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锐
犯罪悬疑片是商业片的主要类型之一,深受我国观众喜爱。在中国电影发展历史上曾涌现不少经典犯罪悬疑电影,在改革开放以后,尤其是近年来,犯罪悬疑片在叙事策略上呈现出新的发展特点,其叙事结构、叙事视角、叙事时间与以往犯罪悬疑片有较大的推进与突破。本文将在综述百年同类题材影片基础上,重点分析以上三个维度的嬗变表现及其原因。
中国悬疑片起源于20世纪20年代,经过近百年的发展,其类型、风格均有了较大改变,尤其是进入新千年后中国悬疑片在类型融合、影片主题等方面呈现出崭新的一面。
20世纪中国悬疑片的发展。20世纪20年代电影《阎瑞生》(1921),拉开了中国犯罪悬疑片的序幕,此后民国电影《红粉骷髅》(1922)、《夜半歌声》(1937)等均融入部分悬疑元素。新中国成立之后的“十七年”中,我国犯罪悬疑片并没有发展成为一个独立的类型片,而是以反特片的形式出现。反特片大多表现我国公安人员及人民群众与破坏新生政权的敌特分子斗智斗勇的故事,影片具体情节里包含一定悬疑成分。直至今日,仍有部分优秀经典反特片为观众所称道。例如《羊城暗哨》的最大悬念为谁是敌特头目“梅姨”;《英雄虎胆》里侦查科长曾泰深入虎穴如何与敌方斗智斗勇,瓦解对方势力,挖出隐藏在我方特务等。进入20世纪80年代,中国犯罪悬疑片开始走向独立发展之路,并注重吸收国外影视创作理念,加入了一些娱乐因素。如李少红导演的《银环蛇谋杀案》一经上映便赢得观众好评。进入20世纪90年代,受到国家宏观政策调控的影响,此类影视作品的立项与审核受到控制,加之电影产业改革后,国外进口大片涌入中国,悬疑片在此阶段发展较为缓慢,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有一定程度下滑。但是,各代电影人对于犯罪悬疑片的积极探索,为之后的悬疑影片发展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并奠定了坚实基础。
21世纪中国悬疑片的发展。进入21世纪,国家广电总局对于涉案影视作品实行更加严格的监管,导致犯罪悬疑片降低,发展趋缓。如2006年与2008年,分别仅有《好奇害死猫》与《深海寻人》一部同类题材影片上映,远远低于2010年以来的同类电影数量。2010年后随着国家广电总局对此类影视作品监管的适度放松,影视创作者在题材与手法方面也有所精进,创作者减少了单纯描写血腥杀戮与恐怖惊悚的情节,转而将注意力落脚于叙事策略,如创新叙事结构、巧设犯罪悬念、糅合影片类型,并注重升华影片主题,让犯罪悬疑类电影在营造悬疑惊悚氛围的同时也记录当代中国的社会与思想变迁。近十年来国产犯罪悬疑片在票房、口碑与业内认可方面都取得了较大突破,一批优秀犯罪悬疑片如《全民目击》《心迷宫》《暴雪将至》《暴裂无声》《心迷宫》《闯入者》《唐人街探案》《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南方车站的聚会》等都融合了各种类型元素,糅合了各种题材类型,运用新颖的视听语言,还升华了不同影片主题,让国产的犯罪悬疑电影朝着成熟化和规模化的方向积极迈进,在稳定的道路上不断取得新突破。[1]
叙事结构是犯罪悬疑片叙事策略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决定影片质量的关键因素。叙事结构可以分为线性叙事结构与非线性叙事结构。后者还可以细分为交织对比式、回环套层式、缀合式团块和梦幻式复调。传统犯罪悬疑片大多运用线性叙事结构,该叙事结构能够呈现出一个完整清晰的叙事链条,如案发—出警—查案—破案。但近年出现的部分犯罪悬疑片开始采用非线性叙事结构,甚至在同一部电影中还同时使用多种非线性结构,增添了影片的悬疑色彩,增强了观众的观影欲望。在非线性叙事结构中,主创人员又较多使用交织对比与回环套层式结构。
多线并进的交织对比式。当下的犯罪悬疑片已再仅限于单一叙事线索,取而代之的是多线并进的叙事策略。多线并进的叙事策略不但能够增加故事的饱满度,使故事情节变得更加丰满,还有利于增加悬念的多重性,让故事悬念不再仅仅停留在探究“谁是凶手”“因何犯罪”与“如何犯罪”层面。例如在影片《暴雪将至》中,如果运用传统叙事手法,影片重点表现的叙事线索应是“连环女尸案”的破案过程,但在该片中破案过程却并非是导演想要侧重表现的,导演增加了余国伟意图通过破案进入体制而不得、燕子的情感经历与绝望自杀、公安人员真正破获案件等多条叙事线索。它们之间既相互关联又相对独立,不但增加了故事的悬疑色彩,还提高了观众破解迷局的难度。影片《暴裂无声》也同样设置了多条叙事线索,包括张保民寻找其子张磊、昌万年的违法犯罪行径、徐律师为虎作伥和寻找失踪女儿。三条线索既齐头并进又相互交织,也设下了多重悬念,如张磊的下落、徐律师女儿是否获救、昌万年是否被绳之以法。[2]
巧设迷雾的回环套层式。回环套层式的叙事结构,是指在同一叙事主题之下,以多层叙事链为叙事动力,以时间上的“回环往复”为主导,以对不同事件以不同角度的“回顾”作为表现的内容,如日本电影《罗生门》、美国电影《公民凯恩》都是采用回环套层式的典型代表。前者通过多位见证者的口述回放案发现场,揭示人们总是倾向于用主观视角看待事物真相的本性;后者以死者亲友的口述揭示凯恩充满传奇和争议的一生。另外,经典悬疑片《东方快车谋杀案》《尼罗河上的惨案》《阳光下的罪恶》也借鉴了回环套层式结构的叙事方式,在影片末尾侦探泼罗揭示真相时以不同嫌疑人的视角多次回放犯罪现场,不仅让观众更加身临其境地了解凶案现场,还让案件显得更加扑朔迷离,这一手法为此后的同类题材影片创作开创了先例。
《暴雪将至》中也通过回环套层结构揭示了“连环女尸案”的凶手。导演从余国伟和肇事司机的不同视角,前后两次回放了同一车祸现场的完整情节,告诉观众杀人犯早已在车祸中身亡的事实真相,十分巧妙地完成了悬念的设置与揭示。更巧妙的是,两次现场回放的连接点是通过货车司机后视镜出现的余国伟身影而得以连接,这需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才有可能捕捉到关键信息。影片《暴裂无声》也通过三次回放张保民儿子张磊的遇害现场,逐步揭开其失踪遇害的真正原因,包括影片开头张磊在被害现场放羊;目击者在放羊现场发现被射死的老鹰;昌万年和徐文杰在张磊失踪附近进行利益交换,而后昌万年还询问了张磊绵羊价格等。每次回放现场时,故事情节均得到不同程度地丰富,也给予了观众越来越多的推理线索,观众通过捕捉并积累这些情节与线索,经过综合分析判断就可能得出张磊已被昌万年误杀且徐律师是现场见证者的结论,从而解开影片设置的最大悬念。[3]
总之,当下的犯罪悬疑片已经不再采用单一的线性叙事结构,而更倾向于采用非线性叙事结构作为影片的叙事构架。另外,在非线性叙事结构的选择中也倾向于交织对比式和回环套层式两种叙事结构。导演可以借用复杂多变的叙事结构丰富影片情节,增加叙事的悬念,以增强观众“破案”时的参与度和积极性,提升同类电影的悬疑感和观赏性。
人物设定是剧本建构的基本元素,也是推动剧情发展的强大动力,如果一部影片没有合理的人物设置,那么影片的情节则难以完整构建。近十年的犯罪悬疑电影中叙事人物的设置较过去有了较大变化,传统叙事主体逐渐弱化,叙事主体开始呈现出多元化的特点。
弱化传统叙事主体。在传统犯罪悬疑片中,警察往往是重点塑造的人物形象,处于推动剧情发展的主导地位,多数影片也已习惯于从警察视角展开叙事。警察在电影中也多以高大的正义形象出现,例如经典电影《405谋杀案》,全片以公安干警钱凯、陈明辉为主要叙事视角,他们在接到报案后根据各个线索展开调查,有序推进,最终使真相大白,歌颂了我国公安人员英明睿智,面对反动势力不为所动的一身正气。然而,在近年来的同类影片中,警察形象在影片中得以适当弱化。比如影片《暴裂无声》,警察在影片中没有如其他犯罪悬疑电影一般位居主导的地位参与破案过程,而是以寻找儿子的张保民为主要人物,以昌万年、徐律师为其他重要人物共同进行完整叙事。另外,在影片《心迷宫》中,按经典犯罪悬疑片的拍摄手法,通常会以破案并抓获相关犯罪嫌疑人的警察为表现主体,但在该片中,警察这一传统叙事主体在影片中却经常不“在场”,导演通过对其他人物形象的塑造来推动剧情的发展。在影片《暴雪将至》中,重点展现的人物也并非破获连环女尸案的公安警察,而是以意图协助警方破案而进入体制的余国伟这一底层人物为重点塑造的人物,从而突出有道德瑕疵的小人物在大时代变迁下的辛酸和无奈。同时,影片中真正主导破案的警察老张则更接近于整个电影故事的见证者与亲历者,而非主导者。
叙事主体多元化。在经典犯罪电影中总是存在这样一组经典人物关系:警察(侦探)与罪犯,在中外传统经典犯罪悬疑片中,无论情节如何百转千回,破案过程如何跌宕起伏,其叙事主体大多还是着力于警察(侦探)和罪犯来描写。比如经典悬疑片《尼罗河上的惨案》《阳光下的罪恶》也是将大侦探泼罗和各类阴险狡诈、心思缜密的凶手构成相对应的人物关系。当下中国犯罪悬疑片的叙事主体已不再完全拘泥于这一简单的二元对立的人物关系,而是向多元化方向拓展。比如影片《心迷宫》不再将叙事主体限制于警察和杀害死者的肖宗耀与焚尸的肖卫国,而是将叙事主体拓展到案件发生地的其他村民,如被家暴欲伙同情夫谋杀亲夫的陈丽琴,被害人白虎及其兄嫂,还有农村中的黑恶势力等。通过一系列人物形象的塑造展现了农村底层人物生活的艰辛、观念的保守、人性的复杂、法治观念的淡薄。[4]影片《暴雪将至》中主要叙事主体也不再仅仅聚焦于警察和“连环女尸杀人案”凶手,而是那些底层边缘人物,包括以工厂保卫科余国伟为代表的上世纪90年代末下岗工人和对爱情及未来尚存梦想的燕子。通过这些叙事主体,影片深刻展现了小人物在20世纪90年代末国企改制工人下岗这一大时代背景下的焦虑、挣扎与彷徨。当代犯罪悬疑片通过扩大叙事主体这一手法深刻表现了复杂的人性,也赋予了犯罪悬疑片更多深层次的社会意义。同时,近年来悬疑片叙事主体由单一扩展至多元的同时,叙事主体还往往体现出群像化的特征,这些群像化的人物也多以底层边缘人物的形象出现,这些影片也意图通过对边缘人物形象的刻画与塑造表达出自己对小人物的人文关怀。
综上所述,叙事主体是电影叙事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在经典犯罪悬疑片中,叙事主体往往聚焦于警察(侦探)与罪犯,但是在当下的同类题材影片中,叙事主体发生了变化,不再以传统叙事主体为主,开始以边缘底层人物为叙事主体。这一变化不仅丰富了影片情节,还体现了导演对底层人物的关怀,这点在传统犯罪悬疑片中则较少得到体现。
在犯罪悬疑片中,叙事时间是营造悬念的重要手段,分为线性时间叙事结构与非线性时间叙事结构。线性时间叙事结构是最常见的剧本结构方式,而“非线性时间叙事结构则相对非常规,也被称其为“时空交错式结构”,指打破现实时空的自然顺序,将不同时空的场面,按照一定艺术构思的逻辑交叉衔接组合,以此组织情节,推动剧情的发展”。①非线性时间叙事结构可以将事情、情节和事件加以有意的重新排列组合,同时对情节加以删减、省略、插入、伏笔或隐瞒,所以具有营造悬念的优势效果,因此近年来国产犯罪悬疑片主创多采取非线性时间叙事结构以增强影片的可视性和观众的参与性。非线性时间叙事结构多呈现两种类型:时空结构错乱型叙事和时间结构循环往复型叙事。
时空结构错乱型叙事:错置时空引观众迷思。这种叙事手法是将原有的完整清晰的故事线索打乱,将正叙、倒叙、插叙、预叙等多种时间叙事手法综合运用,巧妙设置悬念以增强悬念的谜题性,从而不断吸引着观众去解开谜团。[5]例如电影《暴雪将至》中,影片开始设置的时间是2008年初,刚刚出狱已半头白发的余国伟在派出所办理户籍登记业务。而后影片回到故事发生的1997年。这样前后颠倒的时间顺序在影片开始就设置了悬念:主人公何时入狱,因何事入狱?从而引起观众的想象,进而增强观影欲望。另外,在影片后期余国伟暴打嫌疑人这一情节中,正常时间顺序应是:余国伟和燕子在桥上交谈—燕子随后跳桥自杀—燕子自杀激怒余国伟—余国伟随即重伤其错误锁定的“嫌疑人”,但是影片实际呈现的顺序却是先省略了燕子自杀的画面,在余国伟和燕子交谈后直接转场至余国伟暴打嫌疑人的场景,在观众产生疑惑之后又重新插入燕子自杀的场面以补全整个逻辑链条。在影片《心迷宫》中,丽琴准备出殡的场景本应出现在后期,但影片却是将其置于影片开头。而在影片结尾又将本应置于故事开头的“黄欢假孕逼婚”“白虎求财还债”等重要情节置于影片结尾。这样错置时空的叙事手法也增强了影片的悬疑色彩,也给观众解密提供了部分线索。
时间结构循环往复型叙事:循环时间促观众解密。循环式时间叙事结构会让观众多次回到故事的同一场景之中,使观众在时间循环中不断加深对相同信息的记忆,以捕捉到新的关键信息和情节,从而增强影片的悬念感和悬疑性。当多轮循环全部结束之时,观众将捕捉到的全部信息输入大脑终端并处理信息后,就可能了解到案件的真相,获得最终答案,这种叙事时间的设置大大激发了观众的好奇心和解谜欲。在影片《心迷宫》中,叙事时间也进行了多次循环。影片在开始就完成了宗耀回乡、杀人、逃亡、自首的一次正序叙述,而后出现的主要人物:被家暴的丽琴、欠高利贷的白虎、企图欲盖弥彰的兄嫂、掩盖杀人的肖卫国在此基础上依次重回同一时间不同空间的叙事场景之中,只有当最后村长肖卫国循环结束之后,观众才能将所有细节构建一幅完整的剧情结构,才能真正了解影片的巧妙构思。
中国电影人的探索。改革开放之初,我国就引入了希区柯克的《美人计》《惊魂记》《西北偏北》以及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尼罗河上的惨案》和《阳光下的罪恶》,这些经典的悬疑影片影响了一代中国观众,更震撼着中国电影人。近年来,韩国、日本新颖的犯罪悬疑片也不断涌现,电影类型不断丰富,甚至还与其他类型电影元素不断融合。例如《杀人回忆》《追击者》《熔炉》等,奉俊昊更是凭借《寄生虫》一举夺得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剧情片与最佳导演。国外同类题材的多元创新促使中国电影人或主动或被迫学习借鉴。另外,中国影视教育水平在不断提高,培养影视人才的艺术院校也在不断增加,培养理念与方案也逐渐与国际接轨。中国电影人也有更多机会走出国门学习。在此背景下,优秀的电影人才不断涌现,电影创作理念不断完善革新,手法也日趋新颖。
基于上述原因,中国犯罪悬疑片打破传统的叙事模式,开始大胆借鉴非线性叙事结构、多元化叙事主体、多时空交错等影视创作手法,另外融合社会思考和人文关怀,力求在作品的艺术性、欣赏性和思想性方面寻求最佳平衡点。例如影片《暴雪将至》借由中国20世纪90年代国企改制、工人下岗为创作背景,深刻揭露下岗工人的生活境遇,在失业面前凸显人性的阴暗面。另外,忻钰坤的两部长片电影《心迷宫》和《暴裂无声》,前者运用的多种非线性叙事结构,后者多次出现的叙事时空倒置,都为犯罪悬疑片做出了新的探索与贡献。
观众审美需求的变化。接受美学代表人物伊塞尔提出了“期待视野”学说,他认为艺术创作应该与观众保持适当的审美距离。这个距离应该满足观众的审美需求又要适当高于观众的心理距离。犯罪悬疑类影片历来是我国观众喜闻乐见的经典影片类型。早在1977年的《黑三角》、1978年的《斗鲨》、1979年《保密局的枪声》、1980年的《405谋杀案》都取得了不俗的票房成绩。随着社会的发展、文化的繁荣、互联网技术的迭代,当今社会也有大众媒体转向社交媒体发展,外来优秀经典悬疑类影视作品不断以各种形式进入中国,中国观众从这些作品认识到了国外影视作品在剧情结构、题材杂糅、悬念设置、视听语言、作品立意方面的创作新理念,欣赏水准自然也在不断提高与更替。这在客观上迫使中国电影人不断进步,创作出更多体现时代潮流、符合中国国情的优秀作品,才能满足观众日益增长的影视欣赏需求。为此,中国电影人要不断完善自我,总结经验,学习先进的创作理念,以贡献出更多优秀影片满足观众日益增长的欣赏需求和审美期待。
2015年以来国产犯罪悬疑片在继承经典创作手法的基础上,大胆吸收借鉴了国外前沿的创作理念,促使犯罪悬疑片呈现出与以往不同的特点,在叙事结构与叙事时间方面多运用非线性的叙事结构和多时空交错的叙事时间,叙事主体也有较大程度的改变和拓展。这些创作手法大大丰富了影片的情节,增强了影片的悬念感,增强了观众参与解密的欲望,引发观众更为深度的思考。另外,导演在犯罪悬疑片还植入了自身对底层边缘人物的关注与思考,让悬疑片充满了人文色彩。这些变化源于两个方面,一是国外同类影视作品不断涌入国内,中国电影人不断学习进步;另一个是中国观众日益提高的欣赏水平也倒逼着中国电影人不断进步。
注释:
①崔君衍.电影艺术词典[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