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舟行诗与宋韵文化

2023-09-10 11:07高利华王静文
中国韵文学刊 2023年1期
关键词:宋韵陆游

高利华,王静文

(绍兴文理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陆游一生与舟结缘,与水共生。首先,他出生在淮河的船上,“舣船生我淮之湄”[1](P2198),“我生急雨暗淮天,出没蛟鼍浪入船”[1](P2199),幼年时期遭遇中原丧乱,与家人沿运河逃难回到故乡绍兴,儿时的记忆中饱含着颠沛流离的舟行经历。其次,陆游一生数度仕宦,入闽、入京、入赣、入蜀都是以水路舟行为主,特别是中年入蜀,从浙东运河转入长江,逆流而上,单程舟行达160天,其间写成的《入蜀记》六卷,入蜀舟行诗词有五六十首。最重要的是他长期生活在一个水网密布的,出行、劳作、行商处处以舟代步的江南水乡绍兴,四时风景、日常生活都与舟行相伴。他的名是“游”,既是从“水”的谱系要求,也十分契合他舟船游行的一生。车马和舟船是古人出行的重要交通方式,在诗歌创作领域中,诗人喜欢描写鞍马和驴背上的诗思。与车马相比,舟船的意象虽然早已入诗,但与此相关的专题研究并不多。陆游舟行诗从一个特殊的角度展现了乡居生活的图景和生活场景,可作为了解江南地域文化特色的一大窗口。作为宋代文人士大夫的典型代表,陆游的舟行诗中包含的闲适气度、审美意识和国士风骨,一定程度上反映着宋韵文化的精神风貌。陆游舟行诗数量多,空间广,蕴含丰富,是解读陆游精神原乡与水共生的宋韵文化的独特视角。

一 陆游舟行诗的内涵与具象呈现

学界对“舟”“船”的关注,通常作为诗词作品中的“意象”进行解读(1)相关论文有任梦池等《宋代清明寒食词中的“舟船”文化》,《攀枝花学院学报》2014年第5期;甘来东《论苏轼词中的舟船意象》,《成都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等。,较少从“出行”纪实的角度去分析。相对于其他类型题材,舟行诗似乎太过日常,连诗人自己有时都会忽略,正是这样看似最习常的出行方式,却能体现出诗人关怀周边的独特视角。陆游《书事》诗说 “生长江湖狎钓船,跨鞍塞上亦前缘”[1](P259),“狎钓船”衍生的是大量的舟行诗。《剑南诗稿》中“舟”“船”类意象出现频率很高,但我们不能简单地将含有“舟”“船”“舻”“航”等字眼的诗视为舟行诗。有的诗虽然没有“舟”“船”字眼出现,但是书写的却是舟行见闻感受,可视作舟行诗。笔者认为,舟行诗条件至少要包含以下内容之一:一是舟船在诗中是动态的存在,而非一般点缀;二是见闻是从舟行的视角着笔,以舟行视角观景、记事、抒情,都可以归为舟行诗。据笔者初步统计,《剑南诗稿》中可厘定为舟行诗的有332首。其中有近七成的舟行诗是在家乡所写,其余的多在任职和归乡的途中完成。直接以“舟中作”为题的就有25首,诗题中含有“舟”“船”意象的诗有144首。这些舟行诗按内容主要可分为日常舟行生活书写、舟行赏游览胜等方面。

(一)日常化书写,展现真实的精神原乡

陆游舟行诗有日常化书写的特点。宋人善于从日常中发现和创造生活乐趣,陆游用生动朴实的诗句记录下宋代普通民众的生活。陆游舟行诗有活泼谐趣、贴近生活的一面。

1.舟行生活的日常意趣

舟船虽小,却是古人载书载酒出行最适宜的交通方式。舟船可以满足出行、饮食、休息、饮酒、读书等多种需求。舟上读书是文人的爱好,唐白居易有诗“身兼妻子都三口,鹤与琴书共一船”[2](P5057)。船是文人移动的书斋,在宋代,勤奋好学蔚然成风,船上读书饮酒更是文人特有的风雅,而绍兴“自宋以来,益知向学尊师择友,南渡以后,弦诵之声,比屋相闻”[3](P164)。宋代“重文”政策颇多,是一个全民好学的时代,因此士大夫携书出行最常见不过。陆游《思故山》“船头一束书,船后一壶酒”[1](P858),书本被布包裹,挂在船头,小舟有限的空间里又多了一个书斋,宋韵文化从根本里就裹挟着书香。

“何处得船满载酒?醉时系著古梅林”[1](P15),“酒酣起舞风前袖,兴尽回桡月下舟”[1](P1700)。诗、书、酒是宋代文人出行的典型配置,会稽酒文化历史悠久,尤其以黄酒最为有名,载酒吟诗自古风雅。

船上食宿小憩是具有江南特色的一种休息方式。“吾船虽偏小,尚可著一榻。”[1](P1526)“饭舟中”是行舟者的选择之一。陆游笔下的船上饮食充满家乡特色:“紫鱼莼菜亦尝新”[1](P3512),“香甑炊菰白,醇醪点蟹黄”[1](P1248)。“莼”“菰”等是南方特有的水生蔬菜,有菰米做主食,鲜鱼、螃蟹下酒。晚年诗人更加依赖船行,且看《泝小江饭舟中》诗“老作孤舟客,秋涛涨小江”“篷低一尺窗”,说明他坐的船并不大,“渔飨虽草草”,他吃的也是简单食物,但心情 “聊喜到吾邦”[1](P1535)是平淡幸福的。“莼羹菰饭香满船,正是江头落帆处”[1](P1150),“沽酒黄叶村,炊饭红蓼岸”[1](P1279),“小甑炊雕胡,玉食无此美”[1](P2072)。一菜一饭一晚舟,这是退居文人士大夫的惬意悠闲,也是南宋水乡百姓的日常。

陆游与舟人相处融洽,他的舟行诗多次出现与舟人“共传杯”场景:“邻船不识面,呼与共衔杯”[1](P3189),“千里安期那可得,笑呼邻父共传杯”[1](P830)。分享和被分享美酒,无论对哪一方都是温暖的。他屏蔽掉冷薄的官场,去感受“湖桑小市人无数,争看山翁击楫歌”[1](P3201);他与素不相识的市船商贩畅快交谈,“偶逢沽客问姓字,欢笑便足为交朋。须臾一饱各散去,帆席健快如超腾”[1](P1339);他常与乡里舟人交往,“儿童拥岸迎舟入,妇女窥篱喜客来”[1](P3748),“儿童鼓笛迎归舰,父老壶觞叙别情”[1](P3162)。诗人生动朴实的诗句,书写了水乡邻里的亲厚和睦、质朴民情的可贵,记录了宋代江南农村水乡生活的温馨场景。

2.“家家以舟作生业”的舟人生计

江南水乡的生产生活离不开舟船。小船的制作材料和工艺多样,有简单的也有高端的。陆游《舟中作》说“蘧蒢作帆三版船,渔灯夜泊阊门边”[1](P3575),“三版”也作“舢板”,它是用“蘧蒢”制作的,蘧蒢即用苇或竹编的粗席,成本低又容易制造小船;《小舟白竹篷盖保长所乘也偶借至近村戏作》诗,保长的小舟以白竹做篷,是比较精致高档的船,难怪诗人要说“不爱相公金络马,羡他亭长白篷船”[1](P2758)。

舟船与水乡的生活、生计息息相关。“我居大泽中,一舟不可无。短蓬挟两桨,疾若波中凫。”[1](P2513)“乐如逐兔牵黄犬,快似麾兵卷白波。”[1](P3201)舟船灵便,实用性强,“舟行以当车,小伞遮新妆”[1](P3360),舟行不但代步,还可采莲、捕鱼、助农耕。“湖中居人事舟楫,家家以舟作生业”[1](P1971),舟楫是舟人赖以生存的工具,舟行诗反映了舟人的日常生计。

陆游的舟行诗反映了许多生动的行舟和劳作画面。“江上渔家水蘸扉”,渔人生活地近水,远看去窗户几乎贴着水面。“钓收鹭下虚舟立”[1](P3444),行舟水鸟捕鱼是获取少量的鱼的方式,要大量捕鱼还要稍微复杂一点的工具,比如“罾”。“罾”是一种在地面安装转轴再结合渔网的捕鱼工具,需要依岸边捕鱼,“酒旆村场尽,罾船浦溆通”[1](P1224),“移棹避鱼罾”[1](P1328),用罾捕鱼江南江北都有。除了“罾”,还有渔舟联合捕鱼法,“联舟作阵围鱼队,屈竹成篱护芡盘”[1](1767),两船并排,在船头与船尾横向架起竹竿,船间留空置网,网中放捕好的鱼,这样既能减轻船载物的重量,又能保证鱼儿新鲜。

陆游舟行诗描写舟人生活方式的也多。“烟中卖鱼市,月下采莲舟”[1](P2835),“红树青林带暮烟,并桥常有卖鱼船”[1](P2182)。采莲多在晚上较凉爽时进行,月色温柔,一片片小船驶入藕花深处,伴有渔舟唱晚,和谐美丽。“市船”是卖鱼船,去集市的交通工具。“小伞翻翻入市船”[1](P2251),“三三两两市船回”[1](P3755),正如包伟民指出“在陆游的乡村世界里,市场联系已经渗透到了乡村的角角落落”[4](P133),宋代水乡经济与舟人生计都通过舟行得以呈现。

舟船在江南水乡是劳作的重要交通工具。“浸种二月初,插秧四月中。小舟载秧把,往来疾于鸿。”[1](P2012)丰收之秋雨水多,出行和运输耕犁完全离不开船。“小舟冲雨载犁归”[1](P3699)写的是小舟在插秧时节往来运送秧苗和耕犁,速度快效率高;“多雨金秋水渺然,满溪无处不通船”[1](P3409),“长绠云边牵犊过,小舟月下载犁归”[1](P3412),写了水乡合理的资源分配;“舍前舍后养鱼塘,溪北溪南打稻场”[1](P3410),水旱相间的农业地理样貌也被完美利用,处处彰显宋代水乡农耕社会的特点和乡村智慧。

(二)舟行览胜,以画境观之的地域文化空间书写

陆游的舟行诗直以画笔作诗,洋溢着诗情画意。“扁舟聊作画中人”[1](P1558),陆游观乡野以画境观之,充满审美愉悦。他的乡居舟行诗写生如画,“村村皆画本,处处有诗材”[1](P2577),“林疏时见钓篷过,风急忽闻菱唱来”[1](P1550),“一径入幽谷,四面闻樵歌”[1](P1252),“月出菱歌长”[1](P1652),渔歌常伴舟行,声色俱佳;即便写到夜晚鬼火场景也很逼真,“扁舟菱歌正嫋嫋,丛冢鬼火何荧荧”[1](P1048),“舟人已过微相语,两两三三鬼火青”[1](P1181)。

陆游的舟行诗为读者提供了一个观察南宋社会江南地区山川风貌的最佳视角,他在家乡“新年倘有丰年喜,买酒渔村看太平”[1](P1113),“拄杖每阑归鹤入,钓船时带夕阳来”[1](P830),具象化叙述舟行其间的感受,画中人的身份就特别具有代入感。

陆游的舟行诗也展示了丰富的地域历史文化空间。绍兴自古流传大禹的传说,据《史记》载,“会稽”之名就是因大禹在此会诸侯,按劳封赏而得名。大禹宛委山得治水宝典、大禹归葬禹穴等传说,越地祭禹的风俗,也在舟行诗中信手拈来:“渡江谒神禹,拜手荐俎壶”[1](P1647),“禹祠行乐盛年年,绣毂争先罨画船”[1](P1627),“素璧初生禹庙东,天风为我送孤篷”[1](P824)等。

脍炙人口的“雪夜访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故事,不仅记载在《世说新语》中,“春雨戴溪绿”[1](P897)这样的名士风度与与舟行雅事也在陆诗中得以延续。有人认为“雪夜访戴”并非事实,如果走陆路,王子猷可能到不了戴逵家门口,未出山阴就要“兴尽而归”了。但越地自古河网密布,以舟代步,从山阴到剡中有水路捷径,类似的出行经宿可到,陆游舟行诗呼应了王子猷式的名士浪漫。

云门、樵风泾、石帆山、鲁墟、虹桥等陆游诗中频繁出现的地点,几乎成了当地的名片——“樵风溪上弄扁舟,濯锦江边忆旧游”[1](P1143),“浩歌暮过石帆下,烂醉夜归樵风边”[1](P1560),“若耶北与镜湖通,缥缈飞桥跨半空”[1](P1656),“城头蜃阁烟将合,波面虹桥柳未衰”[1](P2721),“镜湖四月正清和,白塔红桥小艇过”[1](P190)。陆游舟行诗再次将诸多具有历史文化底色的地点交织在一起,使深厚的地域文化、诗人的精神原乡时时呈现:“一曲亭前水接天,放翁短棹弄风烟”[1](P2259),“钓鱼樵风泾,买酒石帆山”[1](P2692)。陆游所钟爱的樵风泾,在唐代诗人宋之问《游禹穴回出若邪》中就有“石帆摇海上,天镜落湖中”“归舟何虑晚,日暮使樵风”[2](P653)的描述。“敛昏微雨泊曹娥”[1](P3786),陆游所到的曹娥江,从东汉起就有被后人誉为“绝妙好辞”的《曹娥碑》诔文,唐人萧颖士《越江秋曙》亦有“扁舟东路远,晓月下江氵贲”[2](P1597),任翻《越江渔父》有“棹入花时浪,灯留雨夜船”[2](P8334)等诸多诗景写照。

“诗人性格柔和温情的一面,则常常表现在对自然山水,特别是对家乡风土的亲和与倾情歌咏上。”[5](P215)陆游在家乡步唐人之诗踪,对浙东文化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丰富拓展。“朱扉水际亭,白塔道边寺,扁舟几往返,每过辄歔欷”[1](P1336),他泛舟至萧山梦笔驿;“浪中鞺鞳雨声寒”[1](P1337),“雨打孤篷酒渐消”[1](P1338),他在西兴驿站停靠;“岸帻倚船窗”,看钱塘江“潮来雪卷江”[1](P1338),倾吐他壮心未已的感慨。

文人的出行就是文化的旅行,陆游并没有刻意去渲染,但是陆游的舟行诗却是乡居生活的一份诗意呈现。今天我们循着陆游舟行的诗踪,不难绘制出一幅文化内涵丰富的文学地图。

二 行舟中的陆游心路历程

清人赵翼《瓯北诗话》将陆游一生中创作的风格诗分为工巧、宏肆、平淡三种,诗风变化的根本,是诗人心态的变化。陆游的舟行诗里有他外表平和、内心坚强的心态形成过程。不论诗风如何变化,核心支柱都是陆游自始至终都秉持的家国情怀。

(一)早年初仕的奋发与入蜀之前的黯淡。绍兴二十八年(1158),陆游初仕福建宁德县(现宁德市)主簿,途中写“俯仰两青空,舟行明镜中。蓬莱定不远,正要一帆风”[1](P30)的瑞安江景色,充满了对前路的信心;次年渡浮桥去南台,记录“九轨徐行怒涛上,千艘横系大江心”[1](P31)惊心动魄的罕见奇观。隆兴元年(1163),陆游忤权贵龙大渊、曾觌,触怒孝宗,被贬为镇江通判。赴职之前,他在故乡山阴闲居半年,“富贵功名不拟论,且浮舴艋寄烟村”[1](P64),他放宽心路对待这次失利。隆兴二年(1164)北伐失败,陆游心情郁闷,他用在镇江所得的俸禄在山阴镜湖三山置宅打算归隐。乾道元年(1165),陆游被改调隆兴通判,国家和个人的运势都走入低迷,此时的舟行诗写满对家乡的思念,梦中的家乡扁舟如画:“五更欹枕一凄然,梦里扁舟水接天。红蕖绿芰梅山下,白塔朱楼禹庙边。”[1](P95)乾道二年(1166)陆游因“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5](P12058)的罪名被罢职,卜居镜湖三山。他乘舟遣兴“随意上渔舟,幽寻不预谋”[1](P101),企图通过闲游平衡自己的牢骚不满,“已作沉舟君勿叹,年来何止阅千帆”[1](P104),“舴艋为家东复西,今朝破晓下前溪”[1](P108),看似云淡风轻,实则蕴含不平。年轻的陆游在收复策略上的激进举动受到打压,他强行用乘舟遣兴的云淡风轻,掩盖政治上的不平之气。从出为镇江通判开始,陆游早年仕途虽有波折,但总体是充满期待的,乡情足以慰藉他落职后黯淡的心理。

(二)中年入蜀的豪迈与东归之际的忧愤。乾道六年(1170)陆游赴任夔州。入蜀途中,他的心态由“半世无归似转蓬”[1](P138)的担忧和抗拒,转向接纳和欣喜。从运河入长江,陆游所乘的船离开了平稳的运河,进入了宽阔的长江水道,奇景不断。行途所见,消解了他最初启程时的悲伤,入蜀后在川陕前线的豪迈生活与他骨血中的家国情怀深深契合,进一步打开了诗歌的壮阔气象。淳熙七年(1180),陆游东归任江西常平提举,被给事中赵汝愚弹劾,奉祠居山阴。因“不自检饬,所为多越于规矩”罢职归乡,闲置了五年之久。这次的打击对陆游来说前所未有。陆游再也回不到南郑前线金戈铁马的热血时光,遇不到与他投契十足的将领王炎,陆游对现实的不平反映在他的舟行诗里。清人梁清远《雕邱杂录》说陆游诗:“山居景况,一一写尽,可为山林史,但时有抑郁不平之气,及浮夸自侈之谈。”[7](P143)他的舟行诗通常在前半段写家乡风景,看似一片悠闲,后半段往往表达流落不甘与无奈的心情,“宦情不独今年薄,游子从来念故乡”[1](P1551),甚至直言他理想和希望破灭后的不平感慨,“落日愁思把钓钩,南邻借得采菱舟”,“壮岁功名惭汗马,暮年心事许沙鸥”[1](P1047),“表现了陆游对现实的清醒认识,一位思想家对病态社会认识的清醒及由此带来的思想痛苦”[8](P177)。陆游为实现报国理想汲汲于仕途,最后却只能在渔舟菱歌中掩饰悲愤,强烈反差带给他的痛苦不言而喻。

此时陆游的舟行生活在故作轻松和失意愤激之间切换,“笔床茶灶钓鱼竿,潋潋平湖淡淡山”[1](P1554),煮茶钓鱼的生活,淡远清丽景色,想的是“浪说枕戈心万里”[1](P1554),但是心在天山,身老沧洲,“此身常在水云间”[1](P1554);闲中忆往事,回忆当年在南郑“蜀栈冷云侵瘦马,楚江笼月系孤舟”[1](P1039)的壮举;吟诵着“兴来会作飘然去,更续骚人赋远游”[1](P1040),说毫不在意,又大发牢骚“无端忤俗坐狂耳”[1](P1040),发完牢骚却又回到现实“雨过乱蓑堆野艇,月明长笛和菱歌”[1](P1040)。如此反反复复,如同酒醉癫狂,一个失意之人竭力自我挽救的百转回肠之态真实可见。

(三)晚年致仕后的舟行诗集中呈现了诗人乡居生活的常态。淳熙十年(1183)前后,陆游心态逐渐平和,写家乡山水之乐,不再强作闲散,而是真的乐于其中。笔者认为原因有三个方面。一是从时局看宋金关系相对稳定。淳熙十年(1183),陆游也到了花甲之年,自觉仕途无望“白发萧萧欲满头,归来三见故山秋”[1](P1167),“莫道身闲总无事,孤灯夜夜写清愁”[1](P1143),清愁取代了悲愤,加上连续几年相对稳定的宋金关系,“主战”的政治主张基本不为朝廷所用。二是陆游开始留意道学。淳熙八年(1181)夏,“骑鹤”“炼丹”的诗最多,如“半醉骑一鹤”[1](P1043),“昆仑待得丹芝熟”[1](P1043),“金丹养成不自服,度尽世人朝玉京”[1](P1044)。他常常乘舟去拜访道士,“铜笛一声惊宿鹭,蒲帆数幅破晴烟。遥知乘醉江湖去,黄鹤楼头又放颠”[1](P1152),看到仙风道骨的老人,也会产生修道遇仙的幻想。三是致仕后的陆游完全是退居闲散生活状态,并真切地体会到其中的乐趣。“药圃时须焙,舟闲任自横”[1](P1181),“蟹舍业芦外,菱舟薄霭间。诗情终草草,虚移鬓毛斑”[1](P1162),劝自己“浮生百忧中,此乐顾岂多”[1](P1252)。

陆游本性豪放豁达,从“腰间羽剑久凋零,太息燕然未勒铭”到“记取江湖泊船处,卧闻新雁落寒汀”[1](P1136)、“新买一蓑苔样绿,此生端欲伴渔翁”[1](P1073),他用自嘲的方式排解;“江湖安得常相从,浩歌相踏卧短篷。功名渠自有人了,留我镜中双颊红”[1](P1128),“明朝烟雨桐江岸,且占丹凤系钓舟”[1](P1167),“扁舟又向镜中行,小草清诗取次成。放逐尚非余子比,清风明月入台评”[1](P1612),这些舟行诗昭示了他在向“平淡”转变的过程。以作诗“嘲咏风月”罪斥归乡里,晚年的陆游并不像早年第一次被弹劾回乡时那么愤激,他不仅坦然面对打击,甚至将被斥的罪名拿来写诗,自我调侃,和被贬斥的自己和解,诗歌表面的锐气削弱了,内部的韧劲却增加了。

陆游心态转为平和,正是在严州任后归山阴的二十年中实现的。绍熙二年,在官场上饱经波折的陆游终于决定“不复仕宦”[9](P221),“闲中事业君知否?不把鱼竿即荷锄”[1](P1651),诗人开始认真享受眼前平静的时光。“老夫维小艇,半醉摘藤花”[1](P1657),他沉浸在农家的古朴中,享受着简单的快乐。小艇不再是承受痛苦的小艇,而是承载快乐的方舟。他深入细致地记录下农村的风土人情,他也逐渐享受这样的生活。“幽居自喜浑无事,又向湖阴坐钓矶”[1](P1659),“溪边拂石同儿钓,竹下开轩唤客棋。几许放翁新事乐,不教虚过太平时”[1](P1661),“我行无所指,悠扬信舴艋”[1](P1661),“射虎南山无复梦,雨蓑烟艇伴渔翁”[1](P1706),此时的舟行诗多是醉心山水田园的闲适之作。

嘉泰二年(1202),庆元党禁解除,同年六月诏修孝宗、光宗实录,此时八十岁的陆游对功名已没有意愿,修史期间更多地表达家园之思,修史结束后所作的舟行诗都是对家乡生活真切的热爱。

在陆游欣然体会这份安逸时,也常不经意地发出“射虎南山无复梦,雨蓑烟艇伴渔翁”[1](P1706)的感慨,这说明,行舟自适的陆游意识中始终保持着炽热的家国情怀,时间和挫折可以改变他作诗的方式,却无法撼动这份情怀,他一直是那个希望为“九州同”贡献热血的陆游。

三 陆游舟行诗的宋韵文化气质

宋韵文化“特指两宋文化中优秀的文明元素、内在精神和传延至今的文化价值”[10](P2)。这在陆游舟行诗中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宋代文人士大夫独具审美的“闲情”,一是宋人空前强烈的爱国精神特质。

陆游的舟行诗绘制了江南水乡宋韵文化场景,有着浓厚的宋韵文化生活和精神气质。总体来看,陆游乡居舟行诗的意象建构、空间书写和诗情寄寓,展现着宋韵文化的美学境界,其舟行诗的内容主题则与宋韵文化的精神内涵相一致。

文学题材日常化、生活化,是宋代文化在唐文化之外又一成果的开拓,充满生活美学与艺术风雅。陆游在家乡所作的舟行诗风格多闲适,“闲人无处破除闲,待得渔舟一一还,峰顶夕阳烟际水,分明六幅巨然山”[1](P4486),“晚笛随风来倦枕,春潮带雨送孤舟”[1](P1264);读书饮酒,揽胜赋诗,《兰亭》诗云“兰亭绝胜擅吾州,病起身闲得纵游”[1](P1700),又“风横云低雨脚斜,一枝柔舻暮咿呀”[1](P1298)。“悠闲”是主题,这是南宋士大夫都会主动寻觅、创造和享受的悠闲,“闲并非单指时间的闲散,更指心情的优裕从容”[11](P26),闲的表象下,承载着宋人对生活充盈的热爱,沉淀着宋韵文化的深邃平静。

爱国主义是宋韵文化最为重要的精神特质之一,陆游的舟行诗蕴含着家国情怀,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体现着宋韵文化的精神高度。“孤舟镜湖客,万里玉关心”[1](P1875),老年的陆游泛舟镜湖,心中依然挂念边境国情;“匹马秋风入条华,孤舟暮雪钓湘漓”[1](P3582),八十一岁的陆游,虽已回乡闲居,但仍心念南郑热血报国的岁月;“东吴五月黄梅雨,南浦孤舟白发翁。貂插朝冠金络马,多年不入梦魂中”[1](P3939),年迈的陆游,即使力弱,但壮心不已,梦中挂念的仍是献身沙场,“雨夜孤舟宿镜湖,秋声萧瑟满孤蒲。书生有泪无挥处,寻见祥符九域图”[1](P4464)。爱国之情贯穿陆游的一生,这是刻在陆游骨子里的志向,陆游舟行诗从日常浅处入笔,最后无意流露压制在心中的报国之志。陆游为国势忧虑,与天下共情的精神已经成为宋代士大夫的本能。宋代在内忧外患的国势下生长出一种忧患意识和敬畏精神,这种精神滋养了文人士大夫的精神气度,“只要给士大夫宽容的气氛以及足够的尊重,正常情况下,他们都会走向以天下为己任的方向”[11](P41),士大夫在艰难环境中竖立起忧患意识,自觉承担起天下责任。因此,陆游这份深入骨髓的精神依然触机便发,尤其在悠闲退居的时刻,他在独处小舟时生发壮志难酬的悲慨: “四方本是丈夫事,白首自怜心未灰”[1](P807),志士报国无门,强烈的爱国精神催生了时代和个人的悲慨壮歌,响彻古今。

“宋代文人既体现出传统儒学所倡导的文人士大夫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有着参政的热情,在积极参政的同时,又追求个体生命欲望的满足,仍然能够保持比较宁静的心态。”[10](P111)在闲居故乡、抱负落空时,他激扬的爱国主义精神转向沉静理智,多了一份理性和内敛。舟行诗既保留积极和热情的宽宏气度,又充满冷静豁达的生活态度。在穷困时以孤舟来自比身世境况者众多,其中佼佼者当属杜甫,其《登岳阳楼》“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12](P1946),《秋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12](P1484),写尽飘零孤独。李商隐《安定城楼》“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13](P54),李白“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14](P861),都是要回归天地,超然出世。陆游舟行诗当然也有孤悲的内容,“风雨声豪入梦中,不知身世寄孤篷”[1](P1299),“逢水逢山到处留,可怜身世寄孤舟”[1](P1321),“身是江湖不系船,雨余随处一翛然”[1](P1373),孤舟意象出现频率高,失意之态显而易见。但陆游舟行诗在孤悲之外,始终保留着稳定的理智,握不住远大的理想,就握住手中的钓竿:“一蓑一笠生涯在,且醉苍苔旧钓矶”[1](P1164),“射虎南山无复梦,雨蓑烟艇伴渔翁”[1](P1706),“扁舟不恨无人识,且复长歌入暮烟”[1](P1177),“此生终羡渔家乐,小艇常冲夕霭还”[1](P1284),“稽山千载翠依然,著我平生一钓船”[1](P1378)。宏大的志向不能把握,那就好好享受日常生活,读陆游的诗,经常能获得一个释然和明快的印象。

释然之后,他的多重情感也被表达得更加丰富。悲国悲家悲己,再痛苦也会主动克制,调和出旷达。他乘舟闲游时乐观的诗作远比悲愁的诗作多,哪怕是带有凄愁色彩的“孤舟”,他也在其中加入了豁达和调侃,“还家自笑身犹健,又付生涯与短檠”[1](P4313),“抚几时长喟,临觞亦浩歌”[1](P1615),“放翁平生一钓船,秋水未落江渺然”[1](P1291)。作为一名爱国诗人,他忧国忧民,忧家忧己;作为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他又努力调整出旷达的姿态面对人生悲喜。“宋代文人实现了社会责任感和个性自由的完美结合,为后世知识分子提供了理想的生命范式。”[11](P100)

陆游的舟行诗内容广博,富有人文特色。特别是陆游乡居期间创作的大量舟行诗,信手拈来,既延续宋人写诗贴近日常生活见微知著的特点,还原了宋韵生活的日常片段,扩大了舟行诗表现场域和时空范畴,又能恰到好处地与宋代士大夫理性厚重的爱国精神和家国情怀相融合,提升了舟行诗创作思想内涵和精神境界。陆游舟行诗体现着宋人平和内敛的心境、江南社会乡绅日常生活风雅趣尚和对周边的细致关注,还有作为士大夫文人始终怀抱的爱国爱乡情结,堪称宋韵文化鲜活雅致的诗意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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