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类”政治学:走出身份政治的藩篱

2023-09-13 11:08王小豪
南风窗 2023年17期
关键词:中心主义本体论主义

王小豪

生活中的新经验、新现实,正在动摇人们看待世界的眼光。在科技界,以ChatGPT、Midjourney为代表的人工智能正在深度介入生活;苹果公司推出的Vision pro将虚拟现實推向了新台阶,“元宇宙”也不再那么遥不可及;美国富豪Bryan Johnson“三代换血”以葆青春的新闻,在技术与伦理的交汇点引发了强烈的争论。技术发展提出了新的命题,与此同时,频发的高温、暴雨等极端天气,使“人类世”不仅作为学术概念存在,而且是亟待人们采取行动进行回应的现实。

旧有的“人类中心主义”的认知与实践框架,难以应对这些令人兴奋又不安的变革。作为一种以技术革新为起点的理论构想,后人类主义是一个恰逢其时的理论工具,帮助我们重新梳理人与人、人与技术、人与自然的关系。后人类主义反思“人”的存在本身,对“人是万物的中心”理念提出质疑和批判,并以此发展出了一套全新的认知与实践方法,以此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的种种局限性。

南风窗专访华东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院长吴冠军教授,围绕着后人类主义的理论与实践进行探讨。他的新书《从元宇宙到量子现实:迈向后人类主义政治本体论》从政治哲学的视角审视元宇宙、虚拟现实、人类世、量子力学等科技前沿动态对人类生活带来的变革和影响,并提出了“后人类主义政治本体论”的主张。

藏污纳垢的人文主义

南风窗:你的新书关注元宇宙、量子力学与后人类主义。这本书的写作与科技界最新动态之间有什么关联?

吴冠军:这本近600页的学术著作会热卖,对于我也是一个不小的意外,因为标题里的“后人类主义政治本体论”是一个大家在日常生活中不会碰到的术语。在这本书中,我要挑战大家对现实的认知。一方面,技术领域元宇宙的袭来,通过头显令我们置身各种极具“现实感”的虚拟世界中,另一方面,物理学视角下的微观现实,同样映射出令人震撼的“量子现实”图景。这两者共同揭示出一个颠覆性的观念,即“现实”可能比我们之前所理解的更为复杂、更为诡异。元宇宙的世界究其根本是虚幻的吗?如果是,那么当你沉浸在元宇宙中,是玩物丧志吗?我们身处其内的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为什么存在着“世界”,而非什么都没有?这些问题,很值得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认真思考,而书中对这些问题的探究,推动我们来到后人类主义政治本体论。

南风窗:后人类主义的定义是什么?后人类主义的“后”体现在哪里?

吴冠军:在深入谈论后人类主义之前,我们要先了解后人类主义批判的对象,也就是humanism,我们常把它不恰当地翻译成人文主义。自启蒙运动以来的三四百年里,人文主义一直是一个特别正面的概念,当我说你是一个人文主义者时,你肯定觉得我在夸赞你,至少不会认为我在骂你。原因就在于人文主义承载了诸如自由、平等、权利、自主等人们普遍认可、向往和追求的普世价值。

但是,如果我们深入考察人文主义的概念,就会发现它其实是一个藏污纳垢的框架,里面有很多难以察觉的暗面。humanism其实应被译为人类主义,“文”这个字是加进去的。人类主义很赤裸地彰显了它的核心主张,就是把人类放在宇宙的中心。尽管这个概念出现很早,但在近三四百年才逐渐成主流—在那之前,我们人类很接受让自身匍匐在佛祖、仙神、上帝、自然等等存在之下。

当人类把自己作为一种主义时,很多事情就变得危险起来了。类比一下,我们知道“大虫”(老虎)吃人是一种纯粹的生物性行为,但是如果在“大虫”后面加上主义这个词,就变成了吃人这个行为是在道德规范层面上得到正当性论证的。在“大虫主义”框架下,大虫变成了“万物的尺度”。人类主义也具有同样的魅惑性,它使得人类在规范层面上拥有了特权,在这个框架下,人类对各种动植物、非生物,乃至包括地球、火星在内的行星等“非人类”做出的一切恶行,都被遮盖过去。

时至今日,人类主义面临内外两个巨大的困境。人类对于地球资源的疯狂攫取,已经严重影响了地球生态。为此,以诺奖得主、大气化学家保罗·克鲁岑为代表的学者提出“人类世”的概念,强调我们人类已经成为了形塑行星生态的主导力量。这个概念提醒我们,人类取得高度的文明性成就的同时,也在行星层面造成了巨大的危机,并可能反噬我们人类文明自身。人类主义的思维方式,在这个极端气候频发、物种大灭绝的时代已经难以为继。这是第一个困境。

人类主义也具有同样的魅惑性,它使得人类在规范层面上拥有了特权,在这个框架下,人类对各种动植物、非生物,乃至包括地球、火星在内的行星等“非人类”做出的一切恶行,都被遮盖过去。

人类主义第二个困境,是它存在着一个致命的问题:谁是被放置在宇宙中心的“人类”?这绝非不言自明。人类主义是一个“中心—边缘”的架构,存在中心,就意味着存在边缘。尽管人类主义宣称自由、平等,但只有被纳入中心的群体,才拥有追求自由、平等等现代价值的资格。当年欧洲人发现美洲大陆时,他们眼里的印第安人肯定不算人类,黑人被运奴船送去挖矿时,也肯定没被看作人类。

所以,人类主义的暗面在于,这是一个具有等级与特权的思想概念,存在“人类中心主义”,就会存在各式各样的“××中心主义”,我们能把人类放在例外的位置上,就可以把男人、白人、美国人、雅利安人等概念放在同样的位置上。“美国例外论”“白人至上主义”等思想,都是这套逻辑的变种。

前阵子我们学院举办了世界人工智能大会的分论坛,麻省理工学院的教授泰格马克做了一场演讲叫《Keep AI under control(让AI可控)》,我当时问他,让AI处在谁的控制下?当他说Let us not lose control(让我们不要失去控制),这个us(我们)是谁?如果是整个人类的话,人类什么时候一致行动过?举这个例子是想说明,当用人类这个概念来指代我们这个物种时,往往会遮蔽内部的身份政治,而这恰好是人类主义最大的矛盾所在。

南风窗:人类主义内部是否提出了应对这个“人类”矛盾的方案?

吴冠军:人类主义内部有两种解决思路,第一种可以称为“竞胜主义”,通俗点讲,就是边缘的群体赶走中心位置群体并取而代之。然而,竞胜主义保持了人类主义的中心—边缘框架,今天白人压制了黑人,明天黑人就要团结起来把白人压下去,今天男人占了优势,明天女人再把男人打下去,最终所有人都陷入了身份政治的陷阱,不断开启不同身份群体间的总体性对抗。

第二种可以称为“新启蒙主义”,简单来说,就是扩大“人类”的范围,把女人、残疾人、黑人、亚洲人、犹太人、同性恋等曾经或正处于边缘地位的群体,纳入“人类”的概念,赋予他们同等的权利。然而,新启蒙主义一样没有触动人类主义的中心—边缘框架,因为“人类”自身就被设定为最大的中心,在该框架下人类对动物的行为(如人吃牛肉)是正当的。这就使得中心—边缘框架根深蒂固被保持:在人们眼里,总有一些人看上去更像动物、禽兽,这些人就变成了“亚人”,哪怕不是女人、黑人、犹太人,那么LGBTQ呢?在很多人眼里他们不就是更接近禽兽?不管我们再怎么扩大“人类”的范围,它的“中心—边缘”架构不会改变,总有一些群体或事物会处于边缘地位。

更重要的是,哪怕新启蒙主义获得最终成功,实现了“人类”内部的普遍平等,把所有看上去有点像人的都成功地纳入“人类”,然而,物种危机、气候危机以及人工智能的发展,使得以人类为中心的思考框架越来越不能适应当下的现實。原先我们总以为时间没有尽头、文明会永远存续,但是,放眼望去,人类文明其实正处于重重危机之中。我曾提出,行星尺度的生态变异与随时可能到来的技术奇点,使人类生活在剩余时间之中。人类世的出现、人工智能的发展,其实为我们描绘了一个人类不再能够为所欲为的未来图景,稍有不慎,就会面临文明的崩溃。

刚才提到的泰格马克,今年3月写了一封公开信,1000多位人工智能专家联名签署,呼吁所有的人工智能实验室应立即暂停比GPT-4更强大的人工智能系统的训练。这个想法就很能体现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模式。为什么人们会对人工智能感到恐惧?那是因为在很多地方已经比人类更智能的人工智能,使人类的中心地位受到了威胁。

曾几何时,我们人类巴不得世界上存在一些比自己强的东西存在,比如上帝、仙神,让他们帮助我们解决各种问题和困惑。但是如今,我们一旦发现有些东西在某些领域超过了我们,便出现了一种不能接受的恐惧感。这种恐惧其实是“以己度人”。正是因为我们以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对待非人类,所以才担心人工智能强大之后,会发展出“机器人中心主义”,反过来把人类奴役、虐杀。这种想象的“机器末世”画面,在《西部世界》这部剧中描绘得淋漓尽致,剧里面的人类对机器人服务生肆意奸淫、无恶不作,于是当机器人获得意识之后,便对人类非常仇恨,反过来屠杀人类。然而,如若我们打破人类中心主义框架来生活,并用如此产生出来的大数据文本来训练人工智能,那么,“机器人中心主义”的人工智能恐怕也根本不会产生出来。

后人类主义批判

南风窗:相较于人类主义,后人类主义提出了什么不同的主张?

物种危机、气候危机以及人工智能的发展,使得以人类为中心的思考框架越来越不能适应当下的现实。

吴冠军:前面已经说过,在人类主义的框架里会隐秘地存在处在中心位置上的群体,例如男人、白人、美国人,如果我们在这个框架里思考问题,发生的改变无非是被边缘化、亚人化群体取代原中心位置群体,或者被后者纳入。

后人类主义则致力于发展出打破人类主义的全新视角。后人类主义最早可以追溯到上世纪80年代,当时的一些学者借助讨论新技术乃至科幻作品,来探究人类生活变革的可能性。

例如女性主义学者唐娜·哈拉维,她写了一篇名叫《赛博格宣言》的文章,就是从后人类主义的视角审视性别问题。如果我们沿着人类主义的视角来理解性别问题,有很大概率会进入前述的“新启蒙主义”和“竞胜主义”的进路。但哈拉维不是这么想的,她通过科幻作品中未来技术对身体的介入,提出“赛博格”这种经过技术改造的肉身,呈现出了“杂交”的属性,人们的身体可以打破“男人/女人”框架。由此,“赛博格”超越了二元对立的性别观念,进而瓦解了传统的男性中心主义。

特别需要注意的是,后人类主义很容易和反人类主义与超人类主义这两个概念混淆。反人类主义就不必多说了,纳粹的屠犹行径就是典型的反人类恶行。但超人类主义乍一看好像和“赛博格”类似,也是主张通过技术手段对人体机能进行增强。但是,超人类主义与后人类主义的关键区别在于,后人类主义是对人类主义框架的突破,而超人类主义则是对人类主义框架的再确认,它不仅不谋求突破人类主义的框架,更是对其内含的等级结构的增强。

如今胚胎干预技术的发展已经出现了这样的苗头,在以前,即便父母智商外貌都出色,但后代的智商与容貌表现仍存在概率性。而随着胚胎技术的成熟,富人就可以有计划地干预小孩的禀赋,强者更强,弱者更弱,最终让阶层差别从社会性层面固化到生物性层面,进而会使不同社会阶层的“身份”差别变成物种意义上的“类性”差别。从这个意义上讲,超人类主义走向极致就是反人类主义。

南风窗:后人类主义最终会不会和人类主义一样,成为一种新的框架,进而形成新的循环?

吴冠军:恰好相反,后人类主义拒绝中心—边缘框架,不把任何一种旧的或新的身份、种群填入中心位置—“后人类”主义恰恰不像人类主义那样,设定某种肯定性内容作为终极尺度。后人类主义与人类主义的理论地基并不相同,人类主义指定了确定性的地基,例如在探讨人际关系时,预设存在一种叫做“人性”的东西,通过对人性进行研究和判断,来理解人与人的互动关系,理查德·罗蒂把这种进路称为“基础主义”。但在后人类主义的视野中,现实不存在本体论地基,并且充满了不确定性。古代哲学家把世界的本原确定性地定位为水、火、气、以太,乃至原子,人亦具有某种本性,性善或性恶,但量子力学启示我们,不确定性而非确定性界定了我们这个世界。后人类主义正是建立在这种不确定性上,不预设任何的基础和本质存在。

考察互动,而非本质

南风窗:从理论层面理解后人类主义的意图不难,但面对这样一种无定形的理论,我们该如何将它应用于日常生活?

吴冠军:让我们用生活中的事例,来比较一下人类主义和后人类主义的不同视角。我有一个学生,很长时间里都没写出论文,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最近恋爱了。结果她很快与男友分手了,因为遇到的是一个渣男,之后她又经历了两次恋爱,但还是都以失恋告终。她认为自己运气不好,一次次遇上渣男。她的看法实际上就是一个人类主义的视角,根据“人性”或者类似标准,认为存在着某些具体的性质,比如渣男。

后人类主义视角关注的不是“是”,那个男生“是”什么,而是关注互动。几次都是自己选择的男生,如果很渣,当初肯定不会选择在一起,最后对方都成了渣男,那么,是不是反过来可以说女生“是”渣男制造机?“是”,仅仅是能动者之间的互动产生的某种暂时性状态—要记住,后人类主义视角下的能动者不只是人,还可以是各种非人类,比如说,肠道菌群的状态、房间内分子的运动剧烈程度(“温度”)等等。

给对方贴上一个渣男的标签,很容易,但无法反思自己在互动中的行为。这种贴标签的行为在社会生活中太多了,例如说上海人就是精明、黑人天生暴力、女人都是水性杨花,但这是非常粗暴和偷懒的想法,实质上不解决任何问题。我们认定男人都是渣男的时候,最终只会落到要么远离男人,要么把男人管得死死的局面,和旧社会男人对女人的做法没有任何两样。

当我们从互动的角度来重新看待社会现实时,我们将有机会走出人类主义“统治—服从”“中心—边缘”的秩序框架,让原来人类主义框架下被掩盖、消声或处于下位的群体被看见。

在《从元宇宙到量子现实》这本书中,我提出了“后人类主义政治本体论”的概念,其实质是“互动本体论”,从互动的角度重新理解现实与社会现实。互动本体论不是说以前我们没有关注到互动这个行为,而是我们对互动的理解出现了偏差。从前我们把互动理解为两个已经存在了的、具有各自本性的主体之间的互动,诸如人与人的互动、国家与国家的互动。当问题出现时,我们关心的是相关方“是”什么,比方说这个男人是不是个渣男,那个国家是不是邪恶的。互动本体论是完全颠倒过来的思考方式,它不考察主体的本质是什么,这个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那个国家是正义还是邪恶,而是把互动放到了本体论的高度,通过对互动的考察,来理解主体如何成为了现在的模样。也就是说,所谓的本质,本身是互动的产物。

我们把视野拉到国家与国家的关系也是一样。例如,我们现在都认为,纳粹德国是非常邪恶的政权,但是仅仅下一个价值判断是不够的。如果我们深入研究德国的历史,会发现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德国被施加了异常沉重的《凡尔赛和约》,战争赔偿金额达到1320亿德国马克,约合今天差不多7000亿欧元。这给德国社会带来了沉重的负担。要知道,希特勒以及纳粹党是经过民主程序上台的,如果我们只是给当年的纳粹以及今天的伊斯兰国贴上一个邪恶的标签,而不反思它是怎么出现的,那么对我们反思和理解国际政治没有丝毫益处。

我们常讲批判性思维,很多人其实没搞明白什么叫批判性思维。马克思有句名言:“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这句话的意思是,要通过思想上的批判改变我们认识现实的视角,当我們的视角发生改变时,我们就有能力重新组织与现实的关联,进而达到改变现实的目的。

后人类主义与互动本体论,正是这样一种全新的视角。当我们从互动的角度来重新看待社会现实时,我们将有机会走出人类主义“统治—服从”“中心—边缘”的秩序框架,让原来人类主义框架下被掩盖、消声或处于下位的群体被看见,女人、黑人、亚洲人甚至动植物,都可以与这个世界建立全新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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