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与汪曾祺的人间味道

2023-09-17 19:27:28徐婷
博览群书 2023年8期
关键词:老乔汪曾祺沈从文

徐婷

汪曾祺善做菜,是出名的,汪曾祺爱喝酒,也是出名的。看汪曾祺谈吃,是极治愈的,一切细碎的事里,都透着有底子的讲究。他写如何逛菜市场,写如何推敲菜谱,写自己或他人逢着佳肴时心底泛起的欢喜,甚至就连写小说写到春来蒌蒿遍地芦芽短,都不忘特意加注,带上一笔吃食。

小说《大淖记事》:“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我在书页下方加了一条注:“蒌蒿是生于水边的野草,粗如笔管,有节,生狭长的小叶,初生二寸来高,叫做‘蒌蒿薹子,加肉炒食极清香……”

与其说汪曾祺懂吃,不如说他懂得在人间生活的道理,有趣的从来不是外物,而是人本身,怀抱诗意环顾俗世,才写得出好得不安分、蓬勃得几乎能跃出纸外的句子。据其子汪朗回忆,汪曾祺生前说过自己不属于“乡土派”,但觉得将他列入“京派”是可以接受的,因为“京派”里的林徽因、废名、沈从文,都是他认可的作家。汪曾祺将“京派”的趣味揉入市井生活,看人间草木,知春秋荣枯。

汪曾祺一生与酒投缘,算得“自在酒仙”,诗可怡情,酒助悟道,他在70岁生日当天写的《七十书怀出律不改》,便是先从“酒”落笔:悠悠七十犹耽酒,唯觉登山步履迟。书画萧萧余宿墨,文章淡淡忆儿时。也写书评也作序,不开风气不为师。假我十年闲粥饭,未知留得几囊诗。

人生七十古来稀,历经失意、得意、非议,然后自有天地,仍能时时发现清澈的诗意。汪曾祺终究没能走完期许再有的十年,而是在77岁那年仙逝,故世前不久,还曾远赴蜀地参加笔会,顺道品尝佳酿。

汪曾祺自述,“我十几岁就学会了抽烟吃酒”,父亲喝酒,“给我也倒一杯”。《钓鱼的医生》里的王淡人,垂钓时“随身带着一个白泥小炭炉子,一口小锅,提盒里姜葱作料俱全,还有一瓶酒”,钓上鱼来就手刮洗烹煮,然后“一边吃鱼,一边喝酒,一边甩钩再钓”,——在这个人物身上,便有汪曾祺父亲的影子。在西南联大求学时,汪曾祺曾醉倒路边,幸得其师沈从文发现:

有一次,晚上,我喝得烂醉,坐在路边,沈先生到一处演讲回来,以为是一个难民,生了病,走近看看,是我!他和两个同学把我扶到他住处,灌了好些酽茶,我才醒过来。

为文、为人都极挚诚的沈从文,见学生如此,醉了便扶归,醒了便揭过此篇,并没有别的话。汪曾祺能够喝到这种境地,兴许也只在早年间,邓友梅在《再说汪曾祺》中则如是描述汪氏酒风:

曾祺嗜酒,但不酗酒。四十余年共饮,没见他喝醉过。斤澜有过走路撞在树上的勇敢,我有躺在地上不肯起来的谦虚,曾祺顶多舌头硬点,从没有过失态。

其中描写明显是矜持得多了。

对于汪曾祺这个有写作天赋的学生,沈从文素来是在意的,沈从文在1941年2月写给施蛰存的信中特地提道:“新作家联大方面出了不少,很有几个好的。有个汪曾祺,将来必有大成就。”有时,这份赏识可能就存在简素的一盏酒里:

沈先生在生活上极不讲究。他进城没有正经吃过饭,大都是在文林街二十号对面一家小米线铺吃一碗米线。有时加一个西红柿,打一个鸡蛋。有一次我和他上街闲逛,到玉溪街,他在一个米线摊上要了一盘凉鸡,还到附近茶馆里借了一个盖碗,打了一碗酒。他用盖碗盖子喝了一点,其余的都叫我一个人喝了。

一晃数十年过去,汪曾祺仍没有忘记师生在街头浅酌的这一幕,郑重其事地将它与其他有关沈先生的往事叠在一起,拼成温暖而有光的回忆。

值得记取的还有地方特色酒食,汪曾祺在西南联大也有过“时常断顿”、要靠友人卖词典周济的时日,似乎正因如此,才对舒展些的好光景记得格外仔细,回顾起来漫溢着欢悦,他在《昆明旅食忆旧》中如是追忆:

汪曾祺还写了颇长的注,认真地逐一介绍这诗里提到的烧饵块、正义路牌楼旁的汽锅鸡、小西门马家牛肉、各类菌子,当然,首先要交代明白的就是重升酒:

昆明的白酒分市酒和升酒。市酒是普通白酒。升酒大概是用市酒再蒸一次,谓之“玫瑰重升”,似乎有点玫瑰香气。昆明酒店都是盛在绿陶的小碗里,一碗可盛二小两。

在昆明,有“装在上了绿釉的土瓷杯里”的“半市斤酒”,便能在下雨天消磨一段时光,留下的情味,够让汪曾祺数十年来念念不忘,够蘸来写出“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

亲友写汪曾祺的文章,往往要提及其人离不得酒。对于汪曾祺来说,无论是宴饮,还是独酌,都甚好,仿佛柴米油盐酱醋茶犹嫌缺了一角,开门七件事之外,须加上酒,方才补得齐这舒适的烟火味道。招饮便需佐酒之肴,若是在家小聚,这酒菜操办起来是容不得半点马虎的:

家常酒菜,一要有点新意,二要省钱,三要省事。偶有客来,酒渴思饮。主人卷袖下厨,一面切葱姜,调作料,一面仍可陪客人聊天,显得从容不迫,若无其事,方有意思。如果主人手忙脚乱,客人坐立不安,这酒还喝个什么劲!

汪府的家常酒菜,有拌菠菜、扦瓜皮,有昆明菜炒苞谷,有脱胎自四川水煮牛肉的拌里脊片,也有自家独创的塞馅回锅油条,看得主人出行走八方的印记与打磨岁月的走心。看汪曾祺这样兴致勃勃地写来,让人不由揣测:这“酒渴思饮”的倒真未必是来客,而更有可能是东道本人,“偶有客来”分明像个加酒加菜的由头。岂因客至思添酒,无论如何,都要活得有趣,不将就,这是汪曾祺与大多数人的不同之处。

香港作家彦火对汪曾祺约酒之事的印象甚是深刻。1987年,汪曾祺受邀到美国爱荷华参加“国际写作计划”,9月过港赴美时,与古华、施叔青等在香港北角燕云楼欢聚,“他老人家喝足大半瓶大号茅台,仍意犹未尽,后来一干人再拉队去附近餐厅喝一通啤酒”。酒酣耳热之际,汪曾祺还兴致勃勃地讲述了他早年的浪漫史,让听者艳羡不已。在汪曾祺即将由爱荷华归国之前,特意致信彦火,“略谓他将经港返京,希望笔者往接机,信末特嘱我千万预备一瓶好酒,届时浮一大白也”。汪曾祺在信中还提到,这美国中西部小城的食物着实寡淡无味,让他生生熬了三个月。彦火顿时心领神会,明白汪曾祺正“眼巴巴地盼望赶快来香港这个美食天堂,饕餮一番”。异国的菜色虽不太对胃口,但完全不妨碍汪曾祺在他乡喝酒,汪曾祺当年在家信中多次写到在爱荷華纵饮之事,从泸州大曲,到苏格兰威士忌,差不多沾得到什么,便喝什么。在汪曾祺的《遥寄爱荷华——怀念聂华苓和保罗·安格尔》之中,专有一大段文字写在聂华苓家喝了很多威士忌。

邓友梅曾忆及,汪曾祺晚年一度遵医嘱戒烟戒酒,执行一段时间后,“只见他脸黑发肤暗,反应迟钝,舌头不灵,两眼发呆,整个人有点傻了!”旁人给汪曾祺倒上杯啤酒,他口称只能喝这么一杯,“三口两口把那杯酒喝了下去,马上眼珠活了,说话流利了,反应也灵敏起来”。得着这点酒,眼看着整个人就“活”起来了。邓友梅见此情形,回头便打电话叮嘱林斤澜,“最好跟他家里人说说,是否叫他少量喝一点,要不老头就傻了”,后来,看到汪曾祺又开始喝一点了,知他虽则不能放开量喝,多少能得些酒趣。酒是返璞归真的路径,为抒发心志提供安全感,汪曾祺在酒后也会臧否文坛人物,一时说中国作家里他佩服的只有鲁迅、沈从文、孙犁;一时说自己胜过了老师沈从文……诸如此类的话,沾着酒意说出来,就算不得什么冒犯,反而带有一些天真。

汪曾祺的小说,凡贴到“酒”处,字句都格外生动。在《七里茶坊》里,众人在雪天闲聊,“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老于世故”的工人师傅老乔,“因为想喝酒,他就谈起云南的酒。市酒、玫瑰重升、开远的杂果酒、杨林肥酒……”并特别说明,杨林肥酒在“蒸酒的时候,上面吊着一大块肥肉,肥油一滴一滴地滴在酒里。这酒是碧绿的”。往后又细说起昆明的吃食,“这老乔的记性真好,他可以从华山南路、正义路,一直到金碧路,数出一家一家大小饭馆,又岔到护国路和甬道街,哪一家有什么名菜,说得非常详细。他说到金钱片腿、牛干巴、锅贴乌鱼、过桥米线……”自然还短不了汽锅鸡和菌子。只要对照一下汪曾祺写昆明的各种诗文就知道,在《七里茶坊》聊云南酒食的这一节里,老乔显然是作者的分身,这一点,不仅读者明了,连汪曾祺的孩子都承认,“老乔的这段经历显然就是爸爸在昆明上学时的吃喝史,让他改头换面,移植到小说中了”。有意思的是,这篇小说其实是以第一人称书写的,而小说中“我”的身份就是“在一个农业科学研究所下放劳动”的知识分子老汪,——被束缚在这一人物设定里头,在这种聚谈场景中理当是不活跃的,——而按捺不住真性情的汪曾祺,就不得不从谨言慎行的老汪身上跳将出来,借老乔之口,说一段真正得趣的话。作者掰下了一部分的自己给了人物,也借人物释放一点自己。《安乐居》径直描摹小酒铺里的人物群像,写的是再寻常不过的百姓,酒客们性格迥异,喝的却基本都是顶便宜的“一毛三”,日日来此地推杯换盏,自家的人生况味其实都搁在了这酒里;若是读得再深一层,便会惊觉,既然世人皆醉,小说中那个看似站在旁观者角度的“我”又怎会独醒?

有些小说对喝酒仅仅是淡淡带过,却置于要紧处。《岁寒三友》写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的浮沉际遇,小说中头一次写到三者约在如意楼喝酒,恰是在各人得意之时,第二次如意楼之约,却安排在远游归来的靳彝甫为了接济两位陷于困顿的友人而卖掉心爱的田黄之后。对于重要关节上的这两次酒局,汪曾祺都着墨不多,明显是“省”着写的,把苦难和情谊,全收在了结尾的“醉一次”里。在《侯银匠》里,丧妻的银匠有个极其能干的女儿菊子,汪曾祺详写菊子出嫁时和出嫁后的风光,末了举重若轻地添上数笔:

侯银匠不会打牌,也不会下棋。他能喝一点酒,也不多,而且喝的是慢酒。两块从连万顺买来的茶干,二两酒,就够他消磨一晚上。

字里行间写尽了侯银匠在嫁出独女后的寂寥,无数浓黑的长夜里,摇曳的孤灯与唯有三杯两盏薄酒相伴的人,宛然如在读者眼前。有了酒,能让日月不那么难挨,汪曾祺是洞明世故的,知酒,更知人。

少年之好酒,与暮年之好酒,到底况味不同。1993年,汪曾祺为其弟汪曾庆(海珊)写过一副对联:“断送一生唯有,消除万虑无过。”应是化自黄庭坚《西江月》里的“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向更远处则可溯至韩愈《遣兴》之“断送一生惟有酒,寻思百计不如闲”及其《赠郑兵曹》之“杯行到君莫停手,破除万事无过酒”。汪曾祺以此联安抚在浩劫中饱受惊扰、余生常借酒浇愁的手足,似乎也在顺便宽慰经历过大起大落的自己。黄庭坚词前本有小序:“老夫既戒酒不饮,遇宴集,独醒其旁。坐客欲得小词,援笔为赋。”可是“独醒其旁”何其难也,这首词终是着落到“杯行到手莫留残,不道月斜人散”。从某种意义上说,喝酒也是试图与人生和解的一种方式,纵有锦心绣口,囿于时运,总归不免命途多舛,沉醉以后至少可以放开怀抱,获得片刻的自在。很多人喜欢汪曾祺文字的松弛,欣赏他的士大夫风,然而其人亦难时时畅快,借着酒,就更容易抽脱出来一点,论世少些牵绊,反而多些清明。酒和诗一样虔诚,都能直抵靈魂,有诗酒相伴,汪曾祺在世间修行,或许从容许多。

(作者系曲阜师范大学孔子文化研究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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