广东省教育厅结合本省方言地区的特点,邀集中山大学、华南师范学院(今华南师范大学)、广东师范学院②疑为印刷错误,当时并无广东师范学院,广东师范学院是华南师范学院在1970-1977年期间的校名,此处所指可能是广州师范学院。、暨南大学等高校的教师以及省、市教育行政部门的干部共同研究,草拟了广州话、客家话、潮州话、海南话四种方言的拼音方案(草案)。由于广东省方言复杂,即使在同一大方言的地区,语音也存在内部差异,广东省教育厅在拟订方案(草案)的时候,经过慎重选择,决定广州话方言拼音方案(草案)以广州音为依据,客家话以梅县话为依据,潮州话以汕头音为依据,海南话以文昌音为依据[6]。
当时合浦县隶属广东省,中共合浦县委积极响应中共广东省委的号召,在合浦县北通公社(今浦北县北通镇)举办合浦县注音识字干部训练班,为开展全县范围的注音识字扫盲运动做好师资准备。合浦县决定在公馆公社蛇地大队选两个班进行试验,一个为纯青年班,另一个为青壮年混合班。合浦县文教局副局长邓仕兴于6月8日带队前往公馆蛇地开展试点工作,6月11日试验班正式开课[7]。
宋家东参加了在北通公社举办的培训,但宋先生对广州话拼音方案(草案)用于合浦县注音识字扫盲的效果存有疑虑,因为合浦县的主要方言为廉州话,虽同属粤方言,但与广州话差别不小。基于这一现实考虑,宋先生开始探索廉州话拼音方案的制定,在7月26日完成草案的拟订,并同步编写教材。到7月底,宋先生完成《廉州话拼音方案》《廉州话音节表》《廉州话拼音(启蒙教材)》《廉州话两千常用词》《廉州话三千常用字总表(教学挂图)》《廉州话常用字同调字表》等6种廉州话注音扫盲教材的编写。
廉州话注音扫盲教材的问世,为廉州话注音识字扫盲运动的顺利开展创造了条件。为何廉州话注音识字扫盲运动不是以廉州为中心而是以总江为中心发动的呢?从客观原因来说,廉州公社是合浦县人民政府驻地,总江公社则是农村,农村地区的扫盲更为迫切。且相对于廉州公社的语言环境来说,总江公社的语言环境更为纯粹,更适合注音识字扫盲运动的开展。总江公社的教学用语和民众用语高度一致,均为廉州话。而廉州公社的教学用语为白话,民众用语则为廉州话,二者存在脱节[8]373。从主观原因来说,宋家东当时已被借调到总江公社工作,他决定将廉州话拼音方案(草案)先应用于总江公社的注音扫盲。
中共合浦县委和中共总江公社委员会选择在中站大队寮尾小队先行试点。为了面上工作的铺开,8月1日—8月7日,总江公社采取白天生产、晚上学习的办法,在泮塘大队举办总江公社第一届注音识字骨干训练班,培训了第一届注音识字师资,共有学员109人。公社骨干训练班结束后,总江公社以大队为单位,全面进行群师培训工作。8月下旬,总江公社又抓住全公社265名小学教师集中备课的时机,安排时间让他们学习廉州话拼音方案[9]以及学会注音识字教学法①报道原文将廉州话拼音方案误作“广州话拼音方案”。。同时,总江公社布置每位教师辅导1名群师,以此推动群师上岗后的培养、提高。9月5日,总江公社在全公社的检查、评比中发现部分队的师资数量不够、质量不高,遂决定举办公社第二届注音识字群师训练班。训练班于9月10日开班,在总结第一届注音识字师资培训和一个多月的教学实践体会后,中共总江公社文化革命指挥部办公室和总江公社文教卫生部全员出动,并聘请8个试点大队的试点班群师组成讲师组,进一步贯彻精讲多练的原则,大班与小班相结合,训练学员熟练、快速拼读音节的能力,掌握符合方言拼音和文盲、半文盲学习特点的化繁为简、化难为易、形象直观、易学易记的教学方法。9月16日,训练班结业,训练了180名群师。群师尽量选择那些学过《汉语拼音方案》或数理化英文字母且离校不久的青年,以便于廉州话拼音教学的开展。学员中的三分之二来自民办中学学生、超龄学生以及高小或初中毕业未考上学校的学生,其中超龄学生61人、应届毕业生42人、休学生21人,总计124人。第二届注音识字群师培训班结业后,全公社每个群众学习班已有1—2名合格的群师,加上每位群师都有1位小学教师挂钩辅导,师资问题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得到较好解决。
同一时段内,7月30日,在寮尾小队学习的学员正式上课,到8月26日已学完廉州话拼音方案,加上复习、巩固、熟读音节,共计上课30天,平均每天学习1小时,共计30个学时。9月12日,学员成功转入廉州话注音识字学习阶段,宋家东及时同步推出《廉州话1500常用字表》,将常用字按同音节分调排列,每字组双音节词,字不离词。这是一种有效创新,可提高识字、学词效率,实现“声入心通”。在注音识字阶段,学员平均每小时掌握15个生字。学至第二课时,教师对学员做过测验,平均成绩85分,100分的有6人。而到第六课时,每个学员已掌握110个以上汉字。25个文盲、半文盲学员在成绩检查中取得较好成绩:拼音方案学习阶段的平均成绩为72分,90分以上的有9人,占总人数的36%;识字阶段的平均成绩为85分,100分的有8人,占总人数的32%。学习4个月,25个学员人人达到脱盲标准,全部毕业。
在学习过程中,总江公社涌现出不少新人新事。火车大队绰号为“火车头”的生产队长林永修,已经67岁了,还带头参加学习,半小时学会9个声母和韵母[10];更楼大队第六小队62岁的文盲女社员黄朝满也和青壮年一道学习廉州话拼音方案;中站大队寮尾小队的文盲妇女李发珍有5个小孩,最大的才12岁,每晚携男带女,左一个右一个,坚持学习,从不缺课,学习廉州话拼音方案取得90多分;乾江大队理发专业组绰号为“曾哑九”的哑少年也经常参加学习,能认能写廉州话拼音字母,并能用手势、口形来表示字母形状、发音。这一成绩得到中共合浦县委的肯定,中共合浦县委发出“关于总江公社党委采取坚决措施,大力推行注音识字”的通报,号召在全县范围内立即掀起一个“学总江、赶总江、超总江”运动[3]。9月15日,《合浦报》登载专文介绍总江公社廉州话注音扫盲的成绩[11]。
截至10月1日,总江公社境内到处掀起注音识字运动高潮:全公社186个教学班,累计培训注音识字教师289人;公社党委8个书记、13个委员,51个公社干部和生产大队、小队各级干部共1104人都带头参加廉州话拼音学习;22个农业生产大队、3个圩镇大队和渔业大队、公社畜牧场、农具厂、造船厂、各机关单位以及水利工地等33个单位全面开展注音识字运动,学员共有7734人,占全社青壮年文盲、半文盲人数的70%。为此改变了1960年上半年扫盲工作处于停顿、曾受中共合浦县委通报批评的状态,总江公社的扫盲成绩跃居全县上游。这就是总江公社廉州话注音扫盲运动的大致过程。
总江公社廉州话注音扫盲运动的整个过程,都有着极其鲜明的时代特色,第一个时代特色是充分的社会动员和大搞群众运动。总江公社廉州话注音扫盲运动的社会动员包括三种,即全面而具体的宣传、文化诉苦、积极分子表率。总江公社的宣传工作具体为:一是运用各种宣传组织,采用各种宣传形式,进行面上宣传发动,如广播、山歌、黑板报、大字报等;二是召开文化革命誓师大会,组织全民入学日,如乾江圩镇大队召开600多人的誓师大会,泮塘大队300多人在誓师大会上报名入学;三是利用各种会议宣传贯彻,公社、大队、单位开干部会和社员会时,都在会前、会后进行宣传、发动和学习,仅8月下旬,在公社开会时接受宣传、学习的干部就有600多人;四是创造注音识字的环境,以总江、乾江、党江3个圩镇为中心向农村发展,中站、火车、螺江、南域等大队实现注音识字环境的打造,每个食堂和公共场所都有拼音方案、看图识字图画等,便于群众学习。
“文化诉苦”是当时群众运动的一个重要环节,中国共产党在土地改革运动中的这种创造,在注音识字扫盲运动中得到进一步发扬。因为群众对于文化学习是有思想顾虑的,采取文化诉苦及实例对比是最能有效解决农民群众思想顾虑的一种方式。万荣县如此,合浦县也不例外。总江公社组织农民回忆、对比、算账、诉文盲苦。很多生产大队、小队组织群众算文盲十大苦、八大苦,学文化有八大好、十大好,注音识字有六大优越性,激发群众的思想觉悟,打消群众认为注音字母是“鸡肠字”、难学难写的疑虑,增强群众参加注音识字学习的信心与决心。同时,总江公社组织中站大队妇女主任曾桂英到公社干部大会以及火车、泮塘两个大队做报告,发挥积极分子的表率作用。曾桂英原是文盲,经过20多天的学习,掌握廉州话拼音方案,有注音读物过目即懂,成为“无师自通”的榜样。公社让曾桂英担任廉州话拼音教学的教师,她以自身经历到大队、小队给群众做现身说法教学,带动广大社员积极报名参加学习,形成人人学文化的社会风气。
“政治挂帅”、紧密结合生产是时代赋予廉州话注音扫盲运动的第二个特色。1960年7—9月,中共总江公社委员会按照中共合浦县委“大力推广注音识字,多快好省扫除文盲”的指示[12],把注音识字运动列入党委议事日程,作为一项政治任务来完成,并紧密结合生产,支援和推动农业发展。其具体情况如下:8月下旬,中共湛江地委在雷州召开注音识字现场会议后,中共总江公社委员会就根据中共湛江地委、中共合浦县委的指示,扩大中共总江公社委员会文化革命指挥部,由文教卫生部、共青团、妇联等有关部门组成,党委第一书记任总指挥、文教书记任副总指挥,健全组织机构和制度,并制订具体规划。中共总江公社委员会做出加速扫除文盲的五项决议,即健全机构,加强党的领导;中共党员、共青团员、干部带头,发动本单位、本队全员入学;大宣传、大动员,大造声势;大力培训师资,抓好教学工作;抓试点,树旗帜,以点带面,点面结合。
指示下达后,各大队(单位)、小队先后建立文化革命指挥所(站),由党支部书记、生产队长负责领导。文化革命指挥部还设立办公室,配备两名脱产干部担任日常具体工作,大队指挥所亦有脱产扫盲校长负责具体工作。总江公社以火车、泮塘、中站、乾江、党江、九坡、螺江、南域8个大队为先行点,每个大队又选择1个小队作为重点班。公社加强对各先行点的检查、指导,各大队扫盲校长亲自抓重点班。搞好试点,大力进行教学改革,坚持正常,提高速度,保证质量,创造经验,及时总结,全面推广。中共总江公社委员会号召中共党员、共青团员、干部带头参加学习,勤学苦练,以身作则,影响和带动群众,并且要求各级干部在9月底以前一定要学好拼音方案。基层干部积极响应这一号召,南域大队党支部书记何建有勤学苦练,1个星期就熟练掌握方案,在召开干部会议的通知上标注拼音。螺江大队党支部副书记曾碧瑞基本掌握拼音方案后,便在给群众所写证明书的签名上注音。
同时,中共总江公社委员会把注音识字工作列入议事日程,力图做到“四抓六统一”。“四抓”即抓生产、抓思想、抓生活、抓文化学习,“六统一”即统一领导、统一安排、统一布置、统一检查、统一评比、统一会议。公社、大队、小队及各单位层层建立并健全检查、评比、汇报制度。每月逢5号、10号各大队向公社汇报,逢15号、30号公社进行各大队(单位)之间的检查评比,分先进、上游、中游、下游四等。各大队、单位之间进行互相挂钩竞赛,中站、南域、乾江、螺江等大队定期进行各小队间的检查、评比,定期评选五好学员、优秀群师,给予一定物质奖励。
组织农民学习不可避免地会挤占农忙时间,给农业生产造成一定影响。总江公社举办第一期注音识字骨干训练班时,正值“双夏”①“双夏”即夏收夏种,一年之中农民最紧张、最集中的劳动就在此时。大忙,部分大队插秧进度缓慢,中共合浦县委为此专门从公馆公社和山口公社组织抢插支援队支援总江公社,帮助其完成这项政治任务。在农村进行扫盲,因为对象是农民,肩负着繁重的劳动任务,不可能全身心地投入到文化学习之中,将农民的生产、生活与学习有效结合起来,是采取何种教育形式的最重要考虑因素[2]。万荣县将集中学习和分散学习结合起来,合浦县则是力图把学习内容与政治任务、生产业务统一起来,做什么学什么。如当时中共广东省委要求贯彻落实大办农业、大办粮食的十项措施,中共总江公社委员会就组织全民学习十项措施。学习的组织形式与生产的组织形式相结合,按生产小队编班,按作业组编组。在廉州话注音扫盲学习时间的安排上,既坚决执行上级要求的每天学习2个小时的规定,又做到灵活安排,包括田头工地学、食堂学、会前会后学、饭前饭后学,实现“大忙机动学,力争不停”,让生产与学习紧密结合。因为生产与学习做到了因时、因地、因人制宜,所以群众的积极性和创造性得到充分发挥。此外,总江公社在召开生产誓师大会时,结合进行扫盲誓师,发动群众报名,在学习班里布置检查学习任务时也布置检查生产任务。
总江公社的注音扫盲学习实现了政治、文化、生产技术三结合,并且紧紧抓住思想教育这一环,学员爱社的集体观念大大加强,劳动生产积极性大大提高,晚造田间管理和扩种杂粮运动有声有色地开展起来。如寮尾小队在开展学习后,食堂面貌有所改变。过去全食堂只有12张桌椅,大部分群众分到饭后都各自拿回家吃。开展文化学习后,由于上课的需要,人人搬台拿凳到食堂,这就为社员集中在饭堂开饭提供了条件,食堂已成为“三堂”:食堂、课堂、会堂。火车大队则是全民入学,注音扫盲紧密结合生产劳动,因此该大队生产、文化双跃进,禾苗生长(速度)居总江公社第一,田间管理运动登上合浦县光荣榜。
合浦县总江公社廉州话注音识字扫盲运动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于当时而言,主要体现在政治方面,于后世而言,则具有鲜明的学术价值,并对今日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的开展有所启发。下文依次叙之。
1960年,合浦县除了在总江公社掀起注音识字扫盲运动,还在廉州公社、南康公社、公馆公社、小江公社(今浦北县小江镇)、北通公社(今浦北县北通镇)、小江碗厂等地搞过注音识字扫盲试点[9],但是这些地方的注音识字扫盲工作未能像总江公社廉州话注音识字扫盲运动那样取得成功。这充分证明宋家东在运动前的考虑是有道理的,注音识字扫盲一定要立足本地方言实际,推出切实可行的方案,而不是生搬硬套。
回望历史,总江公社廉州话注音识字扫盲运动同属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国家通过群众运动方式对农民进行文化教育方面的改造。在这场运动中,中共总江公社委员会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最大范围地发动群众,通过以注音识字为主要形式的政治教育,树立中国共产党在群众中的威信,有利于社会主义政权的巩固,可谓是对群众的一场思想建设。同时,总江公社廉州话注音识字扫盲运动在农村培养一批基层干部,为国家在农村进行社会主义建设创造有利条件。如中站大队妇女主任曾桂英在脱盲后提高了自身工作效率,被评为“公社先进妇女主任”,她担任群师的学习班在合浦县影响很大,石康、常乐等公社也组织人员前来参观学习。
对于方言研究来说,总江公社廉州话注音识字扫盲运动的意义也十分重大。在现代汉语方言学建立后,目前可见最早一次廉州话调查是1929年赵元任开展的。可这次廉州话调查并不是特别全面,因为只调查了一个晚上,而且赵先生也没有亲自前往合浦进行调查,只是在中山大学找了两名来自合浦的学生担任发音合作人[13]。所以赵先生留下的廉州话语言材料比较单薄,仅记录了廉州话元音的典型特征[14]。1935年,在中国共产党发起“拉丁化新文字运动”、推动文字改革的时代背景下,张文纲曾根据广州话拉丁化新文字方案,创编《合浦话拉丁化新文字方案》[15],第一次尝试将廉州话“拼音化”①关于这份拉丁化新文字方案的基础方言,《中国共产党北海历史》(第1卷)的说法取自赵世尧的回忆,而《六万山烽火》收录的《北海拉丁化世界语学习班》一文的说法与之有分歧,冯德(冯廉先)在《北海拉丁化世界语学习班》中回忆为北海话。然而,根据周胜皋《何日珠还话合浦》对1949年左右合浦县方言地理的记载可知,当时并无北海白话。又根据《中国共产党北海历史》(第1卷)所引内容将方案基础方言的系属误判为客家方言这点来看,《合浦话拉丁化新文字方案》应该才是其准确名称,冯德的记忆有误。因为廉州话与客家话同样具有“全浊送气”这一语音特点,北海白话则不然。,但这份不太成熟的方案未能在群众中扎下根[16]96[17]71。1960年,宋家东为创编廉州话拼音方案(草案),对合浦县廉州镇廉州话的语音和常用词进行调查,他创编的《廉州话拼音方案》成为第一个比较成熟的廉州话拼音方案,与廉州话注音识字扫盲系列教材一道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廉州话研究成果,得到合浦籍著名语言学家岑麒祥先生的认可[18]。
总江公社廉州话注音识字扫盲运动的成功,也影响到地方志的编修。新编《合浦县志》在记录廉州方言时,正是使用了廉州话拼音方案[4]750-761,《合浦县志(1991—2005)》又因袭之[19]741-750。虽然新编《合浦县志》廉州话拼音方案的作者是徐子芳,但其声调例字采用“山河美丽谷麦熟”来表示廉州话的7个声调,且用字母s表示边擦音、gn表示舌面前鼻音,这些特点充分证明其方案系在宋家东方案的基础上调整而来。《浦北县志(1991—2005)》中浦北县泉水镇廉州话部分由宋家东执笔,虽然未再采用廉州话拼音方案,而是使用方言学国际音标记录,但是声调例字依旧沿用“山河美丽谷麦熟”[20]591-593。
总江公社廉州话注音识字扫盲运动的成功,也给今日的“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提供两点有益的思考:首先,方言保护和普通话学习并不矛盾。《廉州话拼音方案》的制定,正是基于《汉语拼音方案》的框架,而不是构建另一套体系,尽量不创造新字母,以免加重学生的学习负担。学生必须吃透《汉语拼音方案》,掌握声韵调的拼合等基础知识后,才能有效学习《廉州话拼音方案》。同时,这种做法能够满足现代方言学习日益增长的科学化和系统化的需求,克服过往自然语言环境下方言习得的“一盘散沙”状态,更有利于以方言为依托的地方文化的巩固。而对《廉州话拼音方案》的学习,反过来又帮助学生加深对汉语基本音韵知识的记忆,有利于普通话的学习。
其次,方言的保护和传承应当以“字”为基础。在语言保护的过程中,个别专家学者有这样一种倾向:他们觉得那些相对书面的字词在日常生活中都用不到,痛心于逐字照念的“播音腔”,认为语言资源的保护与传承应当着眼于俗语,特别是那些“有音无字”内容。对此笔者不敢苟同。语言始终是会发生变化的,很难说有什么纯粹的“方音”。方言要想继续有生命力,必须变“输血式保护”为“造血式传承”[21]199-204。根据丘学强的观点,当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都越来越现代化时,原来方言俗语的覆盖面难免就会变窄,越来越受到限制。年轻人如果连这些汉字在本方言中的读法都无法确定,就更难用方言表达所有书本知识范围的内容。原先承载大体相同的生活内容、知识、思想的不同方言之间,其“语域”差异就会显现出来。方言一旦承载的文明体量变小了,处于相对不健全、欠发达状态,濒危就难以避免[22]18。而只要年轻一代掌握了汉字在本方言中的读音,他们就能不断地将外界的新知识、新概念转化为自身的语言思维,甚至有所创造,这样的方言才是有生命力的。“众星拱月”而不是“强干弱枝”,更有利于汉语大家庭的健康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