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红,刘长华
(湖南大学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2)
当代著名作家刘震云写过一系列以“说话”为主旨的小说,意在揭示人作为个体存在的孤独感,其中包括《一腔废话》《手机》《一句顶一万句》等。 “说话”不仅仅是作家塑造人物的方式, 也成为小说的创作主题。 论者试从“言说之理”切入,探讨《一句顶一万句》中的言说艺术以及思想维度。
“在古希腊,人被定义为会说话的动物。 海德格尔把这一定义称为人的殊荣和困境”[1]17。 说话是人区别于动物的能力,这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殊荣”,但同时对言说的主体而言,怎样言说亦是一种“困境”。刘震云的“说话”系列小说,不仅书写了个体生存境遇,更侧重于个体隐秘的内心世界,有评论者称《一句顶一万句》是“一部乡村心灵的精神史,而不仅仅是生活史”[2]。 杨百利的“喷空”(喷空,就是有影的事,没影的事,你一言我一语,把整个事情搭起来),史县长的“手谈”(一起说个话,说话不用嘴,而是用手,讲的不是做,而是一个意),竹业社老鲁的“走戏”(只想不唱,戏在脑子里走,他随着戏摇头晃脑和挤眉弄眼),展现出乡村人内心精神世界的想象、隐秘与污秽。 在《一句顶一万句》这部小说中,值得关注的一个现象是,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的事情寻一个理,寻一个说法,寻一个合乎自己内心的解释。 这个理不管是源于自身,或是来自他人,都借助一个共同的形式,就是与“说得着”“对心思”的人“码一码事”“评一评理”“搭一搭话”, 以此来排遣内心的烦闷犯愁之处。
例如, 在卖豆腐的老杨和赶马车的老马的交往中,老杨就被老马的“理”说住了。 老杨不禁感慨道:“同样一件事,我只能看一里,他能看十里。 ”[3]8老杨因为经济条件有限, 只能送杨百顺和杨百利两兄弟中的一个人去“延津新学”,左右为难之际找老马“拿一拿主意”。老马的说理是“上学做官为了啥?是为了回头卖豆腐。脑子好使的,豆腐拴不住他;脑子笨的,才能飞回豆腐上”[3]42。 老马的一番评说, 即老马的“理”, 一是看得长远思谋得深邃; 二是考虑到了读“延津新学”,能给老杨家带来名利双收的好处;三是指出两兄弟之间谁更能实现老杨的心愿。 这三层是老杨所不能企及的事理高度, 在老杨的眼中即成为“理”的存在。
“码一码事”这话在小说中多次出现,从繁杂牵连的一码接一码事中,抽丝剥茧,洞察秋毫,捋清一层层事理。 在整部小说中,无论是《出延津记》还是《回延津记》,都牵扯着婚嫁、出走、离婚等,身处其中的人,往往不得要理,看不透事情的因果关联。 杀猪的老曾是杨百顺离家出走后的第一个师傅, 丧妻已久, 小五十的年纪想续弦, 但两个儿子都十八九岁了,已到了娶亲的年纪。老曾顾虑的是怕外人说道自己和儿子们争着娶媳妇。 杨百顺的一番理彻底让老曾信服。 “他们十七八,可以等一等;你小五十不续,等到了六十,想续也晚了。 ”“你这话说的,倒是正理儿。[3]64”杨百顺挑破了老曾与儿子们的矛盾事理,指出了老曾“等不起”的事理。 其实老曾并非不懂前后的因果,而是杨百顺的话愈加坚定了他内心的想法。
除此之外,刘震云在这部小说的说理中,还有很多人物的故事都牵扯着类似的“言之有理”的思路,将驳杂的人物关系有条不紊、慢慢悠悠地娓娓道来。
刘震云凭借《一句顶一万句》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后,被称为是“中国讲话最绕的作家”[4]92。 在拉拉杂杂、细细道来的语言中介绍所有出场的人物。作品开篇写到,老杨和老马交情不浅,但又貌合神离,老马从心底里看不起卖豆腐的老杨。 这其中的缘由还没解释清楚,又谈了打铁的老李,接着又谈到老李与他娘之间“说不说得着”的问题。 在每一层叙述中,都构成了一种悖反、相互拆解的叙事关系,叙事逻辑充满错觉,变化无常,这是在文本叙事上的一种“绕”。
绕,不仅是一种叙述方式,更是一种生活逻辑。“绕”到最后,事不再是同一件事,所说的人也不再是同一个人,“绕”能将蚂蚁般的事,拐了几道弯,最终变成一头大象。 “言之有理”的核心便是“绕”。
小说中多次提到拿刀杀人的情节, 是人物对说理的不平与愤恨,杀的是那些“绕来绕去的理”。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老裴怕老婆, 只因他贩驴时与一个蒙古女人相好的短处在老婆手里, 失去了以往在家的权威与地位。老裴曾与老曾说,“如果单是她,事情还好办,可她背后,还藏着一个讲理的(她娘家大哥蔡宝林)”[3]13。 这句话道明了老裴的畏惧与怯懦。 外甥多吃了十张烙饼,这一件小事绕来绕去,最后的根源都能归结于有相好的短处上来。“就怕自己哪天忍不住,一时性起,拿起刀子杀了谁”[3]14。 这句话可以看出老裴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境地。 满腔怒火的老裴与出走的杨百顺相逢后,感慨原来世上的事都“绕”,“原来件件藏着委屈”[3]92,便放弃了杀人的念头。
杨百顺与第一任师傅老曾之间产生隔阂也根源于一个“绕”。 老曾续弦之前,“师徒二人说话都是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3]67;续弦之后“师傅说话改了样子,舌头也开始打弯了”[3]67。 之前,杨百顺可以自己做主拿三件猪下水,有了师母之后,只能接着师母所给的三件,便愈发觉得委屈和不平。 杨百顺的委屈本来是针对师母,而不是针对师傅老曾,但在老贺的口中,又渐渐成了对师傅的不满,使师徒之间的情谊变了样。 老贺说与了老孔,老孔说与了妹妹(老曾的续弦),师母最后说与了师傅。几番转述下来,杨百顺那番畅快淋漓的话早已变了样, 早已偏离了本来的心思。师徒情谊在一个个转述者的口中,一层层瓦解直至荡然无存。
师徒、父子、夫妻、邻里关系之间的“绕”,在小说中不胜枚举, 也正如刘震云所说的:“为什么这么绕呢?确实它是有来由的。这是一个民族的思维带过来的,特别容易把一件事说成另外一件事。接着又说成第三件事。 ”[4]95事情原本是不绕的,但是背后的生活逻辑,却又是绕的。
费尔南多·佩索阿在《惶然录》中写到:“人的心灵是一个浓黑的地狱, 是一口从世界地表怎么也探不到底的深井。 ”[5]在具体的认知对象中,最难揣度的是精神层面,尤其是人的内心世界。延津人的内心世界亦如刘震云所写,表面驳杂却又内在深邃。
小说写到, 老胡的爹交代初任县长的老胡说:“好把的是病,猜不透的是人心。 ”[3]34秦曼卿与老秦的对话中也提到:“世上啥最毒?就是人的心。人心毒不是说它狠, 是说大家遇事都不往好处想, 盼着事坏。 ”[3]80在说理的背后,除了关乎自身利益外,还有旁观者盼着事坏的伪善心理。 秦曼卿的婚事闹得整个延津都知道,无论贫贱都可拿来笑谈。明事理的延津人都知道这是一场假戏。老杨是个没主意的人,老马正因为看不起老杨,便想设了个套让老杨钻,“好事呀,白得一个媳妇,攀上老秦家,豆腐就不光姓杨了”[3]82。老马作为看客也是说客, 本就抱着事不能成的心态故意设套,这种故意认真“撺掇”,有看客的玩笑戏谑之意,表面是和善,内在却是虚情假意。
新到任的县长小韩开办了“延津新学”,办学的目的是为了方便自己讲话,讲给一群“听得懂话”的人听。 在乡村人眼中,“进了新学, 就等于进了县政府”[3]39。 老杨送杨百利进新学的实际考量是为了卖出更多豆腐赚更多钱财, 这是老杨预想中的切实利益,深层上折射出乡村人“以官为尊,以官为贵”的“官本位”思想。 小说的主体部分虽是写延津手工业人的生活与命运,但也穿插了官场权力的更迭。县长小韩因为能说会道而被沉默寡言的省长老费撤职,而老费又被主张“事不说不清,话不说不明”的呼延总理撤职。在暗含“官本位”思想的氛围中,权力的更迭给延津人的影响颇为深远。
例如, 年轻丧夫的吴香香过去卖馒头给挑水的杨摩西时,并无留意他,可是当在县政府种菜的杨摩西背着竹篓来买馒头时,便留了意。 同一个杨摩西,变化的是他的身份。吴香香招赘杨摩西,背后图谋的是与县政府的关联,而不是杨摩西这个人。吴香香的心思自始至终其实还是为了攀附“官”的名分,想以此来支撑自己“吴记馍坊”的门面与威严,这与老李买县长老胡的八仙桌是一样的心思,依然透视出“以官为贵,以官为尊”的思想。
李泽厚认为“实用理性是中国传统思想在自身性格上所具有的特色, 是执着人间世道的实用探求”[6]303。“人们由其现实的利益和要求出发,各取所需,或夸扬其保守的方面, 或强调其合理的因素, 来重新解说、建造和评价它们,以服务于当时阶级的、时代的需要”[6]35。 在延津人的说理中,无论是关乎切身利益的思考,还是佯装伪善的心理,“理”的指向性是明晰的,都指向了“实用理性”。这种理性不是讲求思辨性的逻辑思考,而是重在讲究现实实用的探求。
“展现为文学、艺术、思想、风习、文化现象,正是民族心灵的对应物,是它的物态化和结晶体,是一种民族的智慧”[6]297。延津人说理的背后,同时渗透出一种民间文化与民间智慧, 也正如陈思和先生指出的民间所具有的“独特的藏污纳垢的形态”[7]。 延津作为一个小城的存在,在言说及说理的背后,是底层人民生活面貌与内心世界的展现。 小说上部与下部的时间跨度近百年, 但这种言说思维与潜藏的文化始终延续着。
刘震云笔下的日常语言往往是一种凝练的生活精华,“追求一种语言的日常化、世俗化、口语化,因此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放逐了语言的诗性之维”[1]47。“日常语言是遭遗忘因此也是被用罄了的诗”[8]。 喜欢看相的瞎老贾阅人无数, 却把自己给阅伤心了,“所有的人都生错了年头,奔也是白奔;所有人的命,都和他这个人别着劲和岔着道”[3]33。 生不逢时的感慨在这日常俗化的语言中表达得淋漓尽致。 “理”的言说方式与“绕”的生活逻辑,都隐藏在日常言语中,揭示出延津人内心世界的聒噪与沉默, 以及人与人劳碌奔波的命运。
“在古希腊的语境中,‘真理’意味着‘去蔽’,即是没有隐藏。因为‘真的’意味着没有遮蔽,它也就必须是没有混杂、没有添加的、纯正的。 它就必然是直的、正直的、直接的、不拐弯抹角的、与其自身同一的”[9]。 这是一种理想的言说模式。 “能指”是一个限定的概念,但“所指”之意往往韵味深远,这个特点在人物说理中可谓是精彩纷呈。
回归到小说中的“绕”字,刘震云解释了为何执着于“绕”的写作模式:“因为别的民族就产生过绕的人,但中国没有人来钻。 中国没有产生真正的哲学家和思想家,老子、孔子、孟子都只是人生的感慨,没有上升到社会、 政治体系。 ”[4]95刘震云所展示出的“绕”,当然不是哲学思辨意义上的,也不是直面政治与社会的,而是意在揭示“绕”字背后人的情感。人的情感世界亦是整个心灵的揭示,故而可以看出“说话系列”小说的价值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