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理本位”与“乡约重建”
——梁漱溟对古代政治传统的现代转化

2023-09-10 10:14:11
现代哲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梁氏乡约梁漱溟

吴 倩

近代以来,以儒学为主导的传统政治观念和制度面临西方政治制度的猛烈冲击,对传统政治的因革损益成为时代课题。作为护持传统的现代新儒家,以熊十力、牟宗三等人为代表的“学院派”致力于梳理和重释传统政治的学理系统;与之有别,以梁漱溟为代表的“实践派”则从社会基础入手探索传统政治的重建方略。正如梁漱溟自述:“我一向喜欢行动而不甘于坐谈……我不是‘为学问而学问’的。我是感受中国问题之刺激,切志中国问题之解决,从而根追到其历史,其文化,不能不用番心,寻个明白。”(1)参见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自序》,《梁漱溟全集》第3卷,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页。他一生不断参与政治活动与社会实践,始终根据自己体认的“救国之道”以致思笃行。学界此前的梁漱溟研究侧重其哲学文化观与乡村建设方案,未能充分揭示梁氏制度思考与乡建实践背后的根本旨趣。不同于学院派新儒家侧重政治哲学角度构思传统之现代转化的多种理论可能,梁氏致力于考察传统政治理念所形塑的社会现实面相,及其在中西会通的现代性背景下继续存在的方式。本文力图聚焦这种现实性诠解梁氏的内在理路,立足当代中国政治建构评价其得失。

具言之,梁漱溟对政治传统的诠释与重建偏重社会维度。在认清政治重建方案既不能恢复古代专制,又不能照搬西方格局后,他主张从社会基础重建传统政治。梁氏的总体思路是以“伦理本位”概括中国政治传统之特征,以乡村建设探索整个社会重建的道路,再基于社会重建形构中国现代政治。其中,“伦理本位”的政治传统研判和“乡约改造”的乡村重建方案是两个关键性的问题。

一、“伦理本位”:古代政治的总体研判

在梁漱溟看来,中国政治传统的突出特质不在于中央集权的官僚制度,而在于伦理本位的社会结构:“‘伦理本位、职业分立’八个字,说尽了中国旧时的社会结构,——这是一很特殊的结构。”(2)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梁漱溟全集》第2卷,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74页。在梁氏所归纳的八字特质中,“职业分立”主要描述社会分化,而中国社会区别于西方社会最根本的特征在于“伦理本位”。

那么,伦理本位的社会有何具体意涵呢?梁漱溟指出:“伦理关系,始于家庭,而不止于家庭。何为伦理?伦即伦偶之意,就是说:人与人都在相关系中。”(3)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梁漱溟全集》第2卷,第168页。“人一生下来,便有与他相关系之人(父母、兄弟等),人生且将始终在与人相关系中而生活(不能离社会)……此种种关系,即是种种伦理。”(4)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梁漱溟全集》第3卷,第81页。伦理就是人始于家庭关系而拓展开去的一系列社会关系,伦理本位的社会就是以此社会关系为基础的社会。这些社会关系始于家庭关系而不断扩大范围,形成了人际之间的种种联系。其中,家庭关系是最基本的关系,由父母兄弟、夫妇子女关系推扩出去引发出亲戚邻里、师徒朋友、君臣官民等多种关系。“家人父子,是其天然基本关系;故伦理首重家庭。父母总是最先有的,再则有兄弟姊妹。既长,则有夫妇,有子女;而宗教戚党亦即由此而生……随一个人年龄和生活之开展,而渐有其四面八方若近若远数不尽的关系。是关系,皆是伦理;伦理始于家庭,而不止于家庭。”(5)同上,第81-82页。伦理关系以家庭关系为起始,此后不断扩大至师徒、官民、乡邻等各种关系。这是中国传统社会的人生实相,代表了现实的人处于四面八方的社会联系中的实情。

在伦理关系基础上,古代社会基于关系之远近而自然生发出不同程度的情谊,以及基于情谊的义务。这种伦理情谊、伦理义务在社会发展中逐渐演化为礼俗传统。“吾人亲切相关之情,几乎天伦骨肉,以至于一切相与之人,随其相与之深浅久暂,而莫不自然有其情分。因情而有义……夫妇、朋友,乃至一切相与之人,莫不自然互有应尽之义。伦理关系,即是情谊关系,亦即是其相互间的一种义务关系。伦理之‘理’,盖即于此情与义上见之。”(6)同上,第82页。由此,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义务都是基于伦理关系这个事实。社会中的人面对不同关系而各有其适宜的“应当”,关系双方基于共有关系的事实和自然生发的情感体察到彼此应尽的伦理责任。“由是乃使居此社会中者,每一个人对于其四面八方的伦理关系,各负有其相当义务;同时,其四面八方与他有伦理关系之人,亦各对他负有义务。全社会之人,不期而辗转互相连锁起来,无形中成为一种组织。”(7)同上,第82页。正是伦理情谊与伦理义务演化成的社会礼俗形构了古代社会的基本组织。“从来中国社会秩序所赖以维持者,不在武力统治而宁在教化;不在国家法律而宁在社会礼俗。”(8)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梁漱溟全集》第2卷,第179页。古代礼俗传统把整个社会的政治组织、政治目的放置在伦理关系中,“儒家之伦理名分,自是意在一些习俗观念之养成。在这些观念上,明示其人格理想;而同时一种组织秩序,亦即安排出来。因为不同的名分,正不外乎不同的职位,配合拢来,便构成一社会……它只从彼此相对关系上说话,只从应有之情与义上说话,而期望各人之自觉自勉(自己顾名思义)”(9)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梁漱溟全集》第3卷,第122页。。古代中国社会较为理性地排定了各人不同的职位,以职位对应不同的伦理名分、伦理义务和人格理想。社会期望个人自觉地在自己的职位上保有对他人的温厚情谊,同时尽到自己的伦理义务、处理好与他人的伦理关系。这种伦理名分、伦理义务和人格理想基于人心内在自然的伦理情感而设计,并作为一种习俗世代相传,这就是梁漱溟所谓的“以礼俗而不以法律”组织社会。“此其社会秩序,殆由社会自尔维持;无假于外力,而寄于各方面或各人之自力;是礼俗之效,而非法律之效;彰彰甚明。”(10)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梁漱溟全集》第2卷,第180页。不过,梁漱溟也较为清醒地指出,这种组织社会的方案只能说是儒家自春秋以来一直设想的理想秩序。它只在古代社会之不同历史时期或多或少地实现过,从未在古代中国的历史上完全落实。所以我们只能说上述方案是古人设想的一种理想状态,其实用性还有待社会历史的检验,梁氏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其所贻于后世者,只有那伦理秩序的大轮廓”(11)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梁漱溟全集》第3卷,第122页。。

二、乡约改造:政治重建的具体实践

在传统政治重建的具体方案上,梁漱溟主张重建礼俗、从乡村建设入手培育社会组织。应当注意的是,梁漱溟并不把乡村建设运动视为解决中国社会某一领域具体问题(如农村问题、农民问题)的方案,而是以乡村为基础、在接续礼俗传统的同时重建整个中国的社会组织,进而实现国家之政治重建的建国目标。

梁氏指出,中国古代社会是以礼俗为纽带组织起来的,所以新国家、新社会的重建必然是接续传统智慧而谋求新生,即建设新的礼俗。“所谓建设,不是建设旁的,是建设一个新的社会组织构造;——即建设新的礼俗。为什么?因为我们过去的社会组织构造,是形著于社会礼俗,不形著于国家法律,中国的一切一切,都是用一种由社会演成的习俗,靠此习俗作为大家所走之路(就是秩序)。”(12)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梁漱溟全集》第2卷,第276页。在礼俗重建的具体做法上,梁氏主张从乡村入手培育社会组织,在传统社会历来注重的根脉上生长新芽,这就是“中国古人所谓‘乡约’的补充改造”(13)同上,第320页。。梁漱溟借鉴了宋明儒家极具道德理想主义色彩和践履精神的“乡约”并加以改造,来培育现代乡村社会组织。在乡约重建的基本旨趣上,梁漱溟着重强调两个方面——伦理情谊、人生向上,以接续古代政治社会之独特的精神内核。

首先,基于乡约重建的社会组织是一个以“人生向上”为目标的组织。梁漱溟认为,新社会组织与当时中国的地方自治相比的特点在于提倡人生向上的价值追求。“现在的地方自治,是很注意事情而不注意人;换言之,不注意人生向上。”(14)同上,第322页。这里,社会组织更重具体事务还是更重人、是否指引人生方向成为一个重要指标。这个指标是颇具儒家特色的,乡约正是充分彰显了这种德治倾向的地方自治组织。“乡约这个东西,它充满了中国人精神——人生向上之意……主要的是人生向上,把生活上一切事情包含在里边。”(15)同上,第322页。乡约与其他地方自治组织相比的优势是以引导人生、道德教化为诉求,把其他事务涵括在价值引导的框架下。那么在社会组织中,如何处理价值追求与具体事务之间的关系呢?梁漱溟根据传统儒家的政治思考认为只有上提一层解决好更高层次的要求,才能成功地做到下贯,处理好社会组织的其他具体事务。“你要去解决事情,越不能解决事情;要去安生过日子,越不能安生过日子。你能超过了这一步,有一个更高的要求。——人生向上,则事情亦可解决了。不只求安生过日子,倒能安生过日子;不只图解决事情,事情反得解决。”(16)同上,第323-324页。这种想法体现出儒家政治哲学的典型思维方式,可以说是基于道德理想主义情怀在一定意义上超越具体现实问题,再发挥人格力量和主观努力来处理外部事务。在梁漱溟看来,人生向上、理性发扬展现了天道生生的根本原则,提振向上的人生志气、充分开启的理性精神在一定意义上堪称世界人生的根本动力。因此,他坚持通过提振志气、发挥理性的“用力”把人生导向正面和充实的方向,进而解决好个人修身、集体议事等各项具体事务。

梁漱溟还以当时的山西村政为例进行了阐发:“我们看山西村政,可以见出他的法规,都是越改越密,越密于防制出毛病之意,其用心不为不细;可是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用,且越防越糟!”(17)同上,第328页。山西村政在具体事务上斤斤计较、疲于应对,以至于把法规越改越密、防不胜防,最终使村政日益混乱。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就在于低处着眼、境界不高,斤斤计较具体事务,防范牵制导致弊端丛生。“大概走防制牵掣的路,越走越窄,大家都是不好的心理,彼此相待不高,心气越降越低,弊端越来越多,这个完全不是救弊之道!……所谓振起精神,迈开大步走路,就是说把人生向上之意提出来,像乡约似的,上来即将很高的意思提出来,这与气低路窄的样子完全相反!……与其防弊,不如提倡向上;要把向上的劲提起来,则弊不防自无。”(18)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梁漱溟全集》第2卷,第328-329页。这即是传统儒家政治哲学的思维方式:它力图提升境界,从高一层次的价值追求入手来提振生命,再在生命归正的基础上以道德理性的自信和道德人格的主导来应对日常事务,总体上展现出以价值追求引导具体实务的倾向。

其次,基于乡约重建的社会组织是一个以“伦理情谊”为本源的组织。与传统社会“伦理本位”的判断一致,梁漱溟强调新社会组织必须是一个以伦理情谊为基础的组织。“我们来组织乡村的时候,大体上是要像乡约一样,大家认识了彼此的真关系,以求增进彼此的关系,把大家放在一种互相爱惜情谊中,互相尊重中;在共同相勉于人生向上中来求解决我们的生活问题。”(19)同上,第329-330页。新的乡村组织是顺应古代乡约的特点,以伦理情谊为本真联系、以爱惜劝勉的力量发展自身的。它强调人与人之间的关爱劝勉,而与当时注重惩治打罚的地方自治不同。“乡约是本着彼此相爱惜、相规劝、相勉励的意思;地方自治法规则是等你犯了错即送官去办,送官之后,是打是罚一概不管,对于乡里子弟毫无爱惜之意。”(20)同上,第323页。梁氏认为当时地方自治的惩罚机制与传统乡村治理的习惯很不相符。“检举、罢免,这在中国是很让人难堪的一种手段,是一个很粗硬的对付人的办法;这样一来,伦理之情完全没有了,人生向上之意也没有了……在中国富于情谊富于人生向上之意的人,如果自己被一村的人罢免了,他很受不了;但是他虽受不了,法规也是不顾,因为法规就是只注意事而不注意人,只图眼前事情的解决……可是他的毛病很细微,细微处正是重大处!”(21)同上,第323页。诚如梁氏所言,“细微处正是重大处”,传统乡治与重法重罚的地方自治之间的重要差别就是治理方式的不同。前者重视伦理情谊、引导劝勉的柔性手法,后者倚重法律约束、检举罢免的刚性手段。后者的简单粗暴容易消泯乡约百姓的伦理情谊、打击其向上好善之心,使其自暴自弃,从而在根本上危及乡村社会的秩序。

在强调伦理情谊的基础上,梁漱溟主张进一步拓展乡约,一方面从内容上把乡约的道德修身意涵拓展为更广的社会建设意涵,另一方面从范围上把一乡一地的乡约拓展为各地联系的全国性地方自治组织。“改造社会,创造新文化,创造理想的社会,建立新组织——我们与古人的乡约只差这一点。我们就是本古人乡约之意来组织乡村,而将其偏乎个人者稍改为社会的。我们要来发愿改造我们的乡村,更大而改造我们的社会,创造人类新文化。”(22)同上,第333页。这种拓展能够使传统乡约从偏重道德修养、地点局限分散的自治小团体发展为勉力于各项基层事务、相互联系的地方自治组织。

在讲明了“以伦理情谊为本源、以人生向上为目标”的特点后,梁漱溟着重强调了乡约组织作为一种社会力量对于国家政治重塑的重要意义。梁氏认为,乡约应当依靠社会力量在社会维度上谋求发展,并明确与政府保持距离。现代重建的乡约可以接受政府的帮助,但绝不能由政府力量主导兴办。梁氏如此强调乡约发展的社会维度主要是依据其对中国政治重建道路的总体判断。“假令中国社会将来开出一个新组织构造的路子来,一定不是从国家定一种制度所能成功的,而是从社会自己试探着走路走出来的,或者也可叫做一种教育家的社会运动,或也可说社会运动者走教育的路开出的新构造。”(23)同上,第277页。中国政治的现代重建必须走自下而上的社会重建道路,而不是自上而下的政府主导道路。为什么必须如此呢?梁漱溟认为根本原因在于中国传统伦理乃至乡约组织的内在精神——自主立志、人生向上。“我们要知道乡约的主要之点,就是立志。必须从立志开头,才能有乡约;必须把人生向上之意提起来,才能有乡约……可是这种立志发愿,不是用强制力能够往前去作的。志愿者何谓也?即自动自发之意;而强制者为被动。自动与被动是不相容的……用官府的力量就是强制,强制则使乡约成为假的,落于官样文章,而则真义已失。”(24)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梁漱溟全集》第2卷,第335页。梁漱溟主要从乡约的自主自力这一点上强调其必须与政府强制力保持距离。回顾古代乡约的历史经验,他认为王阳明与吕坤等倡行官办乡约的例子亦不能代表政府强制力的成功。他们的成功毋宁说是阳明、吕坤及其弟子的自力自动带动了乡民的道德自觉。因此,自上而下的政府强制与乡约的自主自动相违背,乡约组织不能由政府主导推行。

由上可知,梁漱溟在传统政治的重建方案中强调社会维度的重要性,认为自下而上的社会重建最为必需。他主张把依托于乡村建设的社会组织运行与政府强制力量区别开来。如果回顾近代以来传统政治现代重建的探索历程,我们可以看到一些会通中西政治智慧的学者越来越多地注意到传统政治的个人、家族、帝制国家之外的社会维度。1887年黄遵宪在《日本国志》中已经提到“社会”这个词,但尚未引起关注。后来经过严复的翻译,“群”作为社会的代名词在中国的思想界流行开来。康有为把自己家乡的乡村自治传统,加上他对西方政治的理解和游历欧洲的见闻写成《公民自治篇》。他在此书中提倡“造公民”,主张“人人有议政之权,人人有忧国之责……人人皆视其国为己之家……夫家人虽有长幼贵贱,而有事则必聚而谋之,以同其利而共其患”(25)康有为:《官制议·公民自治》,姜义华、张荣华编校:《康有为全集》第7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67页。。梁启超在《新民说》中亦把广东的叠绳堂、江南会、耋老会等乡土自治的经验与西方政治理论相融合,主张从基层自治着手构建社会有机体。民国四年,他说:“我以二十年来几度之阅历,吾深觉政治之基础恒在社会。”“举全国聪明才智之士悉缀集于政界,而社会方面空无人焉。”(26)梁启超:《做官与谋生》,《饮冰室合集》第12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45-51页。“吾方欲稍辍其积年无用之政谈而大致意于社会事业。”(27)梁启超:《吾今后所以报国者》,《饮冰室合集》第12册,第51-54页。随着西方思想的持续引介和现代政治意识的逐步深化,“社会”逐渐成为近代以来一些有识之士关注的重要领域。梁漱溟就是在这一大趋势下注重提倡社会维度之政治重建的学者之一。梁氏倡导社会重建的突出特点是:它并不把社会与个人、家族等传统元素决然对立,而是力图挖掘传统智慧的恒常价值,进而创造性地提出了发展伦理、改造乡约以建立社会的一系列具体主张。并且,梁漱溟在传统政治艰难转型的初步探索阶段即强调社会维度必须与国家的政府力量保持距离,这从今天社会力量的发展与社会组织的建设方面来衡量依然具有一定的远见卓识。

三、梁漱溟政治重建方案的得失与启示

梁氏毕生以深思与实行探索古代政治的现代转化之路。那么,如何评价梁氏对于传统政治现代重建的思考与实践?这可以归结为三点:

第一、梁漱溟分析传统政治、探索现代转化的着眼点始终是传统的现实面相。他在总体研判中强调古代社会基于伦理关系形成的礼俗传统与社会结构,在具体实践中勉力重建乡约社会组织、探索自下而上的救国道路。其政治思考始终致力于解读传统之现实或形塑现代之新现实。在此意义上,与其说梁氏试图接续儒家政治传统的思想理路,不如说他试图推动传统社会之现实形态的现代转进。如果说作为观念形态的“政道”可以构意无穷、蕴含现代开展的多种可能性,那么作为现实形态的“社会”在历史上只发展出唯此一种特色鲜明而实有所在的样貌。我们探索政治传统的现代转化之路,在观念形态上探析多种方案固然各有巧思,在实践形态上摸索它现代转化的现实道路也至关重要。

第二、梁漱溟发掘了古代社会颇具独特性的政治传统形成的社会结构,并在中西碰撞的现代性视野下接续传统的独特结构进行现代重建,他的探索对当代中国民主政治的建构具有积极意义。梁漱溟注重伦理情谊的传统情感、注重人生向上的价值关怀、注重柔性引导的议事方式等主张凸显了古代中国社会治理的鲜明特色,对当代中国社会治理具有一定启发意义。比如,今日中国的乡村治理中依然可见一些借鉴自西方的基层民主做法在乡村社会面临水土不服、政治冷漠等困境,这在一定意义上揭示出部分舶来的基层治理方案确实与中国传统的乡村习俗较为隔膜。比如,基层竞争性选举中出现的百姓参与热情不高、候选人利用合法程序进行贿选、恶性竞争等。在此问题上,梁漱溟提倡的民主不能局限于形式流程,而应当接续中国传统的价值追求、伦理情谊等提法是有见地的。今日中国乡村虽然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更为注重物质利益,容易导致亲情冷漠。村民外出打工亦造成乡村空心化等家庭凋敝的情况。但总体上看,中国的基层社会还是以家庭作为工作生活的基本单位,新的行业发展、新的交往方式也在造就新的熟人社会。因此,在当代基层治理中注重中国乡土社会一贯注重的伦理情谊、价值诉求是有益的,可以辅助乡村基层民主的有序进行。

第三、梁漱溟的政治改造方案与当时中国的社会实际之间仍然具有一定张力。应该说,梁漱溟给出的政治救国方案是深得传统精髓、前后逻辑贯通、内在精神一致、实践环环相扣的严整方案。相较于学院派新儒家而言,梁氏力图时时扣紧中国社会现实而立论,但这在一定意义上依然是学者治学论世的逻辑,它与当时中国的社会实际之间仍有一定张力。具体说来,梁氏断定中国古代社会是伦理本位,进而得出现代政治重建应当注重社会组织的道德引导(人生向上)和伦理联系(伦理情谊)。他认定中国政治的重建不能违背自主自立的德性要求,因此必须走自下而上的社会重建道路,与政府权力保持距离。应当说梁漱溟较为准确地判断了中国古代社会的基本精神,又接续这种精神旨趣提出了政治现代化方案。但是,他对中国当时社会基本情况的分析显得不尽准确,所以最终在实践上未能成功。梁氏的乡村建设实践在推行中面临“高谈社会改造而依附政权”“号称乡村运动而乡村不动”的困境(28)参见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梁漱溟全集》第2卷,第573页。。一方面,梁漱溟最为注重的人民自主、自动在实践中遭遇村民的政治冷漠,另一方面,自下而上的社会建设方案在实践中亦不得不依附政权。这种主张的理想之圆满性与实践的现实困难形成鲜明对比,从一定意义上昭示了梁漱溟依靠传统儒家政治思维设计的书生救国之路的失败。梁氏晚年坦言:“假如不是今天有中国共产党革命的成功,我始终会认定我走的是中国革命唯一正确之路。”(29)梁漱溟:《我的努力与反省》,《梁漱溟全集》第6卷,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950页。回顾中国历史,理想高远、力行艰苦的儒家知识分子在现实政治中往往受挫,与之相似,梁漱溟此番政治重建方案也难免以悲剧落幕。

终其一生,梁漱溟孜孜不倦地探索中国传统政治、传统文化走向现代的途径,以解决现代中国的困境和危机。应当说,作为一名儒家立场的知识分子,他把内圣外王的思想和实践发展到相当充分的地步,也在当时中西方交流的背景下了解西方文明、会通中西智慧。不过,由于立场和时代的局限性,梁氏重建传统政治、解决中国问题的方案还是体现出种种缺陷,他倾注最多心力的乡村建设实验也因为抗日战争的爆发而中止。即便如此,梁氏对于传统政治之基本精神的精准把握、明确转化传统走向现代的文化自觉、大胆调适融通中西的变通智慧、着眼乡村重构社会的实干担当,都为我们今天继续探索传统政治的现代意义、建构中国特色的民主政治、治理乡村基层社会提供了有益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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