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视界中的刘歆

2023-09-10 10:14魏义霞
现代哲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孔教教主经书

魏义霞

提起康有为,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他对孔子的推崇备至与对刘歆的深恶痛绝。在康有为的所有论作中,以人物作为批判的靶子著书立说而予以驳难的惟有《新学伪经考》。《新学伪经考》中的“新学”即歆学,也就是刘歆之学。从《新学伪经考》的书名即可一目了然,刘歆在康有为的视界中是重点人物,足以作为反面教材,所以才被康有为当作批判的靶子。事实上,出现在康有为视界中的刘歆无一不以反面形象示人,自始至终都予以极力鞭挞成为康有为对待刘歆的基本做法和态度。就康有为对国学人物的态度而言,刘歆的待遇非同寻常,因为只有抨击而无赞誉乃至肯定在康有为那里并不多见。可以看到,即使是对被他抨击为最大之蠹的韩非,康有为也肯定其所作《韩非子》一书的价值,尤其对其中的《显学》篇给予较高评价。康有为对怒不可遏的韩非有过肯定,对墨子、荀子和朱熹等人毁誉参半,唯独认为刘歆一无是处,恨不得将刘歆一棍子打死。给予刘歆的特殊对待体现了康有为的特殊立场,背后隐藏着深刻而复杂的原因。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反观康有为视界中的刘歆,不仅有助于体悟康有为对古文经学以及汉唐哲学的态度评价,而且有助于理解他的孔教观和国学观。

一、剥夺孔子的教主资格

康有为指出,刘歆给孔教以及中国造成了无法弥补的致命后果,这一切都源于刘歆对孔子的认识以及败坏了孔子大道。具体地说,在他看来,刘歆否认六经为孔子作,也就等于否定了孔子的教主资格。对此,康有为揭露并解释说:

若我国以儒治国垂数千年,笃生教主,不假异地,此乃大地之所无,而吾国文明之最光远有耀者也。况孔子去世卿,去奴隶,而开二千年一统平等自由之治;定同姓不婚,而人民数万万冠于大地,功莫盛焉。其改制为教主兼该三世,自据乱、升平、太平莫不备具。一世之中又有三统、三正,以待变通,故曰上下无常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其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以文为主,尚进化也。《诗》始文王之君主以寓据乱,《书》首尧、舜之民主以示升平,《易》称见群龙无首天下治也以示太平。明堂之制上圆下方,三十六牖,七十二户,则各国之王宫议院正同之。衣长后衽,尚白尚黑,建子建丑,则今欧洲各国行焉。试问谁能于数千年前范围欧土之制乎?今兹经说泥古而不能进化,皆刘歆伪说为之,伪《左传》以夺《公羊》,而微言大义绝。不然,则我六朝时已进升平世矣。太平大同之道,今欧美尚去之万里,而何自弃其妙道大教乎?妄人寡识,以己国一日之弱而惊于欧人一日之强,乃欲尽弃其学而学焉,于我国所弃除之诸子旧说出之,欧人则珍之,而乃轻其东家邱(1)据《孔子家语》载,这是鲁人对孔子的鄙称。,至有谓中国无教主。敢谓孔子乃哲学家、政治家、教育家,非教主者,审若是,然则中国无教乎?于是媚外风行,群盲推波,乃至大学堂编官书亦公然采兹谬说,渐且有议谒圣不行拜跪礼者,渐且有自称西历几世纪者。无识无耻,谬妄颠愚,举国若狂,甘为奴隶。噫!何吾国人之少弱即不自立,愚顽忘耻若是之甚也!(2)康有为:《欧美学校图记 英恶士弗大学校图记》,姜义华、张荣华编校:《康有为全集》第8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25-126页。以下所引相关文献,均出自此版本。

依据康有为的定位和理解,与其说孔子是哲学家、政治家或教育家,不如说孔子是宗教家。孔子不仅创立了孔教,而且是中国的教主。沿着这个思路,康有为将孔子尊称为“神明圣王”“素王”等。康有为强调,中国的教主是孔子最重要的身份,这一身份无论对于中国还是对于孔子都至关重要:对于中国来说,孔子的教主身份表明,中国拥有数千年以儒治国的传统,孔教撑起的中华文明最为光远荣耀,冠绝全球。对于孔子来说,教主表明孔子是托古改制,创立三世三统,“开二千年一统平等自由之治”。

康有为进而指出,世人以哲学家、政治家或教育家称孔子,偏偏不以教主事孔子,最终使中国沦为无教之国。更可怕的是,这种做法既使中国人丧失了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又使中国丧失了精神信仰和民族凝聚力。由此,耶教乘虚而入,中国人纷纷信奉耶教,从而导致信仰危机、身份迷失和文化迷惘。康有为强调,这一切都源于孔子以及孔教地位的下降,而刘歆正是使孔子地位下降的始作俑者。依据康有为的分析,正是刘歆使孔子从万人爱戴的教主沦落为备受嘲弄的“东家邱”,从而失去了教主的地位,而这一切都是刘歆伪篡经书导致的。正是刘歆以《左传》取代《春秋公羊传》,导致孔子微言大义的歇绝。对此,康有为解释说,无论孔子的教主地位还是孔教的微言大义都体现在六经中。由于“‘六经’皆孔子作,百家皆孔子之学”,孔子当仁不让地成为中国的教主,孔教也成为中国的国教。

在康有为看来,“‘六经’皆孔子作”与“百家皆孔子之学”一样证明了孔子的绝对权威和至高地位。相比较而言,“‘六经’皆孔子作”更为根本。原因在于,有了六经皆是孔子所作,才有了包括老子、墨子在内的先秦诸子皆传孔子所作的六经而来,都成为孔子后学;有了先秦诸子对孔子所作的六经的不同选择和传承发挥,才有了诸子思想的泾渭分明,最终演绎出先秦时期的百家争鸣。在此基础上,康有为指出,刘歆伪造经书,将六经说成是周公所作。这样一来,在孔子之上多了一个周公,孔子的地位和权威大打折扣,最直接的表现是孔子从创教的“神明圣王”下降为传播古代典籍的先师。更有甚者,由于刘歆将六经归功于周公,便在经典上否定、剥夺了孔子成为中国教主的资格。在这个意义上,康有为声称:

夫大地教主,未有不托神道以令人尊信者。时地为之,若不假神道而能为教主者,惟有孔子,真文明世之教主,大地所无也。及刘歆起,伪作古文经,托于周公,于是以六经为非孔子所作,但为述者。唐世遂尊周公为先圣,抑孔子为先师,于是仅以孔子为纯德懿行之圣人,而不知为教主矣。近人遂妄称孔子为哲学、政治、教育家,妄言诞称,皆缘是起,遂令中国诞育大教主而失之,岂不痛哉?臣今所编撰,特发明孔子为改制教主,六经皆孔子所作,俾国人知教主,共尊信之。(3)康有为:《请尊孔圣为国教立教部教会以孔子纪年而废淫祀折》,《康有为全集》第4集,第97-98页。

依据这个说法,当今之世称孔子为哲学家、政治家和教育家而不称孔子为教主,早在刘歆伪造古文经、托于周公之时,就已经埋下了祸根。对此,唐代尊奉周公为先圣而贬抑孔子为先师便是明证。康有为强调,唐代时称孔子为“纯德懿行之圣人”,这证明了孔子已经不再是教主。循着上述逻辑,通过揭露刘歆伪篡经书、还六经真面目成为康有为试图恢复孔子教主地位的关键。康有为的初衷和做法既决定了他对刘歆的深恶痛绝,又预示了他提升孔子的权威、恢复孔教地位的过程。同时,康有为的所有做法就是谴责、揭露和抨击刘歆的过程。

二、伪篡经典

康有为指出,古文经是伪经,篡伪者便是刘歆。刘歆伪造经书造成伪经的流行,以至中国几千年传诵的经典都是刘歆染指的伪经。基于这种认识,康有为试图借助对经书的逐一辨伪,揭露、印证刘歆伪造经书的罪行,同时点明还原真经的方向。

(一)《春秋》

尽管《周礼》是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争议的焦点,然而,在康有为看来,不是《周礼》而是作为六经金钥匙的《春秋》对于孔子的地位更具有决定性的意义。有鉴于此,康有为对《春秋》的考辨、解读用力最著,对刘歆给《春秋》造成的破坏更加耿耿于怀。

《春秋》是中国古代最早的编年体史书,从西周起就有太史记载国家大事。按照历法,先有春秋,后分冬夏,因而归国史为春秋。从这个意义上说,各国都有自己的“春秋”,即国史。鲁国有鲁春秋,齐国则有齐春秋。现存《春秋》记载的鲁国历史从鲁隐公到鲁哀公,历十二代君主,基本上可视为鲁国的国史。康有为正是利用这一点,借助“春秋”将古代文献归于孔子麾下,借此将孔子打造成中国的教主。于是,他声称:

《春秋》,旧名。《墨子》云:百国《春秋》。公羊云:不修《春秋》。《楚语》:教之《春秋》。是今十一篇孔子作,公羊、穀梁所传,胡母生、董子所传本是也。《春秋》为孔子作,古今更无异论。但伪古学出,力攻改制,并铲削笔削之义,以为赴告策书,孔子据而书之,而善恶自见。杜预倡之,朱子尤主之。若此,则圣人为一誊录书手,何得谓之作乎?今特辨此。言作《春秋》者不胜录,略引数条以成例尔。(4)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卷10,《康有为全集》第3集,第137页。

在这里,康有为坦言《春秋》是“旧名”,不惟《春秋公羊传》,《墨子》《楚辞》皆引《春秋》,“《墨子》云:百国《春秋》”印证了各国皆有《春秋》以及《春秋》的版本众多。在这个前提下,康有为有意无意地弥合孔子所作《春秋》与各国《春秋》的区别,并借此断言《春秋》为孔子所作,古今并无异议,分歧仅在于对《春秋》版本的传承。他强调,作为今文经学——《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的《春秋》是胡母生、董仲舒所传,这才是正版。这一版的独特意义和价值在于隐藏着孔子大道,而《春秋公羊传》的贡献恰恰体现在围绕着三世三统、托古改制的宗旨和主题解读《春秋》,注重发挥《春秋》的微言大义。不幸的是,由于古文经学的出现,一切都发生改变。胡母生、董仲舒传承的正版的《春秋》就此歇绝,流传下来的只是刘歆伪造的古文经的版本。

针对这种认定,康有为以《新学伪经考》为开端推出了一系列著作,在力图将孔子打造成托古改制的祖师爷的同时,力求恢复孔子三世三统的微言大义,光大孔门的大同之学。这用康有为本人的话说便是:

然则虽知孔子之教,当知《春秋》三世之义,当知《礼运》大同之说。欲知《礼运》大同之说,当求西汉今文五经之说,而黜东汉以来伪古文五经之说,进而求之六纬。吾有《伪经考》《孔子改制考》《春秋笔削微言大义考》《论语注》《中庸注》《孟子微》,皆发此义。庶几孔教可兴,大同之治可睹。(5)康有为:《长安讲演录》,《康有为全集》第11集,第285页。

值得注意的是,康有为在此揭露、谴责古文经学败坏了《春秋》大义,直接点名批判的是杜预和朱熹而没有提到刘歆。尽管如此,刘歆对此难辞其咎,因为康有为认为伪造经书、提倡古文经学而抵制今文经学的始作俑者是刘歆,其他人包括朱熹在内都是步刘歆的后尘或受刘歆的蛊惑。因此,康有为早在1891年就推出《新学伪经考》,并将批判的矛头对准刘歆。不仅如此,下面这段话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这一点:

始作伪乱圣制者自刘歆,布行伪经篡孔统者成于郑玄。阅二千年岁、月、日、时之绵暧,聚百、千、万、亿衿缨之问学,统二十朝王者礼乐制度之崇严,咸奉伪经为圣法,诵读尊信,奉持施行,违者以非圣无法论,亦无一人敢违者,亦无一人敢疑者。于是夺孔子之经以与周公,而抑孔子为传;于是扫孔子改制之圣法……且后世之大祸,曰任奄寺,广女色,人主奢纵,权臣篡盗,是尝累毒生民、覆宗社者矣,古无有是,而皆自刘歆开之。是上为圣经之篡贼,下为国家之鸩毒者也。(6)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康有为全集》第1集,第355页。

在康有为看来,刘歆以古文经篡改《春秋》的版本,造成了《春秋》版本的混乱。更严重的是,后世沿着刘歆古文经学的思路解读《春秋》,湮没了其中的微言大义,最终也背离了《春秋》的原义。对于《春秋》,康有为的解读不惮其烦,核心观点便是《春秋》作为六经之至贵隐藏着孔子托古改制、三世三统的微言大义。例如,康有为一再断言:“《春秋》托始于据乱世,中而升平世,进而太平世。”(7)康有为:《南海师承记·张三世例》,《康有为全集》第2集,第262页。“孔子因道不行作《春秋》。”(8)康有为:《南海师承记·通三统》,《康有为全集》第2集,第263页。这就是说,《春秋》是孔子的救世之作,寓含孔子托古改制的微言大义,隐藏着孔子由据乱世到升平世再到太平世即大同世的三世三统思想。刘歆却伪造经书,力攻托古改制之说,铲除《春秋》笔削的微言大义。如此一来,孔子便从托古改制的教主而蜕变成了“誊写书手”。刘歆的做法既贬损了孔子,又亵渎了《春秋》。这是康有为不能容忍的,故而一面作《新学伪经考》,揭露刘歆对经书的伪篡;一面作《孔子改制考》,旁征博引以证明孔子作《春秋》寄寓托古改制之义。

(二)《易》

康有为揭露,伪篡《易》并将之归功于周公是刘歆所为。有鉴于此,他反复辨明《易》之作者和源流,以此证明《易》之文出自孔子。在将《易》说成是孔子所作的同时,康有为反复揭露刘歆对《易》的伪篡。

对于《易》之作者,康有为的具体说法前后之间有所出入,主要观点是《易》之画出自伏羲和文王,《易》之文则出自孔子。对于《易》之源流、真伪和传承,康有为如是说:

故《易》之卦爻始画于牺、文,《易》之辞全出于孔子。十翼之名,史迁父受《易》于杨何未之闻,殆出于刘歆之说。(9)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卷10,《康有为全集》第3集,第137页。

《易》画于伏羲,卦于文王,彖、爻、象、文言、系辞作于孔子,道通天人,兼义理、象数而为之。自《史记》《法言》《论衡》,皆以《易》作于三圣,而周公不预焉。其称为《周易》,以为周公作者,皆刘歆伪古文之说也。(10)康有为:《〈易经遵朱〉序》,《康有为全集》第11集,第309页。

孔子之传《易》也,自商、瞿、田、何至施、孟、梁丘、京、焦,汉时立于学官,多推卦气,此孔子之正传也。其说卦得于宣帝时河内女子,序卦、杂卦则发现于伪古文家之费氏易,此皆刘歆之伪撰也。(11)同上,第309页。

康有为对《易》之源流的追溯与他对其他问题的看法一样前后之间并不完全一致,归纳而言,大致围绕着四个问题展开:第一,康有为始终肯定《易》之文是孔子所作,进而将《易》归功于孔子。在承认《易》画于伏羲、卦于文王的前提下,康有为强调《易》之彖、爻、象、文言、系辞皆出于孔子。这与康有为一贯宣称的包括《易》在内的六经都是孔子所作相印证。第二,康有为认为,伏羲、文王和孔子共同造就了《易》,《史记》《法言》《论衡》共同证明了这一点。这表明,《易》与周公并不相干。刘歆却将《易》称为《周易》,借助“周”之名混淆视听,让人误以为《易》(《周易》)为周公所作。基于这种认识,康有为利用西汉经典印证《易》出于伏羲、文王和孔子“三圣”而与周公无关,进而指出将周公凌驾于孔子之上是刘歆所为,将《易》说成是周公所作是从刘歆开始的。第三,康有为认为,刘歆将《易》称为《周易》,让人以为是周公所作与对以古文经伪篡《易》是同步进行的。特别是《序卦》《杂卦》,都是刘歆伪篡。更重要的是,刘歆伪造古文经以及以周公取缔孔子的绝对权威都与《周易》密切相关。第四,康有为勾勒了从伏羲、文王到孔子再到孔子后学的完整的易学谱系,借此消除刘歆对《易》的伪篡和古文经学的影响。“自商、瞿、田、何至施、孟、梁丘、京、焦”,康有为视界中的《易》传承有序,并且始终将易学的传统谱系框定在儒家经学的范围之内。在将这一谱系视为孔学正传的同时,康有为着重揭露刘歆的伪篡,旨在为孔子之《易》正本清源。一目了然,在对《易》学传承轨迹的勾勒中,康有为极力贬损道家、道教之传。经过康有为的如此勾勒,《易》成为纯粹的儒学经典,并且消除了以刘歆为首的古文经学。

进而言之,康有为之所以极力肯定《易》为孔子所作,是为了证明孔子是宗教家,而孔子的宗教家身份无论对于孔教的成立还是对于立孔教为国教都至关重要。有鉴于此,为了坐实《易》为孔子所作,康有为竭尽全力地从多个方面全方位地进行论证。其中,揭露刘歆对《易》的伪篡是他证明《易》为孔子所作的主要证据,也是他对刘歆致命错误的曝光。例如,康有为坚称,《易》之《彖》《象》《系辞》《文言》都是孔子所作,并从两个不同方向证明了这一点:第一,司马迁、扬雄对于《彖》《象》《系辞》《文言》是孔子所作并无异说。第二,搬来《论语》《史记》为自己作证。《论语》《史记》中出现了有关《易》的如下记载:“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论语·述而》)“读《易》,韦编三绝。”(《史记·孔子世家》)依据上述记载,康有为分析并发挥说,《易》是孔子讲天道之书,道理深奥,为了尽善尽美而累易其稿,固有“韦编三绝”之说;由于期待《易》之彬彬,孔子才有“假我数年”之叹。值得注意的是,康有为一面坚称《易》为孔子所作,一面揭露刘歆对《易》的伪篡。依据康有为的揭露,《易》之《序卦》《杂卦》便出自刘歆之手,并且刘歆以《左传》篡改了孔子所作的《春秋》。沿着古文经学的思路认定《彖辞》是文王所作,《象辞》是周公所作,孔子只作《十翼》。如此说来,刘歆的罪行不惟是篡改了孔子所作的《易》,还篡改了《论语》和《春秋》。在康有为看来,刘歆的所有做法有一个共同点:在孔子之上树立周公的权威。

(三)《礼》

康有为对《礼》予以辨明,旨在揭露刘歆伪造《周礼》。对于《礼》,康有为宣称:“《礼》旧名。三代列国旧制,见予所著《旧制考》。今十七篇,孔子作,高堂生传本是也,即今《仪礼》。今文十七篇皆完好,为孔子完文,汉前皆名为《礼》,无名《仪礼》,亦无名《士礼》者。自刘歆伪作《周官》,自以为《经礼》,而抑孔子十七篇为《仪礼》,又伪天子巡狩等礼三十九篇,今目为《逸礼》,而抑《仪礼》为《士礼》。”(12)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卷10,《康有为全集》第3集,第130页。礼有三礼,即《周礼》《仪礼》《礼记》。康有为肯定《礼》是旧名,却否定《周礼》为三代所有。他的观点是,《礼》十七篇均出自孔子之手。《礼》即《仪礼》,只有今文十七篇的《仪礼》才是《礼》。换言之,只有孔子所作的才是《礼》。对此,康有为的证据是,西汉皆名为《礼》,并没有《仪礼》或《士礼》之名。自从刘歆伪作《周官》自以为《经礼》,才有了《周礼》之名。这足以证明,《周礼》是刘歆为了假托周公伪造《周官》才出现的,目的是抑制孔子。康有为总结说,“抑《仪礼》为《士礼》”是刘歆伪造经书的手段,也是后果,而刘歆这样做的最终目的是通过《周礼》提升周公的地位。因此,康有为将《仪礼》尊称为《礼》,以此排斥《周礼》,甚至拒绝《周礼》之名。总之,下面说法在康有为那里纯属个案:“王安石为人,甚有气节,甚有毅力,甚有血性。当时创行新法,条理颇备,然其得力在《周官》,故流毒鲜。至害苍生,且以八股取士,沦落人才,皆刘歆所丰蔀,而谬妄至此。”(13)康有为:《康南海先生讲学记·古今学术源流》,《康有为全集》第2集,第108页。在这里,康有为尽管不忘抨击刘歆“谬妄至此”,然而却在赞扬王安石的同时肯定其“得力在《周官》”,这是康有为难得的对《周礼》即他所称谓的《周官》的正面评价。

众所周知,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之争具有两个焦点:一是周公与孔子的关系,二是《周礼》之真伪。这两点之间具有内在关联,总之都与孔子的地位密切相关。原因在于,如果承认《周礼》为周公所作,便等于承认周公对于孔子的权威性。因而,康有为坚决反对周公作《礼》即《周官》之说。康有为不仅杜绝以《周礼》之名称谓《周官》,而且不厌其烦地揭露《周官》是刘歆伪造的。对此,康有为不止一次地揭露说:“刘歆伪《周礼》,出《管子》《大戴礼》。”(14)康有为:《万木草堂讲义·百官公卿表》,《康有为全集》第2集,第303页。“朱子谓《周礼》为周公作,亦为刘歆所蒙。”(15)康有为:《南海师承记·讲宋元学派》,《康有为全集》第2集,第255页。可见,在康有为的视界中,伪造经书是刘歆最大的罪行,而刘歆伪篡经书的证据和做法便是以古文经取代今文经。康有为以拨乱反正,揭露、揭开刘歆伪乱经书的真相为己任,故而将刘歆树立为头号敌人。《新学伪经考》便是这一目标的产物,也成为康有为平生的第一部重要著作。正如康有为在书中所言:

夫始于盗篡者,终于即真;始称伪朝者,后为正统……习非成是之后,丹黄乱色,甘辛变味。孤鸣而正易之,吾亦知其难也。然提圣法于既坠,明“六经”于闇曶,刘歆之伪不黜,孔子之道不著,吾虽孤微,乌可以已!窃怪二千年来,通人大儒,肩背相望,而咸为瞀惑,无一人焉,发奸露覆,雪先圣之沉冤,出诸儒于云雾者,岂圣制赫闇有所待邪?……冀以起亡经,翼圣制,其于孔氏之道,庶几御侮云尔。(16)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康有为全集》第1集,第355页。

《周礼》是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争议的焦点,康有为深知这一点,故而将对刘歆伪篡经书的揭露集中在《周礼》。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反复揭露说:

歆之精神全在《周官》,其伪作《古文书》《毛诗》《逸礼》《尔雅》,咸以辅翼之。(17)同上,第395页。

盖歆为伪经,无事不力与今学相反,总集其成,则存《周官》。今学全出于孔子,古学皆托于周公,盖阳以周公居摄佐莽之篡,而阴以周公抑孔子之学,此歆之罪不容诛者也。(18)同上,第394页。

为了彻底驳倒古文经学,康有为揭露古文经的出处,从源头处质疑古文经的正当性和权威性。他擅长利用人们耳熟能详的事实为自己的观点提供辩护,古文经出自孔壁便是如此。例如,古文经学得名于古文经,而古文经出自孔壁,用汉代之前的古文写成。康有为正是利用了这一点,称孔壁为虚,并从孔壁是虚进一步推出古文为赝,再由古文经为赝推出古文经出自西汉末年刘歆的伪造。经过康有为的这番论证和推演,既然古文经是假,那么,古文经学的正当性、合理性和权威性便无从谈起。沿着这个思路,康有为进一步指出,由于刘歆的影响,东汉时的经学已经没有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之分,古文经学是受刘歆欺伪所致。由此说来,所谓古文经学恰恰是新学,即刘歆为了辅助王莽篡权而伪造的新学,即刘歆之学,简称歆学。刘歆篡经之后,中国学术沦落为新学,不惟汉代的“贾、马、许、郑之学”都是新学,即使包括朱熹在内的宋儒所尊述的经典也大多出于刘歆伪篡的伪经,而不是孔子所作的真经。在这个意义上,康有为甚至断言“宋学不出歆学之一小支”。如此说来,刘歆伪篡经书的后果是致命的,扭转刘歆造成的后果成为当务之急。于是,才有了梁启超在《南海康先生传》中有关康有为为了排斥宋学而排斥刘歆之学的揭露和评价。

在康有为看来,伪造经书、篡伪经典既表明了刘歆的最大罪恶,也对中国造成了灾难性后果。因此,被刘歆伪篡的并不限于六经,但凡古文经皆是刘歆伪造,甚至被康有为奉若神明的“三史”也不能幸免。因此,他在引导学生读《汉书》时,不忘提醒他们注意刘歆对《汉书》的染指,于是才有了这样的回答:“《汉书》虽为刘歆伪撰,而考汉时事,舍此不得。”(19)康有为:《桂学答问》,《康有为全集》第2集,第21页。

三、背离孔子大道

上述内容显示,在康有为的视界中,刘歆对经书的伪篡后果极为严重,从《春秋》到《易》再到《周礼》,都是重灾区。更有甚者,刘歆对经书的伪篡是全面而彻底的,几乎所有的重要经典无一幸免。在这个意义上,他一再强调:“《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之序如此,无以《易》先《诗》者。颠倒之自《汉书·艺文志》始,盖《艺文志》即刘歆《七略》也。”(20)康有为:《南海师承记·讲史记儒林传》,《康有为全集》第2集,第238页。“《王制》之法,车甲属之大司徒。谓属之司马,刘歆说也。”(21)康有为:《万木草堂口说·汉书·艺文志》,《康有为全集》第2集,第189页。对于康有为而言,如果说刘歆对六经次序的颠倒是对孔学理念的根本颠覆,那么,刘歆对《王制》之法的误解则表明他对孔子之学的伪篡无孔不入。沿着这个思路,康有为抨击刘歆之学背离了孔子大道,并且予以强烈谴责和鞭挞。

康有为指出,刘歆伪造的古文经湮没了孔子的微言大义,故而背离了孔子大道。其中最直接的危害是,孔子的大同之学由此闇而不发,致使中国几千年所传始终摆脱不了小康之学的窠臼。依据康有为的说法,孔子的思想集中反映在他所作的六经中,刘歆对六经的篡伪以假乱真,让人难以窥见孔子思想的本义,从而误导了后世对孔子大道的理解。对此,康有为如是说:“吾中国二千年来,凡汉、唐、宋、明,不别其治乱兴衰,总总皆小康之世也。凡中国二千年儒先所言,自荀卿、刘歆、朱子之说,所言不别其真伪、精粗、美恶,总总皆小康之道也。其故则以群经诸传所发明,皆三代之道,亦不离乎小康故也。”(22)康有为:《礼运注》叙,姜义华、张荣华编校:《康有为全集》第5集,第553页。康有为反复声称,孔子的微言大义隐藏在作为六经之首的《春秋》之中,《春秋》寓含孔子托古改制的微言大义。这意味着只有从三世三统的角度解读《春秋》,才能窥见孔子大道。偏执于古文经学的刘歆不谙其中的奥秘,造成对孔子包括三世三统、大同之学在内所有微言大义的遮蔽,并由此导致对孔教的误读。从刘歆篡伪经书开始,无论汉唐还是宋明时期,无论治世还是乱世,从刘歆所在的西汉末年到近代的中国,几千年所行皆小康之学而非大同之学。循着这个逻辑,康有为指责刘歆与荀子、朱熹一样专传孔子的小康之学,妨碍了孔子大同之道的流行。

康有为进一步揭露说,刘歆之所以酿成如此弥天大祸,造成孔子大同之学的闇而不发,是因为遵循古文经法解读孔子所作的包括《春秋》在内的六经,最大的误区在于不谙孔子的三世三统之义。基于这种认识和判断,康有为声称:“若不通孔子三统、三世之义者,慎勿着笔也。盖不通三统、三世之义而论经,则开口即错,其极亦为刘歆、朱子之学而已,非偏谬则陿隘,不能包容宇宙,通变宜民,非止阻塞进化,晦盲大道,则为人所轻亦宜。”(23)康有为:《欧美学校图记 英恶士弗大学校图记》,《康有为全集》第8集,第120页。

康有为连篇累牍地声称孔子大道本末远近大小精粗无所不包,同时在这个前提下谴责孔子后学一再使孔子大道“割地”(24)“割地”为康有为术语,指的是使孔学的内容和范围狭隘化。,曾子、荀子、刘歆和朱熹等人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相比较而言,康有为认定,刘歆的罪行尤为不容宽恕。原因在于,如果说曾子、荀子等人尚只是侧重修身而传承孔子的小康之学,由此忽视了孔子的大同之学,那么,刘歆由于伪造古文经而将周公置于孔子之上,从根本上颠覆了孔子的地位而陷孔教于万劫不复的境地。从动机上看,前者可谓无心之失,后者则属有意之举;从后果上看,前者只是遮蔽了孔子思想的一部分,后者则是对孔子思想的全盘颠倒。因而,康有为对于刘歆的所作所为痛心疾首,甚至断言:“自变乱于汉歆,佛、老于魏晋六朝,词章于唐,心性于宋、明,于是先王教学之大,六通四辟,小大粗精,无乎不在者,废坠亡灭二千年乎!无人得先王学术之全,治教之密,不独无登峰造极者,既登麓而造趾者,盖已寡矣。”(25)康有为:《教学通义·尊朱》,《康有为全集》第1集,第45页。

四、导致中国在近代的衰微

依据康有为的说法,孔子主张三世进化,心系大同,早于西方二千年提出自由、平等和民主思想。刘歆从孔教内部败坏孔子大道,既妨碍了董仲舒代表的公羊学的传承,又葬送了董仲舒开创的孔教在西汉时期一统天下的辉煌。除此之外,刘歆之学作为荀学之一小支只传小康而不传大同,导致孔子自由、平等和大同思想的湮没,也使近代中国陷入落后挨打的境地。在康有为的视界中,六经皆孔子所作,地位、内容各不相同。《春秋》之所以对六经提纲挈领,是因为三世三统尽在其中。因此,《春秋》是解读孔教的金钥匙,今文经是解读《春秋》以及孔子大道的不二法门。刘歆篡改经书,提倡古文经,从内部败坏了孔教,与老子、韩非以及墨子等人从外部对孔教的败坏一起使孔教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对此,康有为解释说:

汉世家行孔学,君臣士庶,劬躬从化,《春秋》之义,深入人心。拨乱之道既昌,若推行至于隋、唐,应进化至升平之世。至今千载,中国可先大地而太平矣。不幸当秦、汉时,外则老子、韩非所传刑名法术、君尊臣卑之说,既大行于历朝,民贼得隐操其术以愚制吾民;内则新莽之时刘歆创造伪经,改《国语》为《左传》,以大攻《公》《榖》,贾逵、郑玄赞之。自晋之后,伪古学大行,《公》《榖》不得立学官,而大义乖;董、何无人传师说,而微言绝。甚且束阁三传,而抱究鲁史为遗经;废置于学,而嗤点《春秋》为“断烂朝报”。此又变中之变,而《春秋》扫地绝矣!于是三世之说不诵于人间,太平之种永绝于中国;公理不明,仁术不昌,文明不进。(26)康有为:《春秋笔削大义微言考·自序》,《康有为全集》第6集,第4页。

按照康有为的说法,由于董仲舒的发明与汉武帝的扶持,孔学在西汉时一统天下,出现了“家行孔学”、《春秋》大义深入人心的大好局面。若能依此推演下去,中国在隋唐时期就应该进入升平世,到了近代便可能已经对大同世(太平世)捷足先登。不幸的是,西汉的孔学盛况只是昙花一现。究其原因,刘歆难辞其咎:从外部说,老子、韩非与孔子争教;从内部说,刘歆伪造经书败坏了孔教。刘歆改《国语》为《左传》,并以《左传》大力攻击《春秋公羊传》和《春秋谷梁传》。之后的贾逵、郑玄紧随其后,由此造成自晋代开始伪古文经大行。这样一来,《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被排斥于学宫之外,离孔子大道渐行渐远;董仲舒、何休的公羊学后继无人,孔子的微言大义闇而不发。更有甚者,“春秋三传”被束之高阁,而以鲁国史为遗经,甚至斥责《春秋》“断烂朝报”。此风气愈演愈烈,最终使《春秋》斯文扫地,《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就此歇绝。随之而来的是,作为孔子微言大义的三世三统不诵于人间,作为三世说之最高境界的大同世即太平世也永绝于中国。在康有为看来,这是导致中国公理不明、仁义不昌的根源,由此造成的文明不进致使中国陷入落后挨打、任人宰割的境地。

综观康有为的思想不难发现,刘歆是最早被提到的国学人物之一。从被康有为纳入视野开始,刘歆就遭到他的极力鞭挞。换言之,康有为提起刘歆之日,也就是对刘歆展开猛烈批判之时。事实上,康有为对刘歆的抵制带有某种必然性,因为他认定刘歆犯了不可饶恕的致命错误,给中国造成无法挽回的巨大灾难。上述内容显示,康有为认为,刘歆的破坏给孔教和中国造成了致命后果,因而将刘歆视为孔教的头号敌人。作为康有为深恶痛绝的头号敌人,刘歆遭到康有为的猛烈抨击和极力鞭挞也就可以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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