浆水坛子里的父爱

2023-09-19 10:51西野
恋爱婚姻家庭 2023年12期
关键词:浆水引子坛子

◎文/西野

在老家,父亲是个传奇性人物:以优异的成绩从村子里走出,被保送到成都的一所大学,毕业后分配到西安的重点国企单位。父亲总说,要是他当时有我现在的教育资源,肯定是清华、北大的状元。他还总说自己年轻时风流倜傥,很招小姑娘喜欢,人送外号“小郭富城”。

这个“小郭富城”最爱吃浆水面。他常提一句话:“三天不吃酸,走路打窜窜。”

浆水,就是酸菜发酵后泡出的酸水。“浆水引子”——略带点酸味的发酵液体是最重要的物料。其做法很简单,面汤加些白醋,在夏天,超过24 小时便能发酵好,冬天得至少3 天。

发酵好的浆水相当于一个“汤头”,配上里面的酸菜佐料,跟各种食物百搭。浇在面条上是浆水面;凉拌魔芋可做可口的下酒菜;配上干红椒炒土豆丝,卷在煎饼里是一绝。此外,还有浆水鱼鱼、浆水搅团、浆水饺子……几乎没有不能放浆水的家常菜。

得到酸度合适的浆水引子要靠熟练度,也是个运气活儿。次品的浆水引子“窝”不出正宗的浆水,所以若是做不好,去别家借是最稳妥的。

父亲从老家带回来浆水引子和大坛子。浆水易发霉“生花”,想保持其新鲜度,就要常用温热的面汤酘浆水。为了得到面汤,我家三天两头就要吃面。

小时候,在我心中,浆水面就只含三种味道:酸味、咸味和面味——与辣条、方便面、薯片等人间美味无法相比。父亲却不许我说浆水面不好吃,也不许家里超过两天不吃浆水面。

“爸,浆水面没味道,能不能做个有酱料的面?”“这么好吃的面怎么没味道?越吃越香,肯定是你汤浇少了。”“爸,晚上吃米饭好不好?”“上一天班好累,准备个菜就要半天,浆水面多方便,吃了还不胖。”“我觉得我不胖,可以吃菜。”“那是因为你一直吃我的浆水面才不胖!”

像这样以“浆水面”为题的雄辩,一般都是我败下阵来。

我六年级时,有一次母亲要外出学习一周,父亲每天晚饭都做浆水面。母亲回来知晓后,痛骂父亲耽误我发育。后来父母总抢夺晚饭的掌勺大权。父亲回来得早,就炒浆水调料;母亲回来得早,就从冰箱拿肉解冻。

“我这个智商,咋就没遗传给你呢?”父亲经常这样唠叨,为此,他亲自辅导我奥数,又带我去补习英语,最终,本来只能到附近村子里读初中的我,以倒数成绩进入了西安一所名校的双语班。

我上初中时,父亲终于肯跟母亲一样给我做荤菜,但他还是坚持浆水面是最好吃的。

我真正开始留恋浆水是在高中。那时我在学校吃了差不多3 年的食堂,饭菜味重,油和盐仿佛不要钱,吃完后要不停喝水。每当这时,我就特别想念浆水,它从不会带给人油腻感。

2017 年,我高考前几个月,父亲扛起了租房陪读的大旗。他很快在学校附近觅得一家浆水鱼鱼店,这家的鱼鱼嚼劲不大,好在浆水还算够味,鱼鱼酸汤加锅贴,是我在备考夏日里吃过的最爽口的食物了。

虽然我总抱怨父亲不靠谱,心很大,但是我人生中每个重要时刻都有他的身影。

我的高中是省里最好的学校之一,在中考前我已经拿到了这所高中提前录取的名额。这很大程度上是父亲的功劳——他打听到这所高中有提前批次的自主招生考试,只考3 门,想方设法给我报了名。我抱着重在参与的态度参加考试,不料又一次走了“狗屎运”,成为这批录取人次的最后一名。

虽然小时候父亲总是以他的智商“损”我,但中学时他一直要我相信他的智商:“我的智商遗传给你没问题,你要像我一样有‘舍我其谁’的霸气!”现在听起来很鸡血,但当时我奉为圭臬。心里想着:“我可以不相信我,但我不能不信我爸,从小到大,他觉得我能行的,我都做到了!”

最终,我考上了全国Top2 的高校,一向朋友圈不营业的爸爸,破天荒地晒了我的录取通知书。

我大二暑假回家时,发现父母关于浆水的吵架升级了。原来,单位体检,父亲查出了胃溃疡。他常年应酬喝酒,酒醒后还要吃浆水解酒,没有一点养胃的概念。

母亲托人从陕北买来上好的小米,还要雷打不动地放6 个红枣进去。大多数情况下,父亲会喝母亲准备的粥和煮鸡蛋,但他不喜欢吃煮烂的枣,嫌甜腻腻的。

偶尔父亲嘴太馋,哪怕跟母亲吵架,也要自己下浆水面。有一次母亲过于愤怒,趁父亲出差时“教唆”我把整坛浆水倒了,并打电话告诉他,是由于我照顾不到位,浆水“发花”了。父亲回来看着空坛子黯然神伤——再拿浆水引子,只能是下一次回老家时。

虽然母亲总嗔怪父亲离不开浆水,但事实上她也是从小吃浆水长大的,只是不像父亲这般嗜浆水如命。两人都是陕西安康人,在那里,没有哪一户人家屋里不摆着浆水坛子。疫情居家隔离期间,母亲发明了新吃法。她把酸菜切成丁,直接跟米饭炒。酸菜吸油,即使里面再打鸡蛋,吃起来依旧口感清爽。

在父母心中,浆水酸菜是最高贵的菜。小时候他们吃它,不是因为喜爱,只是实在没多少菜能吃。调味品和油是稀缺的,浆水发酵味道的成本只是时间。

我在南方做社会实践时,碰见了一款酸菜牛肉粒罐头,第一口就油腻到我喝掉半碗稀饭。我跟父亲打电话说这个事,他笑着说:“酸菜是穷人的伙食,碰了油,就没有它的本味儿了。”

直到今天,父亲还是不会表达什么感情。没什么要紧事,他从来不会主动给我打电话。家庭群里,父亲的交流内容是西安的房价分析、劝我和母亲读《曾国藩家书》。

我放假坐高铁回家,跟父亲撒娇,喊他来接,他说:“不去,太远了。”

吃晚饭时我才到家,父亲给我面前端来一大碗浆水面片。我生气他不来接我,嚷嚷自己“晕地铁”不想吃。母亲到我房间安慰我,说父亲不是不在意我,浆水是他昨天刚酘的。“你爸知道你喜欢吃略微带点热度的凉面片。如果他去接你回来,你再吃上温度适宜的面片就要等到很晚了。”

坐在餐桌上,我摸着碗壁,指腹间传来的是小时候熟悉的温度。看着厨房系着花围裙的父亲,我笑着说:“爸,你是不是插着温度计做的浆水?”

他背对着我,没看见我含着泪,“笑话,我这么聪明,温度摸一下就感觉出来了。”

那晚之前,我一直没有把“父亲”和“佝偻”两个字联系在一起,在我印象里他一直是腰杆挺直的,把“骄傲”满满写在脸上。

“爸,你年轻时真有郭富城那么帅吗?”“我们不是同一种帅。”“爸,今晚吃了浆水,明早不吃了好不好。”“好。”

我突然伤感岁月,连父亲也不再固执如初。

“那就明晚吃浆水饺子!”他不慌不忙地加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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