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达敏
总会在某刻想到你,大友。
二○一○年的那个夏天,我带着一支三十多人的施工队伍,到梅里古镇参与水厂管道铺埋的建设。工期紧,却正逢酷暑。每天烈日当头,水泥地犹如刚出炉的钢板,汗珠滴落下去,都会发出“滋”的一声。开挖的沟槽中本就闷热,而负责焊接的工友们还要面对燃点的高温,头戴安全帽,一手举面罩一手持焊枪,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奋战。
为避暑,我们每天的作业时间定为早上四点至九点,下午则是三点至八点。应该是开工后第三天凌晨三点四十左右,我从住宿的宾馆驾车来到工地,目的是为施工人员卡时间。那天,当我刚跨下车,就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施工现场铺管机轰鸣,焊花飞溅,工友们早就热火朝天开了工。见工地秩序一片井然,作为当家人,我欣慰之余,见你急匆匆地从工棚方向扛着一箱矿泉水快速奔来,忙问:“不是定的四点开工么,怎么把时间提前了?”
你知道我是老板,但脚没停,头没抬,翁声翁气应了我一句“趁凉干”,就与我擦身而过。天尚未见亮,施工段昏黄的路燈灯光下,你本就胡子拉碴黑乎乎的脸,让我见不着你那时的半点表情。但从你急切的语调与匆匆的脚步声中,你的个性就让我有了初步印象。
后来知道了,你是这支由我委托朋友刚组建的施工队中一个班组长,来自山东枣庄。是你的班组提前上班,从而带动了其他人。你与工人们打了招呼,早干早收工。同样的工作时间,不仅可以多出成效,还好让大家在中午多休息,养精蓄锐,利于下午的工作。我为队伍中有你这样的一个带头人而感动。
大友,自此我就开始关注你这张络腮胡子脸。与我差不多四十岁出头的人,你一头短发已见半白。如刀刻出的抬头纹,显露的都是你长年在外打工的辛苦。好在你不足一米七零的个儿,身板特别宽厚,平时干活一个顶俩,照样能够每天坚持带队上班。你的技术全面,从焊接到操作各种机械,样样拿得起。你的为人更好,据我所知,班里的两个小青年的衣服,甚至内衣袜子都是你帮他们洗的,也难怪他们对你如待父亲般尊重。而工作上你是真正的身先士卒,总是这支队伍中第一个上班,最后一个收工的。更让我所敬的,你这个仅初中文化且看似每走一步路都脚下生风的人,竟会有多张技术证书在手,这证明你有多么好学。哦,大友,现在再念起你,你的好我快数不清了。
自然,大友,你也有让我不舒服的时候,比如那次处理伤口的过程,就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记得是一个傍晚时分,在一段低洼的沟槽中,你穿着条短裤赤着双脚在齐膝深的水中用铁锹清理落土。不知怎的,你这个拼命三郎就把大脚趾弄开了,在我巡查工地发现你时,见你从沟槽中爬出,竟然抓一把路上的尘土收血,随后便套上一双胶鞋直奔过去开动铺管机。看你的风火样,我懵了,还有这样处理伤口的?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如果引起破伤风怎么办?当我追上你,要送你去医院包扎,你又是头也不抬翁声翁气地回我一句“乡下人,哪有这么娇气”,便很快操作起了机械。
大友,你的与众不同太多,比如说看你这个与文化人相差十万八千里的粗汉,竟然会吹得一手好口琴。
头次听你吹口琴是在一个午后上工前,你坐在菜地边的一棵香樟树下,吹着一首《心中的玫瑰》。那吹奏几乎是专业水平。一遍遍演奏,深情的旋律悠悠扬扬弥漫在空中,招引得不远处工棚中的兄弟们陆续来到你的身边,静心倾听。当你见身边围满了人,便把口琴在你身上穿着的那件泛着白色汗霜的蓝色工服胸襟上擦了擦,塞进裤袋,又带头开工干起了活。你用这样的方式招呼伙伴,以至这口琴后来几乎成了我们这支队伍的集合号。你不断变换的歌曲,也让大家在繁重的劳动中,得到片刻精神上的享受。
大友,你至今让我心中有太多好奇的地方。比如,你的饭量大得吓人,吃饭之快如秋风扫落叶,一大碗米饭不用一口菜,三分钟不到就会划进肚子。往往你一连三五碗饭吃下,别人才吃了一碗。又比如,你喜欢睡前喝啤酒,说是不喝个三瓶五瓶下去睡不着觉。大友,让我最惊讶的,你竟然那么喜欢吃猪头肉。现在每每想起你偷吃猪头肉的事,我都会因此哑然失笑。
记得是工程开工十天左右的一个下午,在施工现场,你一改平时的严肃,用带有一种小媳妇般的羞涩样悄悄地跟我说,要请一小会假,去不远处的熟菜店买些猪头肉。我以为你想改善一下大家的伙食,马上点头,并当场掏出两张百元钞票给你。哪知你将手一摇,马上如百米赛跑,奔向工地食堂,在那里拿了一个不锈钢脸盆后,又如离弦之箭射往熟菜店方向。然而,二十多分钟后,你回来时,脸盆却是空的。开始,我还以为是人家店里生意好,你没买到猪头肉。几次之后,我见你去时如疾风回来慢悠悠的样,止不住好奇,便尾随你去买肉。结果才知道,你在买了几斤红烧猪头肉之后,在回来的路上,真叫狼吞虎咽,半盆子猪头肉,不到半路就全进了肚子。我这才知道你每次空盆而回的秘密。
兄弟,结伴而回时,你十分不好意思地告诉我说,食堂的红烧肉做得太精细,唯有这猪头肉可以让你大快朵颐。我为你这实诚而心怀感慨,从此把你当成了兄弟。
大友,你后来大约每星期会去那熟菜店“约会”两次。不知你是否知道,当你后来再去那里买猪头肉时,他们的价格降了不少,今天我可以告诉你,这是这店里只给你一个人的“特权”。这“特权”是出于对你这样厚道人的尊重,是我与那个胖老板之间进行的一场秘密交易。
兄弟,水厂工程高质量地按时完成后,我做梦没想到你竟会来向我辞行。你说在外打工二十年,挣的钱可以为独生儿盖房了。你还说父母已老,来日无多,你要回去尽孝。你更说起在家种着八亩田的妻,嫁你时一头青丝,为这个家也为你守了二十年活寡,现在与你一样也是半头白发,你要用后半生陪伴她了。你言辞恳切得让我无言以对,更让我心里泛起一阵酸楚,让我在你面前别过了头。
大友,自你走之后,我们之间再有互动,就是二○一六年秋天,我快递了两箱家乡的太湖百合给你。这是家乡特产,称为“太湖人参”。我电话里跟你说,是给你父母滋补身体用的。哪知这年隆冬,一天,你就坐着大巴带着两麻袋自家种的花生来看我。当你知道我正好出差在外,就把花生留在了我的公司传达室,独个就回了家。你此举让我又一次惊讶,使我再不敢寄些心意过去,总担心自己因此折腾你。
兄弟,这几年我再没与你联系,并不是代表我不想你呵,事实是梦里也时常见到你,只是不想打扰你。兄弟,愿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