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智慧
因抑郁症自杀的名人越来越多,讨论抑郁症的范围越来越窄。
人们克制而谨慎地将缅怀控制在“生理性疾病”的惋惜下,完成着一次又一次对“抑郁症”的无奈“论断”—就像罹患抑郁症的作家塞缪尔·贝克特所说,“这病没有法子能治”。
我们当然不是否认抑郁症的生理性因素,作家海明威死于自杀,家族成员中近四代都有抑郁症和自杀史。然而,抑郁症等精神疾病的社会性因素,往往被下意识地忽略:在一个“流动”的现代世界里,海面上没剩下几块礁石,孤独的个体不知道该把获救的希望托付何处,也不知道即将漂向何方。
“飞越疯人院”式的疑问依然有深远的意义,谁来定义抑郁症,谁从“抑郁症”中获益,患者与“正常人”的边界在哪里?流动时代日益增多的精神性疾病患者,折射出人类作为“高级动物”对“幸福在哪里”抱持的伦理期待。
世界卫生组织统计,全球约10亿人正在遭受精神障碍困扰。新冠疫情后,全球抑郁症患者激增5300万,增幅高达27.6%。
据世界卫生组织表述,抑郁症是一种最常见的精神障碍,其特点是“持续的悲观失望,对以往有益或愉快的活动缺乏兴趣或乐趣,睡眠和食欲不佳,常感疲劳,注意力不集中”。这和美国《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三版上的描述几乎一致。
出版于1980年的《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三版,又称抑郁症“圣经”,奠定了近半个世纪以来诊断抑郁症的医学基础。
在此之前,或者说该书的前两版,杂糅了占主导地位的弗洛伊德、迈耶的理念,运用精神分析概念和“总体疗法”治疗抑郁症患者。
弗洛伊德的文章《哀悼与忧郁》(1917),分析“忧郁症”是患者经历童年的“失去”、把压抑的怒火发泄到自己身上的反应。他的开创性在于,强调了患者的“心病”,而不是身体失衡或机能失调;同时,他也回应了历史上的“忧郁症”崇拜,认为忧郁症伴随着特殊的禀赋,很多患者都是“天才”。正如莎士比亚笔下的“忧郁王子”哈姆雷特,“比起没有忧郁症的人,更能洞察真相”。
阿道夫·迈耶提出“生物心理社会学”方法,其实是和弗洛伊德“分道扬镳”。他的方案“因人而异”,详细研究患者的特殊心理、社会和生物特征,乃至职业领域,不会局限在某一个方面。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心理健康”成为社会流行话题。在战争中出现心理问题的士兵,接受精神病医师的诊治,不仅提高了精神疾病的社会关注度,也使精神疾病本身不再“污名化”。1954年《曼哈顿中城区研究》报告令人们普遍意识到,战争,或者说社会因素,对人的心理产生重大影响。没有遗传史的人,也有可能患上精神疾病。
到了1970年代,抑郁症的理论和实践已经相当混乱。它的“动因”是内源性还是外源性,无人能够证明。医生诊断时也十分随意,哪种症状意味着哪种精神疾病,没法达成一致,说是“乱开药方”也不为过。1972年美英联合诊断项目发现,英国“抑郁症”患者的数量竟然是美国的五倍,舆论大哗。
1974年奥斯卡金像奖影片《飞越疯人院》表现了大众的恐惧,精神病院滥用权力,让正常人不再“正常”。这也是整个60年代反精神病学运动的缩影,法国学者福柯、英国学者莱恩,都认为精神病学只是一种社会控制模式,目的不是真心“治愈”患者。
《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三版恰逢其时地终结了混乱局面。它融合了医生约翰·费纳提出的“费纳标准”,划定抑郁症的表现:情绪上烦躁不安,悲伤或绝望;有食欲不振、失眠、无精打采、漠不关心、思维迟钝、企图自杀、感到愧疚、躁狂等其中五种表现;症状持续一个月以上。
只谈症状、不谈原因,使它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不仅巧妙避过了反精神病学运动的正面攻击,还顺手把神经性、精神性、内源性、外源性等一大堆复杂术语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1974年奥斯卡金像奖影片《飞越疯人院》表现了大众的恐惧,精神病院滥用权力,让正常人不再“正常”。
但是,《精神疾病診断与统计手册》第三版也包含了重大缺陷,没有区分正常的悲伤等情绪表现与抑郁症表现的差异。
治疗抑郁症的药物,如单胺氧化酶抑制剂、丙咪嗪、阿米替林等,都出现在20世纪中叶。但那时针对的最主要症状是“焦虑”—典型的时代病。诗人奥登有长诗《焦虑》(1957),描述了各种各样的政治恐惧和社会压力。
精神治疗药物满天飞,也有医药公司的推波助澜。当时最火爆的安定和利眠宁,几乎成了包治百病的神药,而两款药物出自同一家罗氏公司。广告中,公司有意将安定塑造成针对精神紧张的特效药,利眠宁则对焦虑症有显著疗效,定位不同,不耽误同时销售。
夸张的是,广告中提到了大多数常见症状—晕倒、呼吸不畅、月经不调、紧张、焦虑、愤怒、害怕、潮热、抑郁等—都可以用安定和利眠宁中的一种来治疗。当年就有医生发文质疑:还有什么是不能用安定和利眠宁解决的吗?
1966年,滚石乐团专门为安定创作了一首热门歌曲《妈妈的小帮手》。歌词描述了一位药物成瘾的母亲,靠服用安定药片才能度过鸡飞狗跳的一天。她唱道:“医生啊,再多给我一些(这个药)吧。”
《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三版适时“出现”,剥离了抑郁症里的“焦虑”特征,缩小、严控精神性药物的范围,同时推动药企开发更具针对性的抗抑郁新药。按症状开药,使得治疗精神性疾病的医疗服务时间大大缩短,成本更低,效率提高,医保公司也愿意受理相关的业务。
20世纪末,新型抗抑郁药“百忧解”成为主角。彼得·克雷默在《神奇百忧解》一书中,把所有选择性血清素再摄取抑制剂(SSRIs)都奉为神药,认为它不仅可以改善抑郁症患者的问题,还能激发正常人的活力。
到1994年,百忧解是全球第二大畅销药物,甚至有青少年将此当成一股“潮流”,不吃就落伍了。罗纳德·华莱士有首名为《百忧解》的诗,毫不吝惜赞美之词:“真是太快乐了!好像我触碰的万事万物都在熠熠生辉,向我微笑。”
2000年问世的《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第四版,进一步区分了重度抑郁症、心理沮丧(较低程度的抑郁症)。前者包含五类症状,后者只列出两个症状。
无论第三版还是第四版,直观的症状、标准的细化,推动了心理治疗服务的普及和扩大。随着轻度抑郁症定义的出现,社会上也出现了无意识的“对悲伤的监视”。轻度抑郁症的“门槛”如此之低,人们又已习惯按照“手册”条目进行自我审视,自己把自己当“病人”也就“顺理成章”了。
近几十年,药企对抑郁症的定义、治疗,起到了重要的影响。其做法是把药品推销给“有钱又没病的人”,不断扩充医疗市场,覆盖“手册”定义的全部抑郁症患者。它们资助高校的研究,将抑郁症的判定“设计”得更为科学,进行政治游说,也扶持药物试验,控制试验结果。
其实,巴比妥酸盐、鸦片制剂和安非他命,治疗抑郁症的效果更好,副作用也更少。但是,它们完全比不上百忧解的“畅销”。原因一是这些药物需要专业医生而不是全科医生开具,二是其专利都已过期,不能再给药企创收。
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抑郁症数量激增,治疗“神药”也同时诞生和畅销,很难说是一种“巧合”。
很多学者极力批评抗抑郁药。像大卫·希力的《让他们吃百忧解:制药行业与抑郁症之间的不健康关系》、欧文·基尔希的《皇帝的新药:打破抗抑郁药神话》、理查德·本托尔的《医治心病:精神病治疗为什么失败》、加里·格林伯格的《制造抑郁症:一种现代疾病的秘史》,都猛烈抨击该类药物造成的、本不必要的健康風险,以及“安慰剂效应”背后不道德的利益攫取。
即使用后现代主义的眼光来检视抑郁症的文化建构,也不能否认真实痛苦的存在。从希波克拉底时代到今天,“忧郁症”也好,“抑郁症”也好,“内源性抑郁症”也好,虽然“名称”相异,但都是用高度一致的词语来描述同样的情绪。
抑郁症不是神话,更不是幻觉,它经由生物医学行业的定义、构建,社会文化的强化,从而被清晰地“生产”出来,和创造者成为一个共同体。
时代的痼疾—性别、种族问题,也集中投射到抑郁症上。社会学家乔治·布朗和蒂里尔·哈里斯合编的《抑郁症的社会根源:女性精神疾病研究》显示,样本中的绝大部分女性由于外部原因而不是天生的机制导致抑郁症。英国心理健康慈善机构“心态”在2000年针对非裔和亚裔的精神疾病患者进行访谈,结果显示,和白人相比,非裔患者常常得不到抗抑郁药,因为医疗机构认为“黑人不会抑郁”。
随着轻度抑郁症定义的出现,社会上也出现了无意识的“对悲伤的监视”。
按照乔治·布朗的观点,改变社会应激源,就能改变抑郁症。他认为,羞辱性的经历,比如令人屈从或丧失自尊;或者陷阱式的经历,比如让人无法逃离的处境,尤其会导致抑郁。他也强调弗洛伊德曾提到的“失去”,并在调查中发现,如今患者的“失去”与自我形象、个人期待关系密切。
人类学家也在研究中揭示了隐藏在精神病症背后的社会关系—“道德经济结构”。迪迪埃·法桑曾是法国传染病内科医生,他的新作《创伤的帝国》,从精神创伤角度思考个体经历、集体记忆、社会道德结构和制度机制。他引用普鲁斯特的名言“事情的全部广度”,来说明重大事件造成的精神创伤,早已超越了人们对其频繁阐释的单一视角。
可以说,新冠疫情后,全球抑郁症患者激增5300万正是“创伤的帝国”的有力证明。
其中值得思索的精神症候是,为什么20世纪中叶的人“焦虑”,今天的人依然“焦虑”?
在抑郁症数量大幅度增加、不同时代的主题词一成不变的角度来看,抑郁恐怕是一个“现代性”问题。首先,现代性从固体变成“流体”,社会形态、社会规范、行为模式都不能长久保持,也就不能给人们一个稳定的参考框架;其次,权力和政治的关系逐渐疏离,公民愈发疏远政治机构,政治机构也在拼命丢弃“多余”的社会职能,个体精神成了“三不管”地带;再次,社群不断收缩、削减,群体之间的“共识”极大割裂;最后,环境总是变幻多端,解决所有困境的压力只能落在个体头上。
实际上,个体抉择面对的风险,本身就是由超出个体理解和个体行为能力的力量所导致的,个体却不得不为这样的风险买单。社会不能提供任何权威的“良方”,却只留下了一系列碎片式的短期“窗口”和“陷阱”。
自由解放和悲伤抑郁,成为现代社会的一体两面,人们不可能只拥有其中一样,因为不存在没有破产的资本主义、没有地狱的宗教、没有恨的爱。
在读了一篇又一篇神经学、生物学的论文之后,我们更不应该忘记,抑郁症患者那种无助的痛苦和倦怠,核心是他们失去了值得珍视的人际关系,或者面临沉重的个人意义危机。
谁不曾遭遇这样的时刻?人人都是“抑郁症患者”,只不过是时间长度的差异。
我们不能回到严苛“斗私”的机制里,但也必须要有“为生民立命”的文化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