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洛霍夫小说与迟子建小说生态意识之比较

2023-09-18 16:04于洋洋
新楚文化 2023年4期
关键词:生态意识迟子建比较

【摘要】肖洛霍夫与迟子建两位作家在各自的作品中都不同程度展现了作者的生态意识,本文将对二位作者生态意识之异同进行比较。自然景物浓墨重彩的书写、人与自然万物平等、人以自然万物为精神抚慰,无不展现了两位作家对自然的关注与依恋,而对生态意识的书写方式、生态破坏的具体指向,两位作家笔下却又展现出截然不同的风貌。

【关键词】肖洛霍夫;迟子建;小说;生态意识;比较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04-0026-04

【基金项目】吉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地域文化视野下长白山小说与哥萨克小说比较研究》(项目编号:2022C134)。

生态学者鲁枢元认为,生态包含三个层面:自然圈生态、社会圈生态和精神圈生态。肖洛霍夫与迟子建都擅长史诗叙事,二人生活的年代、国别、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有异,却在各自的作品中都展示了作者对大自然的喜爱与敬畏,对和谐、美好的深深向往,均不同程度展示了生态和谐的思想,但同中有异,本文将对二人小说的生态意识进行比较。

一、相同之处

(一)自然景物的书写浓墨重彩

肖、迟二人都在各自的作品中展示了大量的自然风光,书写了众多动植物生灵。大量自然景物的书写,体现了作者对自然的深切关注,在人类社会之外,我们也透过两位作者的笔下,见到或伟丽或灵动的自然世界,且多数自然景物的描写不是简单的再现,而是投射了作者深情的凝望,慈悲而诗意。

《静静的顿河》(以下简称《顿河》)中,作者不吝笔墨,描写了大量顿河两岸的风光,或风和日丽、花草繁盛,或浓云密布、雷声震耳。“河边的泡沫曲曲弯弯地向前伸去,好像在碧波的边上镶了一道美丽的黄色花边。正在逮鱼的一群白鸥喳喳叫着,在顿河上飞来飞去。”这样的自然景物描写片段比比皆是,这些自然风光与作品主人公的故事交替出现,展示了与人类社会截然不同的景象,“一个是在战乱、革命、杀戮中上演的人间的悲剧世界,一个是生生不息,默默无语的大自然”。和谐美好的大自然与悲戚破碎的人类社会形成鲜明的对比,唯有顿河,奔流不息。大自然时刻用她满是慈悲的目光,注视着人类世界的悲欢。

迟子建的作品,不似肖洛霍夫小说战乱背景下的沉重,多了些灵动和惬意。她笔下的动物和植物都富有生机与活力。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以下简称《右岸》)中,驯鹿是鄂温克人最好的伙伴,人们骑乘驯鹿、喝驯鹿的奶、用驯鹿换取生活的必需品、用驯鹿去酬谢帮助过他们的人。他们与驯鹿相依为命,驯鹿去哪里觅食,他们便将自己的“乌力楞”搬到哪里,驯鹿的数量是部落繁盛或衰败的象征,作品主人公数位亲人的不幸都或多或少与驯鹿相关,但她依然说:“驯鹿一定是神赐予我们的,没有它们,就没有我们。虽然它曾经带走了我的亲人,但我还是那么爱它。”

迟子建作品《日落碗窑》中也曾赞美道:“土地真是奇妙,只要是点了种,到了秋天就能从它的怀里收获成果。别以为成果是千篇一律的,它们出土时姿态万千。可见这土地有多么奇妙,让它生什么它就生什么。”有圆鼓鼓的土豆、水灵灵的萝卜,各色憨态可掬的蔬菜,人们为这神奇的土地欢庆和沸腾,我们看到作者对土地深深的热爱与眷恋。

(二)人与自然万物平等,人以自然万物为精神抚慰

肖、迟二人的作品中,我们常常看到人与自然界万物平等、和谐的共处,甚至是作者以动植物来拟写人类,以自然万物抚慰人类的情景,无不彰显着二位作者的生态和谐思想。

迟子建的小说《一匹马两个人》中的两位老人,迎着微风,和一匹有些瘦又有些老的马相伴,穿梭在村庄和原野间,原野上野花盛开,“越是远离人烟的地方,野花就开得越疯狂”。值得一提的是,这匹马忠诚又通人性,它会在“老太婆”掉下马车头部撞到石头死亡后自责不已,会在这对老夫妇死后守护他们的麦田,直到它被割下了前腿,三天后流血而死,被葬在老夫妇坟旁。这匹马被葬在这对老夫妇身边,和老夫妇一样,也有一座隆起的坟。确如村里人所说:这匹马,在別家是马,在他家是人。

无独有偶,马也是《顿河》中的重要成员,哥萨克们视马为自己的伙伴。格里高利每每抚摸马,必然是轻轻地、柔和地;就连最凶神恶煞,杀人如麻的“秃子”,宁可冒着被军法处置,也要抢夺村民的大麦,作为饲料送到马嘴前面,他“用哆哆嗦嗦的手抚摩着露出骨头的马肋,看着马的眼睛,就像对着一个人似的”。

肖洛霍夫短篇小说《学会仇恨》中有这样一段情节:“死亡庄严地默默统治着这片被我军炮弹炸得坑坑洼洼的林中空地,只有空地中央屹立着一棵神奇地保存下来的小桦树,风摇动它那被弹片削得伤痕累累的树枝,吹得它那嫩绿发亮的叶子沙沙作响。我们穿过林中空地。走在我前面的红军通信兵轻轻摸摸桦树皮,带着真挚和亲切的惊讶问道:‘你是怎么在这存活下来的,宝贝……”这棵嫩绿的富有生命力的小树,是通信兵千疮百孔灵魂的抚慰,他在见过了腐烂的残尸,闻过了令人窒息的恶臭后,被这棵小树巨大的生命力抚慰了,虽在战争中,通信兵却获得了内心无比平和、柔软的一瞬,是这棵小树赐予的。

正如迟子建在《右岸》中说的那样:“春光是一种药,最能给人疗伤。”

大自然不仅仅为人类提供生存所需的物质资源,更给人以精神上的安抚与慰藉。肖、迟两位作者的作品中,无不显示着人与自然万物平等的思想,当渺小的人遭受痛苦,受到伤害时,大自然又以它独特的方式给予人无限的抚慰和力量。

(三)两位作者都展现了精神生态的和谐与背离

自然圈生态之外,精神圈生态也在两位作者笔下有不同程度的书写,展示了精神生态的和谐与背离。

“文学是人类精神之花,‘文学是人学,是人类幸福生活的承诺,对于精神生态境界的实现则至关重要。”迟子建在《右岸》中将遮蔽于丛林深处的人类本性显露,虽则朴素,但令人震撼。在鄂温克族人里,萨满充当医生的角色,他们通过某种特殊的舞蹈与神灵沟通,来达到解除人或动物病痛的目的。妮浩快成为萨满时,常有些怪异的行为:在雪地里光脚奔跑、整整七天不吃不喝地睁着眼躺在床上。而当她成为萨满后,最令她心痛的,就是失去了三个孩子:果格力、交库托坎、耶尔尼斯涅和一个未出世、没有名字的胎儿,这四个孩子中,有三个是因为妮浩救他人而死,一个是为救妮浩而死。妮浩在失去果格力、交库托坎和未出世的胎儿前,都深切地明白:想救人,尤其是救看起来不该救的人,她虽为萨满,却不能无条件地向神讨要,只能以等价的生命作为交换,甚至以自己至亲至爱的骨肉作为交换。妮浩披挂上比山还沉重的神衣,戴着如同荆棘编就的神帽,虽悲戚却坚定地履行着自己作为萨满的使命。妮浩别无选择,只是凄凉地说:“我是萨满,怎么能见死不救呢?”在妮浩心中,萨满的身份大于母亲的身份,虽然不停地失去她最爱的孩子,可她依然如此选择,好像只有这样,她的内心才是平静的。与其说妮浩在孩子和被救的人中做选择,不如说妮浩是在自己的孩子和别人的孩子中做选择,她真正做到了将自己的孩子当作别人的孩子,而将别人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尼都萨满曾唱给主人公母亲的送葬歌曲,果然在妮浩的心里埋下了种子:“走到你面前的,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如果她脚上沾有鲜血,那么她踏着的,是自己的鲜血;如果她心底存有泪水,那么她收留的,也是自己的泪水!”也许于妮浩而言,萨满最大的神性便是善良。傅道彬在《光的隐喻:文学照亮生活》一文中说道:“艺术的理想之境是一种澄明之境,澄明是一种心灵的宁静和空间的洁净所构成的无边世界,这样的境界充满神性,充满光的澄澈,从而对人发出了一种召唤和命令。”我们在《右岸》中看到了精神生态和谐的至高无上,同时,也被这种至高无上感召。

《顿河》的主人公格里高利身上,同样为我们展示了生动、多面的精神生态。

“他的步子又乱又重,好像肩上扛着他扛不动的东西;他又厌恶,又困惑,心里十分烦闷。他用手抓住马镫,老半天没有抬起变得十分沉重的腿。”这是格里高利第一次踏上真正的战场,亲眼见到自己的哥萨克战友落马、被后来的战马践踏至死的情形,第一次用长矛和马刀近身杀死两个人后,没有失去战友的伤悲,没有杀敌成功的喜悦,亦没有从战争中活下来的庆幸,只是沉重、烦闷和困惑。沉重和烦闷,我们都不难理解,而困惑的原因则在格里高利行军中碰到哥哥时,倾吐出来:杀第一个敌人是为了自保,不得已而为,杀第二个又是为了什么?格里高利为此常常自责,在他心中,他杀的第一个是敌人,是战场上刀剑相会、你死我活的敌人;而第二个,还不具备敌人的属性,只是普通的人,丢盔弃甲、昏昏沉沉、摇摇晃晃想要逃走的军人。

格里高利在人性和军人属性中间摇摆,不断被撕扯:一方面,他满怀哥萨克的光荣使命,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牢牢地保持着哥萨克的光荣,一得到机会就表现出忘我的精神,疯狂的冒险”;另一方面,又不断渴求人性的救赎,反复审视、拷问自己,时而对“沙皇、祖国和哥萨克军人天职”充满怀疑,时而希望能“逃避开这整个的、沸腾着仇恨的和难以理解的世界”。格里高利始终追求哥萨克的荣耀,但终究失掉了荣耀,永远躲避杀戮,却双手沾满鲜血。我们看到格里高利在摇摆和撕扯中倍感痛苦,直到失去了所有,“生活就像野火烧过的草原一样黑了。他失去了心爱的一切。残酷的死神夺去了他的一切,毁坏了他的一切”。当一切归于沉寂,格里高利依然不能获得平静,等待他的,只是一大片的荒芜。

二、不同之处

(一)生态意识书写方式有异

生态意识的书写,在不同作家笔下具有不同的风貌,二位作者相较,主要表现在自然环境在二位作者笔下的作用不同。

在《右岸》作品中,“白桦树是森林中穿着最为亮堂的树。它们披着丝绒一样的白袍子,白袍子上点缀着一朵又一朵黑色的花纹”。迟子建笔下,我们看到孩子们贪婪地用草棍吸吮纯净、清甜的桦树汁,看到桦树皮做成的桶、酒篓、盒子,甚至是桦皮船。我们也看到,桦树被剥去皮,光秃秃的树干,而在一两年后,桦树又会给自己穿上“耀眼的白袍子”。鄂温克人接受着白桦树温情的赠予,而他们也同样用不伤害白桦树的方式长久守护着白桦树。

主人公的父亲林克,在去换驯鹿的途中被雷电击中身亡。而主人公“我”自此之后却未曾憎恶雨天或雷电,反而“喜欢在阴雨的日子里听那‘轰隆轰隆的雷声”。主人公的第一任丈夫拉吉达也同样是因为雪灾,出门寻找驯鹿的途中冻死。

在迟子建作品中,自然环境是故事情节的一部分,自然界与人类世界息息相关,充分互动,甚至是作品中重要人物生老病死的直接原因。而肖洛霍夫的作品中,自然环境通常独立于人类社会而存在,环境有时是情节的暗示,或人物心境的侧写,并不过多介入情节或推动情节的发展。

“窗外昏暗下来,是一片云彩遮住了月亮。满院子昏黄的月色渐渐淡了,平铺在地上的阴影渐渐消失,已经分不清篱笆外面那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是去年砍下来的干树枝,还是紧靠着篱笆的老蓬蒿。”这一幕描写发生在《顿河》中,司捷潘从军回家之前,阿克西尼亚怕与格里高利的私情暴露,想让格里高利带着自己私奔,而彼时尚不成熟的格里高利却似笑非笑地拒绝了她。这是阿克西尼亚对美好生活的幻想昏暗了下来,对司潘捷的恐惧一如一片厚厚的乌云,让阿克西尼亚觉得压抑和无助。

(二)生态破坏的具体指向不同

在生态破坏层面上,迟子建主要关注人类对自然生态的破坏,肖洛霍夫则更多写改革、革命与战争,主要表现对精神生态与社会生态的破坏。

《右岸》中,鄂温克人从来不砍伐鲜树做木柴,当他们看到汉族人将鲜活的树木砍伐,会心疼不已,担心森林被他们砍光、烧光,到那时,鄂温克人和他们的驯鹿将无处栖身。对自然生态的担忧在迟子建的作品中并不罕见:《候鸟的勇敢》中,周铁牙肩负保护候鸟的责任,却监守自盗,借候鸟中饱私囊。迟子建热爱自然、崇尚自然,并身体力行追求自然、守护自然。她的作品中,一向对守护自然的人给予赞扬、褒奖,对背离自然、破坏自然的人惩戒、鞭笞。确如她自己所言“大自然是这世界上真正不朽的东西。它有呼吸,有灵性,往往会使你与它产生共鸣”。也正是这种共鸣,使作者“生发了无数人生的感慨和遐想,靠着它们支撑了我的艺术世界”。

《静静的顿河》为我们描绘了俄国十年间发生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和苏联内战等四次战争给顿河两岸的哥萨克家庭带来的苦难。年少时,格里高利充满生机与活力,无论是日常的劳动生活中,还是与邻居妻子的互相爱慕,我们都能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充满力量与勇气的人,如《顿河》译者力冈在《美好的悲剧形象——论“顿河”主人公格里高利》一文中所述“格里高利具有强烈、深厚的人性和美好的男子汉性格”。而历经战争苦难,格里高利最终一无所有,他千疮百孔,只剩下麻木、悲伤与绝望。事实上,不止格里高利,《顿河》中的每一个人都被战争折磨,“你过去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也不得而知,我是怎么回事,你同样也不知道……也许,我现在正想要把你害死呢,可是你却在把干粮让给我吃,一点也没有疑心到……人往往不怎么了解人”。这段话无比生动地道尽了人与人之间的疏离与防备。也正是在这样不断的疏离与防备中,哥萨克群体时而同仇敌忔,时而又自相残杀,逐渐至凋零,正如《顿河》开篇引用的哥萨克古歌中唱的那样“千里沃野种的是哥萨克头颅,装扮顿河的是年轻的寡妇”,一个热血、精壮、富有生命力的群体,就这样在无尽的战争中陨落。

参考文献:

[1]米·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上册[M].力冈,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

[2]米·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下册[M].力冈,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

[3]米·肖洛霍夫.一个人的遭遇[M].草婴,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M].北京: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2005.

[5]迟子建.迟子建作品精选[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9.

[6]迟子建.候鸟的勇敢[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7]傅道彬.光的隐喻:文学照亮生活[J].人民論坛,2018,581(01):130.

[8]张丽艳.浅析《静静的顿河》中的生态意识[J].长春师范大学学报,2014,33(07):102-103.

[9]鲁枢元,李金来.困惑与突围:生态批评的空间——博士生导师鲁枢元教授访谈[J].社会科学家,2017,245(09):3-7+161.

[10]力冈.美好的悲剧形象——论《静静的顿河》主人公格里高利[J].外国文学研究,1989(01).

[11]方守金,迟子建.自然化育文学精灵——迟子建访谈录[J].文艺评论,2001(03).

作者简介:

于洋洋(1987-),通化师范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课程与教学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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