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华歌
大山深处长出很多苹果村
从古至今,在故乡农人心里最为重要的大事不外三种:红白喜事、起房盖屋、添人进丁。
这年冬天大山里特别冷,狂风暴雪一场接一场,竹园里的竹竿都被压断了,真就是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腊月里的一天,苹果庄门宝贵媳妇范改香喜生男孩儿,这对四代单传的门家来说,不啻一个天大的喜讯。门宝贵高兴得简直要发疯了,面对大雪茫茫的群山林海,一声声高喊大吼:我有儿子了,列祖列宗啊,门家有后了……声音被茫茫漫漫的积雪收下了,接下来是无边无际的沉默和静寂。他喊得头晕眼花嗓子沙哑,但除了一里外的杜家听见了,居住零散的村民们没有一人听到。
苹果庄只有门家一户人,也只有一棵山苹果树。门家虽不是村里的老门老户,但从早年门宝贵老爷逃荒要饭到这里,年头也不算短了。那棵山苹果树要晚些,据说有一年夏天发大水,滚滚洪流沟满河平,大水退去时,不知从哪儿漂来一棵山苹果树苗,门宝贵的爷爷在河边捡到了,回去种在院东边的土坡上,从此这儿就叫苹果庄了。
山苹果不同于现今经过嫁接的各类品种苹果。这棵山苹果树不高,却有一抱多粗,十二根大杈及一些细枝组成巨大树冠;许是成熟期晚,得天地精华时间长,结的苹果个大,一个足有半斤多重,果形两头同大腰身长,呈柱状,通体白色,成熟后的苹果如落雪,白亮亮一树;汁多,吃起来几乎没渣儿;味道清香脆甜;果皮不厚,却格外耐放,摘下来装进竹筐里搁在屋角不用管,吃到年后也不会坏。
门家感念村人不仅早年收留了他们,且始終把他们当成村里的老住户对待,自打这棵树开始结果,他家人就从不独享这树苹果。苹果不熟时,他们看得很紧,远村近邻、大人孩子、老鸹野雀,谁都不能动树上的青果,谁动他们就和谁过不去;等到苹果成熟了,便喊村里每户各来一人,除去给树和鸟儿留下枝头苹果外,剩余全部按人头现摘现分。大年结的苹果多,就多分;小年结的苹果少,就少分。说苹果庄这棵山苹果树是属于全村人的,一点儿也不为过。一棵果树成就了一个“庄”,也成就了村人对门宝贵一家“忠厚善良、知恩大方”的美誉。
如果不是大雪天,居住偏远的村人听不见门宝贵的吼喊,大家一定会去苹果庄向门家贺喜的。在林密人稀的大山里,添人进丁不仅是一家人的喜,也是全村人的喜事儿。
丈夫欢喜,范改香也高兴,但她心里却有一种隐忧,甚至满腹翻腾着不祥——儿子落地就撒尿。按照山里的老风俗,犯煞,说屙爹尿娘,克父母。当然也有破法:当婴儿正尿时,接生婆需手指并拢做“刀”状,猛向尿水“砍”过去,要连砍三下,意为已经“砍断”,就化凶为吉了。如是婴儿拉屎,则要等婴儿三天时,将其包好,放到人们常走的十字路口,第一个经过婴儿身旁的人,不管是谁,都要认作婴儿的干爹或干妈,意即将这孩子过门到别家了,灾难祸凶自然消除。如果能遇到姓刘、柳或张的人,那就再好不过,刘、柳谐音“流”,张谐音“长”,婴儿所带的灾难便流走了、带去了。要是这天遇不到一个人,那就得将婴儿认给柳树,让柳树当婴儿的干爹。
范改香生得急,又是大雪天,没来得及叫接生婆,门宝贵就自己为媳妇接生。他不仅化掌为刀向儿子那尿水猛“砍”了三下,而且为了“破”得更彻底,在小兴旺三天时,也拿棉被将其裹好,放在村前人们必走的十字路口。等在旁边的门宝贵不能明说,可为了引起村邻注意,就向着旷野胡喊乱叫。喊声惊动了杜家人,中年汉子杜河生来到了十字路口,他就成了儿子的干爹。门宝贵对儿子的这个干爹很满意,杜姓从木,从土,还名为河生,有多少凶煞也都给挂在树上,埋进土里,随河水流走了。
门宝贵给儿子取名门兴旺。
门兴旺自己很兴旺,可他娘范改香还是遭了不测——门兴旺读小学五年级那年春天,范改香和本村几个媳妇一起上山挖药,赶上修路放炮崩石崖,别人都没事,偏偏她被落下的石块砸死了。
这件事成了村里年轻人常拿来摆正老年人的见证。他们说,什么屙爹尿娘,什么所谓的破法,全都是胡说!范改香用了双重破法怎么不灵验?老年人说不过他们,便气呼呼地斥骂:就你娃子能,张狂个啥?只显你鳖子精……
但门兴旺仍然很兴旺,不但身体好,而且聪明伶俐,品学兼优,村人都很喜欢,夸赞他将来准能有出息,成大事。后来,门兴旺真成了气候,考上了大学,成了公家人,还做了乡长。
门兴旺做了乡长以后,从市林业局请来专家,对那棵山苹果树反复研究,培育出了新品种,在百里山乡推广种植。新品种果然很不一样,不但味道好,品相好,而且产量高。他们带着这种苹果参加了“农民丰收节”,荣获县长亲自颁发的金奖。名声很快传了出去,果商们络绎不绝地前来订购,富了一方山民。
苹果庄人都没忘记那棵山苹果树,他们把新品种叫“原生苹果”,大山深处因此长出很多个苹果村和苹果庄……
慢慢转身向山坡上走去的狼
山民们居住在深山老林,常年与野兽为邻,都知道狼是一种凶猛、嗜血的动物,却都说狼很有灵性,不仅不会主动袭击人类,还对那些有恩于它们的人很有感情,甚至会用命来报答。村里一直传颂着胭霞坪谭二婶与狼相遇有惊无险的美谈。
那是个寒风刺骨的冬天。谭二婶在娘家住了几天,打算返回了。事先说好谭二叔去接的,便不听娘家人劝阻,执意抱着才四个多月大的女儿,从六十多里外的石门沟娘家往村里赶。她以为谭二叔已经走在来接她们的路上了,却一直没有迎见谭二叔。谭二叔头天晚上贪杯大醉,早把这事给忘在了脑后。已走到了半路,谭二婶只得硬着头皮顶风冒雪独自翻越必经的鹰爪山。
别说是雪天,就是晴朗天气,一个人走鹰爪山也禁不住心里一凛一凛的。当地人都会唱一支小曲儿:鹰爪山,鹰爪山,四十五里没人烟,狼虫虎豹常出没,妖魔鬼怪把人缠;时运好,命保全,遭遇厄运魂魄断,善心善人得善报,作恶多端难过关……能不害怕吗?
谭二婶当然很害怕,她早就浑身出虚汗了,很后悔自己不该犟着回来,心里便怨恨谭二叔,这死鬼,说好来接却不见人,也不知死哪去了,回去再跟他算账。可返程已经过半,拐回娘家的路更远。既然没有退路,那就不管死活豁出去了。
雪花在空中飞舞,长长的山路静寂得听不到一声鸟叫。女儿睡得很安恬,脸上浮满甜甜的笑意,像正在甜蜜的梦中。谭二婶抱紧女儿,暗自给自己打气:怕个啥,从小到大都与人为善,没有做过亏心事儿,就不怕鬼断魂。呸呸呸!突然意识到不该往这不吉祥上想,便想着回去怎样收拾谭二叔,这一回说啥也不能轻饶他,让他跪在搓衣板上认错,让他自己扇自己耳光,让他半年不准上她床……她想了很多责罚惩治他的做法。
谭二婶就这样壮着胆走了好一阵子,她感觉周围很安静,除了雪落的沙沙声,并没有曲子里唱得那么可怕。渐渐地,那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整个人也轻松踏实了许多,走得实在累了,她就坐在路边石头上小歇一会儿,喘喘气再走。
突然,谭二婶瞪大了眼睛,她被雪地上一串清晰的蹄印惊呆了——这是刚刚走过去的狼的蹄印,上面还没有盖上落雪。谭二婶吓出一身冷汗,一抬头,眼前的情景更让她差点儿昏死过去,离她只有几步远的地方,一匹老狼正横立在山道上一动不动挡在她面前。这是一只饿极了的老狼,它露出锋利的尖牙,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满目喷射出凶残、贪婪的光……怀里的女儿滑了一下,又被谭二婶下意识地紧紧抱住。
这突如其来的遭遇吓得谭二婶魂飞魄散,心想这一回怕是难逃此劫了。既然如此,怕也没用,唯有面对和接受。谭二婶向来很有主见,她没有跑,她知道根本跑不过狼,何况山里人都知道,一旦近前碰上狼,千万不能跑,人一跑,本来没想伤人的狼误以为人要对它下手,就会被激怒,紧追不舍,直到把人咬死。谭二婶也没有哭喊,这个时候哭喊不但没有用,反而会让狼更加怒不可遏。她在心里举起一把杀猪刀,狠狠向谭二叔砍去,边砍边骂,你个挨千刀的,我们娘俩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饶不了你!
正在这时,怀中的女儿动了一下,谭二婶的心惶恐得快要跳出来了,她在心里对女儿说,孩子,妈对不起你,不该不听劝犟着回来,连累了你啊。你可千万不敢哭,把狼哭恼了,咱娘俩可真就没命了。女儿好像有了感应,果然很听话没有哭,那双黑亮亮的眼睛睁开看了看,又睡去了。女儿对妈妈永远是放心的,她相信妈妈能带自己平安回家吧?正是女儿无意中的这一动一看,犹如天助,神奇地唤醒了谭二婶的仁慈、智慧和胆量,她一下子有了信心和勇气。
谭二婶镇定下来,搂紧怀里的孩子,满眼善意与理解地望着狼,平静温和地跟狼商量:我知道你很饿,这种天气找不到吃的,可你把我吃了没啥,孩子这么小咋办啊?看样子你也不年轻了,也是做过父亲或母亲的吧?将心比心,你忍心自己的孩子还没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就忽然没了吗?你不会的,我相信你的善心一定不愿看到这个结局。
狼没有动,也没有往后退,但神情和架势似有所缓和。
树木花草都懂得知恩图报,何况是人?谭二婶继续说,我布包里有三个馍全都留给你,今天你要是肯让开路放过我娘儿俩,这大恩大德我谭家人会永远记着,我保证年年冬雪天都在俺家院门口天天给你留吃食……二婶连说三遍自己的姓名及住址,又将三个馍放在一旁的石头上。那是麦面和玉米面兑在一起蒸的二面馍,可在这冰天雪地里,却是续命的口粮。
狼眼里凶残的绿光渐渐柔和起来,最终,它没有动那三个馍,而是慢慢侧转身向斜前方山坡上走去……
二婶说到做到,年年到了冬雪天,她每晚都早早把一些吃食放到院门口一个大木盆里,不知是这只狼真来吃了,还是别的野兽食用了,反正第二天盆子里的食物一点不剩。
数年之后,景况有些变了。头天晚上放的食物,早上起来却原封不动还在盆子里。谭家人不甘心,就继续放,结果仍是原样没动。后来,又听说一件事,沙岭壕猎户施大爷面对一只狼崽,念其幼小,枪下留情饶其一命。那狼一直记着这恩义。后来,施大爷家不慎失火,老人抱病在床不能动弹,这只老狼为救施大爷,就在施家门口不停地抓挠着门板嚎叫,等听见叫声的村人来将施大爷救出,狼却口鼻流血,活活累死了。
谭二婶为此伤心地大哭了一场,她跟女儿说,这只老狼很可能就是救施大爷那只,它已经不在人世了……
悬崖峭壁上的金钗
家乡人从来不知道金钗的学名为石斛。这种植物的茎节颇似旧时妇女们发髻上的金钗,因而得名。人们还喜欢把上坡采金钗说成是“打金钗”。一株金钗比一个人的寿命长得多,一般都在百年以上。它们大都生长在深山里通风极好的悬崖峭壁上,崖壁下面临水——金钗需要阳光,但又不能被阳光直射,阳光经了悬崖下的潭水反射到金钗上,如此阳光就好像湿润了许多,金钗才得以生长。整株的金钗并不高,最长的茎也不过一拃多的样子。一个根系上可生出八九根茎,这些茎长短不一,粗细不等,但茎节却很多,绿褐色的茎节,形状颇像缩小了数倍的紫甘蔗或竹笋;叶子不大,一律披针形,凝绿敦厚,经冬不凋;花白色,花瓣顶端淡紫,透出一种清雅高洁之气。由于金钗具有清热、温补、益脾养胃等功效,加之又异常难采,自然物以稀为贵。一般来讲,刚从山上打下的“土金钗”,一斤湿的就能卖几千、上万元。
金钗虽然名贵,但要从悬崖峭壁上打下来绝非易事,说打金钗是在玩命,一点也不为过。
林老三是打金钗能手,人们叫他“金钗王”。每次,他都先将一根八股粗的麻绳一头拴牢在崖顶一棵大树上,另一头牢牢系在自己腰间,极其小心地慢慢松着绳子一点点地往悬崖下挪。这个过程中,任何一个小环节出点儿问题,后果都不堪设想,为此送命的人,大山里每年都有。
因险而生怪。相传,很多年前,一位叫范同喜的外地人来村里落户,这人目光敏锐,能看见极高处极隐蔽的金钗;身手矫健,攀崖走壁灵若猿猴。人们都说不是他去山崖上找金钗,而是金钗在那儿等着他去采;说他是金钗精转世。
可出人意料的是,打了三十多年金钗的范同喜,终究还是因打金钗而命丧黄泉。
出事那天是初秋,事前没有任何征兆。范同喜一连三天都在青峰山上转悠,还下到石崖边去看过几次,凭他多年的经验,虽然看不见,可风中特有的气味却让他認定这山崖上必定有金钗,而且还不少。像往常一样,他先将那根用新麻拧出的大绳在崖顶一棵大松树上拴牢,另一头结结实实捆绑在自己腰间,当他松着绳子小心翼翼地往悬崖下挪了几丈远时,眼前骤然一亮,果然见石壁上长了一大片齐刷刷胖嘟嘟的金钗。风中,这些金钗们摇头晃脑,好像在对着他笑。吊在半空的范同喜高兴得咧着嘴笑了,他从未见过这么多这么好的金钗,若非亲临其境,怎么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他贴着陡峭的石壁慢慢移到金钗旁,却并不忙着去采,而是先让自己的眼睛美美享受一会儿,然后才开始动手。可是,他的手刚触碰到金钗,突然“喀嚓”一声响,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他就如石头般滚下山去了……
关于范同喜的死,说法很多,事后村人都看到那绳子是从中间断的。
有人说,范同喜时常领班打坡,杀伤了太多的野兽,是那些死去的野兽对他的报复。有人说,美物不可独吞,范同喜这人把钱财看得太重,发现的金钗再多,从不肯分给别人一点点儿,是天意不让他再活了。
其实,早有细心人认真查看了那根绳子的断茬处,知道绳子是被老鼠咬断了中间几股,因没有完全咬断,猛然看不出来。知情者心知肚明,却不肯说出来,宁愿将范同喜的死归于宿命。
与范同喜完全不同,林老三打了一辈子金钗,却没遇到过任何凶险,平平安安活到八十九岁。乡亲们都说这是他一贯积德行善所得的福报。
别看金钗那么难打,又那么值钱,林老三对乡亲们却从不小气。他有自己的规矩:每次无论打回来多少金钗,他自己只留下一半,将另一半分给村里的其他人家。他自己留下的那一半金钗也并不全部卖掉,而总要留下一些应急。平日里,无论远乡近邻谁嗓子上火了,哪家病床上的老人想喝口金钗汤了,谁大病后身子虚弱需要滋补了,他统统有求必应。便是那些非亲非故远道来求药的外地人,只要求到他门上,也不管认识不认识,他都会送给人家决不收钱。林老三常说,钱短人长,山上的东西原本就是大家的,我只不过是会这个手艺罢了,哪敢独吞哩。
将近六十岁时,他开始带领村里几个身强体壮的棒小伙子上山打金钗,还把他积累了一辈子的经验和技术——“目测崖壁”啦,“追风寻味”啦,等等,所有的诀窍,全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们。
后来林老三老了,上不动山坡了,村里那些被他教会打金钗的年轻人,一个个都学着他的样子,将打来的金钗分一半留一半,又把留下的一半剩出一些送给上门求药的人。
因着这金钗为媒,百里山乡的姑娘们深感此村民风淳朴,人心良善,都愿意嫁到村里来。
再后来,林老三寿终正寝了,年年在他忌日这天,不管他那些在外地工作生活的儿孙们能否回来,村人们都会到他的坟头给他烧纸钱,并摆下各样供品,其中总少不了几碗熬得浓浓的热腾腾的金钗汤。
正月十六转柏树
说不清这风俗是从什么时候流传下来的,但世世代代就这么不走样地因循了下来。每年农历正月十六这天,不论阴晴雨雪,不分男女老少,都要到村西的柏树坡转柏树,传说可以转掉晦气,转来好运,使新的一年顺风顺水,喜乐平安。
柏树坡因生长着很大一片柏树而得名。因常年山风狂烈,它们大都树干弯曲,枝梢横斜,将天空切割出奇形怪状的图案。繁茂蓊郁的柏叶铺一地浓荫,散发着特有的清香,山风吹过,响声如涛,灰黑色带壳的柏籽纷纷落地,可惜味道苦涩,根本无法食用。这片柏树棵棵都不成材,所以经年累月才没有被砍伐。大跃进时,上头让砍掉它们烧炭炼钢铁,结果柏树的木质太坚硬,一棵树好几天砍不下来,人很累不说,还损坏了好几把斧头和锯子,谁也不肯再去砍这些柏树了,这片柏树林便一直葳蕤繁盛至今,真就如庄子所言“以不才终其天年”啊。
但对村里的中老年人来说,这片柏树林却有着别的树木无法相比的特殊作用和意义。年年正月十六这天一大早,看谁往柏树坡跑得快——在人们看来,一年的好运和康宁全都寄托在转柏树上。他们相信哪家的人去得早,把大柏树占住,得到的护佑和福分就会更大。有关系特别好的亲邻,相互之间还私下约定,谁若是去得早,不仅自己占住一棵大柏树,还要给对方也占下一棵。所有去的人,男左手女右手,扶着树干,正转三圈,倒转三圈,边转边说:柏树柏大哥,我的百病你害着。要连说九遍。据说,这样做了后,一年之中那棵被谁转过的柏树就替转树人担起各种疾病,而转它的人因没了病自然精神就格外强壮。
村里村外的文化人和年轻一代,却压根就不相信树能替人害病这一说,他们的理由不容置疑:若真像传说的那样,为什么村里那些转过柏树的人照样害病?为什么替人害病的这片柏树林永远那么蓬勃旺盛不见一丝病容?但年节下没什么事儿,他们也不想闷在屋里,来这儿跟大家一起说说笑笑多热闹,随便转着玩儿也挺快乐开心的。更重要的是,转柏树不仅本村人来,还有外村来的男女,年轻人心里怀着秘密,相互接触很容易擦出爱的火花,以树为媒,算下来,每年都要转出三五对新婚夫妻。用现在的话说,柏树坡就是这偏远山乡播撒爱的平台。
谭大爷的孙子谭国杰,在县委宣传部新闻科工作,那年到柏树坡看热闹,偶遇邻县一位青年女作家来采风,突然双手按着腹部,脸色蜡黄,躺在地上痛苦地呕吐呻吟着,喊肚子疼。得知女子是一个人来这儿的,在这荒坡野地到哪儿去找医生?心地善良的谭国杰二话不说,将她背起就走,直送到十多里外的医院。
医生诊断后说是急性阑尾炎,幸亏送得及时,再晚一会儿就要出大麻烦了。病好后,女子和她的家人自然都由衷感谢谭国杰,母亲便领着女儿带上厚礼来村里谢恩。之后,两位年轻人就有了更多交往,女子倾慕谭国杰学识渊博,忠厚善良,智商情商皆高,谭国杰也喜欢女子写的那些像她一样清新、明丽、很接地气的诗文,两年后,他们幸福地步入婚姻殿堂。村人都去谭家喝喜酒,庆贺柏树坡成就的一段佳话。
大伙儿都喊他们树爹树娘
村口大榆树旁,住着尚来福和胡春兰老两口儿,不知什么原因,他们一辈子没有亲生儿女。早年抱养了一个男孩儿,起名尚大树,夫妻二人视若己出,百般疼爱。这孩子长得人高马大,心善懂事,对村人彬彬有礼,对养父母非常孝敬。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家里就托人到西河湾徐家说媒。徐姑娘和她父母在柏树坡转柏树时也都见过尚大树,感觉这人很不错,就爽快同意了。两家人正準备转年春天给他们办喜事,不想这年秋天尚大树骑摩托车下乡收药材,不幸被一辆货车当场给撞死了。
养父母哭得死去活来,徐姑娘也悲痛得好几天不吃不喝,整个人都伤心得快要死掉了。在亲朋好友的劝说下,他们不得不接受残酷的现实。人死不能复生,儿子没有了,眼看就要过门的儿媳妇也不说了,可这日子还得煎熬着过下去。夫妻俩不放心徐姑娘,就备上厚礼到徐家去劝慰。他们说,婚姻不成是自己儿子没这福气,希望姑娘能节哀顺变,再找个更好的人家。姑娘和全家人大为感动,遂提出让徐姑娘做他们的干女儿,并当场跪拜,认下尚来福、胡春兰为干父母。
变化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尚来福和胡春兰两口,每年除了种庄稼,大部分时间都在一门心思地种树。北沟、南洼、东坡、西岭,河边、堰旁、溪畔、山谷……榆树、杨树、槐树、楸树、椴树、漆树、枫杨树、松柏树、青冈树、花栎树、泡桐树、银杏树……而且他们栽种下的所有树木,自己一棵也不要,全都归村人所有。一年四季,他們顶着烈日严寒,一任风吹雨打,为后人种下很多各种各样的树。他们把对儿子的一腔至爱亲情,全都给了这些树们。在他们看来,树就是他们的儿子!看到满坡满岭的树在他们的汗水中渐渐长大,枝繁叶茂,开花结果,他们的心便温润畅快起来,仿佛是儿子在向他们微笑,风吹树叶哗啦啦响,那可不就是儿子在给他们说话吗?儿子分明就在身边,他们的日子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儿子。
树们越长越大,他们也越来越老,而那些新栽下的小树,就是他们可爱的孙子、重孙子了……
前人栽树,后人享福。没有谁刻意安排,大家也没有在一起商量,各户人家都对这老两口关爱有加,主动承担起赡养年迈老两口的义务和责任。人们说,他们就是两位老人的亲儿女。
儿子尚大树活着时,村人都爱喊他们“树爹”“树娘”,现在没有了儿子,不仅本村人依旧这样喊叫他们,周边几个村认识他们的人也都这样喊。老两口很高兴大伙儿这样喊叫,听到这喊叫,他们心里无比欢喜和温暖,深感每一个日子都跟至爱的儿子、孙辈们在一起,跟全村乡亲们以及那些爱树育树的人在一起,便觉得永远不孤单了……
药罐里外的大讲究
乡下人吃药多以中药为主,对中药的信任远超过西药,他们说中药拦面宽,副作用小,还便宜,有时候自己就可以上山挖来熬着喝。吃中药,要用药罐来煎,他们从来都说“煎”药而不说“熬”药。药罐在山村农人的习俗中,有着很多忌讳和讲究。
方圆百里的山民们都知道,药罐向来只准借不准还,除非人家自己来取。因为按照老辈人的说法,主动还回药罐就等于咒人家生病吃药,不吉利。即使人家来取药罐了,也绝不能空罐子还过去,而要在药罐里装上几把小麦或大麦,意为麦麦(脉脉)相通,喻示无病健康,吉祥如意。
俺想用用烧罐哩——来借药罐的人往往不说是借药罐,而要说是用烧罐;这里还特别注意回避了“你”字,切记不能说成是用用你家烧罐——药罐从来就不是谁家的,如果说成是谁家的,就好像这家人害了致命的大病或长秧子病,需要长期吃药。
烧罐在门外哩——明明药罐子就在屋里,却偏要说是在门外,以此来表明自己的家人早就不需用它了,也就是说家里已经没有病人了。
来人拿上药罐子就走,等下次别的人再去他家取药罐时,还会重复这些说法。
如果药罐子在谁家碰坏了,打烂了,谁家什么话也不用说,立马买来一个新的供大家继续使用。一个药罐子用不过来,可以再买,但不管买几个,借还药罐时都要按照这些讲究去做。
村人早已约定俗成,只要你手里拿着抓好的药包子,那是绝对不能进人家宅院的,更不能将药包子拿到人家的屋里,哪怕关系再好。否则,就被认为是不祥的,是在给这家人“送病灾”。若非要进去,一定要记住先将药包放在宅院外的什么地方,才能进人家的屋里,待到出来后,再将药包拿走。
村里许耀长家倒插门女婿马国保,有次忘了这个习俗,他买药回来路过谭永定家门前时,因别人要他给谭家捎个口信,又看谭家院里的大黄狗叫唤得厉害,慌急之中掂着药包子就进了人家屋里,结果被谭永定和他老婆又骂又打给撵出老远,黄狗咬伤了他的左腿,药包子早给打破了,药也撒了一地……为这事,原本关系很好的两家人互不来往,好多年都不搭腔。后来,两家的孩子都长大了,觉得此事好气又好笑,各自说服自己父母千万不要相信这些,才解开疙瘩,重归于好。
煎药也有很多禁忌,不能随便多话,心一定要虔诚,双手一定要洁净,用来煎药的药罐也必须洗了又洗,否则,这药不但喝了不灵验,不治病,还要遭到不好的报应。
药煎好了,将其滗到碗里,要让它自然放温再喝,切忌用嘴吹凉而饮。据说嘴一吹就没有药效了,那药也就不再治病了。
药渣更不能随便乱倒,要倒在人们常走的路口,这样可让来回经过的人踩踏病灾,吃药人的病才能好得快。
凡此种种所谓的禁忌,村里的青年人都感到好笑。他们对老年人说:信这些没影的事儿,你们傻不傻?累不累呀?
谭四爷的孙子谭寒木自小体弱多病,没少吃药。谭寒木在吃药的过程中,充分领略了村人从抓药、借药罐、煎药、到处理药渣的一系列颇为讲究的风俗,如今,他生活在城市,还不时回想起乡下老家那曾经有过的难忘岁月。虽然他早就不相信那些说法了,也认真向村人讲解一定不要迷信,可每当回想起那些乡俗乡风,乡亲乡情,心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古老而愚昧,可气而可笑,亲切而温馨,这之中所蕴含的丝丝缕缕的乡愁,以及真正回到家的感觉和滋味,外人是永远也无法体会得到的。
杨奶奶——羊奶奶
一大早,山风便将村南坡杨三奶奶那破喉咙烂嗓子的声音刮扯得满河谷乱飘。
五——子,回来了。
她给自己养的这第五只羊取名为五子。她喊它的时候,总是把“五”字拉得长而重,“子”字短而轻,后面的内容更是连三赶四仿佛跟谁抢着似的一口气说完。哇里哇啦的,外人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村人早已听惯了,有时半天若听不到她的骂声,就觉得少了些什么,还当是出了什么事儿,反倒让人很不放心。
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让你到这儿来,你鳖子就是不听,偏要来,是想气死我啊?也不好好想想,我死了谁管你?
咩——
那边也不能去,听见没有?咋就不长记性哩?你这鬼东西。
咩——
记住,以后要从菜地下边走,再不听话,看我不打死你。
咩——咩咩——
好哇,你这死鬼,又跟我犟嘴了,不服气是吧?我说一句你犟一句,真是无法无天了,我叫你犟……接下来,是一阵竹竿打在石头上的啪啪声。人们都知道,三奶奶是打不住羊的,羊比她跑得快,也躲得巧,她只有拿那些无辜的石头出气了。
三奶奶五十六岁,年龄并不算很大,但因杨家在村里辈分高,她刚嫁过来年纪轻轻的就给那些发须花白的人当奶奶了。村人都说三奶奶是从小唱老旦——没活色一天。
这个孤老婆子,真是丧门星。村里老人们背后没少指戳谩骂杨三奶奶,他们说杨家一门人绝户得只剩下她这个老寡妇,全是因为她命硬,克夫家。没看见吗?她长着一双苦凄凄的眼睛,尖鼻子,大嘴巴,高颧骨,整个一副不祥之相。
三奶奶的丈夫杨老三,是村里有名的大能人,他不仅犁耧锄耙样样在行,还会木匠、篾匠、漆匠的手艺,会领班打坡(这地方人把狩猎叫打坡),会使用雷管、炸药崩石头修路和造水磨……他原本跟父母及一个从没有结过婚的哥哥生活在一起,一家人过得红红火火的,可自打媳妇庄桂枝过门后,家道便开始败落,亲人们接二连三撒手而去,只剩下了他和杨三奶奶。也不知是谁的毛病,他们一辈子没有生育,也没有抱养孩子,但二人的感情一直很好。杨老三从未嫌弃过自己的媳妇,也没心生花花肠子做出任何风流韵事,更不相信三奶奶命相不好克夫家的说法。亲戚们背后曾劝杨老三不如趁早离婚再娶一个,也好生个一男半女为杨家延续香火,可杨老三说啥也不干。他说信口开河,胡说八道,闲谝些无踪倒影的瞎话儿来解闷。他知道杨家有遗传病,医生说了,这种病可以潜藏很多年,可到了一定时候说爆发就爆发了,这怎能说是三奶奶克的?要是她真有克的本事,那他和她关系最近,他早就该被她克死了,可他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他是真舍不得离开三奶奶,在他见过的所有女人中,哪个也没有三奶奶好看,三奶奶那两道弯弯的柳叶眉,啥时候都勾得他心直颤悠;那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会说话一般,眨巴得他魂荡神迷。至于子嗣的事儿,一贯对生死都非常淡然的杨三爷,不像大多数农村人那样过于看重,他想得开,也放得下:人呀,不管人头多旺的家庭,总有绝户的那一天,要不这世界还不得憋破?再说了,人这一生连一百岁都难活到,想恁多干啥?这辈人不管下辈事儿,只要自己感觉过得好就比什么都强。
那时的杨三奶奶聪慧秀美,温婉可人,她待人和气,说话得体,宅心仁厚,善解人意,对三爷更是全心全意关爱有加。屋里屋外的事儿都是三爷说了算,她只管细致周到把三爷伺候得舒舒服服。每天晚上她把洗脚水端到床前,亲自给三爷洗脚剪趾甲;三爷想吸烟,她把烟锅装好,点上吸一口才交到三爷手上;三爷要喝茶,她必定先试凉热然后才端给他。她不仅有一手好茶饭,把三爷有滋有味地养着,还有剃头刮胡子的好手艺,但她却只伺候三爷一个人,外人谁也别想享受她这一绝活。她对丈夫言听计从那份温存体贴,村里所有的媳妇都比不上。
天有不测风云,杨三爷在水库工地上被哑炮炸死后,三奶奶的脾气就开始变坏了,任凭一个人孤单着,说啥也不肯改嫁。她说她要是走了,南坡这儿没人住烟火就断了,三爷逢年过节回来找不到她可咋办?家没了,他连个喝茶歇脚的地方都没有了,只要她守在这儿,三爷不管什么时候回来就有家,有火,有茶,有饭,有地方住。也正是从那时候起,三奶奶便与羊为伴了。
三奶奶之所以养羊,而不是像村里很多人家那样养狗、养猫,是因为三爷出事那天,一只被村人牵到工地上准备杀吃的大白羊,挣脱拴它的绳子一路猛跑回来,用力撞开三爷家的屋门,一声接一声不停地叫唤,直叫得三奶心里发毛,有一种很强的不祥之感,羊累得躺地上奄奄一息差点儿死去,时间不长,村人就抬着被炸死的杨三爷回来了……三奶奶哭得死去活来,当即就收养了这只羊。几年后这只羊病死,她又把它埋在三爷坟旁,让它永远陪伴着三爷。
三奶奶养羊,从来都是一只一只地养,只要这一只不死不丢,她就永远只养它一个。至今她已先后养过五只羊了,每一只羊都像是她的孩子,既懂事也会犯这样那样的错误,她整天批评训斥它,骂它,打它,也担心它,喂养它,亲它;而羊又像是她的杨老三,时时处处陪伴着她,她把自己内心的苦楚和欢乐都对它说。她给每一只羊洗澡,梳毛,喂青草,喂秸秆,喂她种的白菜,有时也喂饭;每天夜晚,她让它睡在自己的床前边,冬天怕它冷,就给它做那种只将羊头和四条腿露在外面的棉衣。三奶奶养的羊都通人性,无论白天或夜晚,只要一有动静,它就咩咩咩不停地叫唤,比看家护院的狗还要机警。有时,羊叫声也会招惹来狼,可狼一看见三奶奶院里到处挂着一串串竹圈兒,以为是人们专门为狼下的套儿,便吓得一溜烟儿逃走了。
杨三爷才死时,村里的光棍汉左铁蛋一心想跟三奶奶好,以让三奶奶给他剃头为由,去南坡找三奶奶。
狗毛长了,自己煺。三奶奶用手指梳着羊毛,嘴里说,眼睛看也不看他。
人家就想叫你给剃嘛,我加倍给你钱中不?你剃着我心里美气哩。边说,左铁蛋边凑近三奶奶,趁机捉住了她的手。
快松开你那鳖爪子!三奶奶恼怒地挣脱开他的手,懂事的羊叫唤着隔在他们中间。
就用你给三爷剃头的那把刀子吧,再不用就锈了。左铁蛋一副嬉皮笑脸。
咋不到河边照照自己,那剃刀也是你能用的?三奶奶阴着脸骂道。那把只属于杨老三的剃刀,一直放在三奶奶的枕头下,它陪伴着她,看见它就如同看见她的杨老三。
左铁蛋涎着脸还在没话找话,三奶奶便举起门后的竹竿打羊,羊疼得咩咩直叫唤,三奶奶便大骂:你这贱东西,瞎叫唤个啥?操的啥歪心、肚子里啥坏水当我不知道?谁像你这样死皮不要脸?还不赶快滚出去!
尴尬的左铁蛋只得挠了挠头,悻悻地走了。
从此谁也不敢再打杨三奶的主意了,村里的后生们都由先前喊她“杨三奶”,而改口叫她“羊奶奶”了。
大河湾的寿星树
兰溪河在阎振行家上边一里多处拐了个弯儿,这儿便叫大河湾,在河湾的东坡边住着孔平安一家。
孔家是村里的老门老户,门前院边长着两棵罕见的千年古树,一棵太白杜鹃生在院子的北边,另一棵空心银杏树长在院南,两棵树遥相对应,顶梢微微轻垂,似在相互诉说着一些世人难懂的话语。
村人称它们为寿星树,这就使大河湾充满古意,看上去不仅美丽,还颇有些沧海桑田的感觉。
这棵太白杜鹃足有四人合抱粗,树干灰黑色,洁净光滑。离地面约五米高处生出十六根分枝,东西对称的两枝特别大,仿佛阳光雨露格外偏向它们。枝条粗壮,纷披的叶片窄长,墨绿发亮,山风拂过,若一只只振翅欲飞的蝴蝶,优雅地颤动着,似乎随时都要飞向一个神秘的地方。太白杜鹃为常绿灌木,花叶齐生,花冠钟形,花蕾艳红,半开后红白相间,盛开时白为主色,辅之以几道波纹形的淡红色花边儿。每朵花大若茶盅,十来朵花集成一簇,便成气势。
相传,太白杜鹃是太白金星下凡时所栽,树龄在千年以上,已经有了灵气仙道。村里先人最早发现这棵开满花朵的树时,还当是千万只白鹤落在了枝头,待看清是花,大感新奇。一个小伙子便折了几枝拿回家中,却从此一病不起。那折来的花儿竟一直新鲜而不枯萎。某日梦见一白衣仙人指点,要他将折下的花重新接到断枝之上,并从黑龙潭取水浇灌,方能保他和家人平安。小伙子按照仙人所言去做,果然杜鹃花朵重回枝头,很快他就大病痊愈。以后,村里谁有了病,都爱到太白杜鹃树下虔诚烧香,然后再取土服用,屡有疗效。
村里的小辈人根本不屑这一套毫无根据的说辞,说村人喜爱大树可以理解,大树是村庄的坐标,最多也就是怀有朴素的环保意识,但要说给树烧香敬拜后能取土治病,纯属胡言乱语。
不过,太白杜鹃的确是棵寿星树,漫漫岁月中,它历经风霜雨雪,却没有一丝衰老之态,依旧那么挺拔高标,生机盎然,似乎时间早就将它遗忘。
那棵空心银杏树,更不寻常,足有六人合抱粗。它是一棵不会结果的公银杏树。树冠有一亩多地大,密密的枝梢随意而张狂地伸展,扇形的叶子重重叠叠,没有风也翩然舞动。灰褐色的树根鼓突着,裸露出地面,将地上几块大石头搂抱得紧紧地,仿佛那些石头已成为树的一部分。从地面至十米多高的树干内全是空的,靠近地面的空处差不多有一间房屋大。树干空着的内壁上全是墨黑的火焰的痕迹,树的表皮千沟万壑,纵横交错的裂纹内还生出了点点绿苔。
银杏树的枝头错落着七个鸟窝。村里老辈人说,古树成精,很早以前这棵树上就住有害人的妖怪。谁要无意中看树一眼,它就整棵树走进谁眼里,使其双眼又磨又疼,红肿得睁不开,无药可治,但害了眼的人只需端一碗清水,拿一把刷子,跪在地上边往树身洒水边说:我给你洗洗脸,你给我拨拨眼。如是几日,即可好转。后来,这棵树越发不像话了,有时竟偷偷跑到一些人家的水缸里,把早起舀水做饭的妇女吓个半死;有时还会溜到人家的茶碗里、脸盆内,让不少人惊出病来。有年夏天,五六个过路人到树下避雨,他们骂骂咧咧不知说错了什么话,突然一个个口吐白沫不省人事,说错话的人竟一命呜呼。这件事惹怒了上天,玉皇大帝就派火龙下凡把妖怪给抓了。火烧处,整个树干的大半部树心全都空了。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还剩下半尺多厚嶙峋的树表皮在支撑着,但这棵树依旧根深叶茂,巍然挺立,千年来静观世事纷纭,笑看人间冷暖。
这年冬天,深山里雪不算很大,天却干冷干冷的。一大早,孔平安起来喂牛,牛草就放在这棵银杏树的空洞里。他刚掀开一捆玉米秆,忽见下面躺着一只受伤的大獐子,头小眼大、尾短腿长,呈灰褐色。那獐子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充满了求生的渴望。孔平安乐得心都快要蹦出来了,这是一只公獐子,只有公獐子身上才长有麝香包。麝香,是一种名贵中药材,对治疗中风、难产、闭经、肾病很有奇效。天然麝香很稀缺,价格也就特别昂贵。
山里有句老话叫“獐八斤”,就是说一般的獐子大都只有八斤重,而眼前这只獐子却足有十四五斤。天爷爷,十四五斤呀!以孔平安对獐子的了解,公獐子越大,它身上长出的麝香就越多。他估摸了一下,它那麝香包足有二两,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当时,公家统一收购,一克可卖六百至一千元,要是黑市,一克能卖到三至五千元,这笔钱对他来说那可是一个天文数字。他眼前立时出现由麝香带来的青堂瓦舍,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疼得直抽搐发抖的獐子,腰身处还在不断滴血,它那半睁半闭的双眼满是痛苦和哀伤,已经感知到死期来临,绝望之中更是对自己万般悔恨——谁让它迷恋听小曲儿呢?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身负重伤好不容易从猎人枪口侥幸逃脱,却又不幸落入面前这个看上去不怀好意的人手里,这下肯定是在劫难逃了。
獐子特别喜欢听曲儿。那些猎人们就躲在獐子时常经过的地方,拉長腔大声反复唱曲儿:尼尼呐,呐呐尼,獐子在那儿爬窝哩……獐子一听到这样的曲儿,就迷醉得走不动了,猎人趁它醉卧倾听时,冷不防给它一土炮,大多数獐子会当场毙命,有时候也会侥幸带伤逃掉。毫无疑问,眼前这只獐子就是这样逃出来的。
牛叫声喊来了孔平安的女人大脚婶。大脚婶心地善良很有主见、一贯慈爱怜弱,当她看到眼前的一幕时,惊叫着很心疼地用手轻轻抚摸獐子的伤口。奇怪的是,那獐子就像突然见到救星一样,哀伤的泪水小溪般流淌不止……
你打算咋办?大脚婶从丈夫手里抱过獐子问。
把刀子磨锋利给它个痛快。从今往后该咱坐享清福了……孔平安激动得两眼放光,声腔因兴奋而明显变尖。
那咋行?老话虽说,人不得外财不富。可又说,不劳而获靠外财暴富必招灾祸。这獐子能跑到咱家来,说明它相信咱不会害它。要是咱见死不救,把好不容易逃出来的獐子给弄死,肯定会对咱家不吉利……接连叹了几口气后,她又不容置疑地说,咱不得这外财,日子照样过,还过得不错。长生是根独苗儿,自小就体弱多病,全当咱是为他积德行善,让他得福报哩。
这话说到孔平安心里去了,孔家三代单传,孔长生是他们唯一的儿子,更是孔家香火得以延续的希望,可这孩子却总是病病歪歪的,让父母的心总是揪着。
见孔平安不说话,大脚婶就一锤定音了:就这吧,咱不让任何人知道,悄悄给獐子养伤,等它伤好了,就放生!
他们将獐子关进下院铺好的柴火屋里,每天除了用盐水给獐子清洗伤口,敷上当地人常用的蒲腊毛、石头面、锅煤烟愈合伤口,还把牛羊吃的草料及家里的饭食拿给獐子吃。这只獐子非常懂事,从不叫唤,也不弄出任何动静,就像它是孔家饲养的一样。大脚婶相信人和动物之间绝对心有灵犀,不然它怎么会这么配合?
三个多月后,这只獐子的伤痊愈了,也完全恢复了体能。一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大脚婶跟孔平安一起,依依不舍地将它放回山林。临别时,獐子先是站着不动,默然流泪,后在大脚婶的劝说和催赶下,它才慢慢动身,几步一回头,走出一段山路后,突然又飞奔回来,匍匐在大脚婶夫妇跟前,头和两只前腿不停地碰触他们的裤脚,那难舍难分的样子直让大脚婶也哭出了声。
农家的日月永远是忙碌的,但大脚婶辛勤劳作之余,总会想起那只獐子,她每每都很惦念地跟丈夫说,也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了?丈夫叹口气摇摇头。自从他们把它送走后,就再也没有见过。
七年后,深秋一个冷雨敲窗的早晨,大脚婶起来做饭,刚打开屋门,有个什么东西重重地倒进门内,大脚婶被惊吓了一跳,仔细看去,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是先前在她家养伤的那只大獐子。苍老的大獐子早已没有了气息,摸上去只剩下那么一丝的余温。大脚婶抱紧獐子哭着喊了起来。孔平安过来一看,见大獐子身上那麝香包子完好无损,不由心生感动,掉下了眼泪……
万物皆有恩义。这只獐子临死时,还念念不忘当年的救命之恩而以身相报。
孔家特请来木匠,做了个木匣子,又专门缝制一套小被褥,将獐子埋在大门口银杏树下。
当时,孔长生师范毕业,回到家乡,做了村小学校长,他们用卖麝香的钱修缮了自家的房子,还把整个学校的教室修建一新,连先前破桌凳也全都换了新的,校名也由原来的“北岭小学”改为“獐岭小学”。
苦苦的艾草甜甜的蜜
故乡人都说,蜜蜂是吉祥的生灵。成群的蜜蜂要往谁家落,谁家就要交好运了。
胭霞坪谭四爷家从老辈至今都是养蜂能手。说来奇怪,他家总是蜂来不断,最多时养到八十七笼。“笼”是一种简易木箱,山里人说“笼”而从不叫“箱”。有几户人家不甘心,日思夜想要养蜂,谭四爷便连笼带蜂无偿赠送,可他们养不过半月,那笼竟空了,蜜蜂们又全都飞回到胭霞坪房前屋后的树上,同一笼的蜂抱团在一起,等待着谭家人来将它们收回笼里。
这時,谭四爷和他儿子谭永阳就特别辛苦忙碌,为了能把那些蜜蜂都收进蜂笼,他们便在一只用长竹竿做的笊篱上抹些蜂糖(这里人说“蜂糖”,而从不叫“蜂蜜”),笊篱中间垂下一根多半尺长的绳子,将特制的长梯子靠在落蜂的树上,小心翼翼地上去坐稳,把笊篱伸到围成一团的蜂群前。蜜蜂们闻到蜜味,蜂王先落上去,随之蜂们便也往笊篱和绳上爬。一笼蜜蜂大约有三万多只,要全都收集归笼,得一个小时左右。每笼蜂若满五万只就会自行分家,由一笼变成两笼。
一直以来,蜜蜂们都喜欢在胭霞坪居住酿蜜,因为谭家祖辈都特别重视种植和嫁接各类树木。这样,整个村子无论是山势、地形、泉水,还是林木、花草,胭霞坪都是这里最好的栖息地。蜜蜂们来了,随便落到一棵树的枝头,都能得到谭家人的善待和厚爱,胭霞坪自然就成了蜂飞蝶舞、鸟语花香的天堂。
蜜蜂喜居胭霞坪有着古老的历史。在谭家北边有一座高大险峻的山,这山因一个久远美丽的传说而得名为“蜂糖山”。巍峨高耸的山体呈灰黑色,上面生长着一些杂树闲花,快到山顶有一处凹陷,天然悬置一块颇似蜂箱的长方体石头,一道数丈宽状若大瀑布的黑色印痕从蜂箱石开始,垂挂到地面,看上去黑亮湿润,真像流淌下来的蜂糖。老辈人说,这是一笼天蜂,那蜂出来采花时,黑压压一大片,乌云般遮天蔽日。因没人能上去割糖,年年那蜂糖便自己流下来,引得家家户户都提桶端盆来接,那些放牛、过路、打坡人干脆拿馍来蘸着吃。后来,一群黄鼠狼也住进了这山里——山民们是很忌讳黄鼠狼的,有“黄鼠狼进宅,无事不来”之说。黄鼠狼的样子既像老鼠又像狼,它们体量虽不大,却昼伏夜行,极为凶狠,常吃家禽。每到谁家的宅院里去,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自然也就被认为是不祥之物。蜜蜂们不愿与黄鼠狼为伍,竟全都飞走了,只剩下山体上昔日的蜂糖印,无声地提示着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
养蜂的必备之物是艾草。谭家东边剑峰山的坡上,满坡生长着浩浩荡荡的优质野艾草,人在大老远就闻见艾草特有的香味。这种野艾得天地精华,绝非人工种植所能比。谭家人对这一大片野艾草精心侍弄,时常给它们拔草、松土、施肥,旱天引水浇灌,涝季及时排水。端午节前,谭四爷父子,会把野艾草收割回来,晾晒后将其放置在干爽的地方。每隔十天半月,必定要用这艾草“看蜂”——点燃早已捆绑好的干艾草,将火焰吹灭,戴上只露出两只眼睛的特制帽子,人在烟雾缭绕中,一边熏着蜂笼里的蜂,一边将笼子里清理干净。笼里生了虫子或出现不肯出去采花的病蜂,经了艾草这一熏,小虫子死去,病蜂也会精神起来。看蜂的过程中,他们偶尔也会被蜂蜇住,但习惯了就适应了,不再红肿也不觉得有多疼。
谭永阳的儿子谭寒木大学毕业,后来做了东阳市文化局局长,用他的话说,浓浓升腾的艾烟其实就是在给蜜蜂们雾化消毒,从而增强免疫力,保持旺盛的生命力。谭寒木会背很多有关于蜜蜂和艾草的古诗,他背诗的时候,兴奋得手舞足蹈,却没有谁能听得懂。
谭四爷听不懂孙子背的那些诗,但他满目都是关切和期待,很是认真地问:那些大人物来没来过咱这儿?写没写胭霞坪的蜜蜂和艾草?
谭寒木告诉爷爷:当然来过,他们写得最美的诗就是写咱胭霞坪的。
谭四爷听了很满足,自豪爽朗的笑声向远处弥漫。
不管收购站价格多贵,谭家割下的蜂糖从未去卖过,上庄下邻谁肺燥咳嗽、肠燥便秘、胃脘疼痛等需用蜂糖,他一律白送给人家。外乡人都说,胭霞坪的蜂糖甜了几百里的山里人呐。
谭四爷故去后,看蜂和养护艾草的事儿全靠了谭永阳。再后来,谭永阳也老了,八十岁上病故前,他不顾医生和家人的劝阻,执意要出院回老家再看一次他日思夜想的那些蜂。他担心那年天旱,山花开得少,蜜蜂酿蜜不足怎么过冬。一直以来,他都秉承父亲的做法,先给每笼蜂留下足够它们过冬吃的蜂糖,有剩余的蜂糖才肯割下来;有时候蜂笼里的蜜蜂酿的蜂糖太少,根本不够它们过冬吃,他宁可四处跑着掏高价买蜂糖,也要确保蜜蜂们安然无恙过冬,直到来年春花满山。
我再不回去蜂都要饿死了。谭永阳说得眼泪哗哗直流,儿女们拗不过他,只好跟着少气无力的父亲一起,先乘长途汽车,再走几十里山路,好不容易才回到胭霞坪。当谭永阳抱病苦苦坚持三天,将现有的十五笼蜂全都看完,把他早就买好的蜂糖放进每个蜂笼里,已经累得两眼发黑、脚下发飘、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他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情,哽咽着对蜂们说:吃吧,吃完这蜂糖就春暖花开饿不着了,你们也各自逃命吧。我是不行了,以后再也看不成你们了。寒木不会看蜂,他是公家人,哪有时间回来呀……一时间,说得泪流满面哭出了声。
万物有灵。谭永阳走后,蜜蜂们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只也不肯离去。村人知道先前从胭霞坪搬走的那几笼蜂,没多久就全都又回去了,大家便不敢再去搬。
办完父亲的丧事,谭寒木将村里那些会看蜂的人都喊到一起郑重宣布,既然蜜蜂们已经习惯生活在胭霞坪了,那就让它們还在这里居住吧。他还求老少爷儿们要轮流着及时来这儿看蜂,哪年蜂们酿蜜多,留足它们过冬吃的,剩下的蜂糖全村各家按户分;哪年酿蜜少,一定要早早买蜂糖为它们过冬做好储备,买蜂糖喂蜂所需的钱,全由他谭寒木出。除了那十几笼蜂,还安排人打理保护好东坡上那片野艾草,让它们向更大面积蔓延生长……
村人听了这话,个个感慨不已,都夸赞谭寒木现今虽说当官了,可他却能不忘乡邻,把这蜜蜂和蜂糖全都交给村人所有。胭霞坪谭家这门人向来根子正,人厚道,福报大,难怪辈辈都出人尖子哩!
现在,胭霞坪又新增了二十六笼蜂,每年不管谭寒木能不能回村,人们都要将鲜亮细嫩的好蜂糖,留给他两份,其中一份是给他已故的父亲的。谭寒木深深感念乡亲们这份浓浓的情意,但他却从未接受过父亲那份蜂糖,只偶尔将自己那份带走。更多时候,谭寒木会将这蜂糖留下,等蜂笼里蜂糖不足时再及时补进去。
这几年,随着对艾草的大力开发,剑峰山旁这片野艾草成了宝贝,现已发展到几百亩了。经谭寒木牵线搭桥,市里一家艾草制品公司与村里联手,生产出来的野生艾绒坐垫、床垫、夏凉被等产品,已销往全国各地,也算造福了一方百姓。
富在深山有远亲。美丽的山村吸引了各路观光客,都说蜜蜂和野艾草是“甜蜜事业”,是“致富金草”。村人却说,咱们不能忘了谭家人,要不是谭家祖孙大气量,人宽厚,以真心待村邻,要不是谭寒木这个国家人,觉悟高,心里装着乡亲们,要不是谭家有恩于蜜蜂,蜜蜂们知恩图报,一直守着胭霞坪,咱们哪会有恁大的福气,过上眼下这么好的生活?这可是连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儿哩。
山风,将他们真诚的话语和笑声刮向很远……
责任编辑 刘钰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