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的新文化”何以自信
——毛泽东诗词的文化之“志”解读

2023-09-10 10:14陆智乐
现代哲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新文化诗词文化

陆智乐

“诗言志”自古以来即是中华诗词的抒写范式,毛泽东诗词继承并发展了这一传统,深化了“志”的内涵。一是将“言志”和“载道”结合,融汇作者偶合的情感与一贯的观念;二是在抒发个人情志的同时高扬时代大志,表现出党领导人民谋求民族独立和国家富强的时代内容,成为“20世纪中国革命和建设的史诗”(1)陈晋:《毛泽东文化创新之路》,北京:商务印书馆,2020年,第165页。。具体到文化层面,建立“中华民族的新文化”,可谓是毛泽东诗词处处彰显的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的文化之“志”,其不仅是毛泽东个人的文化主张,更是中国共产党自成立之日起就孜孜以求的文化使命(2)毛泽东在1939年12月13日召开的中央政治局会议上提出“中华民族的新文化”概念,后来在《新民主主义论》中将其进一步概括为“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2021年12月14日,习近平在中国文联十一大、中国作协十大开幕式上指出:“党的百年奋斗凝结着我国文化奋进的历史。中国共产党从成立之日起就把建设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中华民族新文化作为自己的使命,积极推动文化建设和文艺繁荣发展。”。这一文化之“志”为重塑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的文化主体性和文化自信心提供了动力,赋予毛泽东诗词独特的精神气象。综观毛泽东诗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3)《毛泽东诗词集》,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6-7页。本文所引全部毛泽东诗词句,均出自本书,以下从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等洋溢文化自信气息的句子比比皆是;而纵观毛泽东一生,则不但少年时有“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的豪壮诗语,且直到晚年还有“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的慷慨词句。透过毛泽东诗词所蕴藏的文化之“志”(4)如安德鲁·罗斯所指出的:“毛所说的‘文化’主要并不是指书本或艺术家,它与改造人的主体性更有关联。”本文拟在相对广义的层面来理解毛泽东的“文化”观念,其中既包括文学、艺术,也包括社会景观、人的精神面貌等。([美]安德鲁·罗斯:《毛泽东对西方文化政治的影响》,郑洛译,《国外理论动态》2007年第8期。),可以感受其有别于理论文本的灵动气韵,从中探寻中华民族的新文化何以自信的深层依据。

一、中国人民:支撑中华民族新文化自信的主体力量

确立文化主体性是树立文化自信的前提,一种文化只有当其“由谁创造”“为谁服务”的本体论和价值论问题得以明确,其主体性方能凸显。毛泽东深信,中国人民是支撑文化自信的主体力量,其诗词鲜明地体现了这一观念。

(一)主体身份自觉:揭示人民群众作为历史和文化的根本创造力量

毛泽东诗词蕴含着毛泽东的社会历史观和文化主体观,《贺新郎·读史》是其中的典型。这首词一反前人将五千年文明史归功于帝王将相的旧说和偏见,旗帜鲜明地突出中国人民作为中华文明史的主体,彰显人民群众是历史和文化的根本创造力量。

人民群众是创造社会历史的主体,其造就的历史成果既包括社会物质财富,亦包括社会精神财富即文化,这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然而少年毛泽东阅读中国旧小说时,却发现书中颂扬的武将、文官等全属于统治集团,“从来没有一个农民做主人公”(5)[美]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董乐山译,北京:三联书店,1979年,第109页。。后来他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表达了不满:“历来只是地主有文化,农民没有文化。可是地主的文化是由农民造成的”(6)《毛泽东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9页。。历代统治者极力讴歌自己神圣英明,而创造社会物质和精神财富的人民大众却被“表现成小丑”(7)《毛泽东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25页。,这即是《读史》一词所说的“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

诚然,英雄人物对于推动历史进步起了重要作用,历代文人才子(现代语义上的知识分子)也对中华文化发展作出了杰出贡献。毛泽东并不否认这一点,他称赞贾谊“才调世无伦”、刘蕡为“中唐俊伟”、鲁迅“博大胆识铁石坚”、丁玲“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但他更加高扬人民群众作为群体性英雄的历史作用。“十万工农下吉安”“百万工农齐踊跃”“独有英雄驱虎豹”等诗句,均彰显了“人人皆可为英雄”的英雄观。这种英雄观既非源自崇拜英雄个体的英雄本体论,亦非出自超脱英雄个体的社会决定论(8)参见胡为雄:《英雄观的变迁——从卡莱尔到普列汉诺夫再到胡克》,《中国社会科学》1994年第1期。,而是基于既承认英雄个体贡献、更强调英雄个体来自且依靠群众集体的唯物辩证的群众史观。具体到文化上,毛泽东虽将鲁迅誉为新民主主义文化革命的“旗手”“主将”和文艺军队的“总司令”,但又认为鲁迅的伟大正在于甘愿“做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牛’”(9)《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77页。,是“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的“民族英雄”(10)《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98页。。质言之,人民大众才是文化实践的主力,知识分子若不联系群众,“就是‘无兵司令’,他的火力就打不倒敌人”(11)同上,第708页。。

“文化自信”首先建立在文化主体自我觉醒的基础上,若以为文化为少数“文化人”所创造,广大劳动人民对于他者造就的文化便无“自信”可言。这正是“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屩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这一诗句的深刻之处。盗跖、庄屩、陈胜、吴广等底层群众虽在统治者眼里不过是鼠雀之辈,但实则是历史和文化的真正创造者,是历史唯物主义者应当着力书写的“风流人物”。《读史》这首短短百余字的词,深刻蕴藏“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12)《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1031页。的群众史观,而这也正是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树立文化自信最根本的理论基石。

(二)主体地位确立:彰显中共领导下人民群众的文化翻身

人民群众理应是文化自信的主体力量,然而过去历朝历代的文化活动及产物大都是为剥削阶级服务的,广大劳动人民在事实上并不具备文化主体地位。正是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他们才得以实现经济、政治以至于文化的翻身,成为文化的主人。

早在五四时期,毛泽东就在《湘江评论》上疾呼:包括文学、教育和思想强权在内的一切强权,“都要借平民主义的高呼,将他打倒”(13)《毛泽东早期文稿》,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71页。。1925年重游长沙时,他心潮澎湃地写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在目睹“万类霜天竞自由”的秋景后,反观苍生百姓不自由的苦难现实,毛泽东怅然发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尽显忧民之情。饱含人民情怀的毛泽东诗词句俯拾皆是,“洒向人间都是怨”“三军过后尽开颜”“人民五亿不团圆”等,均显示出“为人民大众”的鲜明价值取向。正如他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所言,文艺和文化“为什么人的问题,是一个根本的问题”(14)《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857页。,人民大众的“文化翻身”,首先要求扭转旧文化为剥削阶级服务的立场,确立大众化的价值品格。

除了从立场上“为人民抒写”,毛泽东诗词还注重在内容上“抒写人民”。以土地革命战争期间的词作为例,正面表现工农红军的词句就不在少数。“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展现了黄洋界保卫战参战军民严阵以待的军容;“宁化、清流、归化,路隘林深苔滑”从侧面展示了红四军转移时藐视困难、大步跃进的英姿;“命令昨颁,十万工农下吉安”则用一个“下”字凝炼凸显了工农红军的执行力和战斗力。这些作品反映了毛泽东对以工农为主体的人民军队鲜明的歌颂态度。在毛泽东的倡导和示范下,工农兵的大写形象被大量革命文艺作品刻画,成就了不计其数的人民赞歌。

千百年来,由于受封建主义、帝国主义“文化大山”的压迫,底层民众尽管创造过许多文化成果,但终归只是文化的旁观者、局外人。故此,若不能实现亿万人民的“文化翻身”,就不会有真正的文化自信。毛泽东号召,长期以来旧文艺作品中人民群众和帝王将相历史主体地位的本末倒置必须“再颠倒过来”(15)《毛泽东书信选集》,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199页。,恢复人民文化的应有面目。从毛泽东在新中国成立前夕第一次文代会上短短百余字的发言中七次提到“人民”(16)《毛泽东文艺论集》,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131页。,到新中国最高文学刊物定名为《人民文学》,再到“人民教师”“人民作家”“人民艺术家”等称谓大量涌现,一系列事实都充分说明: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饱含人民性的中华民族新文化得以确立,“人民是文化的主人”亦从唯物史观的应然变为社会历史的实然。

(三)主体需求满足:呼唤人民群众的文化参与和文化创造

古代文艺并非完全没有以下层民众为主人公的,但毕竟是少数,且其创作者“往往只是站在自己的文人立场上,给予下层民众一种俯视性的有限同情”(17)罗嗣亮:《现代中国文艺的价值转向——毛泽东文艺思想与实践新探》,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295页。。这样的作品无法说是真正的“人民文化”,普通百姓难以从中受到感染,更谈不上因此感到自信。人民既是文化的创造者,亦是享用者,文化自信最终要落脚到充分满足人民群众的精神文化需求上。唯有如此,他们才能作为现实主体参与到文化活动之中,意识到“文化”并非遥不可及之物,而是他们真切可感甚至大有可为的现实对象。

满足人民的精神文化需求要求文化成果“言语必须接近民众”(18)《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708页。,否则,老百姓难以从中受到感染,“文化翻身”和“文化自信”注定落空。毛泽东欣赏诗人白居易,因为“他用通俗易懂的口语写出精采的文艺作品”(19)[俄]尼·费德林:《费德林回忆录:我所接触的中苏领导人》,周爱琦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95年,第27页。。毛泽东诗词亦如此,“红军不怕远征难”“不到长城非好汉”“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等众多名句不施藻饰,平实易解,而有着巨大的感染力。《沁园春·雪》一经发表就轰动山城并迅速遍及全国。其末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热忱瞻盼今朝的无产大众都能成为富有文采、独领风骚的风流人物,使人民备受鼓舞振奋。七绝《为女民兵题照》亦曾唱遍神州,妇孺皆知,“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引领了20世纪60年代女性衣着的独特风尚。

在群众作为文化接受主体成为现实后,毛泽东甚至希望将其进一步提升为创作主体。作为整体的人民群众无疑是文化的创造者,但现实中个体的人民却又“一穷二白”,缺乏文化。这既是理论与实践的矛盾、整体与个体的矛盾,也是应然与实然的矛盾。因此,在召唤文化工作者做好普及工作的同时,毛泽东还要求他们提高广大群众的文化水平。在党的领导下,许多底层群众开始由文化的旁观者变为文化的实践者,例如,在1944年延安的春节秧歌创作过程中,工农群众就“做了积极的参加者”(20)周扬:《表现新的群众的时代——看了春节秧歌以后》,《解放日报》1944年3月21日。,实现了从知识分子的“秧歌下乡”到农民群众的“乡下秧歌”的转变。新中国成立后,更涌现出以户县农民画、工农兵学哲学等为代表的诸多群众性文化活动。这些都可以说是在“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文化之“志”指引下诞生的生气勃勃的文化景观。

二、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引领中华民族新文化自信的目标方向

关于中国的新文化以何种思想为引领的问题,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指出,现时中国的新文化“是世界无产阶级社会主义新文化的一部分”,它“不能离开共产主义思想的领导”(21)《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705页。。在他看来,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是引领新文化的目标方向,其诗词亦显示了这一点,例如,他曾表示《水调歌头·游泳》“反映社会主义建设”,《念奴娇·昆仑》则“是反帝的”(22)龚育之等:《毛泽东的读书生活》,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231页。。其实,《游泳》除了反映建设现状,也描摹了建设蓝图,而《昆仑》还寄托了共产主义的理想。这些诗词彰显了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所提供的光明前途、强大力量和高尚精神,洋溢着独特且强烈的文化自信气息。

(一)前程指引: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理想描绘光明前景

据李维汉回忆,他和毛泽东等人在新民学会时期就读过宣传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书籍,对书中描绘的美妙远景“觉得非常新鲜、美好,觉得这就应该是我们奋斗的目标”(23)《五四运动回忆录》上册,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第109页。。怀揣这样的目标,毛泽东在《送纵宇一郎东行》一诗中写道:“丈夫何事足萦怀,要将宇宙看稊米。沧海横流安足虑,世事纷纭从君理。”意即与革命志向相比,一切“沧海横流”都是不足虑的“稊米”小事。远大理想的明灯,照亮毛泽东等先进分子的心灵,“胸中日月常新美”,导引他们满怀信心地奋勇前行。

《浪淘沙·北戴河》写于社会主义改造火热进行的1954年。这年夏天,毛泽东到北戴河办公。出发前,他对李银桥说:“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高潮就要到了,我们到有潮水的地方去”,据李银桥回忆,此时毛泽东两眼闪闪发光,仿佛眼前“忽然展现出一个辽阔灿烂、美妙无比的世界”(24)权延赤:《我所知道的毛泽东》,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9页。。正在畅想未来社会的毛泽东在词中写道:“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这既是对劳动人民生产安全的关心,也不妨视作对渔民乘风破浪的称赞,赞扬他们迎潮而上、顺着社会主义建设的浪潮踊跃生产的豪情。

《游泳》一词写于1956年,三大改造基本结束,将要迎来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的时代。畅游长江时,毛泽东目睹建设中的长江大桥“飞架南北”,胸中绘制出“天堑变通途”的宏伟蓝图。在万里长江上修建大坝曾是孙中山先生的心愿,但在积贫积弱的旧中国终究未能实现。唯有选择了社会主义道路的新中国人民,才有信心谋划和实现“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在同样反映建设成就与雄图的《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中,毛泽东再次以革命家的豪言壮语和诗人的浪漫笔触抒发“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凌云壮志,他坚信“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理想前景一定会到临,满怀信心逐梦的中国人民也一定会“谈笑凯歌还”。

(二)力量聚合:社会主义制度凝聚亿万人民的磅礴伟力

“什么力量最强?民众联合的力量最强。”(25)《毛泽东早期文稿》,第270页。这是青年毛泽东在《湘江评论》中写下的话,后来事实证明了他的判断。中国进入社会主义社会后,“新生事物的成长条件,和过去根本不同了,好得多了”(26)《毛泽东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29页。,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社会主义制度能将广大人民群众组织起来,形成磅礴合力,而这一制度优越性无疑也极大增强了中国人民对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特别是社会主义制度文化的自信心。

首先,社会主义制度保障中国各族人民团结合作。《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写道:“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人民五亿不团圆。一唱雄鸡天下白,万方乐奏有于阗,诗人兴会更无前。”在“百年魔怪舞翩跹”的旧社会,国内外反动派制造民族纠纷,致使“人民五亿不团圆”。只有当新民主主义革命取得胜利,升起社会主义前途的曙光,神州大地才迎来“万方乐奏”的新的时代。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是我国56个民族的共同目标,是各族人民团结奋斗的“最大公约数”。之所以在这一问题上不存在明显分歧,就是因为社会主义制度“能够用彻底的民主主义和民族平等的精神来解决民族问题”,“只有社会主义才能保证每一个民族都能在经济和文化上有高度的发展”(27)《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5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429、432页。。

其次,社会主义制度聚合各行业劳动人民,为社会主义建设贡献力量。《送瘟神》一诗写道:“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20世纪50年代,血吸虫病肆虐中国,纵使华佗再世恐怕也无可奈何。而在人民群众被大规模发动起来后,情势就完全不同了。经过万众一心劈山治水,“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党组织,科学家,人民群众,三者结合起来,瘟神就只好走路了”(28)《〈七律二首·送瘟神〉后记》,《毛泽东诗词集》,第217页。。正如《八连颂》一诗所写的那样,“益在哪?团结力”。在社会主义条件下,工农兵、知识分子等各行业的劳动人民“团结如一人”,聚合成建设社会主义事业的雄伟力量。

再次,社会主义制度汇聚的磅礴伟力还体现在代际联合。理想只要坚定,就算一代人实现不了,通过下一代、再下一代人的努力,总是能够实现的。这就是毛泽东在《永久奋斗》《愚公移山》中阐明的道理。1958年,他曾仿照陆游《示儿》写了一首颇有深意的七绝:“人类今娴上太空,但悲不见五洲同。愚公尽扫饕蚊日,公祭无忘告马翁。”《示儿》是陆游遗诗,诗中至死不渝的爱国精神感人至深。毛泽东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将陆游原诗的爱国精神升华为共产主义宏大主旨。他坚信,通过一代又一代建设者和接班人的持续奋斗,共产主义终将在全球范围取得胜利。

(三)道德感召:共产主义精神淬炼新人人格

共产主义对毛泽东而言,既是一种思想体系和社会制度,也是一种道德层面的精神追求。他曾说过“共产主义精神很好”,“搞共产主义,第一个条件是产品要多,第二个条件是精神要好”(29)《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3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417、426页。,亦即要锻造共产主义新人的崇高境界和理想人格。这种精神诉求也充分体现在他的诗词作品中。

一是“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的国际主义精神。《昆仑》一词塑造了一个没有剥削和压迫的共产主义理想世界。词中“还东国”原作“留中国”,毛泽东后来指出:“改为一截还东国。忘记了日本人是不对的。”(30)《毛泽东文艺论集》,第196页。须知此词正是北上抗日时写的,但毛泽东后来竟还考虑要造福日本人民,他对于追求人类解放的博大胸襟于此可见一斑。就如《纪念白求恩》中所说的:中国共产党的国际主义“就是我们用以反对狭隘民族主义和狭隘爱国主义的国际主义”(31)《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659页。。这种国际主义情操彰显了共产主义是站在为人类谋幸福的道义制高点上的伟大事业,并由此激发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的骄傲与自信。

二是“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的奉献精神。毛泽东读陆游咏梅词,反其意而作《卜算子·咏梅》,描绘他心中梅花的高洁形象。陆游词中“无意苦争春”的梅花形象是对古代君子人格的隐喻,毛泽东笔下“俏也不争春”的梅花形象则是对共产主义新人人格的隐喻。共产主义者深知自己只是实现人类解放的中介,如《共产党宣言》所说的,“无产阶级的统治将使它们更快地消失”(3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19页。,“待到山花烂漫时”,他们就功成身退。对这首词,周恩来曾解释道:“主席的意思是说,那些开拓事业的人,不一定都是收获成果的人。百花盛开之时,也是他们行将凋落的日子。”(33)[美]尼克松:《领袖们》,刘湖等译,北京:知识出版社,1985年,第321页。这种无私奉献的精神感召了无数人民加入追求共产主义的行伍中,为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事业添砖加瓦,默默耕耘。

三是“遍地英雄下夕烟”“六亿神州尽舜尧”的劳动精神。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在共产主义社会,劳动“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并“从一种负担变成一种快乐”(3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65、681页。。从资本主义社会到共产主义社会的历史,实质上也是从异化劳动到自由劳动的发展过程,劳动是实现人的全面发展的重要途径。毛泽东对此深信不疑,他倡导党员干部要有劳动者的姿态,因为这“是一种高级趣味,是高尚的共产主义精神”(35)《毛泽东文集》第7卷,第378页。。当看到劳动人民用辛勤双手换来“稻菽千重浪”,他就热情歌颂“遍地英雄下夕烟”;在全国人民与血吸虫病展开艰苦斗争时,他甚至写下“六亿神州尽舜尧”,赞叹社会主义劳动者如尧舜一样人格高洁。崇高的劳动精神,激励广大劳动人民更加敬业乐业地为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并倍感自信和自豪。

三、中华大地:涵养中华民族新文化自信的深厚土壤

为树立中国人民的文化自信,毛泽东一方面主张学习马克思主义,另一方面亦深知马克思主义能在中国发挥巨大作用,“是因为中国的社会条件有了这种需要,是因为同中国人民革命的实践发生了联系,是因为被中国人民所掌握了”(36)《毛泽东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515页。。他认为,既要批判地学习借鉴一切人类文化成果,独立思考“什么东西能在我们自己的土壤里生长起来”(37)《毛泽东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192页。,也要“创造出中国自己的、有独特的民族风格的东西”,这样“才不会丧失民族信心”(38)《毛泽东文集》第7卷,第83页。。

(一)中国革命和建设:孕育中华民族新文化自信的实践土壤

在“三座大山”重重压迫、人民“个个同仇”的年代,中国人民要在文化上“站起来”,还须依靠政治、军事上的“霹雳一声暴动”。中国革命是在中国建立中华民族的新文化并树立文化自信的重要基础,亦是毛泽东诗词汲取精神养分的“直接的土壤”(39)[日]竹内实:《诗人毛泽东》,萧延中主编:《外国学者评毛泽东》第3卷,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97年,第410页。。首先,正是人民革命的胜利和人民政权的建立,推翻了旧文化的政治经济基础,才“给人民的文化教育和人民的文学艺术开辟了发展的道路”(40)《毛泽东文艺论集》,第130页。,中国人民的文化自信才获得牢靠的根基。其次,革命岁月中涌现出大量优秀的革命文化作品。毛泽东“在马背上哼成”的六首词(41)同上,第214页。就是其中的典范。再次,革命实践孕育了可贵的革命精神。其中,既有“战地黄花分外香”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也有“敢教日月换新天”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既有“更加众志成城”的井冈山精神,也有“万水千山只等闲”的长征精神。这些革命文化结晶都是夯实中国人民文化自信的重要资源。

中国独立自主的建设实践也为中国人民提供了文化自信的强大底气。1956年4月,毛泽东作《论十大关系》的重要讲话,这是党独立探索社会主义建设道路的开端。毛泽东后来总结道:“前八年照抄外国的经验。但从一九五六年提出十大关系起,开始找到自己的一条适合中国的路线”(42)《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9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第213页。。正是在这一时期,毛泽东写作了《游泳》这首描述社会主义建设的词。词中“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馀”一句,若结合该词的写作背景,可以看作是对社会主义建设道路的隐喻。前八年照搬外国经验,受苏联模式束缚,而从提出十大关系起找到自己的路线,就“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馀”了。(43)参见周振甫:《毛泽东诗词欣赏》,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95页。独立自主的建设实践,彰显了中国人民自力更生的志气和骨气,也为中国人民增强精神独立性注入了厚重的底气。

(二)祖国壮丽江山:催生中华民族新文化自信的地理土壤

自然界在有人类活动参与其中后,就具有了人文意义。我国大好河山雄奇瑰丽,钟灵毓秀,也是滋养中华民族文化自信的广袤沃土。毛泽东诗词“到处都洋溢着对于祖国大地的热爱”(44)[美]聂华苓、保罗·昂格尔:《革命的领袖、浪漫的诗人》,萧延中主编:《外国学者评毛泽东》第3卷,第426页。,诗词中的山川不仅是自然景观,还往往与社会的运动变化相互呼应(45)参见吴欢章:《毛泽东诗词的美学光辉》,《中国毛泽东诗词研究会第十七届年会大会发言论文集》,2018年,第81页。。无论革命年代的“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还是建设时期的“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蓬勃洋溢其中的自然美,都与中国人民的革命建设热情交相辉映。此外,毛泽东还习惯在诗词中描绘“红色”江山。“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万木霜天红烂漫”等诗句中的大片鲜红,昭示着党的光明前途,使人读来热血沸腾。

壮丽的祖国江山何以滋养人民的文化自信?一者,祖国山水养育了中华儿女,孕育了中华文明。毛泽东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开篇就提到,祖国的山川草木给我们以衣食之源、丰富矿产和舟楫灌溉之利,“从很早的古代起,我们中华民族的祖先就劳动、生息、繁殖在这块广大的土地之上”(46)《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621页。。二者,“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中华大地上演绎了古往今来无数的动人故事,充满历史文化的厚重感。如毛泽东所说,正是“娄山关这种战争胜利和自然景物的突然遇合”(47)《毛泽东文艺论集》,第217页。,造就了他颇为满意的词句“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三者,祖国山河的“旧貌变新颜”使人民的自信感油然而生。在革命年代,毛泽东就表达了“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这一寄盼,“晴日”富有象征意味,喻指在中国共产党“文治”下的美好前景。彼时,精神饱满的中国人民再来赏览今胜于昔的祖国江山,自然心生“换了人间”的赞叹。

(三)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滋养中华民族新文化自信的传统土壤

毛泽东深知中国的新文化和新政治新经济一样,都是在历史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建立新文化并不意味全盘否定传统文化。他主张要吸取传统文化中的积极成分,认为这是“发展民族新文化提高民族自信心的必要条件”(48)《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707-708页。。

关于哪些是传统文化中可资利用的积极成分,毛泽东有两个基本判断。其一,“要把封建主义的东西和非封建主义的东西区别开来”(49)《毛泽东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25页。。只要不是封建主义的专制腐朽文化,都可以恰如其分地加以利用。毛泽东诗词本身就很好地利用了这些文化遗产,称赞“当年赋楚骚”的屈原和“击楫至今传”的祖逖等古代人物,妙用共工、嫦娥等神话典故以及化用李白、李贺等人的名篇佳句,都增加了作品的传统文化意蕴,使其具有强烈的民族风格和民族气派。其二,“封建主义的东西也不全是坏的”,“当封建主义还处在发生和发展的时候,它有很多东西还是不错的”(50)同上,第225页。。生在封建社会早期的曹操就是毛泽东大为欣赏的历史人物。他不仅肯定曹操的军事雄才,在《论持久战》等著作中不止一次提到以少胜多的“官渡之战”;还称赞曹操的文辞风采,说曹操的诗文“极为本色”,“应当学习”(51)陈晋:《毛泽东读书笔记解析》下册,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215-1216页。。《北戴河》一词化用曹操《观沧海》中“东临碣石”“秋风萧瑟”等句,鲜明体现了毛泽东对曹操的肯定和继承态度。总之,在毛泽东看来,中国传统文化固然要批判,但其中的积极成分也应合理继承,脱离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就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毛泽东诗词不仅吸收和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积极成分,还彰显和推动了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毛泽东诗词因注入了强调人民主体性的唯物史观、共产主义的愿景和精神等思想内涵,升华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以民为本、天下为公、崇善尚德等经典主题,无愧为“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实际相结合、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经典范例”(52)李捷:《毛泽东对伟大建党精神的开创性贡献》,《毛泽东思想研究》2022年第1期。。同时,毛泽东诗词以传统的诗情诗意书写描摹中国革命和建设实践,实现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革命文化、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有机融合;甚至,在改革开放新时期乃至新时代的文化语境中,亦有毛泽东诗词历久弥新的身影,例如,习近平就多次引用“人间正道是沧桑”诠释中国道路的正确性,引用“风景这边独好”昭示中国制度的优越性,引用“风华正茂”形容新时代的中国共产党。这说明经历五千年蕴蓄积淀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不仅可以在文化交融与互鉴中被激活和再塑,也能够在传承与发展中吐故纳新,焕发出强大的生命力,是中国人民夯实文化自信最深厚的根基。

四、余 论

毛泽东诗词蕴藏的文化之“志”富含辩证性——意气昂扬又不过分张扬,理直气壮却又虚怀若谷,体现了自信与谦卑的统一。例如,《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前三联展现了人民军队无往不胜的自信形象;尾联“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却从能动性转向规律性的一面,使“诗人毛泽东在历史面前谦卑下来”(53)彭丽君:《毛泽东的辩证唯物主义:未来的各种可能性》,罗嗣亮等译,《现代哲学》2017年第3期。。为何谦卑?一者,纵观历史,人类可以改造自然,却不能打破沧桑变化的历史铁律。回看过去,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无一不是意气风发的英雄人物,却终归随历史的洪流“俱往矣”。虽说“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但毛泽东深知今朝的风流人物亦不得不面对“鬓雪飞来成废料,彩云长在有新天”这一历史必然。远眺未来,“以后的路程更长,工作更伟大,更艰苦”(54)《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438页。,所以还不能骄傲自满,要看到“天地转,光阴迫”,“只争朝夕”,把握今朝。二者,放眼世界,天下还不太平,仍有“几个苍蝇”在“嗡嗡叫”。新中国成立前夕,有人指出《义勇军进行曲》中“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一句已经过时,建议修改。毛泽东对此并不同意,认为我们“还是受着帝国主义的包围,不能忘记帝国主义对我们的压迫”(55)舒云:《开国纪事》,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196页。,还须“冷眼向洋看世界”,提防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用和平转变,腐蚀我们”(56)《毛泽东传(1949-1976)》下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1027页。。自信不是自负,保持必要的谦卑,自信才有定力,方可持久。

如利夫顿(Robert Jay Lifton)所言,毛泽东自青年时代起就致力于恢复民族自豪感的斗争,在这一过程中“他将共产主义革命与农民群众和中国土地的永恒美德联为一体”(57)[美]罗伯特·J. 利夫顿:《思想的永生》,萧延中主编:《外国学者评毛泽东》第3卷,第233页。。在毛泽东这里,中华民族新文化自信的主体、目标、根基构成三位一体。紧紧依靠人民主体既是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内在要求,也是扎根中华大地的必然要求。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也只有紧紧依靠人民主体、扎根中华大地才能实现。这三者也与他所提出的“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58)《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708-709页。中华民族新文化方向相统一。主体、目标、根基分别彰显了新文化的“大众”“科学”和“民族”方向。中华民族新文化的自信,正是扎根人民、扎根社会主义、扎根中华大地的自信。

毛泽东诗词之所以传得开、留得下,之所以能为无数读者提供美学食粮和精神动力,非常重要的一点或许就在于其本身即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文艺实践范例,歌咏文化之“志”,流露出浓烈的文化自信气象。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文艺取得巨大成就,但对今天的中国文艺来说,要走出“有高原缺高峰”的瓶颈,创造无愧于民族和时代、真正走向世界的精品力作,显然不能满足于形式创新,更不能沾沾自喜于发行量、票房和收视率,而应当在坚持艺术性磨砺的同时,进一步夯实作品的文化底蕴和思想厚度。习近平指出,“没有文化自信,不可能写出有骨气、有个性、有神采的作品”(59)习近平:《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6页。。对社会主义文艺而言,只有将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导向、社会主义的科学理念和五千年的中华文化底蕴有机结合,才能既彰显人民性和科学性,又不失我国的民族特色,从而在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新征程上为实现民族复兴提供自信自强的精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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