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薇
一
我还没有走近,就听见一阵哄笑声,夹杂着几声刺耳的口哨。一群男工挤在车间门口,像看天外来客似的看着我。
车间主任呵斥他们,看什么看?都回去干活。有人继续嘻哈,说,现在是工休时间,让人歇歇手养养眼嘛。说,怎么不能看?来了个美女工友,还不让多看看……他们说笑着,啧啧有声。
我面无表情,尽量不看他们,小心地不让两脚踩到工装的裤角。这又招来他们的一阵哄笑。待我走进车间大门,还能感到他们在背后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车间主任说,这是二车间,你先熟悉一下。又说,他们就这样,你别见怪,厂里女工太少,只有一车间有女工。还有办公楼上那几个,再就是食堂的两个女师傅了。
我潦草地扫了一眼车间,见二十几台机器有序排列,不过这会儿正处于稍息状态,等着它们各自的主人。只有一个人守着他的机器,正用一团棉纱擦拭着各处,仔细,认真,像给他的孩子洗脸。车间主任领我走了过去,对那人说,林西,这是厂里新来的大学生,苏辰,你带一下,让她尽快熟悉情况。回头又对我说,这是二班组的组长,林西,林师傅,让他带带你。
林西抬头的一瞬间,我看清了他的脸,面无表情,带着与生俱来的冷漠,好像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可这张脸却与众不同,透着野性、邪魅、孤绝,让人想起吹过峡谷的风,或断得斩钉截铁的琴弦。
那些男工們又是一阵起哄,喊,林西要交桃花运了,请客啊!又喊,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郝主任,得多给林西加任务啊!
林西并没有搭理他们,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车间主任,说,我带她?行吗?
不知道他是怀疑我不行,还是怀疑他自己能不能带我。
车间主任说,怎么不行?全厂谁不知道你林师傅这两把刷子?苏辰是厂里重点培养的技术人才,你好好带。转头对我说,拜林师傅为师,你可就事半功倍了。你先把二车间的工序都熟悉了,工艺都掌握了,然后换下一个车间。争取两年内,把六个车间全部拿下。
两年?六个车间?我在心里惊呼一声,觉得像面对一条漫漫长路。
车间主任看了我一眼,说,搞技术要全面了解,全面掌握,不能只看皮毛,要实打实。你是正儿八经的科班出身,可离实践还差得太远,没有羽毛是飞不起来的。
铃声响起,工间休息结束,工人们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忙活起来,车间里机声隆隆,让人头皮发麻。车间主任离开后,林西仍自忙着他自己的活,并不看我,说,去,把你的头发剪了,当工人要有工人的样儿。
我摸了下脑袋,浓密的长发塞在工帽里,脑袋比平时大了许多。
林西说,没用,保不准哪天工帽掉了,头发卷进机器里,要出人命的。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人狠话不多的林西,不但是全厂的技术标兵,还是全市技术大比武的冠军,上过中央电视台的。这些,从他那年轻冷峻的脸上,一概看不出来。
剪完头发回厂,碰见了刘航,他是我的大学同学,这次一起招进厂里的。听说还有一个,我不认识。问起分配情况,我说我分到了二车间,接下来还要一个车间一个车间地转。他说,挺好的,我分到了清洗车间。又说,已经下班了,一起吃个饭吧。
我四下看了看,浅冬的黄昏来得早,天已经黑了。初来乍到,我对这里还不熟悉,就说,那就在附近随便吃点吧。
路过单身宿舍楼,刘航说,要不要上去看看?报到时,厂里说马上给咱安排宿舍,想必就是这里了。
我说,就这啊,还不如咱学校的宿舍呢。
刘航说,知足吧,听说僧多粥少,就这还不知道能不能分到呢。
楼梯是外搭的铁架子,走上去摇摇晃晃,咯吱作响。我和刘航上了楼,看见一个指示牌,东边是男工宿舍,西边是女工宿舍。楼道老旧,墙体斑斑驳驳,一眼望去,深不见底。刘航拍了下墙壁,拍掉了一层白灰皮。我去了西边,幽暗的走廊,只有两盏小灯,像睡不醒的眼;一个公用卫生间,外面是水房,里面是厕所;一扇扇紧闭的房门,听见有小孩儿的哭声,断断续续,不知是从哪个门缝里传出来的。
我心里充满了失望,兀自先下了楼。快到一楼时,迎面上来一个人,楼梯很窄,我驻足等他过去。他也停下来,看着我,竟是林西,还是一脸漠然,夜色下更显得漫不经心。就这么一个人,我明天就要拜他为师了吗?心里走神,一脚踏空,身子向下扑去。林西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顺势一带,我被拉住了。我心里一阵恼怒,甩下袖子,跳到了地面。
刘航下楼后,看我脸色不好,问,怎么了?不满意吗?
我说,没有,挺好的。
他说,是挺好的,一上班就有地方住,省下房租了。又问,你想吃什么?我请你。
我说,随便吧,我不饿。
出了厂门不远,路边有一家餐馆,却没有名字,好奇怪,它为什么没有名字呢?
也没有多想,我们走了进去。这家餐馆很小,就几张桌子,不过环境倒还干净整洁,让人感到很舒适。我说就这里吧。就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透过窗子,能看到路边有两排巨大的梧桐,我想夏天这里一定很凉快。不过眼下已是深秋浅冬,大部分叶子已经落去,只有寥寥几片恋着枝头,不肯离去。再远一点,就是我们厂大门。这个城市不大,据说从南到北开车也就半个小时,东西也不过四十分钟。我们厂在市中心繁华位置,附近有银行、邮政、医院、书店。
这时,门口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扭头一看,是林西和几个男工。他换去工装,穿了一件深色短款紧身羽绒服,显得又瘦又高;灯光照着他的侧脸,鼻梁挺拔,下颌立体,线条优美如一尊雕塑。白天没有注意,现在看,林西竟是如此帅气。他看起来不像一个工人,像航天员,的确,他的清峻似乎只应该与蓝天为伍。
好在我们坐在靠窗的角落,一根柱子挡着,林西他们没注意到。
他们坐下来,每人要了一碗面。林西又报了两个菜,几瓶啤酒。看他熟练的样子,肯定是这里的常客。他们来得晚,饭菜却比我们上得快,热气腾腾的几大碗,山呼海啸地吃喝起来。隐隐约约,听见他们好像在议论我,不外乎年轻,漂亮,桃花运什么的,一边说,一边放肆地笑。林西没有笑,他拿筷子使劲敲了敲桌子,往我们这边瞟了一眼,显然他早就看到了我们。那些人回了下头,都赶紧闭嘴了。
他们在说你吧?刘航小声说。
随便。我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
你小心点,这帮男人……刘航说,你可别轻易沦陷了。
好在我们的饭也上来了,八宝粥,包子和一份鸡蛋汤。我们低着头,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二
上班前十分钟,我就到了车间,没想到所有人早已各就各位,忙活起来了。我心里有些惭愧,快步走到林西跟前。他看了我一眼,把一团棉纱丢给我,说,第一课,先擦机器。说罢,就走到一边去了。
我拿着棉纱对着机器擦了起来。林西翻了下眼皮,问,你毕业前没有实习?
我愣了一下,心想,这么擦有什么不对吗?你昨天不就是这么擦的吗?他见我不知所措,说,知道啦,你实习时肯定没有拜师。我告诉你,第一步,先拆下刀具和卡抓;第二步,将车床上的所有铁屑用漆帚清除干净;第三步,将三大拖板摇至顶部,用棉纱擦净导轨,淋上润滑油,然后将三大拖板复位;第四步,用煤油清理卡抓和卡盘,然后装上复位。他嘴里说着,眼睛却在看一本说不清是书还是本子的东西。
我一边照他说的做,一边心想,天,难怪工人们要提前上班,光是擦机器就这么复杂。这些,在实习时还真的没人讲,只学了开机器的一些程序。也算是一个下马威吧,我一点不敢马虎,像洗漱打扮一样把机器擦了一遍。
好了。我说。
他起身在机器的一道缝隙里摸了一下,说,今儿算课堂练习,基本合格。说着,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你先把这个看看,别的明天再说。说完,他散漫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忧郁、冷峻,深邃、深刻。我又一次感到,他不属于这里,他应该属于极其酷寒的地方,那才符合他的性格。
我默默地走到休息室。这里是工间休息时工人们喝茶歇息的地方,一张很大的桌子,上面放着各式各样的茶缸、水杯和饭盒,大约从前还可以抽烟,现在却放着“禁止吸烟”警示牌。虽然林西说我基本及格,但一个大学生,竟然不知道擦拭机器的程序,我心里还是有些沮丧,被录取的喜悦也烟消云散。林西给我的并不是一本书,是他手写的笔记,里面详细介绍了每种产品的结构、技术参数、工艺流程,应有尽有,十分详尽,还配有插图,简直就是实习宝典。我如饥似渴地看了起来。
下班铃响,车间里机器一下子停了。机器一停,反倒嘈杂起来,工人们说笑着,纷纷走进休息间,拿起各自的饭盒碗盆,陆陆续续出去了。我刚刚入职,还没来得及办饭卡,自己带了午饭,就在休息室随便把肚子打发了……
下午上班后,工人们在车间里干活儿,我仍然在休息室看林西的“秘笈”。一边看,一边在纸上记着笔记。其间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我就去找林西请教。
车间里有二十台各类机床,分两排,每排十台。林西在靠墙那排的最后一台,走过去,差不多要穿过整个车间。我忽然觉得车间里出奇的静,虽然机声隆隆,但我觉得机器的声音不能算声音,反而更衬托了车间的静。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以无比认真的态度干自己的活儿。我在车间里转了一圈,在每个人身边站了一会儿,他们却对我视而不见,好像我是第二十一台机器。
经过与林西相邻的那台机器前,我问那个男工,师傅,这个零件为什么要这样车?您改成这样,不是更省工省力吗?我给他比划着。他吃惊地看着我,满眼的疑问。我以为他没听懂,想进一步给他解释,他却突然笑了,说,到底是大学生啊,一来就能当老师,那还用人带吗?他故意把声音提高,好让整个车间都能听到。
这时,一个清冷的男声说,朱涛,人家说得对,你就听;不对,你可以不听,何必要挖苦人?有意思吗?
这声音让我想起刚解冻的河水。我知道是林西。
那个叫朱涛的男工笑的声音更大了,呀哈,真把人家当徒弟了,这就开始护犊子了?
林西说,苏辰你过来,别理他。
我走过去,对林西说,你本子里就这么说的,我觉得很有道理……
林西嘘了一声,低声说,本门秘籍,概不外传。
林西给我讲了那些不明白的地方,我重又回到休息室,继续看。
看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眼睛发涩,脑袋发蒙,抬起头,看见车间里人都走光了。刘航站在门口朝我招手,喊,嗨,你还吃不吃饭了?
我这才觉得有些饿了,走出去跟他说,以后你不要等我了,我下班不按时。
刘航看着我,挖苦说,是下班不按时?还是你自己不按时?
我朝他撇撇嘴。
我们又去了那家小餐馆。厂里还没给我们安排宿舍,刘航住在亲戚家,但不在亲戚家吃饭;我好点,临时住在厂招待所,却不管饭。小餐馆离厂不远,环境卫生也不错,就成了我们的不二选择。老板以为我们是一对儿,热情向我们推荐一款情侣套餐。我对老板说,我们是哥们儿,我看不上他,他也看不上我。
刘航说,苏辰,你何必那么直白?
我说,早点说清楚,免得以后麻烦。
刘航讥讽道,也是,我还真怕你赖上我呢。
我没理他。对付他最好的方式,就是不理睬。他上大学时就这样,其实人不坏,我已经习惯了。
旁边柱子上贴着一张海報,上面印了六张菜品的照片,却没有菜名;海报说哪位顾客能起一个新颖又让人记住的名字,赠送该菜品一份。我看着那几张照片,想了一会儿,叫老板过来,指着一个菜品,说,这个,就叫“风雪夜归人”吧。
老板想了想,说,好,这名字不错,我这就给您做。
我说,做两份,给那边桌也上一份,另外,再给那桌上一件啤酒。
刘航说,干嘛,吃大户呀?
我说,昨晚你请,今晚我请,放心,你还算不上大户。
那边,坐着林西和车间几个工友,他们比我们来得早,却好像没有看见我们。
刘航说,既如此,何不把六个菜名都起了,吃老板的大户。
我说,别太贪,给别人留着吧。海报就是广告,我们都起了就起不到宣传作用了,老板也不会采用。
不大一会儿,“风雪夜归人”就上来了,是风干雪菜炒肉末儿,外加荷叶饼。两份,一份端到了我们这桌,另一份端给了林西他们,当然,还有我给他们点的啤酒。我看向林西,他也在看我,就那么一眼,我们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虽然我没认他做师父,可他是第一个带我的人,我孝敬他一件啤酒,连其他工友也都请了,应该。
我扭头看向窗外,临街的灯光不停地变换着颜色,呈现出一种心心相印的浪漫。
三
每天,我都提前半个多小时上班,擦好林西那台机器,把毛坯和成品摆放整齐,然后打扫卫生,再给休息室里的几个大暖瓶接满水。虽然这些不是我的分内工作,但我还是挺乐意做的。做完这些,我就在休息室看林西给我的那本笔记。用了差不多两个星期,才把那本笔记看完,但我没有还给他。其实,我也完全可以把它复印下来,却没那么做,我留着那个笔记本,好像把林西留在了身边,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你得拜我为师。有一天下班的时候,我正在休息室看那本笔记,林西突然进来,说,苏辰,你得拜我为师。
我十分好笑,凭什么呀?谁规定我必须拜你为师?一边说一边就要起身离开。
林西身体一迎,挡住我,虎着脸说,没有谁规定,我要你拜我为师。这次他换了主语,抓住了主动权。
我心里有些不悦,扭头看向窗外。窗外是日薄西山的苍凉,这几天冷空气来袭,据说还有雪。我冷笑一声,说,拜师还有强买强卖的吗?我不需要。
林西说,你学了我林氏秘籍,我就得把你收了。
什么?他要把我收了?我心里的不悦转化成气愤,扬起手中的笔记本,想摔给他,然后扬长而去,终是舍不得。他趁机上前一步,抓住我手臂,固执地看着我。这家伙,真是一匹狼,他不属于这里,他属于西伯利亚的莽莽森林。
我忽然觉得他固执得有些滑稽可笑,不由泄了气,说,好吧,你等着。说完,就转身跑开了。
我跑出车间,跑出厂门,沿着长长的街道一路跑下去。夜色铺天盖地,一只看不清颜色的鸟,舒展开它落满灯光的羽毛,倏地从我头顶飞过,把一片悲伤洒落在我的身上。我回到招待所,跑上楼,走廊里很静,我走路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从一个世界去往另外一个世界。开门,进屋,一头扑到床上,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我第一次为一个人让步。他是谁?凭什么?为什么呀?
很久没有哭了,哭吧,今儿要好好哭一场。我跟自己说。
我是个弃儿,从小生活在福利院,稍大一点被一个没结过婚的女人收养。她是单身,不让我叫她妈妈,要我叫她小姨。小姨性格孤僻、暴躁,对我有一搭没一搭的,不过也从没有虐待过我。她说,就当养只小狗吧,多少也增加点人气。小姨没有正经工作,每天独来独往,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她化很浓的妆,穿名牌衣服,不喜欢了就扔给我。我发育很早,上初中时就跟她个子差不多高了,开始穿她的衣服。这在同学们中间引起过不小的轰动,因为她的衣服新潮而贵重,很扎眼,有人嘲笑,有人嫉妒,更多的是欣赏和眼气。上大学后,我申请了助学金,也拿奖学金,课余还勤工俭学,做家教、打扫教学楼卫生、帮别人发传单,什么都做。那是我主要的生活来源,当然,小姨偶尔也会给我一点。
我大三那年,小姨突然爱上了一个做服装生意的东北男人,她跟着那个男人走了。刚开始,我们还通电话,小姨说她很好,语气里透着满足,后来就很少联系了。有年暑假,我说想去看她,她迟疑了好久,还是拒绝了,随后就关机一个月,我知道她怕我不请自去。再往后,她的手机就打不通了,我现在也不知道她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我想,小姨是不想和我联系了,她是一个要强的人。
大学四年,我只谈过一次恋爱,时间很短,那男孩好像一个影子,在我面前晃了一下,就消失了。有一个闺密,是我的室友。同学们对我的评价,都是这个闺密传给我的——男生们说我冷艳、性感,像把刀,他们还给我起了个外号叫“苏公子”;女生们的评价更是五花八门,她们说我忧郁、高傲,阴气森森,状如女鬼。闺密转述这些时怕我生气,故意轻描淡写,我却满不在乎,同学们评价中肯,也恰如其分。
谁想到会遇到这个强为人师的林西呢?谁想到我竟会向他妥协呢?
更没想到的是,林西手里竟然出了次品。
车间主任很生气,他找到林西说,林西你怎么回事啊,你是咱全厂的技术标兵啊,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
林西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材料、工艺都没问题,机器也正常,见鬼了啊。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鼓足勇气站了出来,说,这不怪我师父,都怪我,是我偷着上了机床……
车间主任看向我,眼睛里喷火冒烟,说,你怎么可以随便上啊,你才进厂几天呀,也太胆大妄为了吧?
林西说,这不怪她,是我让她上的。
车间主任说,刚才你还说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会儿又说是你让她上的,你们师徒俩都高风亮节,争着给对方开脱啊?又说,徒弟犯错,责任还在你这个师父,你给我写检查,全厂通报批评。
车间主任离开后,朱涛走到我跟前,一本正经地问,苏辰,你什么时候偷偷上你师父的床了?
我沒注意他省了一个字,怯怯地说,就是趁大伙都去吃饭的时候,手痒痒,没能忍住。
几个坏小子也跟着起哄,说,手痒痒,只怕心里更痒痒吧?
我说,是的,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实践出真知嘛。
朱涛说,嗯嗯,你师父的味道不错吧?
我听着他们的话有点邪,却不知道毛病出在哪里,说,反正比你的破机床好。
朱涛说,是的是的,我那是破床,你师父的床又厚实又暖和。
林西说,苏辰你傻啊,听不出好赖话呀?
当时,我正在擦拭机床,手里拿着蘸了机油的棉纱,就势糊到了朱涛的脸上,把他弄了个大花脸。这时候,我已经敢跟工友们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了。
林西问我,你刚才……承认我这个师父了?
我说,你早就是我师父了啊。
林西说,这就对了,教不严,师之惰,我应该承担责任。
我心里很過意不去,说,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
林西说,你要是觉得对不起我,就替我写检查,我得加班返工把那些次品弄好。
第二天,我刚进厂门,就听见厂里在广播林西的检查。那份检查我写得深刻、诚恳、略带调侃,又恰到好处,我承担了质量责任,却把问题的根源加到了林西的头上,譬如,把关不严,收了一个粗心大意的徒弟;譬如,教徒不严,没让徒弟尽早掌握技术;譬如,看管不严,让徒弟偷偷擅自操作……我为自己一连串的排比句自鸣得意,心想,这会儿林西听见了,不知会恼羞成怒,还是会暗自发笑?
还没到车间门口,远远见那里站满了人;走到跟前,就感到气氛紧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进了车间,发现少了好几个工友,在场的也没在各自的工位上,他们围着林西的工位,有人忙着拖地,有人在擦那台机器。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林西出事了。
林西呢?我问。
送医院了。一个工友说。
怎么了?我心里一紧。
没看见吗?到处都是血,晕倒了,头磕在这里。有人指着机器。
怎么会晕倒呢?我隐约感到与自己有关。
能不晕倒吗?加了一夜班,为这些次品……他们说。
果真与我有关。我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看了看地上,地上还有林西的血迹,已经变成了深褐色。我的心突然疼了一下,仿佛看见林西像一只折翼的鸟,从天上直直坠下来,“咚”的一声,惊天动地。整个过程中,没有人让我帮忙,甚至他们跟我说话时,都没有正眼看我,好像我成了罪魁祸首,好像是我谋害了林西。
我顾不上人们的态度,冲出车间,飞快地朝医院跑去。
离厂最近的是人民医院,林西肯定会就近送医。跟人打听了手术室的所在,就往电梯跟前跑,好像上天理解我的心情,及时安排了一部电梯下来,我挤进电梯,身子狠劲向上耸着,试图助力它一下子蹿到九楼。
九楼终于到了。刚出电梯,就听见一阵哭声,一个人蒙在床单下面,几个人推着,从手术室方向过来。我的心猛地跳到了嗓子眼,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却看见床单下露出一缕长发,才稍稍放下心来。他们从我身边经过,哭声还在走廊里回荡,形成多声部合奏。然后就看到了车间主任和朱涛几个工友。我问,林西咋样了?朱涛摇摇头说不知道。车间主任说正在手术,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其他人都冷漠以对,谁都没有理我。我注意到他用了“应该……吧”,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不由抽抽搭搭哭起来。
朱涛低声吼道,哭什么哭?早知如此,何必逞能上林西的机床?
他这次没开玩笑,说的是“机床”。
我哭着说,我上了他的机床,可我没让他晕倒啊……
那么多次品,弄不好全车间的奖金都得泡汤,不然林西会连夜加班?朱涛狠狠地说。
我呆呆地站在过道上,望着手术室,想象着林西从那扇门里出来的样子,心里害怕他身上也像那个女人一样干干净净,我宁愿他被各种插管和传感器五花大绑,那样,至少说明他还活着。
出来了!有人喊了一声。
我们看到林西被两个护士推了出来,纷纷跑上前去。林西倒没有五花大绑,他头上缠着绷带,鼻子和嘴巴上捂着氧气罩,手臂上连着一根输液管。师父……我带着哭腔喊了一声,上前拉住了他的手。麻药还没过去,他像睡着了一样,很安详;他的手指很长,不像开机床的手,他应该去弹钢琴。
四
林西住院后,他的工位由我补上,朱涛带班。
你不是急着想露一手吗?好吧,看看你现在的水平怎么样。朱涛说,注意安全,宁可慢,也别出次品,大不了咱这个组不要超产奖。
这台机器我已经不陌生,实习时就是这个型号的机床,跟林西一个多月,也偷偷摸摸上过好几次,操作规程已谙熟于心。到了第三天,我就能保质保量完成任务了。其间,朱涛不时地停下手里的活儿,走过来看看,或检查一下我的成品。我知道无可挑剔,却也没听他表扬一句。这个往日里嘻嘻哈哈的男人,此刻变得严肃冷峻,像林西的魂附到了他身上。
不唯朱涛,整个车间的人都对我十分冷淡。他们不再跟我开玩笑,甚至很少跟我说话;他们排了班,每天轮流去医院照顾林西,却没有把我排上;每天都有林西的消息传来,说他从ICU转普通病房了,能进食了,能活动了,快出院了……可等我走到跟前,便统统噤声。我知道他们讨厌我,排斥我,孤立我,故意给我难堪,等着看我的笑话,但我咬牙坚持着,抗拒着,冷漠以对,故意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好像我跟林西没有关系,好像林西受伤也跟我没有关系。
下班的时候,朱涛问我,林西明天出院,你去不去接他?
我说,不去,我去干什么?我冷冷地从他身边走过,故意碰掉了他工作台上的图纸。
朱涛又说,去吧,毕竟他是你师父……
我猛地转过身,看着他,多日积压在心里的委屈,瞬间爆发,大声说,我拜师了吗?我干吗要去?我一天都没有照顾他,现在去找难堪吗?我指着车间里的所有人,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们,太欺负人了!
大概谁都没有想到,我一个弱女子,会发出这样大的声音,都吓傻了,呆呆地看着我。眼泪夺眶而出,我站在那里哭得稀里哗啦。过了好久,朱涛走过来,说,不是不给你排班,你一个女的,不方便嘛;而且,我们从来没有排斥过你,是你太冰冷了,我们,都不敢接近你……他说得断断续续,很委屈的样子。
我还是一个劲儿地哭,哭够了,一转身走了。
这个冬天很冷,冷得像失去了盼头。有风吹过,不知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路两旁巨大的梧桐,萧索地站着,偶有枯叶掉下来,上面留着一层白霜。四周昏暗,时光远去,天地像在进行一场合谋。
刘航已经很少来找我一起吃饭了,大家都融入了新的环境,有了新的朋友,原来熟悉的两个人,就疏远了。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那家小餐馆,看见这家餐馆有了招牌,用的居然是我起的那个菜名,只是去掉了“风雪”二字,保留了“夜归人”。想想也是,冬天有风有雪,若是夏天,“风雪”二字就不合时宜了。不过,“夜归人”却很贴切,工人们下了夜班,来这里填饱肚子,倒也有了宾至如归的亲切。
老板见我来了,很是热情,说感谢我给他起那个菜名;又说他不但用了那个菜名,还用它做了店名;还说自从用了“夜归人”的店名,他的生意明显好了许多;最后,问我想吃什么,他请客,免单。
我说,就“风雪夜归人”吧,打包。
老板看了看我身边的空位,问,就一个菜?您那个……他没来吗?
我想了想,说,那就加个清蒸鲈鱼,再要一个汤,脑花肚丝汤。
好嘞。老板答应一声,进了操作间。
明天也算是我的生日。我这么说,是因为我有些拿不准。孤儿们的生日是孤儿院给定的,每个孤儿进院的那天,就是他的生日。在孤儿院里过生日,也吃蛋糕,穿新衣服,有时候还会有人来看我们,给我们送吃的、穿的、玩具和文具。小姨接我时,到派出所给我上户口,把我的生日改在了那天,只是有一年没一年的,很多个生日她都会忘记。时间长了,我自己也拿不准了。有时觉得,孤儿院的日子也挺好的。
如今,又是我一个人。不过也早就习惯了,我无父无母,无亲无友,无念想也无挂碍,生日于我,实在是聊胜于无。
正这么胡思乱想,老板已经把菜做好了,菜盛在两个方形盒子里,汤盛在一个圆盒子里,荷叶饼装了袋子。买单时,老板坚决不让,说我给起了那么好的菜名,又拿来做了店名,给他带来了好运气,无论如何得请我的客。好在吧台那有菜单,我粗算了一下,按八折扫了微信,既收了他的情意,也不算吃白食。
住院部病人很多,连走廊里都摆满了病床。如今人人都在养生,却人人都在害病,也不知道是人出了问题,还是老天出了问题。
林西却不在病房,只有朱涛坐在小椅子上刷手机。见我进来,他赶紧起身,讪笑着说,给你师父送饭来了?
我没有理他,把手里的袋子放到床头柜上,问,人呢?
朱涛说,这不明天出院嘛,最后做个检查,拍片去了。
我转过身,生气地说,你让他一个人去啊?
朱涛说,你的师父你不管不问,可不一个人咋的?
我哼了一声,说,哪个要他做师父。
朱涛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还说呢,出事那天,看你哭得梨花带雨的,拉着手一口一个师父……
正说着,林西回来了,虽然还是刀劈斧砍的那张脸,却满面红光,一点都不像做过手术的样子。看到我,他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我敢不来吗?都骂我忘恩负义呢,再不来要撕了我呢。我看着朱涛。
啧啧,你还真是忘恩负义呢。朱涛一脸委屈,相声界讲究个引、保、代,厂里把你招进来,算引师;郝主任把你接到车间,算保师;你师父不在的日子,还不是我罩着你?也算你的代师了吧?
林西说,你代师这些天,没出什么岔子吧?
那倒没有。不敢说替天行道,也是代你授徒,能不尽心尽力?朱涛说,苏辰可是日新月异,突飞猛进呢。他一脸得意,好像我的进步,他功莫大焉。
林西已经看到了床头柜上的饭盒,打开了,惊叫起来,嗬,风雪夜归人啊,还有清蒸鲈鱼,还有汤,脑花肚丝汤啊,我这脑袋是要好好补补。抬头看向我,你这算拜师礼吗?
我还没有回答,朱涛抢着说,不算,不能算,酒都没有,这不能算。
本想过带瓶酒的,又想到林西还没出院,应该不能喝酒,就没带。等几天吧,反正下个月就是另一个生日了,到那天再正儿八经请林西和朱涛他们。
苏辰,抓紧点啊。朱涛说,你知道厂里有多少人追林西吗?
这家伙说着说着又变味了,他伸出一个手掌,至少五六个,小心别人截你的胡……
我打断他,好了,你别说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和拜师又有什么关系?我是来实习的,不是來找男朋友。
朱涛高兴起来,说,原来你真没有男朋友啊。那,那个小胖子是谁?
我知道他说的是刘航,就没好气地说,他只是我同学,你少在这里八卦。
我们这边斗嘴,林西那边早已经开吃了,一手荷叶饼卷雪菜肉末儿,一手用筷子夹着清蒸鲈鱼,全然旁若无人的样子。
五
半个月后的一个周末,我刚刚起床,就接到一个电话,是孤儿院的董阿姨打来的。她说,苏辰,今天是你的生日哎。我说是的,阿姨。她说,你还好吗?我说还好,你呢?她说她这两年一直病歪歪的,不过也没什么大事。我说那你得多注意身体。她说好的,经常给阿姨打电话啊。我说,好,我会的。
心里涌起一阵难过,扭头看向窗外,窗外是一个阴天,却阴得很不在状态,将雪未雪的样子。有风吹过,古老的钟声遥遥地传来。
董阿姨问,你和那个小伙子怎么样了?还谈着吗?我说没有,早散了。她说,那就再找一个……哦,我要过马路了,先挂了。我说好的。
挂了电话,我突然想起那个小伙子,都快没印象了。他是我的同学,比我大两岁,追了我一段时间,我却一直拿不定主意。有一次我去看董阿姨,带上了他。可去过孤儿院以后,他就不再追我了。他嫌弃我是个孤儿。孤儿的未来无法想象,他不能判断我将来会不会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在他眼里,孤儿都是有缺陷的,身体或心理。
如今,他也许早就结婚了吧?他是多么的聪明啊,也许他是对的,我确实和别人不一样,冷气森森,骨头里都散发着寒气,像块千年顽石。
我站在窗前,倏忽看见天上已飘起了雪花。今年雪下得有点早,雪花零零落落,飘得很不合时宜。天空像一顶灰色的帽子,我好像看见一个孤独的灵魂在游走。
周六正好我休息,便思忖着如何度过这一天——先去看一场电影,一个人;中午吃最喜欢的咖喱饭;饭后逛街,给自己买一件衣服;黄昏回家,这个生日就算过了。我看着窗玻璃上自己的映像,表情冷漠,两眼永远像沉睡的海,飘着最原始的咸味。
有人敲门,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进退两难。会是谁呢?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刘航,可他并不知道我的生日。我走到门口,轻声问,谁啊?
是我,林西。
我一下子愣住了。怎么会是他?他来干什么?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林西抱着一束花,很单纯的白色。我冷冷地看着他,不知来者何意。
让你拜师,你不拜,我就自己送上门来了。他很大方,没有丝毫的忸怩作态。
脸皮可真厚。我心想,但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想拜师,也不想和他多说。
林西将花往桌子上一放,说,怕你没有拜师礼,我替你买好了。
我还是冷冷地看着他。他今天的样子和往日有些不同,在车间,他完全是冷漠的,高傲的,拒人千里的,他以为他长得帅,技术又好,所有人都要去巴结他,看他的脸色,而此刻,他随性,洒脱,谦和,好像受伤后脑子磕坏了,性情也变了。
我默默地看着他,不知道以怎样的方式,接下他的一厢情愿。
你把花给我,就算是拜师了,好不好?他不卑不亢,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淡定看着我,没有一点不好意思。
他的头发已经长起来了,密实而挺拔的短茬子,却遮不住那块伤疤。伤疤很深,略略有些凹陷,让他看起来有些忧郁,有些悲壮。我突然原谅了他的唐突。我想了想,黯然地说,你不了解我,我的生命一直是干枯、萧索的,没有清泉小溪,没有鲜花香草,我不适应别人对我好,也不想欠谁的,更不想违背自己的意愿,做不愿意做的事。
我知道。可哪怕是沙漠里的一株梭梭草,一个不起眼的小生命,一年里也有属于它的春光和雨露。何况,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他说得很慢,一字一顿地。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个特殊日子?我问。
我查过你的档案,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他说。
我的眼睛突然有些发热潮湿。在这个没有人气的冬日早晨,在这个孤单的生日,他突然送来一束花,无论他为什么、干什么,都让我感动,也让我难过。我听见了风声,是陡然而起的风,吹过窗户,发出牛角号一般的呜咽声。
不要怨恨生活,至少不能永远心存怨恨。他摇了摇头。
从我出生的那天起,生活就无情无义地抛弃了我。该拥有的我一概没有,不该接受的我却必须被迫接受,你说,我不该怨恨生活吗?
你说的是生,是活,而不是生活。他说,人之生,存在着很大的偶然;人之活,也可能很艰难;但生活还是充满诗意的。
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冷笑着说,和一个孤儿谈诗意,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一点也不可笑。孤儿只是一个人的出身,而不是永久的标签。他说得一本正经。孤儿会长大,会有同学、朋友,将来还会有很多亲人,这些人都会关注你,关心你,关爱你,生活不会抛弃任何一个人的。
照你这么说,我还得感谢生活,其中也包括你,是吗?你接收了我,又教我本事,还替我顶缸,差点把命搭进去,我应该三拜九叩、感恩戴德了是吗?我仍然冷笑着,将那束花拿起,往他怀里一塞,说,那好吧,我这就算拜过师了。
他没有在意我的态度,扭头看向窗外。短短的发茬下,那块伤疤越发明显了。我想起车间里地上、机器上的血迹,心一下子变得柔软。窗外的雪大了起来,风声苍劲。招待所没有暖气,空调也是单冷的,房间里就冷得彻骨。我灌了个暖手袋,塞到了他的怀里。
他把暖手袋往脸上贴了一下,又在手里焐了焐,转而递给我,说,你见过塞外的雪吗?和这里的雪有很大的不同。塞外的雪讲义气,下得实实在在;而这里的雪,像在逗你玩。
我突然笑了。
他说,你会笑啊,还以为你少根神经呢。
你才少根神经呢。我说,我从未去过北方,更没见过塞外的雪。可在我的生活里,哪怕一阵寒风,一片雪花,都会让我瑟瑟发抖。
你这屋里太冷了。林西环顾房间,厂里很快就给你们分宿舍了,那里有暖气,比这儿暖和。可眼下咋办呢?今天是你的生日啊……他站起來踱了两圈,说,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那天,林西基本上落实了我的计划——我们先去看了一场电影,电影院很暖和;电影散场后,他陪我逛街,给我买了一件羽绒服,当然我没让他掏钱,他也没勉强;顺便在商场陪我吃了我最喜欢的咖喱饭,也是我请的客;到了晚上,我们去了“夜归人”,他打电话叫来了刘航、朱涛等十来个工友,酒呀菜的点了一大桌,还订了个生日蛋糕——这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过了个热闹的生日。
六
周日,厂里通知我搬到职工宿舍。我没有多少东西,一个皮箱就能装下所有的家当。林西让我不要急着搬,说宿舍要收拾一下。他叫了两个工友,把原来的墙皮全部铲除了,重新刷涂料。
他们干这些活儿时,我插不上手,只能袖手旁观。见我站得有些累了,林西掏出一串钥匙,说,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去我宿舍歇着吧,床头有书,挑着看。
我来到林西的房间,果然看到床头和墙壁之间,嵌着一个简易的小书架,书架上放着一些书,有小说,有经济类的,更多的是理工类的。挨着床,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小相框,照片里林西骑在马上,衣服被风吹起,飘忽着,像雄鹰的翅膀;他手里举着一瓶酒,眼睛看向天空,像追逐疾驰而过的风,忧郁里透着狂野。他的左侧是一片苍莽的雪原,右边是一个小小的火车站,两条铁轨从远处过来,经过他的马蹄下,又伸向雪原的远方。我突然想起孤儿院旁边的那条河流和老屋,附近也有一个小小的火车站,我迷恋那长长的铁轨,义无反顾地伸向远方,我无数次幻想着能坐上火车,去那遥远的地方。
林西进来了,说,这是我十八岁时在坝上拍的。他拿起照片,很珍惜的样子。
你那时好年轻啊。我说。
当然,谁都有年轻的时候,就像谁都有不堪回首的过往。他笑了笑。
你?也曾不堪回首?我有些吃惊。
呵呵,说不堪回首可能有些矫情。他又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我比你强,有父有母,至少我知道自己有父母。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解地看着他。
林西倒了两杯茶,一杯让我暖手,一杯他自己喝着,开始给我讲他的身世。
他父亲是个阔少,富二代,很有钱,也很花心;他母亲只是草原上一个普通牧民家的女儿。他父亲去草原游玩时,被他母亲的美貌吸引,一下子就坠入了爱河。可他父亲对他母亲的爱只是昙花一现,他们没有结婚,还意外多了个林西。后来,父亲给了他母亲一笔钱,就让她回了草原。母亲觉得林西的父亲就算再浪荡,总不会亏待自己的儿子,就把林西留给他,离开了。林西的确没有被亏待,他父亲很快又有了新欢,却花钱请了保姆专门照顾他,也不让他进他父亲的家门。林西从小跟着保姆长大,六岁的时候,还不认识父亲;而他的母亲,自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林西端着茶杯,慢慢给我讲他的故事,声音也浸染了茶味,飘着一丝苦涩。窗外是难得的冬日暖阳,一棵巨大的国槐,顶着半头白雪,枯枝上落着一只小鸟,美丽而孤独。
我听得心里一紧一紧的。我是个孤儿,从没有父母,所以我无论受多少苦,都是应该的,有源可溯的。可林西不同,他有父有母,却活得更像一个孤儿。我感到林西的心,也有着一道深深的伤痕,无法愈合,和我一样。
算了,都过去了,说这些干吗?林西从书架上拿过一本相册,来,看看我长大的地方。
已经很少见这种老式相册了,一页六帧,插在透明的塑料袋子里。大部分都是风光照,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场,有银蛇蜡象的茫茫雪原,有高耸入云的红松,有枯而不死的黄杨……我一页一页翻着,一张一张看着,想,难怪这家伙坚毅刚硬,什么都不在乎,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他该有多么顽强的生命力和多么广博的胸怀啊。
两天后,我的宿舍修缮一新,只是墙壁还湿,大冷天的没法住人,林西通过关系,让招待所同意我又多住了一礼拜。這一礼拜,宿舍楼有暖气,他又弄了个大电炉,在房间里昼夜不停地烘烤,等我搬进去时,墙壁已完全干爽了。除了宿舍原有的配置,他也给我做了个小书架,还不知从哪里搞了个梳妆台,放在房间一隅。更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用他相册里的照片,做了大大小小好几幅风景画,全部装框,挂在乳白色的墙壁上,其中他骑马的那张照片,装在一个小相框里,但没有挂。
我很激动,也很高兴,但嘴上故意说,这个,为什么要给我?
不为什么,就是想送你一样东西。他说,万一哪天我失踪了,你可以记得去哪里找我。
我很健忘,不会记得的。我说。说着,我打开皮箱,把那个小相框放了进去。
许是命中注定林西跟我成不了师徒,刚搬进宿舍,他就调到了销售部。车间主任又让朱涛带我,朱涛便由“代师”成了我名副其实的师父。其实,朱涛这个人也不坏,他技术过硬,除了林西,全车间就属他了。我对他尊敬起来,恭恭敬敬地称他朱师父。
那天下班后,我说,师父,你陪我逛街去。
朱涛说,想得美,哪有师父陪徒弟逛街的?
走吧走吧。我上前拉住他胳膊,你陪我逛街,我请你吃饭。
我们沿着路边往前走,拐进一条小街,来到了一个叫“心语”的花店,我买了一束红白相间的百合,让朱涛抱着,继续在花丛里徜徉,想着给林西和朱涛买什么花。自从搬到了宿舍,我差不多每周都要换一次花,觉得不这样就对不起林西给我布置一新的房间。
刚走到窗前,我看到斜对过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林西。他站在一家钟表店门口,一个长发女孩挎着他的胳膊,很亲昵的样子。那里正推出一款情侣表,巨大的海报十分醒目。林西一动不动地站着,那个长发女孩不时看着他询问着什么;林西时而摇头,时而点头。我脑袋轰的一下,并没有觉得多么难过,只是整个人都有些木,连店里的花香也是木的。显然,朱涛也注意到了,说,操,她怎么回来了……
我定了定神,故意问,谁?
朱涛马上说,哦,没谁。不是,你饿了吧?咱吃饭去,说好了,你请我客啊。
我们来到“夜归人”,朱涛要了两碗面,一份凉拌菜,又问我还想吃什么。我说晚上吃得少,也没什么想吃的。
吃饭的时候,朱涛问我,苏辰,你觉得林西怎么样?
我说,挺好的。
朱涛又问,他对你好吗?
我垂着眼皮说,也没什么好不好的。
算了,我们都别装了。他放下筷子,抽出餐巾纸擦了擦嘴,说,刚才你都看见了,那女孩是林西的女朋友。
啊,他有女朋友啊?我故作吃惊地说。
朱涛告诉我,女孩是林西的同学,叫小影,林西就是为了她,从内蒙古来到了这里。可四年前不知为什么两人突然分手了,女孩不辞而别,把他甩了。林西等了她四年,也找了她四年,不管怎么着,总得有个交代吧?他说得干净利落,我却感到了绵长,万水千山般绵长。
搞笑,交代什么?人家不喜欢你就不喜欢了,还交代什么?我说,心里却想,林西其实不是想要个交代,他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我感觉身体又硬又冷,像根木桩。
也是哈。朱涛说,生米没有做成熟饭,总归不是自己的。
哼,这年头,你就是生米煎成锅巴,也不一定能吃到嘴里。我冷笑道。
可她这一出现,却把你给坑了。朱涛愤愤不平。
坑我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拿起一张荷叶饼,却没往里面卷菜。
真没关系?他看着我。
没关系。我放下筷子,看着他。
他也放下筷子,往椅子上一靠,叹口气说,苏辰,你能不能别跟我装?这些天大家都看到了,他对你的好,你对他的好,他受伤你哭成那个样子,出院后他给你收拾宿舍……你到底怎么想的,我替你说去。
我怎么想?我的想法还有用吗?林西花了四年时间,终于等回了他的最爱,这时候我算什么?是我对他判断失误自作多情了好吧。我站起身,对朱涛说,我不吃了,先走了。
那束花我没有拿,不是忘了,是觉得已无意义。
走出小餐馆,我眼里突然涌出了泪。我还是我,什么也没变,还是那个一出生就被遗弃的孤儿。
晚上大约九点,林西给我打电话,苏辰,你睡了吗?声音很轻,透着焦急。
我说没有,正准备睡。
他说,那你出来吧,我在楼下,有话跟你说。声音低低的,好像恳求。
我说我不想听,天冷,我要睡了。我说得很坚决,他便没再坚持,挂了电话。
我真的睡了。梦里有孤笛声,清冷、决绝、无情无义。在照片里那个小火车站,林西站在我面前,目光幽怨,好像很冷的样子。他问我为什么不出来,声音如浓重的夜色,有种直抵人心的冷。我醒了,看了看时间,凌晨四点。这个时候,据说鬼魂都该归家了,那林西呢?会不会还在外面?我睡不着了,一直到早晨六点,我都躺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感觉心里珍藏的那份生死相依的爱恋一下子断了。
还能怎样呢?
只能这样了。
那就这样吧。
我顶着黑眼圈去上班,朱涛看见我,低声说,林西说小影已经不是他的女朋友了,他们四年前就分手了。我没有说话,直直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开机、调试、换产品,一气呵成。整整一天,我都闷头干活。
工间休息的时候,朱涛又走到我身边,好像还有话说。有工友开玩笑,苏辰,你都快超过你师父了,快把他踢了吧。我没有说话,心想,我已经踢了一个师父,有多少个师父让我踢呢?朱涛很不赞成这句话,他说,我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教她呢,就你们知道的多。
对他们的谈话,我置若罔闻,我将全部精力都倾注在了工作上,像穿上了铠甲的勇士,威风凛凛,气场强大。
七
我站在茫茫雪原,孤儿院不见了,那河流和老屋、小小的火车站和铁轨,统统不见了。有刺眼的光照进眼里,我眼睛发涩,四周混沌一片,我的身体正逐渐变得僵硬、冰冷,我感到自己已经死了,但还没死透,隐约听到有人在呼唤,苏辰你醒醒,醒醒!
是林西的声音?还是朱涛的声音?听不清。还有各种玻璃撞击的声音,咔嚓咔嚓,刺激着我的神经,让我渐渐有了一些知觉。我起死回生了吗?还是回光返照?我在阴阳之间来回奔跑,实在累得不行。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睁开眼睛,没有林西,前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刘航,另一个是朱涛。
他们见我醒了,忙去叫医生。医生来了,给我检查了一遍,说,还好,算是脱离危险了。刘航说,什么叫算是啊?医生白了他一眼,说,保持安静,不要让病人多说话。
医生走后,我问,我这是怎么啦?
朱涛嘘了一下,别说话。又对刘航说,没事了,你去给咱弄点吃的,回头跟厂里说一下,让安排个女工过来。
刘航离开后,朱涛跟我说,苏辰,你可真命大。然后又说,你别说话,只管听。
这才告诉我发生的事——其实很简单,事情发生时已是傍晚,光线昧暗,我正要过马路去“夜归人”吃饭,忽然一辆汽车开过来,灯光打在我的脸上,我本能地抬手挡住眼睛,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交警调了那個路段的监控,只有一辆黑色丰田,没有车牌号。显然是有人故意所为,但没把事情做绝,像一个警告。
朱涛问,你得罪谁了?
我也在心里想,我得罪谁了?我孤身一人,初来乍到,也没有可得罪的人啊。
朱涛说,我知道你不会得罪谁,可这又怎么解释?
我的头被固定着,胸口也像压着块石头,做了个深呼吸,又活动了一下四肢,好像其他地方也没什么不适。
朱涛叹了口气,说,庆幸吧,总算没什么大事。
我在医院里住了一礼拜,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就出院了。遵照医嘱,厂里也没让我上班,回到宿舍继续休息。我其实不想回那里,就跟朱涛说,想租个房子搬出去。朱涛说,干嘛啊?钱多没地方花了?再说,宿舍有暖气,暖和。
住院期间和出院以后,一直没看到林西,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我几次想问,都欲言又止。便是朱涛,那么喜欢唠叨的一个人,也对林西只字不提,好像林西是一个忌讳,我们都自觉地回避着。但从他闪烁的眼神里,我总感到隐藏着什么。
有一天,我走到男工宿舍那头,有意在林西的房间门口停下来,那里一片寂静,好像并没有人住。正犹豫时,房门开了,是刘航。我问,你怎么在这里?他迟疑了一下,说,进来坐吧。
我走进林西的房间,像走进了一段记忆,而这段记忆好像被橡皮擦去了,变得十分模糊——林西的东西都不在了。宿舍的床都是上下铺,林西的上铺原来放着他的行李箱,他住下铺。而现在,上下铺都是空的。床头那个书架还在,书却没有了;桌子也在,只是不见了那个相框。
我问,林西哪儿去了?
刘航说,林西辞职了,他没跟你说啊?
辞职?什么时候的事?我吃了一惊。
应该是你住院的时候。是他叫我搬进来的,当时他东西都收拾好了,我以为他去医院跟你说过了的……刘航说着,突然“哎呀”一声,说,我差点忘了。
他踮起脚尖,在他上铺的皮箱里翻找,找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说,是林西给你的,他走那天给我的,让我转交给你。
我在林西的床边坐下,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层海绵,海绵下面是一个小人的雕像,娇憨地睡着,十分可爱。我看得出这个雕像是我,尤其是头发,还有脸型,非常像。那一刻,我对林西的怨恨似乎释然了。我捧着这个用木头雕刻的我,慢慢走向门口。
刘航在后面叫住了我,说,我要结婚了,请你喝喜酒啊。
刘航的婚礼是三天后举行的。我不想参加,也提不起精神。
朱涛说,不想去就别去了,你们是同学,他知道你现在的情况,不会见怪的,我给你捎个话。他长长叹息一声,说,苏辰,你要是还放不下,我帮你找找林西。
我说,你觉得有用吗?说完,我就泪流满面了,很没出息地在他面前哭了一场。
那天,我在朱涛面前默默地坐着,我们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刘航结婚那天,我没去,却买了一瓶草原白,一个人在宿舍里喝。我买这种酒,是想起了林西那张照片——他骑在马上,衣服被风吹起,飘忽着,像雄鹰的翅膀;他手里举着一瓶酒,眼睛看向天空,像追逐疾驰而过的风,忧郁里透着狂野。四周是一片苍莽的雪原,还有一个小小的火车站,两条铁轨从远处过来,经过他的马蹄下,又伸向雪原的远方……
我没用杯子,对着酒瓶一口一口地喝。窗外,是那棵老槐树,从三楼窗户看它,似乎矮了许多。春天来了,可树木还没有发芽,风吹过,干干的树枝发出口哨一样的声响。这个小屋,就是我的世界,我躲在里面,一个人喝酒一个人醉。喝醉之后,我才知道我的心是多么的荒凉。
有人敲门,很清楚的咚咚声,不像是用指尖,而是用指关节。我问,谁啊?是我,林西。我酒醒了大半,摇摇晃晃地起身,靠着墙壁站了好久,才将长发拢好,把门打开。走廊里空空如也,从这头到那头,一览无余。我站在寒气浸骨的门口,等待林西的出现,但林西终究没有出现,我确信那是我的幻觉。
重又回到了屋里,没有开灯,我已经习惯躲在黑暗里。窗外的夜色透着凛冽的寒气,我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梦里似有呜咽声,我以为自己哭了,醒来才确认是窗外的风声一意孤行地响着。
第二天,我去车间找到朱涛,心里装满了委屈,脸色很难看。朱涛正在机器前忙活,看见我很高兴,又看见我的脸色,低声问,怎么了?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认真地说,我想嫁人了,你帮我介绍个男朋友吧。
说完,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脸。
朱涛显然被我的话吓住了,本能地四顾看了看。
我说,你别看他们。
朱涛忙说,是的是的,他们哪能配得上我徒弟。又仔细瞅了瞅我,说,你想好了?
想好了。
要不,你回去再想想?
不想了。
朱涛停了一下,说,林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
我打断他的话,说,你以后不要再提他了好不好?我几乎要哭出来。
朱涛说,那好吧,你先回去,我给你留心着。
我转过身,泪立刻流了出来,快步走出了车间。
八
二车间的实习终于结束了,厂里要对我进行综合测评。
朱涛比我还紧张,早晨一上班,他就站在我身边,跟我讲各种注意事项,我说你说的这些我早就倒背如流了。再说,我都不在乎,你紧张个啥?朱涛看我像个外人,急得不行,说,苏辰,你必须过,不然,我对不起……我知道他又要提林西,冷笑一声,转身离开,干脆连准备都不做了。
考核组终于来了,技术副厂长带队,车间主任、厂办,居然还有刘航。刘航是前一天考核的,他说他没有过,还要再实习几天,想必让他来是观摩学习的。
我突然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念头,整个人立马精神抖擞,全身心进入状态。车间里一共二十台机器,我要全部操作一遍,而且操作流程工艺一点不能错。这确实有点难度。我一关一关地过,精神高度集中,我已经感觉不到别人的存在,只有一双眼睛在遥远的地方注视着我,充满了关切,也充满着信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等我全部完成后,已经是大汗淋漓了。全车间爆出热烈的掌聲。工友们都在看着我,我好像全都不认识他们了。我木然地走进休息室,在椅子上坐下来,感觉四大皆空。
下班的时候,朱涛进来了,说,你今天表现太好了,连副厂长那老头儿都服了。
我心里突然一酸,说,多谢师父。说完,接过他手里的包,跟他一起出了车间。
他说,谢啥,总算没有辜负……大概意识到了什么,他掏出一根烟,点燃,用力吸着。
朱涛与林西不同,虽然他们都比我大不了几岁,可林西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可以爱惜,也可以挥霍;而朱涛亦兄亦父,我对他只有敬重。我说,师父,我还不知道合不合格呢。
他说,绝对没问题。当然,前提是那老头儿的脑子没出问题。
说着,他很开心地笑了。
随后,我就要转到三车间了,之后,还有一车间、四车间……我知道,每个车间都会给我指派一个师傅,但有了林西和朱涛,别的人只能是师傅,再也不能成为我的师父了。刚进厂时,车间主任说两年内要转完六个车间,可现在,林西走了,我也要离开朱涛了,我还能挨过这两年时光吗?
一个月后,朱涛真的给我介绍了一个男朋友。他说,小伙子人不错,各方面都好。又说,你还年轻,看看就行,别勉强。他说得前后矛盾,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相信林西还会回来,相信这世间会有奇迹。我突然生出一种遥远而陌生的感动,层层叠叠,伴着那苍白而悠远的思念,汹涌而来。
小伙子是一位历史老师,教高中,他给我讲了这个城市的故事。应该说他讲得很好,可我一句也听不进去。临走的时候,我们都举举自己的饮料,很干脆地一口喝干。我们都觉得不会再见面了,很友好地道别。
朱涛问我对历史老师的印象,我说,挺好的,像哥们儿。他又问,那你是决定和他谈下去了?我说那倒不会……
我突然很伤感,离开朱涛,去鲜花店买了一束花,抱着它在街上走了很久。
此后的一段时间,大概有两个月吧,历史老师联系过我几次,这是我没有料到的。我们一起吃饭、看电影、看文物展,无奈,我始终进入不了状态。一次,历史老师很伤心地说,你心里还有别人。他说这话时,怅然叹了口气,将目光送到高远的夜空。果然是老师,一眼就能看穿我的心思。我承认了,说真的很抱歉。他笑了笑。
有一天,他酒后给我打电话,说,苏辰,你是个好女孩,你各方面都好。我说,你也是,哪哪都好,可我心里就是装不下别人。他说,我知道,那个……我也快三十了,父母让我早点结婚,生个孩子……他说得磕磕绊绊,很对不起我的样子。我忙说,理解万岁,我们好聚好散,你赶快找个人结婚生子吧。历史老师更结巴了,说,其实,我很舍不得你,可是……我说,没什么舍不得的,我们还是哥们儿。
就这样,我和历史老师的恋爱无疾而终。朱涛知道后没说什么,他固执地相信林西会回来,好像一直在等我和历史老师分手。而我,也像终于给了自己一个交代,长长松了口气。
这一年,是我进厂的第七个年头了,我早已成了一名合格的技术人员,审核图纸,研发产品,到车间检验质量,查找问题……有时我要求严了,工友们会抱怨,特别是二车间的,他们说,苏辰,你能不能手下留情?我说,我留情了,咱们就没饭吃了。他们就都会很听话地点头应着。
我还是搬了家,搬离了单身宿舍,远离了过往的是是非非。林西走了后,我的精神一直处于恍惚状态,他像个传说中的人物,在我生命中来了又去,什么都没有留下,又什么都留下了。他的离开,好像一次仓皇的逃离,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成了我心底永远的谜。生活不是害怕答案,是害怕没有答案。林西给我的木雕,摆在我的书桌上,她面对着我,我面对着她,我们是一个人,我的心里生出一股暖流。
我渐渐成了老姑娘,三十多了没有结婚也就罢了,还绝不谈男朋友,这让我成了异类。同事都劝我想开点,也有人给我介绍男朋友,我一概不见。
我对朱涛说,真正的痛苦是说不出来的,以前我以为孤儿的命运是悲慘的,现在才知道,那些能把你掐死又让你叫不出声的绝望才是最痛苦的。朱涛安慰我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别想那么多了,放下吧,你也该再找一个了。也许林西有自己的理由,抑或是,他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我品尝着这句话,陷入了更大的猜测。
我常常想,人性有很多面,不是每一面都胸怀坦荡。不羁的林西也没能脱离尘世万千纷扰,他离开我,抛下一个天大的谜给我,让我用一生的时间为这个谜买单。我常常恨他入骨。
那天,朱涛来找我,说要带我去见一个人。他说得很郑重,声音和眼神都有些不安。他早就离开了厂子,到一家照明公司跑销售,据说待遇不错。我在路上见过他几次,他渐渐显出中年大叔的样子。
我以为他又要给我介绍男朋友,就干脆地说,我不找,我还没想好。
这次你不用想。朱涛俯下身说,是关于林西的事。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一下子碎掉了。我仿佛看见了死去的自己,孑然一身,走在通向往生的路上,两旁的河水,汹涌翻滚,宛如煮沸。有彼岸花开在路旁,红得像悲伤的血。
我惊恐地看着他,泪水慢慢从我眼眶里流出来。
朱涛坐了下来,沙哑着嗓音说,林西出事了,我想带你去见一个知道真相的人。生活应该回归真相,任何猜疑都是对真相的辜负,无论真相是好是坏。
他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吸着,缓缓地说,当年小影出现,是来找林西复和的,但林西当时有你,坚决不同意。小影的叔叔是个人物,势力很大,其实我当年就听到过一点消息,没有告诉你。小影的叔叔找到林西,说如果林西和小影分手,就要了他的命。林西那种性格,他哪肯屈服?小影的叔叔又说,那就让苏辰永远消失。他让林西选择,林西当然选择保护你啊,只是还不肯接受小影。你那次被车撞伤,应该就是一个警告。后来,小影的叔叔突然又变了。他要跟林西来一场公平的交易,赛车。如果他赢了,林西就和小影在一起;如果他输了,林西来去自由。小影的叔叔是赛车高手,而林西根本就没摸过机车,怎么比?可林西还是答应了。他没有别的选择。结果,林西就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我的心揪成一团,声音都颤了,他死了吗?
朱涛摇摇头,不知道,好像……没有吧。
一根烟吸完,他又点上一根。
我慢慢站起来,像经历了一场巨大的风暴,摇摇晃晃,朱涛扶住我,他担心我瘦弱的身体支撑不住,会倒下去。我没有了泪,心里巨大的痛已让我流不出眼泪。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问。
你知道的,我跑业务,到处跑……我听别人说的。他说。
那林西在哪里?他残了吗?我呆呆地说。
不知道。那个人说他受了重伤,以后就不知道了。朱涛叹息着,具体什么情况,得问知道真相的人。
我又产生了幻觉——林西骑在马上,衣服被风吹起,飘忽着,像雄鹰的翅膀;他手里举着一瓶酒,眼睛看向天空,像追逐疾驰而过的风,忧郁里透着狂野。四周是一片苍莽的雪原,还有一个小小的火车站,两条铁轨从远处过来,经过他的马蹄下,又伸向雪原的远方……我还听到了汽笛声,呼啸而来,渐渐远去。
走吧,我们去见那个人。我站了起来。
上午不行,我中午有个应酬。朱涛也站了起来,下午吧,你也准备一下。
送走朱涛,我站在窗前。四周静得悲喜交织,窗外梧桐叶落如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已经习惯站在这个窗口,看四季更替,看世事变换,看时光老去。我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林西,我们还会见面吗?在日夜交替的瞬间,听说在那一刻,生死是可以超越的。
我平静地给自己化妆。毕竟已经三十多岁了,皮肤不再白皙,也没有了光泽,因为太瘦,眼窝似乎也陷了下去,唯一不变的是我的眼神,永远泛着迷离的光。我化不出从前的样子,只能用粉底掩盖我的悲伤。还是林西给我留下的那个梳妆台,可时间无岸,流年已逝,谁能让已逝的青春附到这面镜子上?又有谁能将这无尽的思念,长长的等待,化作弹指一挥间?我有的只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在春去秋来之间一直奔跑,一直奔跑,跑向另一个孤独的灵魂。
我中午没有吃饭,一直等着朱涛的电话。可一直等到晚上,却等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朱涛在喝酒时心脏病突发,没送到医院就去世了。
我蹲在地上,泪如泉涌。这个待我如父如兄的人,这个一直坚信林西会回来的人,他的离去,把我所有的希望,包括对林西的期待,连同那个所谓的真相,都全部带走了。我成了一个真正无家可归的人,不但肉体,还有灵魂。
我没能见朱涛最后一面,这成了我心里永远的痛。我决定去墓地看他。
朱涛葬在郊外一个公墓,离市区很远,每天只有一班公交车,而且要很早出发,晚上很晚才能回来。这样,我有一整天的时间和朱涛说话。而且,这里风景很好,很适合他乐观豁达的性情。我坐在秋日的阳光里,吹着沧桑冷硬的风,将心事全部告诉朱涛,这个在尘世里与我相依为命的人,死后依然是我最牵挂的人。
我像从无边无际的黑夜中走出来,站在朱涛墓前,一动不动,脑子里一片空白——林西在哪里?你为什么带走了真相?我慢慢闭上眼睛,夕阳西下,光和影都已远去,风声乍起,我听见了孤笛声,哀怨、缠绵、决绝,如舞台上翻飞的水袖,如花旦脸上的泪痕。孤笛声徘徊了许久,才渐渐散去。
返程的公交车来了,在离开墓园的时候,我又一次回望那一个个孤独的墓碑,那样安静,仿佛人世间的山山水水,是是非非,都与他们无关了;仿佛有一个声音袅袅传来,淡然而有几分无奈——没有结局的结局,便是最好的结局。
我想喝一杯掺了泪的酒,将尘世里的苦痛全部咽下。
责任编辑 申广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