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翅目
2017年,本文作者从赫尔辛基到爱沙尼亚1日游。在爱沙尼亚的塔林,街头绘画中也流露出浓浓的北欧式幻想风情。
世界科幻大会期间,参会者通过cosplay,尽情展示自己的喜好。
世界科幻大会,本名为World Science Fiction Convention,简称worldcon。Con是convention,不是会议,更接近主题性展会。我小时候参加漫展,喜欢逛摊位、买周边、看cosplay,对漫展的理解接近市集。大学时追美剧《生活大爆炸》,看到谢尔顿四人组组团逛漫展——圣迭戈国际动漫展(San Diego International Comic-Con),我才意识到Con要更丰富。Comic-Con不仅包括漫画交流、签售、颁奖活动,亦承担电影、电视剧集宣传、主创见面会、游戏宣传等商业功能,同时集市、音乐会、化装舞会等粉丝或爱好者交流活动也必不可少。于是Con在我心目中变为一个充满吸引力的集体活动。它具有政治、民族与商业倾向,却能用文化和艺术消弭圈层隔阂。
我还没去过国际性的Comic-Con,却参加了两次世界科幻大会,一次在芬兰赫尔辛基,一次在爱尔兰都柏林。世界科幻大会的历史比许多漫展都要悠久。它早年主要集中于美国,H.G.威尔斯、黄金时代三巨头、新浪潮的厄休拉·勒古恩与菲利普·迪克,都参加世界科幻大会。穿越二战、冷战与新千年,世界科幻大会虽然在内部有过动荡与变革,但仍保有了Con的某种古老传统:民间性、多元性、乌托邦性,以及某种意义上的狂欢。
世界科幻大会的资金筹集与组织主要依托民间。会员购票,并同时拥有参会与雨果奖投票资格。历经近一个世纪的发展,大会参与者的年龄分布显得比较平均。组织方主要由中青年担任。年长且富有经验的科幻从业者仍是大会常客。白发苍苍的老者大多十分可爱。会员又往往携家带口一同玩耍。孩童与老者的参与,代表着大会全年龄亲善的特性。着“奇装异服”者自由流动,孩童与老者也乐于同他们合影。跨圈层的沟通是大会让人倍感舒适的原因之一。
由于参会者的身份和诉求非常丰富,世界科幻大会的活动总排得满满当当。除了重要的雨果奖颁奖仪式,化装舞会(Masquerade)、主题派对、独立电影展和音乐会占据大会不同的黄金时段。讨论会、朗读会等活动更是从早至晚,并行举办。参会者不可能完整打卡大会所有日程,事实上,能够参加自己感兴趣的所有活动本身就是一个挑战。
我以纯游客身份参与2017年第75届芬兰赫尔辛基世界科幻大会,为了去听一个晚间讨论,错过了化装舞会。我以讨论会发言者身份参与2019年第77届爱尔兰都柏林世界科幻大会,见到老朋友和科幻老师们,去了老城区独特的酒吧,再一次错过化装舞会。今年成都世界科幻大会,我不能再错过颇具观赏性的化装舞会表演了。可以说,不要小瞧大会的5天会期,只要沉浸其中,就得从早跑到晚,虽然身体疲惫,但精神绝对会高度亢奋。
进入新千年,科幻大会的世界性逐步拓展,德国、日本等国家相继举办,这一方面得益于市场与网络,一方面也得益于大会组织模式日趋专业。
地处极北的芬兰风光极佳。内向型社恐是某种芬兰人的特征。不过社恐与内向的人有时也更加热情。我在本科时曾参与交换项目,在芬兰待了将近半个月,曾经从极圈南下去赫尔辛基,中途绕路去萨翁林纳的奥拉维城堡。奥拉维城堡位于俄芬边境,直通的火车只有一节,半小时一趟。圣诞老人似的老车长和高大内秀的乘务员姐姐见我学生模样又是中国人,特地邀我去驾驶舱围观,还给我讲时不时从俄罗斯过境而来的熊。熊曾经蹲在铁轨边不走,车长不得不停车等待。下午,我逛完古堡,去找吃的,路过大桥,听见上面的小火车使劲鸣笛。我往前跑两步,抬头,原来是老车长和乘务员姐姐同时向我招手鳴笛示意。我也蹦蹦跳跳边跑边挥手。10多年过去,对于芬兰人的真挚热情,我依然记忆犹新。科幻大会让近10年前的记忆和现实重叠。
参加芬兰科幻大会时,我的自由时间比较多,一开始根据感兴趣的主题给自己排了许多讨论会旁听。讨论会(Panel)介于讲座与闲聊之间,形式或多人、或一人。大会第一天,我发现晚上空出一个时间段,便随意挑一个最晚场的多主题分享讨论会,进入会议室,分享已到中途,大家非常安静,分享者也是一位内向型人格的人。有人迅速为我让出座位。我很喜欢这种安静也自如的氛围。其中一位艺术家分享的内容为演景(Demoscene),即纯代码写就,可以即时运行展示的视听艺术。早年Windows的屏幕保护程序,如迷宫、烟花等,就是演景艺术的前身。如今的演景已在制作奔跑的猫科动物、淹没的城市、斑斓闪烁的地球,与先锋艺术和商业项目合作较多。我第一次听说这类艺术,很感兴趣,第二天重新安排日程,专门去听了另一个演景讨论会。这一场的外向型人格参会者较多,一位芬兰参会者介绍,其实举办科幻大会前,这一场馆刚举办完演景大会。大会设置限时的演景竞技赛。DJ在舞台上表演,参赛者分组面对电脑,实时在台下编程。主办方准备成打的啤酒和可乐。时间截止,随即展示作品并评奖。真刺激。演景艺术家大多也是“科幻迷”,他们将自己的作品直接平移到了科幻大会。
我感觉讨论会是在造就科幻大会的偶遇。许多未成形的、少为人知的艺术和观点直接展示,或许随意进入一个场馆旁听,便能获得意外惊喜,这样一来,我的排日程强迫症获得缓解。芬兰科幻大会时,我尽量一有时间就去讨论会,但不执着于主题。我听了芬兰童话中姆明形象的创作史、西方龙的传承与分类、多种游戏理论分享,还有非常火爆的“塔迪斯在中土”的讨论会。主持人细致地分享了《神秘博士》历代剧集对《魔戒》系列的致敬和元素引用。他的T恤上,正面印着《星球大战》的标记,背面印着《星际迷航》的图案,至于他究竟更喜欢其中的哪一个,大家一眼就看出来了。旁听者排队入场,中途时不时爆笑或窃笑。
2017年芬兰世界科幻大会的一场讨论会上,芬兰博士生分析了蒲松龄与中国科幻的关系。。
2017年,赫尔辛基会展中心(Messukeskus)欢迎着每一位来到第75届世界科幻大会的游客。
“塔迪斯在中土”讨论会现场。一位小哥的衬衫上印着《魔戒》中矮人的如尼文。塔迪斯(TARDIS)是英国电视剧《神秘博士》中主人公乘坐的飞船,看起来是一个普通的蓝色电话亭,实际上可以在时空中自由穿梭
“塔迪斯在中土”讨论会现场。一位小哥的衬衫上印着《魔戒》中矮人的如尼文。塔迪斯(TARDIS)是英国电视剧《神秘博士》中主人公乘坐的飞船,看起来是一个普通的蓝色电话亭,实际上可以在时空中自由穿梭
著名科幻文学编辑姚海军老师参与了一场科幻杂志制作的分享,其中一位老顽童编辑头戴小花帽,非常吸睛。当然,讨论会也包含专业的学术发言。我还听了美国华裔学者宋明炜老师的讲座,也旁聽了芬兰博士生分析蒲松龄与中国科幻的关系。在一场微型系列分享会里,年轻的学生和从业者用自己编织的行星和卫星形状的毛线球,讲解引力问题;有的则展示自己对动画《小马宝莉》的学术研究。2017年,国内的科幻奇幻学术研究还未形成潮流,我在科幻大会习得了很多思路。
2019都柏林科幻大会,我提前做了准备。因为积累了一些作品,我决定申请参加讨论会。2019年5月前,我在官方网站提交了个人简历和希望参会的议题方向。因为比较匆忙,我没有申请讨论会的主办,只申请作为一般的讨论者参与其中,因而有些忐忑,不知会被分配到哪一类讨论。最终大会安排我参加三场讨论:“新技术与艺术家”(New Technologies for Artists)、“来自不同文化的艺术”(Art from All Cultures)和宋明炜老师主持的“中国科幻的国际视野”(Global Perspectives on Chinese Science Fiction)。我虽是新人,并不认识大部分同组讨论者,现场氛围却很放松。我特地分享了艺术家徐冰用英文方块字拼写的“艺术为人民”,现场外国友人认出单词时惊喜又开心。“中国科幻的国际视野”讨论会中,我有幸与王德威老师、严锋老师、三丰老师、陈楸帆老师、金雪妮老师、王侃瑜老师等学者和作家一同参与分享。有趣的是,国内外学术会议也不一定能聚齐这么多人,世界科幻大会却做到了。内容展示的多元与自由的确是大会最吸引我的地方。
讨论会外,私人会谈(Kaffeeklatches)和朗读会是接近作者的好机会。前者的名称来自德语“咖啡”和“聊天”二词的组合,意思是边喝咖啡边闲谈,只是活动有人数限制,一般10人内,先到先占位。两次科幻大会,我都没排上私人会谈。朗读会虽限制少一些,也时常人满为患,近距离听作者朗读自己的作品,能获得更感性的体验:原来作者写这一段落时的情感是这样的。
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因为共同的爱好相聚在世界科幻大会上。会场的装饰品也充满了幻想的趣味。
著名科幻作家伊恩·沃森和翻译家克里斯蒂娜·马西亚,这对堪称完美的夫妇是各种科幻活动的常客,他们当然不会错过2017年芬兰世界科幻大会。
签售活动是另一种接触作者的经典方式。刘慈欣和乔治·马丁出席了芬兰科幻大会。传闻中保持1米社交距离的芬兰人排起大长队,那阵势让中国人颇感亲切。此外,独立的幻想作品画展、类似跳蚤市场的粉丝摊位、前沿科技公司向粉丝展示产品,都是参加活动时需要刷一下的项目。各类展览是偶遇心仪作家的好机会。参会者们或者直接购买画作,或者直接3D打印手办。我购买了真菌似的星球植物明信片和迷你牛皮书耳坠儿。成都科幻大会的摊位宣传也自2017延续到2019年。举办多元、巨型的科幻大会,需要长期且严肃的准备。只有如此,大会才能充实而丰富。
身为作者,我在两届科幻大会都有幸遇到前辈。我非常喜欢特德·姜的作品,抵达芬兰,便听说姜来参会的消息。我兴奋又社恐,想见见作家,又知道特德·姜性格内敛(这可能也是姜选择芬兰科幻大会的原因),便琢磨不要打扰,远远瞧一眼便好。大会日的一个中午,我与友人到附近的尼泊尔简易自助餐厅吃饭。我端了一盘洒了薄荷叶的咖喱走出自助区,差一点撞上一个身穿白衬衫的大个子(我比较小只)。我们俩都不好意思看对方眼睛,迅速道歉,擦身而过。走出两步,我意识到:特德·姜!社恐本能没让我回身去追特德·姜,去正式打招呼。我只是三步并作两步返回餐桌,激动地悄悄宣布:特德·姜来了,在那儿。之后的吃饭时间,我和友人一直纠结是否找机会求合影。我最后还是没好意思。我为自己保留了一个充满可能的假设:在另一条时间线上,我真的一头撞上了特德·姜,我一定已经让他印象深刻。而在这一条时间线上,我便可以选择用作品说话啦。
2017年初次见到赛博朋克科幻女作家帕特·卡蒂根(Pat Cardigan)时,她身患疾病,2019年,她仍给了我们大大拥抱。都柏林科幻大会上,我主要同编辑友人Vera一同参会,她带着我见了不同国家的作家和编辑老师。其中伊恩·沃森(Ian Watson)和他的太太克里斯蒂娜·马西亚(Cristina Macía)特别有趣。沃森生于1943年,见证了科幻大会的成长,也是见过威尔斯等科幻诸神的作家。他身材不高,笑起来亲和快乐,非常像霍比特人比尔博。当然,他是一位没有受过魔戒侵蚀的比尔博。马西亚同沃森差不多高,更为活泼。两位站在一起,是我心目中博学多识的完美霍比特伴侣。沃森是英国人,曾经是教师,也在坦桑尼亚和日本授课。他是最早在英国开设科幻课程的教师之一,1976年后全职写作,多次获英国科幻协会奖。马西亚是西班牙人,职业生涯源自翻译美漫,如今是著名的翻译家。《冰与火之歌》的西班牙语版便出自她手。乔治·马丁在世界范围内的图书销售量的百分之十都仰仗于她。年长的他们非常外向,是各种科幻大会的常客。沃森讲了一次法国科幻大会的住宿风波,他还以元科幻手法,写过一篇名为《2080年的世界科幻大会》的文章,收录于《科幻之路(第四卷)——从现在到永远》中。国内译者在翻译他的作品时,大多选取具有元科幻或元文学气质的篇章,他本人确实像一位来自夏尔的英国绅士。我们同沃森和马西亚一起逛了博物馆,吃了午餐。马西亚想吃冰淇淋,我们又一边逛公园,一边舔冰淇淋球。他们问了许多中国的情况和我们的生活,也给我们讲他们在巴塞罗那附近海濱小城的趣事。临分开前,沃森说,他是个预知天气的高手,让我们快些上车,会下雨。他说从他的预测发布,到雨水降落地面,需要五六分钟。真的,5分钟后,天降太阳雨,我和Vera错过一趟车,赶紧找地方躲雨,并发消息告诉他们,他们哈哈笑。2020年疫情封闭期间,沃森也发来慰问,说他尝试在家中运动,边走路边想象自己是一列流动的玩具小火车。马西亚则开始制作各种手工皂。他们就像科幻小说中会出现的受人喜爱的人物。
世界科幻大会给每一位参与者提供了美好想象和现实融合的机会。在这里,大家可以暂时或部分放下社会身份,以科幻或奇幻角色、以创作者或粉丝身份,进入多元文化包容的此时此地的乌托邦。
今年,第81届世界科幻大会将在成都举办。大会是一种聚落关系,也是科幻精神的一种跨国与跨代际的交流。它提供了美好想象和现实融合的机会。每一位Con的参与者都可以暂时或部分放下社会身份,以科幻或奇幻角色、以创作者或粉丝身份,进入多元文化包容的此时此地的乌托邦。陌生人似乎不再陌生。边缘人似乎也能获得更多共情。希望友善、分享与创造构成世界科幻大会带给中国本土的快乐体验。
(责编:李玉箫)
元科幻,一种带有文字游戏色彩的创作手法,往往取材于已有的科幻作品,或是以现实生活中的科幻作家、科幻活动及科幻历史事件为中心,虚构一段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