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宝玉
【摘要】何满子《金圣叹的宿命观》一文,认为金圣叹之虚无主义思想,实则是其宿命论的结果;其人生悲剧之根源,是对于不可抗拒命运之挣扎、屈服与逃避。其文学评论视角独特多样,颇有可借鉴之处。或着眼于社会历史批评视角,立足文献资料,刨根问底;或运用逻辑思维对比视角,做到引经据典,以古论今;或紧扣文献资料和读者接受视角,追根溯源,进行相互例证;或从作家文学思想视角出发,紧扣人生态度,理性辩说;或秉持文学批评意识形态的研究方法,保持明确态度倾向,放言直书。文史相证,立于实际,多方考略,是为文学评论之佳篇。
【关键词】文学评论;何满子;《金圣叹的宿命观》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33-004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3.016
童庆炳在《文学理论教程》中认为,“批评家在从事实际的文学批评的过程中,会自觉或者不自觉地选取特定的研究视角去观察,根据自身兴趣和特定思路而展开阐释,以及按照特定的价值标准做出评价。”[1]纵观关于金圣叹的诸多研究,大部分主要集中于两方面:一是关于金圣叹本人的生平思想研究;二是关于金圣叹的文学理论研究。研究后者的文章有四类:一类评述金氏对作品的具体认识,如其人物论、典型环境论、情节论等;一类追溯金氏观点的思想理论源头,阐释文本;一类运用现代文学理论,揭示金圣叹学说的超时代性内涵;一类则着眼于小说、戏剧理论的发展演变,分析金圣叹的作品及评注的传承、影响等。[2]
何满子的《金圣叹的宿命观》,收于雷达、李建军二人主编的《百年经典文学评论》。该文章文史相证,古今对照。何满子以金氏命定论虚无主义,剖析金圣叹的人生态度与处事原则,探究金氏命定论虚无主义的渊源。综合多种研究视角,秉持知人论世之法,解读金氏命定论虚无主义思想变成其人生弱点和悲剧的缘由。文章研究视角独特周到,对广大阅读者及文学研究者颇有借鉴性。
一、社会历史批判视角:立足文献资料,刨根问底
童庆炳在《文学理论教程》中认为:“社会历史批评方法是产生较早、影响较大并至今仍具有影響力的一种批评方法,它是指通过考察作品产生的社会历史条件而评价作品的批评方法。它强调文学是一定的社会历史环境的产物,因而文学批评的主要任务在于,阐释文学作品的社会历史原因及影响。”[1]我们应当看到,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社会历史性质的批评方法占有重要地位。如孟子“知人论世”说、刘勰《文心雕龙》时序篇等,均要求文学批评须考虑时代因素;或如鲁迅、瞿秋白等批评大家的散文批评,也属社会历史批评。鲁迅曾提出,“我总以为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3](《“题未定”草》七)如此表明,针对文学批评,批评者本身首先要明确主张;其次,评论一个作家,不仅要顾及其全人,读其全书,还要研究其所处的时代背景。
探解金氏虚无主义思想成因,何满子背靠历史,谨奉鲁迅“刨祖坟”式批评创作方法,把“好的杂文一定要刨根”当作文学评论的首要原则。文章开头,何满子首先对金氏虚无思想的缘由进行一番简述。何满子认为,金氏是四大皆空的虚无主义者,这缘于金氏所处的时代、生涯、际遇。
比如时代背景,金氏处于“明国祚覆亡,清军入关的社会大变动际会,旧统治势力逐渐衰颓,其情绪不免更加没落幻灭”[4]。对此,何满子文中引以金氏对作品的批注,如《水浒传》第三十一回:“才不可以终恃,力不可以终恃,权势不可终恃,恩宠不可终恃;盖天下之大,曾无一事可以终恃”;《语录撰》卷一:“今日之我与明日之我,就是没相干底”;《序离骚经》:“大千本无一有,更立不定”;杜甫《猿诗》注:“艰难之及,免者几人?”等多个作品中的注和评点来佐证。[4]由此看,好的杂文在承担文化批判时,必须以丰富的历史知识为养料。文学批判不仅要以作品阅读为基,艺术和批判并行,广泛联系该人物所处的时代环境,更要注重该人物涉及的相关文学评注。将一切可能联系起来,分以论证。
因此,文学研究要深悉历史,洞察时代文化,联系被评人物,达到批判的深刻性和对人生的辐射力。由此,擅长精辟评论,透彻人心的鲁迅杂文能烛照人生、饜服人心。所以,具有思想内涵的杂文,一定会通过历史与现实、时代与传统的纵向比照,对人间世保持寻根究底式的追问。
二、逻辑思维对比视角:引经据典,以古论今
文学评论的深刻性,固然与评者自身的渊博学识、精神气度、独到见解有关。而逻辑是客观的,不可与主观意识相混淆,主观臆断是逻辑性的大忌。因此,我们要特别留意自身秉持的观念的客观性。
确认事实,是文学评论的必要之一。通常来说,事实是既成的,它独立于我们的观念而存在,具有客观性。运用前人文学和后人文论思想相与参照,找出其中蕴含的异同,这是追根溯源,也是追根问底。对于事件,要秉持客观与主观,将直接求证与间接求证结合,后者或指官方记录、人物著作、档案等史料,并确认这些间接途径的可靠性。这也是何满子文章具有的特点,即力图寻根问柳,逐层分析。
例如,文中引以金氏《随手通》“实不可说”“无实可说”“说即非实”“说实即错”;《语录纂》卷二“人看花,人销陨在花里边去;花看人,花销陨在人里边来”;《语录纂》卷一“庄周入梦,不图蝴蝶;蝴蝶出梦,又一庄周”等金氏虚无消极评点语录,证明二者虚无思想的共通,即不辩压抑,达到虚无主义的极致“物我一齐,是非两忘”。[4]对此,何满子认为,浮生若梦的虚无思想是金氏批注才子书的思想根源。
其次,确认观念。观念是我们认知世界的重要途径,是人内部与外部相沟通的桥梁。观念的正确与否,往往直接关系到我们的认知是否有效。如何确认自己观念是否正确,一个重要方法就是:透过观念本身去看其所指的对象,看能否找到观念的本源。
何满子认为,金氏虚无思想和金氏批注,具有很大思想相通性。其虚无思想和作品批注是虚无世界的执着,读书批注是为助长虚无思想。这也是金圣叹评才子书六部的思想骨架及“一副手眼”[4]虚无思想的来源。
何满子运用思想对比的研究方法,辅以金氏诸多相关作品文献,加以概述,论证观点,以此追寻金圣叹虚无主义思想和庄周思想的渊源。文章从古时庄周思想联系到金氏虚无主义思想,捋清庄周思想和佛家、儒家及金氏命定论虚无主义思想之间的前后因果关系;再而将金氏、庄周虚无思想与封建时代背景联系,予以点评。文章以古论今,追溯出金氏和庄周在虚无思想上的思想共鸣及共通性。
三、文献资料和读者接受视角:追根溯源,相互例证
作为一个批评家,一个文学研究者,对相关文学研究立下的定论与观点,应该基于足够的文献文本资料。要达到广收阅览效果,不能自说自话,自圆其说。要让论点站得住脚,有理可寻,有据可辩。
何满子立足历史,从时代背景出发,利用研究对象的文学作品及相关评点来例证观点。其文章开头指出,“金氏一生心高命薄,潦倒坎坷,极不得意。” “仅有一领青矜,也惨遭‘黜革。”“晚年更是终羁惨祸,身戮籍没。”[4]时代荒乱、际遇坎坷,促使金氏看破尘寰,遂而陷入“大地梦国,古今梦影,融入梦事,众生梦魂”的四大皆空的虚无主义思想。[4](《水浒传》第十三回批)何满子认为,金氏以所谓的命定虚无主义,宣称要追随庄周,破情执,忘是非,实则不过是对于不可知命运的屈服和妥协,是缘于其自身避世的消极心理,是被震服之下的聊以解嘲,更是其虚无思想的本质和弱点。
童庆炳在《文学理论教程》中认为:“从文学接受的性质状况来看,总体上可以分为鉴赏性接受、诠释性接受和批评性接受。”[1]即鉴赏是批评的基础,批评不仅是鉴赏的提高,更是对鉴赏的指导。而“批评性接受,是对作品的理性鉴赏和判定,要求以一定的理论背景和理论原理为出发点感受、理解作品,给出尽可能恰当的客观评价。”[1]
例如,从金氏因时代浮沉,江山易主,痛感人生无常的哀伤凄婉中,牵引出金氏因看破尘世,而在评注作品中留下与虚无思想共通的只言片语。如下:其一,金圣叹认为,人生极不自由,此引《序离骚经》证;其二,非但不自由,且极其短暂,此引《水浒传》第十四回批证;其四,人生极其短暂,圣人也不为知,生死不由己,此引《语录纂》卷一证;其五,难以逃脱死生大劫,祸害猝不及防,此引《水浒传》第三十回批和第九回批证;其六,人生可怜,生死福祸难卜,冥冥之中自由安排,宿命难逃,只能任命运摆布,此引《语录纂》卷一和卷二证。
何满子借以金氏生平对作品的评注来追根溯源,佐证观点。文章层层环套,从金氏理解和接受庄周处世思想的历程,得出金氏虚无主义是宿命论的结果,并一一引证。
文学评论家在评论的同时也是读者。“读者作为文学接受的主体,对文学文本进行品读、欣赏,再填补、创造或破解。或在鉴赏中生发创造,或在诠释中注疏破解,或在批评中分析判断。”[4]如此,文学文本才得以成为现实的文学作品,并产生其应有的审美效果和社会功用。
四、作家文学思想视角:紧扣人生态度,理性辩说
一个批评作家是有自己的思想力的,作家有足够的洞察力来洞察社会问题,达到对历史的穿透。[1]对于其中的负面因素,有足够的理解和针砭;对其中人物思想有深思与拷问,对文章内容表现力有清晰理性的辨析。
有效的观念是对客观事物的反映。因此在表达自己的观念时,最重要的一个原则就是,回归到事物本身,也即观念的本源。何满子文章评论思路大致有三步:一,从金圣叹的出生时代、生涯、际遇,论述金圣叹虚无主义的成因;二,以金圣叹平生涉及的诗文著述和作品论述为佐证,探讨金氏虚无主义思想和庄周思想的联系,论证金圣叹虚无主义思想是如何以道家思想为内核,逐步由道家思想发展到佛家思想、儒家思想,成为批注六部才子书的“一副手眼”;三,辩述金圣叹虚无主义思想的悲剧性,认为金圣叹虚无主义思想是金氏宿命论的结果。
在研究作家思想这一方面,一分为二看待问题和矛盾是有必要的。评论一个作家的思想,应切实地联系考察,辩证看待。凡事物极必反,但也不能妄下定论,仅仅截取伶仃就下定义。虽然批评作家难免的会带有自身主观倾向和欣赏思想,但面对具有争论的批评对象,还是应该做到端正客观。在这篇文章里,何满子眼中的金氏虚无主义思想仿佛确无可取之处,甚至认为金氏的悲剧命运也是缘于这般思想。再者,针对金圣叹对《水浒传》的改动,何满子虽存在颇议,但是本着理性思辨的原则。这对于文学再创造的另一面,即文学接受的读者来说,又体现了何满子杂文富带感染力和启发性的特点,突出了其文章一针见血的个性风格。
一部文学作品总是一个丰富的审美创造,涉及若干方面;一次批评过程或者一篇批评文章的写作,不可能包罗万象,只能涉及该作品或作家的某些方面。在这一点上,何滿子是做得较好的。文章直切金氏哲学观念,实论人生态度。何满子以金圣叹的宿命观为核心,从金圣叹虚无主义思想出发,逐步深入,挖掘其思想的成因、发展和悲剧性。一方面以其个人生涯际遇、时代背景等材料相参证;一方面择取关于金圣叹宿命观相关的评点及词句;最后立下定论,认为金圣叹虚无主义思想乃是来源于其自身命定论的宿命观,这也正是金圣叹虚无思想的基础。因此,批评写作要选取特定突破点切入,逐层展开,由点及面,力争由此把握其中的一个方面或者几个方面。
五、文学批评意识形态视角:态度倾向明确,放言直书
文学批评具有意识形态性。“一方面作为批评对象的文学作品本身或明或暗地蕴含有意识形态性;另一方面,作为批评主体的批评家本人也难免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流露出个人的意识形态倾向。过于迷信权威便意味着失去独立思考的能力,那么文学的创新便不复存在。”[1]因此,要在阅读全文,在批判性借鉴他人的基础上尝试提出自己的观点。
在理论和文本依据的基础上坚守自己的观点,这点最难却是最珍贵的。何满子的文章笔法精练,富含理性与思辨,行文思路独有章法。在他笔下,放言直书的剑拔弩张之势,艺术构思的不动声色,二者良好结合,毫不冲突。其文章视角独特,文笔运用自如,艺术功力成熟,让人感受到一种洞彻人生底蕴的智慧。金氏所认为的人生是被动的,“不过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4]这种消极悲观的思想,散落在他对作品的批注里。何满子认为,金氏之作品和思想正是相互映照,其作品的思想意义,又何尝不是金氏世界观、人生观的文学映射。
在何满子看来,金圣叹的虚无思想毋庸置疑的带有一定消极因素。就金氏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来看,命定论虚无主义思想时刻影响着其创作和处世态度。其浓厚的虚无思想受老庄哲学和佛教思想影响,就连儒家思想也变成老庄思想化的儒家。
文学辩论的前提,建立在听清楚别人的论点,并确保自己对相关文学作品达到熟读的基础上,且拒绝断章取义。何满子结合时代背景,认为金氏之所以生发出才、力、权势、恩宠不可终恃,天下无一事可终恃的消极悲凉感叹,是缘于金氏对当时社会动荡不安、世事苍茫的无力感。如金氏和庄子同调的举言:“大地梦国,古今梦影,荣辱梦事,众生梦魂”。由于思想的共通性,金氏视《庄子》为“第一才子书”。[4](《水浒传》第十三回批)庄周的万物一齐思想,被金氏用来诠释孔子和杜甫的诗歌,庄子思维方法,渗透金氏的其他著作。儒、道、佛三家思想,在他身上的和谐统一。但也因此,金氏思想的复杂和矛盾显而易见。何满子以为,佛家的自由放任和儒家的入世冲动,在金圣叹思想内来回拉扯,而庄周思想为他找到了平衡,于是产生了浸润道家思想的佛家思想和儒家思想。
文学评论致力揭示文学艺术作品的美和缺点,不仅有助于充分理解艺术家或作家、作家思想和作品,更有利于深刻研究批评对象典范的作用。文学评论与批评具有一定的艺术性,并非指批评家必须用诗歌、小说、散文等语言艺术的方式去评论文学现象,而是指他们在批评中,应当充分体现自己的獨特眼光,或多或少地表现超乎自己的艺术灵活性,适当运用艺术化的多种研究视角,更充分地把握和揭示文学作为语言艺术的成就。何满子一生甚是尊崇鲁迅,且以之为楷模。不管是为人或写文,始终奉承知识分子的强烈历史责任感和使命感。立于实际,勇于直言批评的精神品格始终驻扎在他思想深处,拓印在他的杂文创作之中。在何满子身上,人们可以看到,批评是艺术也是科学的,是美学原则和历史原则的辩证统一。
参考文献:
[1]童庆炳主编,李衍柱,曲本陆,曹廷华等副主编.文学理论教程(第5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
[2]曹琳.金圣叹《才子古文》的评点研究[D].宁夏大学,2014.
[3]鲁迅.鲁迅选集第4卷[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 1959.
[4]雷达,李建军主编.百年经典文学评论(1901-2000)[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