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晗
2023年6月,美國汉学家比尔·波特重启了他期盼已久的中国之行,这位白胡子长者像以往一样走访古迹、会见老友,这次还有个令人兴奋的行程,前往北京接受中国出版界授予的特殊贡献奖。长久以来,他钻研中国传统文化,尤其痴迷禅宗和古典诗词。从上世纪80年代到终南山造访隐士,30多年间他多次深入中国偏远山区探寻人文遗迹,致力于翻译诗歌和佛经,身体力行传承“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古老智慧。
上个世纪,比尔·波特为溯源中华母亲河的变迁,踏上黄河之旅,接着下烟雨江南,重走丝绸之路,远赴西南边陲,探秘少数民族部落,才有了《江南之旅》《彩云之南》《丝绸之路》等一系列记录文化之旅的作品。年近七旬的他还带上威士忌,从孔子故乡曲阜出发,沿途经过济南、西安、成都多地,拜会李清照、白居易、杜甫、陶渊明、谢灵运等人的故居以及禅宗祖师的道场,途中见闻汇集而成的《空谷幽兰》《寻人不遇》《禅的行囊》亦在中西方引发文化热潮。
比尔·波特的朝圣之旅看似和现代人快节奏的生活格格不入,事实上,他马可·波罗式的旅行和如今火爆社交网络的研学游,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他孜孜不倦地行走,拼凑出不同时代的地域图景。无论是记载城市和建筑的变迁,还是描述物价和交通的细节都反映出生活更迭的走向,俨然一部中国社会变革史。
比尔·波特是隐士,也是行者;是学者,更是智者。在诸多汉学家中,酷爱田野调查的他以“接地气”著称,如他通俗易懂的作品,自出版以来,畅销几十年经久不衰。在谈论佛经、古诗和禅宗时,他从不故作玄虚。比尔·波特年轻时受美国诗人加里·斯奈德的影响,对隐士生活心驰神往,他毅然中断学业,走出象牙塔远渡重洋到中国寺庙修行,过起暮鼓晨钟的朴素生活,体验真正隐士的坐卧起居。
比尔·波特喜欢独处,从翻译古代隐士的著作,到寻找现代隐士之旅,他始终坚信,这个神秘的群体有着源远流长的生命力,便有了《空谷幽兰》里对传统隐士生活的考古,以及亲自拜会现代隐士之后的深思,“隐士不受幻象和习俗强加于人的各种价值观念的左右,他们一直是中国社会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因为他们承载了中国文化最古老的价值观……中国的隐士传统之所以可以延续至今,是因为中国人一向尊重过去,而隐士则保持了那个‘过去最重要的因素——精神传统。”终南山和华山是现代隐士的理想栖居地,山上群居的生活悠闲自在,隐士们种菜采摘自给自足,早晚诵经打坐。有些人已经半个世纪没下山了,对于人世间的风云变幻一概不知,看似与时代脱节,却悟出了真意。
“修行”二字听上去高深莫测,但并不像虚构作品中呈现的那般高雅飘逸。那些现代隐士选择山居亦有着难言之隐,或是经历过人生磨难,或者贫病交加,他们摒除了欲望困扰和妄想杂念,在返璞归真的生活里追求精神境界的升华。在比尔·波特看来,避世并非悲观表现,正因为城市生活中弊病重重,才迫使他们离开。画家、诗人二冬在终南山小院的隐居生活曾一度刷爆朋友圈,简单纯朴的生活让很多人动了归园田居的心思,纷纷感叹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从高压出走回归最低限度的生活,不仅要担水做饭、种菜养鹅,还要忍受停电摸黑、大雪封门……比起那些忙忙碌碌不知所为的人,隐居是顺应内心的需求,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过一生。从闹市逃离到深山也只是在混沌中换个人烟稀少的地方,然而真正能做到“放下”的人少之又少。
比尔·波特《隐士》纪录片,真实记录了终南山隐士的日常生活。
比尔·波特的一系列记录文化之旅的作品。
陶渊明有诗曰:“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看破红尘与否,和久居何处其实关系不大,真正有大智慧的人并不在乎在何方修行,有人一辈子住在寺庙里也没有开悟,有人身处闹市却能参透无常。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年轻时的比尔·波特在纽约唐人街结识了中国和尚寿冶便开始跟随他修行,他们之间鲜少交流,禅之道不在于字里行间,在于心领神会。
在美国,最受大众推崇的中国诗人竟不是人尽皆知的李白、杜甫,而是唐代隐于天台山寒岩的诗僧寒山。如果不知其名,也一定听说过“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句诗。寒山与西方的渊源要追溯到二战后“垮掉的一代”的偏好,他们蔑视秩序、崇尚自由,这恰巧与寒山冷峻孤寂、超然物外的气质一拍即合。凯鲁亚克在《达摩流浪者》的扉页致敬寒山,小说主人公将寒山奉为精神导师,美国小说《冷山》开篇也引用了寒山诗句:“人间寒山道,寒山路不通。”
上世纪80年代初,比尔·波特为自己取笔名“赤松”,和上古仙人赤松子遥相呼应,并用这个笔名出版了第一部寒山全译本,口语化的节奏简洁晓畅,意蕴悠长。在翻译过程中,他把寒山当作知音,参透诗词里的弦外之音,就像《金刚经》中所说的“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每个人都有佛性,只能通过修行看到自己的真面目。事实上,翻译和学佛殊途同归,剥开表象才能看清本真。比尔·波特译寒山完全出于他对隐士文化的迷恋,也正是翻译这本书的经历,开启了比尔·波特随后几十年的修禅之旅。
二十多年中,即使在路上奔波,比尔·波特还是会为翻译佛经、唐诗留出时间。他先后译成《金刚经》《心经》《六祖坛经》以及上千首古诗。翻译是谋生之道,同时也是修行之道。翻译本身作为一门艺术,在忠实原文表达的基础上需要发挥有限的创造力,因此常被戏谑地称为“戴着镣铐跳舞”。在比尔·波特看来,短小精悍的中国古诗能达到英语文化无法企及的境界,他很享受和古人共舞的愉悦,译韦应物就像跳华尔兹、译李白如同棋逢对手耍拳脚、译佛经仿佛和祖师一起坐而论道,久而久之,便自然而然地将古人的态度代入到生活之中。
比尔·波特已经出版了十几本专著,他继承了西方实证主义的学术传统,以细腻微妙的笔触书写中国,以局外人的视角议古论今。当你脱身喧嚣的都市进入深山密林之中,就会发现,一味急于求成,便忽视了心灵的修行,失去了人生的真谛,反而愿意停下脚步的人能看到更多风景,正如比尔·波特所说,“只有当我们独处时,我们才会更清楚地意识到,我们与万物同在”。
很多人认为,所谓禅宗、修行和日常生活相距甚远,然而世间苦恼的根源大抵归于患得患失。事实上,抵御求而不得的苦闷并非无所作为,而是破除执念,圆融一个完满的自我,这个心路历程之艰难可想而知,定力不足,到头来既没有平息忧愁,也更难真正超越自我获得内心平和。可悲的是,那些刻意寻求的终极目的往往在途中已经失去了最初的意义。大多数人所理解的修禅仅仅局限于吃茶、打坐等诸如此类的表面功夫,很难从幻象中抽身,将行内化于心。比尔·波特可谓少有的世外高人,正如他钟情的那些深入人心的诗,无关乎名利,却能抵达忘我之境。心法要在世间修,看清自我的本来面目,懂得舍与得,在物质社会更加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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