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东西部劳务协作的价值内涵与时代使命

2023-09-15 07:43:48温士贤
思想战线 2023年5期
关键词:怒江州交融劳务

温士贤

引 言

长期以来,我国各民族在交往交流交融过程中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特征,已深入到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心理等各个领域。(1)李静,陈丽丽:《交往与共生:试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特征》,《贵州民族研究》2020年第10期。在传统农业文明时代,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局限在较小的时空范围内。改革开放以来,随着我国现代化进程快速推进,各民族进入到大流动、大融居的新时代,各民族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社会交往方式的同质性更加深厚,(2)周平:《中华民族的“全民一体”属性》,《思想战线》2021年第1期。这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提供了良好的社会基础。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既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路径,同时也是抵御分裂活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重要社会基础。中国共产党历来重视民族团结工作,着力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3)高永久,赵志远:《论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思想基础》,《思想战线》2021年第1期。不断铸牢各族群众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多次强调促进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在2019年召开的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习近平强调:“坚持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不断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4)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3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0年,第299页。在2021年召开的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习近平再次强调:“必须促进各民族广泛交往交流交融,促进各民族在理想、信念、情感、文化上的团结统一,守望相助、手足情深。”(5)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4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2年,第244页。近年来,各地政府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作为民族工作的主线,通过多种途径措施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在民族研究领域,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成为重要学术议题,诸多学者围绕这一议题展开深入的理论阐释。总体来看,对这一议题的研究多偏重于理论阐释,而实证性的研究则相对欠缺。

20世纪90年代以来全国大规模的东西部劳务协作,不仅是各族群众脱贫致富的重要途径,同时也有效促进了各民族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这些宝贵的实践经验值得总结借鉴并做进一步深化拓展。本研究聚焦新时代东西部劳务协作的任务与使命,重点探讨其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内在机制。与此同时,本研究对怒江州与珠海市劳务协作案例进行深度剖析,力图呈现西部少数民族群众的就业困境与东西部劳务协作的运行机制,以进一步明晰东西部劳务协作促进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现实依据与内在逻辑。

一、东西部劳务协作的历史任务与时代使命

就业是民生之本,也是各族群众实现共同富裕的重要保障。受历史条件和自然环境等诸多因素的限制,西部地区经济社会发展相对滞后,地方经济产业吸纳就业能力较为有限。改革开放以来,西部地区各族群众开始进入东部城市务工,各族群众间的交往交流日益频繁。西部地区各族群众转移到东部城市务工,不仅提升了外出务工人员的职业技能和自身素养,对西部地区经济社会发展也起到重要推动作用。(6)毛呷呷,毛燕:《四川彝区劳务输出与乡村治理路径研究——以凉山彝族自治州为例》,《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8期。然而,受地理空间阻隔和就业信息不对称等因素影响,我国劳动力市场存在较强的地域分割问题,西部地区各族群众进入东部城市务工需要付出较高的经济成本与时间成本。

与此同时,由于地域文化和民族文化的差异性,西部地区各族群众与东部城市居民存在一定的文化距离和社会距离。因此,西部地区各族群众进入东部城市务工生活面临一定困难,诸如文化适应困难、社会融入困难、权益保障困难等。(7)左岫仙,青觉:《城市少数民族流动人口身份认同困境及治理》,《贵州民族研究》2017年第4期。这些问题的普遍存在,不仅影响到西部地区各族群众的生存发展,同时也给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带来一定负面影响。有研究指出,少数民族流动人口在城市就业过程中,如能整合相关就业资源可以获得更好的发展空间,同时也能够更好地融入城市社会。(8)马伟华:《就业与融入:少数民族流动人口就业资源整合与城市融入问题探析》,《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然而,少数民族流动人口掌握的社会资源有限,他们难以对相关就业资源进行有效整合。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政府部门能够有效调动各种社会资源,为各族群众就业提供政策支撑和社会保障。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国务院即组织东西部地区开展劳务协作,帮助西部地区各族群众解决基本就业问题。1994年国务院印发《国家八七扶贫攻坚计划》,其中明确提出要“有计划有组织地发展劳务输出,积极引导贫困地区劳动力合理、有序地转移”。(9)《国务院关于印发国家八七扶贫攻坚计划的通知》,《云南政报》1994年第7期。2001年国务院印发《中国农村扶贫开发纲要(2001—2010年)》,将积极稳妥地扩大贫困地区劳务输出作为扶贫开发的重要内容和途径,并明确要求“沿海发达地区和大中城市要按照同等优先的原则,积极吸纳贫困地区劳动力在本地区就业。贫困地区和发达地区可以就劳务输出结成对子,开展劳务协作”。(10)《国务院关于印发中国农村扶贫开发纲要(2001—2010年)的通知》《云南政报》2001年第14期。东西部劳务协作有效解决了西部贫困人口的就业问题,对西部贫困地区如期完成脱贫攻坚任务起到巨大帮助作用。可以说,东西部劳务协作是各族群众实现共同富裕的重要途径,同时也充分体现了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本质特征和制度优势。

2020年我国贫困地区如期完成了脱贫攻坚任务,但同时面临着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同乡村振兴有效衔接问题。特别是西部脱贫地区的经济活力和内生动力仍显不足,西部地区各族群众的就业问题仍面临巨大压力,甚至部分脱贫人口面临着较为严峻的返贫风险。党和政府高度重视接续推动脱贫地区发展问题,并制定了《关于实现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同乡村振兴有效衔接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意见》强调要继续坚持并完善东西部协作机制,继续加大脱贫人口有组织劳务输出力度。时至今日,东西部劳务协作成为东西部协作的一项重要内容,西部地区劳务输出逐步实现组织化、规模化、产业化、品牌化。2022年国家民委、国家乡村振兴局、国家发改委等九部门联合印发《关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扎实推进民族地区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同乡村振兴有效衔接的意见》,其中将“推动各民族广泛交往交流交融、构筑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作为新时代乡村振兴工作的重要举措。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新时代,深入推进东西部劳务协作是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同乡村振兴有效衔接的重要举措,同时也是促进各族群众交往交流交融、铸牢各族群众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内在要求。(11)温士贤:《东西协作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贵州民族研究》2022年第4期。

二、东西部劳务协作促进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内在机制

既有对东西部劳务协作的研究,多是关注其就业功能和经济功能,而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其社会功能和文化功能。总体来看,东西部劳务协作计划实施以来,不仅带动了西部地区各族群体脱贫致富,逐步缩小了东西部之间的发展差距,同时也有效推动各族群众在空间、经济、社会、文化、心理等维度的交融互嵌。东西部劳务协作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地理空间对人口流动的限制,使身处不同地理区位的各族群众凝聚为一个联系紧密的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

(一)东西部劳务协作推动各民族空间互嵌

从空间分布格局来看,每个民族群体都在特定的地域空间生息繁衍。伴随着民族间的交往交流交融,我国各民族形成了相互嵌入式的分布格局。然而,受地理区域、城乡差距、文化差异等因素的影响,各族群众的交流交往交融多是在小尺度的地方层面上展开。特别是对西部地区各族群众而言,其交往交流的空间主要局限在村落内部及周边社会,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他们对其他民族及外部社会的认知,同时也制约了各族群众交往交流交融的广度和深度。在日益开放的现代社会,人口流动是各民族交往交流并发生深层次交融的重要条件。从民族工作的角度来说,各地政府应积极引导各族群众有序流动,为各族群众进入城市务工生活创造有利社会条件。

时至今日,仍有相当一部分少数民族群众限于自身文化水平和经济条件难以进入城市务工。东西部劳务协作统筹运用行政力量和市场调节双重手段,将西部地区的处于贫困边缘的劳动力转移到东部城市就业。可以说,东西部劳务协作为各族群众跨区域流动提供了一条通道,使各族群众的交往交流交融不再“为山阻、为路困”。西部地区各族群众往来于边疆与内地之间、城市与乡村之间,在一定程度上弥合了东西部地区间的空间距离、文化距离和社会距离。东西部劳务协作,不仅有效拓展了各族群众的生存空间,同时也有力推动了各族群众在空间上相互嵌入。

(二)东西部劳务协作促进各民族经济相依

由于不同区域生态环境的差异性,各民族在历史发展中形成了各具特色的经济模式,诸如农耕经济模式、畜牧经济模式、采集渔猎经济模式等。多元化的经济模式反映了不同民族资源利用的差异性,同时也加深了不同民族之间的相互依赖性。正是缘于各民族在经济上相互依赖,促使各民族逐步成为互嵌共生的经济共同体。(12)唐欢,田阡:《明清以来黔东南多民族互嵌格局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凝聚》,《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2022年第5期。诸如内地与边疆地区的茶马互市、绢马交易等,是中国各民族经济互嵌和文化交融的史实证明。各民族在经济上的相互依赖,是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内在驱动力,也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重要历史条件。然而,中国地域广袤,加之东西南北之间经济发展不均衡,全国市场体系呈现出区域分割的特点,这对各民族经济一体化进程造成一定阻碍。

西部地区有自身的资源优势、生态优势和空间优势,可以借助东部地区的资金、技术、人才实现自身的跨越式发展。早在20世纪90年代,费孝通鼓励东西部之间加强经济社会往来,并提出“以东支西,以西资东,互惠互利,共同繁荣”的发展方针。(13)费孝通:《费孝通全集》第11卷,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15页。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新时代,东西部劳务协作不再是一种单向度的扶贫援助,而是一种新型的互惠协作关系。东西部劳务协作同时解决了西部农民就业和东部企业用工问题,推动了东西部地区经济上的协同互嵌式发展,为各族群众实现共同富裕提供了一条协作共享的路径,同时也进一步巩固了新时代平等、团结、互助、和谐的社会主义新型民族关系。

(三)东西部劳务协作密切各民族社会交往

社会交往是人的社会存在方式,也是建立社会关系并形成社会共同体的重要基础。马克思将社会交往类型划分为“个体交往”“群体交往”“内部交往”“外部交往”和“世界性交往”等多种类型,并注意到多种社会交往类型对民族本身发展的重要影响。马克思指出:“各民族之间的相互关系取决于每一个民族的生产力、分工和内部交往的发展程度。这个原理是公认的。然而不仅一个民族与其他民族的关系,而且这个民族本身的整个内部结构也取决于自己的生产以及自己内部和外部的交往的发展程度。”(1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8页。对多民族国家内部来说,族际社会交往对各民族间的沟通、整合以及协同发展具有重要意义。正因如此,中国政府历来注重维护和谐的民族关系,通过各项政策和措施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东西部劳务协作既加强了东西部地区整体性的社会交往,同时也为社会个体的社会交往创造了机会。

对进入城市务工的少数民族群众而言,他们的社会交往对象原来的农村“熟人社会”转变为城市“多主体生人社会”。(15)汤夺先,刘辰东:《类型并置与资本运用:少数民族农民工的城市社会交往研究》,《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在城市生活实践中,族际交往成为各族群众常态化的社会交往模式,(16)温士贤,沈萍:《族际交往与城市民族关系研究——以珠三角地区为例》,《黑龙江民族丛刊》2017年第5期。这在很大程度上拓展了人们的文化视野和认知范畴。在族际社会交往过程中,少数民族群众不可避免地会遇到若干社会交往障碍。诸如语言文化、生活习惯、宗教信仰等因素,往往会造成某种区隔并影响到各族群众的社会交往。政府组织的东西部劳务协作为劳务转移人员提供了制度保障和社会保障,在很大程度上化解了他们在新环境中的社会交往障碍。劳务转移人员在自发展开社会交往活动的同时,政府部门和用工企业会组织各种文娱活动促进各族群众间的社会交往,努力消除各族群众间的文化偏见和文化误解,积极营造各族群众相互嵌入的社会结构和社区环境。可以说,东西部劳务协作不仅拓展了各族群众的社会交往范围,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强化族际间的联系纽带。

(四)东西部劳务协作深化各民族文化交流

在相对封闭的村落社区中,各民族群体缺少对其他民族文化的了解和认知。在这种情况下,往往容易滋生民族中心主义思想,进而难以对本民族文化与其他民族文化做出客观的评判。在现代化进程中,大量少数民族群众走出农村进入到现代城市社会。与传统村落社会不同,现代城市社会是具有较强异质性的开放社会。有着不同文化体系的民族群体如何在城市社会和谐共生,成为当前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过程中面临的核心问题。外部环境的变化,迫使进入城市的各族群众在生活方式、社会交往、价值观念等方面做出积极调适,以更好地适应现代城市社会和现代生活方式。

个体化的外出务工人员普遍面临族际交往和文化适应问题,他们需要经历一个由文化适应到文化自觉的渐变过程。(17)温士贤:《由文化适应到文化自觉:广州苗族务工者的文化实践》,《思想战线》2020年第6期。特别是在主流文化的冲击下,少数民族务工人员往往会产生文化自卑心理,进而难以和其他民族群体展开平等的文化交流。政府组织的劳务输出具有一定的人员规模,劳务转移人员内部具有原生性的血缘和地缘网络,这在很大程度上增强了少数民族务工人员的文化自信。与此同时,劳务输出地派出的带队干部对少数民族务工人员进行服务和引导,帮助少数民族务工人员尽快适应城市主流文化。在城市社会的生存实践中,少数民族群众一方面保留了自身的文化传统,另一方面也在积极适应主流文化并成为多元文化接受者。对汉族群众而言,他们在与少数民族群众交往交流的同时,也进一步丰富了对民族文化和中华文化的认知。

(五)东西部劳务协作增进各民族心理交融

民族心理是一个民族群体在长期共同生活中形成的民族性格、民族精神和民族气质等心理特性或倾向。民族心理具有内聚性和向心性特点,各民族群体在族际交往中会表现出一定的民族心理距离,“具体而言就是对异民族设防,妨碍其接纳异民族的人参与到自己文化生活中或使自己不愿参与到异民族文化生活中的心理现象”。(18)刘有安:《族际交往中的“民族心理距离”解析》,《云南社会科学》2008年第5期。民族心理距离的适度存在,有利于增强本民族的凝聚力和自豪感。但民族心理距离过大可能会导致民族关系僵化,进而会影响到民族间正常的交往交流交融。(19)陈立鹏,薛璐璐:《民族心理距离视域下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路径研究》,《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实际上,任何民族群体都无法在封闭、孤立的状态中生存发展,在现代化进程中必然会与其他民族群体乃至全球社会发生直接或间接的联系。在这一背景下,每个民族群体都要走出我族中心主义,树立一种开放包容、美美与共的民族心理。

相关研究指出,心理交融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最高层面,亦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的基础。(20)李静,于晋海:《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及其心理机制研究》,《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然而,各民族心理交融并非一个自发实现的心理过程,而是需要在各民族交往交流过程中进行引导和培育。东西部劳务协作,不仅拉近了各族群众的空间距离和社会距离,同时也在无形中拉近了各族群众的心理距离。从社会个体层面而言,西部劳务转移人员深刻感受到东部省市和全国各族人民的关爱支持。各族群众在生产生活中密切交往交流,增进了各民族间的情感友谊和心理交融,进而为铸牢各族群众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奠定了坚实的心理基础。从社会整体层面而言,在东西部劳务协作框架下,地方政府为西部劳务转移人员提供全方位的支持和保障,使平等、团结、互助、和谐的民族关系落实到各族群众的日常生活中,进而激发了各族群众对伟大祖国、中华民族、中华文化、中国共产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高度认同感。

三、实证案例:珠海市与怒江州劳务协作实践

怒江州地处云南省西北部,曾是我国“三区三州”深度贫困地区之一。2016年8月至2021年4月,珠海市结对帮扶怒江州,两个相隔遥远的区域展开东西协作。在东西部扶贫协作的整体框架下,两地政府积极引导怒江州各族群众赴珠海市务工就业。2021年4月,珠海市对怒江州的结对帮扶任务结束,但双方之间的劳务协作却延续下来。截至2022年11月,稳定在珠海就业的怒江州各族群众有1 000余人。在两地政府的精心组织安排下,怒江州各族群众走出怒江峡谷并很快适应了东部城市生活。珠海市与怒江州积极推动东西部劳务协作,有效促进了东西部各族群众间的交往交流交融,两地之间的经济社会往来也进一步加强。

(一)怒江州各族群众的发展现状与就业困境

怒江州地处横断山脉腹地,属典型的高山峡谷地貌,全州98%以上的国土面积是高山峡谷。怒江州境内山高谷深、地势陡峭、交通闭塞、可耕地资源非常有限,其下辖的兰坪县、泸水市、福贡县、贡山县四县(市)曾全部是国家级深度贫困县。同时,怒江州也是典型的边疆民族地区,境内分布着傈僳族、白族、普米族、纳西族、怒族、藏族、彝族、独龙族、汉族等20余个民族。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怒江州全境有常住人口55.27万人(城镇人口占52.35%、乡村人口占47.65%),少数民族人口占人口总数的92%。其中,怒江州的怒族、独龙族、傈僳族均属于“直过民族”。“直过民族”文化根基薄弱、社会发育程度低、内生发展动力不足,其贫困问题具有特殊性、复杂性和艰巨性的特点。(21)尤伟琼,曾宇龙:《中国人口较少民族的发展驱动研究——基于云南直过民族整族脱贫实践》,《云南社会科学》2020年第6期。

长期以来,怒江州各族群众生活在高山峡谷环境中,他们发展出与当地生态环境相适应的生计模式和生活方式。总体而言,怒江州各族群众的生计来源以自给自足的山地农牧业为主,同时辅之以药材、菌类等山地资源的采挖活动。(22)温士贤:《市场经济与怒族社会生计转型——以怒江峡谷秋那桶村为例》,《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受历史因素和地理区位的影响,怒江州各族群众长期处于贫困状态,当地农民的就业增收渠道非常有限。在2014年,怒江州贫困人口有26.78万人,贫困发生率高达56.24%,分别比云南省和全国高出38.54个百分点和47.74个百分点,居全国州(市)第一位。(23)云南省社会科学院调研组:《人类减贫事业的“怒江实践”》,《云南社会科学》2020年第6期。经过怒江州各族群众的努力和东部省市的对口援助,至2020年11月怒江州下辖四县(市)全部脱贫摘帽,怒江州实现从区域性深度贫困到区域性整体脱贫的历史“蝶变”。

近年来,怒江州各族群众开始尝试进入东部城市务工谋生,但各种现实困境却阻碍着他们外出的步伐。通过笔者前期在怒江州实地调查以及后期在珠海市的调研访谈发现,怒江州各族群众外出务工面临的困境主要集中在如下几方面。第一,地理空间阻隔。怒江州位于西南边疆地区,距离东部城市路途遥远。怒江州各族群众外出务工需支付较高的交通成本,甚至个别农户支付外出务工的路费都存在困难。第二,就业信息匮乏。对生活在怒江峡谷中的各族群众而言,他们缺少外部社会的就业信息。许多青壮年渴望外出务工,但却苦于缺少就业信息和就业渠道。第三,自身文化水平较低。受历史因素和社会条件的影响,怒江州各族群众文化水平普遍较低。青壮年群体大部分只有小学、初中学历,甚至有相当一部分群众处于文盲、半文盲状态,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他们的外出务工活动。第四,家庭生活顾虑。怒江州各族群众以山地农耕为主要生计来源,青壮年外出务工无疑意味着要放弃家庭经营的土地和牲畜。与此同时,照顾家中的老人和孩子,也成为青壮年外出务工的主要顾虑。第五,文化适应问题。在相对封闭的山地峡谷环境中,怒江州各族群众形成了独特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习性,进入东部城市意味着进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文化世界。文化差异成为一道无形的壁垒,阻碍着怒江各族群众的外出务工。正是缘于上述主客观因素的存在,怒江州各族群众外出务工尤为艰难,这也是怒江州经济社会发展迟滞的主要原因。

(二)对口支援背景下的东西部劳务协作模式

2016年8月起,珠海市对口支援怒江州,双方积极互动对接,全方位、多领域推进扶贫协作工作。珠海市下辖四个区与怒江州下辖四县(市)结对,形成“一区帮一县”的对口支援格局。截至2020年底,珠海市累计投入资金14.343亿元支持怒江州脱贫攻坚。除帮扶资金投入外,珠海市还轮派干部和各类专业技术人员驻怒江州开展工作,在经济产业、异地搬迁、基础教育、医疗卫生等领域展开全方位对口支援工作。在怒江州缺少就业岗位的情况下,劳务转移是实现怒江州各族群众脱贫致富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之一。在东西扶贫协作的整体框架下,两地政府制定《珠海市对口怒江州扶贫协作劳动力转移就业和技能培训工作方案》,积极做好怒江州各族群众赴珠海市务工就业工作。怒江州下辖四县(市)在珠海市设立劳务转移人员服务站(由珠海市政府提供办公场地),并派出专职带队干部负责进行相关的服务管理工作。2016年11月20日,首批怒江州劳动力抵达珠海,实现怒江人在珠海务工零的突破。

考虑到怒江州各族群众外出务工存在的现实困难,两地政府签订劳务转移就业协议,并在劳务输送、就业安置、稳岗补贴、服务保障等方面进行全过程跟踪服务。在劳务输送方面,怒江州政府会组织力量分批次将务工人员输送至珠海市,输送过程中的交通费用全部由怒江州政府承担,这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外出务工人员的经济负担;在就业安置方面,珠海市政府遴选优质企业作为怒江州劳务转移人员接收单位,怒江州的带队干部在务工人员抵达之前和相关企业落实好就业岗位,确保劳务转移人员能够及时办理入职手续;在稳岗补贴方面,为提高怒江州各族群众劳务转移积极性,珠海市和怒江州两地政府对劳务转移人员实行奖励性稳岗补贴,务工人员在取得工资收入的同时还可以获得政府的补贴奖励;在服务保障方面,两地政府建立就业信息共享机制,及时解决怒江州劳务转移人员在工作生活中遇到的各种问题。通过政府组织的劳务转移,开辟了怒江州与东部城市之间的通道,有效解决了怒江州各族群众外出务工的困难。

表1:怒江州兰坪县劳务转移人员稳岗补贴实施方案表

表2:珠海市政府、横琴新区对怒江州劳务转移人员稳岗补贴实施方案表

在结对帮扶期间,怒江州先后转移3.5万余人次到珠海市务工就业。(24)刘诗谣,刘小珉,吴睢:《族际互惠视角下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实践、逻辑与功能——基于怒江傈僳族自治州的田野调查》,《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6期。务工人员每月有4 000元左右的工资收入,其工资收入远超怒江州平均工资水平。通过劳务转移工作,怒江州各族群众不仅实现了脱贫致富,同时也深刻感受到党和国家的政策关照。来自怒江州的怒族员工李仙芳感叹道:“现在国家的政策实在是太好了,我们外出打工都不需要自己付路费,政府还帮我们找工作,给我们发放稳岗补贴。来珠海打工,还有家乡的政府工作人员给我们做保障,我们外出打工就安心了。”除通过劳务转移人员直接解决就业机会外,两地政府高度重视怒江州各族群众的职业技能培训。珠海市依托自身职业院校资源,免费招收怒江州学生到珠海接受职业技能培训。怒江州各族群众从东西部劳务协作中获得实惠,这在很大程度上强化了他们对党和国家的认同感。

(三)少数民族群众的文化适应与交往交流交融

少数民族群众在本土社会有着自己的文化生活和意义体系,然而,他们进入城市社会后面临着文化调适以及族际交往问题。在同化理论看来,移民群体若要融入主流社会必须放弃原本的文化传统。实际上,在现实世界的生存实践中,很少存在这种非此即彼的文化适应模式,移民群体往往会成为多元文化的接受者。移民群体若能与不同民族群体维持良好的社会交往,他们在适应主流社会的过程中会表现出更强的生存韧性。尽管怒江州各族群众长期生活在相对封闭的高山峡谷环境中,但他们具有较强的文化适应能力和族际交往能力。通过自身主动调适以及带队干部的积极引导,怒江州劳务转移人员较为顺利地适应了城市生活和现代企业的管理制度。

由于语言上的差异,怒江州的劳务转移人员在工作初期遇到一定的沟通问题。来自怒江州福贡县的傈僳族女工坡项丽讲道:“刚来珠海的时候非常不适应,城市的生活和我们家乡完全不一样。那时感觉自己很土,普通话也说不好,都不敢跟别人交流,怕被人看不起。但工作一段时间之后发现,厂里的领导和同事对我都很好,从没有看不起我们这些外地打工的,而是对我们少数民族员工更加照顾。我在厂里也结交了好几位汉族朋友,平时有时间我们会一起吃饭、一起出去玩,大家的感情都很好。”对年轻一代的务工者而言,他们更愿意接受新鲜事物,也更愿意学习和接受主流文化。在现代化进程中,各民族群体共享的文化元素越来越多,这在很大程度上淡化了民族间的文化差异。城市社会是一个充满异质性的社会,各族群众的社会交往范围也不再局限于本民族群体内部,而是根据地缘、业缘以及兴趣爱好重构自身的社交网络。

对现代青年群体而言,城市空间和工厂企业也是他们发生婚恋行为的重要场域。通过对怒江州劳务转移人员的调查发现,在年轻群体中跨族婚恋的情况越来越多。族际通婚通常被视作社会整合过程的一个敏感指标,(25)[美]G.辛普森,J.英格尔:《族际通婚》,张时飞译,谢桂华校,载马戎主编《西方民族社会学经典读本——种族与族群关系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315页。因为它表明不同民族或阶层之间的亲密关系已在相当程度上为社会接受。随着怒江州劳务转移人员对城市社会的日益熟悉,一些务工人员不再满足于工厂务工生活,而是开始尝试在珠海经商创业。目前,怒江州劳务转移人员在珠海市开办了几家怒江风味餐馆,既可以满足怒江州劳务转移人员的饮食需求,同时也为当地居民了解怒江州的民族文化提供了一个窗口。

怒江州劳务转移人员之所以能在短期内适应城市社会,得益于带队干部、地方政府和用工企业的服务管理工作。怒江州福贡县驻珠海市带队干部坡项夺讲道:“我们老乡刚从怒江出来,不能一下子适应城市生活,需要我们带队干部进行教育引导。比如,我们老乡爱喝酒,我会提醒大家不要因为喝酒影响到自己的工作。老乡们时间观念不强,我会提醒大家要认真遵守企业的考勤制度,要按照企业要求按时上下班。老乡们在工作生活中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随时与我们这些带队干部联系。”怒江州带队干部的全程跟踪服务,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劳务转移人员的文化适应和社会融入问题。与此同时,珠海市相关政府部门和用工企业在节假日组织开展各种文化活动,促使怒江州劳务转移人员尽快适应新的工作生活环境。如珠海森洋包装公司在每年12月份为傈僳族员工举办阔时节,引导汉族员工了解少数民族风俗文化,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创造条件。可以看出,政府组织的东西部劳务协作具有组织保障和制度保障,缓解了少数民族群众在文化适应过程中的焦虑感,同时也促进了不同民族间的交往交流交融,加深了各族群众间的情感交融。

结论与讨论

习近平始终把人民群众的就业问题摆在突出位置,强调多渠道创造就业岗位。在党的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报告中,习近平对就业问题做出总体部署:“强化就业优先政策,健全就业促进机制,促进高质量充分就业。健全就业公共服务体系,完善重点群体就业支持体系,加强困难群体就业兜底帮扶。统筹城乡就业政策体系,破除妨碍劳动力、人才流动的体制和政策弊端,消除影响平等就业的不合理限制和就业歧视,使人人都有通过勤奋劳动实现自身发展的机会。”(26)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47页。对个体和家庭来说,就业是实现美好生活的根本保障。对民族和社会而言,只有实现充分就业,才能实现社会稳定和各民族的繁荣发展。东西部劳务协作,既是各族群众实现共同富裕的路径选择,同时也是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内在要求。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新时代背景下,应进一步丰富东西部劳务协作的内涵,在各族群众劳务转移和异地就业中促进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不断铸牢各族群众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具体而言,应着力做好以下几方面工作。

第一,完善劳务转移工作长效服务机制,合理扩大西部地区劳务转移规模。在2020年脱贫攻坚任务完成之后,脱贫地区面临着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同乡村振兴有效衔接的问题。在这一背景下,继续推进东西部劳务协作,合理扩大西部地区劳务转移规模,对进一步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尤为重要。脱贫地区应继续有计划、有组织地推进劳务转移工作,建立劳务转移精准化、常态化、长效化工作机制,重点做好返贫人口和贫困边缘人口的劳务转移和就业保障工作。特别是对新疆、西藏、云南等偏远民族地区,结对帮扶省市应进一步扩大劳务转移人口规模,在防止规模性返贫的同时,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创造社会条件。

第二,引导各族群众广泛开展族际交往,有效促进各族群众交往交流交融。在新时代的东西部劳务协作工作中,地方政府和用工企业要积极搭建平台,积极引导各族群众广泛开展族际交往活动,有效促进各族群众间的交往交流交融。劳务输出地应派出带队干部对劳务转移人员进行跟踪服务,逐步培育少数民族群众的文化适应能力和族际交往能力。劳务输入地要营造开放包容的城市社会氛围,引导汉族群众学习了解民族文化,交融中华文化。用工企业应着力营造各民族相互嵌入的社区环境,使工厂企业成为各族群众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空间载体。

第三,建立劳务转移人员分类培训体系,着力提升劳务转移人员职业技能。新生代的年轻务工人员并不满足于机械的流水线生产,而是希望通过劳务转移学到职业技能为日后创业积累知识和技能。在东西部劳务协作工作中,应充分重视务工人员的多元需求,建立健全劳务转移人员分类培训体系,不断提升劳务转移人员的职业技能和文化素养。劳务输出地政府可探索对劳务转移人员进行分类管理,一方面满足普通务工人员的基本就业诉求,另一方面对文化水平较高、具有创业规划的务工人员进行职业技能培训。东部帮扶城市应充分利用自身教育资源,为劳务转移人员提供应用性强的职业技能培训。

第四,推动东部企业转移西部投资兴业,构建东西协调发展的大循环格局。解决西部地区各族群众的就业问题,不能仅是单一向度的向东部地区劳务输出,同时需要西部地区自身快速发展以实现农村劳动力的在地就业。西部地区经济基础薄弱,在现代化进程中离不开东部城市和企业的支持。各地方政府要深入践行国内大循环发展战略,逐步推动东部企业转移西部地区投资兴业,切实将西部地区的资源优势和生态优势转化为经济优势。诸多实践表明,西部地区农村“扶贫车间”“微型工厂”等企业形态,不仅解决了西部地区各族群众的在地就业问题,同时也有效激活西部地区经济社会发展的内生动力。

第五,深入挖掘东西劳务协作价值内涵,培育各民族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实现共同富裕是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是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重要特征。中国政府发挥自身制度优势,推动东西部地区结对协作,调动各方资源为西部地区各族群众脱贫致富提供保障。在新时代背景下,要深入挖掘东西部劳务协作的价值内涵,广泛宣传报道各族群众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的典型案例和先进事迹。东西部地区之间要建立长期固定的结对协作关系,进一步巩固东西部地区间的经济社会联系和民族情感联系,并借此培育各族群众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使祖国大地成为各族群众共建共有共享的精神家园。

实施东西部劳务协作,既是解决西部地区各族群众就业问题的有效举措,同时也是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铸牢各族群众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途径。2022年9月,中央统战部、国家民委等七部委印发《关于实施各族群众互嵌式发展计划的意见》,鼓励各族群众开展跨区域的就业和创业活动,倡导东西部地区各族群众双向流动,逐步实现各民族在空间、文化、经济、社会、心理等方面全方位嵌入。从内在功能来看,东西部劳务协作与推动各族群众互嵌式发展有着内在一致性。在未来的东西部劳务协作中,应赋予其更为丰富的时代内涵与内在价值,为促进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做出更大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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