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性作为新现代性的理论阐释

2023-09-10 10:14:11陈胜云
现代哲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中国式现代性现代化

陈胜云

源自中国式现代化道路探索的中国现代性问题由来已久,在20世纪90年代一度成为学界的理论热点,核心主题是中国现代性何以可能。由于西方现代性范式过于强大,相关主题讨论最终被西方话语强势覆盖,中国式现代化因采纳市场体制,被西方学者误读为西方现代性的翻版。21世纪以来,鉴于中国式现代化的经济社会成效,以及中国现代性的实然存在,中国现代性问题再度成为学界的热点,核心主题转化为中国现代性作为区别于西方现代性的新现代性何以可能。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中国式现代化,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现代化,既有各国现代化的共同特征,更有基于自己国情的中国特色。”(1)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22页。这一重大判断既对中国式现代化的基本特征作出了说明,也为我们深化阐释中国式现代化背后的现代性范式提供了重要指引。本文尝试厘析中国现代性作为中国式现代化结构性反应的形成逻辑,基于对迈克尔·哈特(Michael Hardt)和安东尼奥·奈格里(Antonio Negri)“另类现代性”核心内涵的理性分析,系统阐释中国现代性作为新现代性的可能性。

一、中国现代性作为中国式现代化的结构性反应

什么是现代性?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有千万种,答案的差异性源自现代化发生场域、现代化考察视角的不同。不管是以欧美现代化经验为主要场域的西方现代性,还是以批判与否定为基本特征、在20世纪后半叶渐兴的后现代性,或者是发展中国家发生的本土现代性,都可以看作是对现代化的一种结构性反应。作为现代化结构性反应的现代性界定,既避免了场域和视角的差异性障碍,又弥合了实践意识与理性反思的区隔。

(一)中国式现代化的实践意识

作为中国式现代化的结构性反应,中国现代性首先是一种现代化实践意识。从历史逻辑看,中国现代性植根于中国式现代化的实际筹划,体现为中国共产党人关于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显性意识。下文基于中国式现代化筹划的三个基本阶段加以分析,即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前的现代化理念初步形成阶段、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新时期现代化理念丰富和完善阶段、党的十八大以来的中国式现代化范式走向成熟阶段。

在完成社会主义革命与推进社会主义建设阶段,中国共产党逐步形成和明确了中国现代化建设目标,并以科学社会主义制度理念为指导,建立起了社会主义基本制度。早在党的七届二中全会上,毛泽东就提出了“使我们的农业和手工业逐步地向着现代化发展”(2)《毛泽东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430页。的目标。新中国成立之后,中国共产党人开始筹划推进我国的现代化进程,1954年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提出了“建设起强大的现代化的工业、现代化的农业、现代化的交通运输业和现代化的国防”(3)《周恩来选集》下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32页。的现代化目标。1964年第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把科学技术现代化作为重要目标,明确提出了以工业现代化、农业现代化、国防现代化和科学技术现代化为主要内涵的“四个现代化”。这里特别要强调的是,在谋划推进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实际过程中,中国共产党人既坚持了科学社会主义制度理念,又很好地结合了中国实际,没有简单照搬苏联模式。

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阶段,中国共产党人把市场经济作为推进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的重要手段,在实践路径上不断丰富和发展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基本内涵。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提出了“把我国建成现代化的伟大社会主义强国”(4)《改革开放三十年重要文献选编》(上),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21页。的历史任务。在总结我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历史经验与批判性借鉴发达国家现代化经验的基础上,中国共产党人开始思考推进社会主义现代化的有效路径。1987年,党的十三大以我国社会主要矛盾为依据,对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经济社会发展作出重要部署,系统提出“三步走”的中国式现代化战略。在这一复杂的历史进程中,邓小平发挥了重要作用,他所提出的“社会主义本质”论,为党中央最终采纳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提供了理论依据。

新时代中国共产党人以实际行动积极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走向“更加成熟、更加定型”(5)同上,第634页。的历史进程,中国式现代化的话语体系建构取得重要成效。这一时期的中国式现代化筹划具有一个重要特点,即以问题为导向的社会主义制度现代化被纳入中国现代性整体范式,提出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战略,推进了中国式现代化范式的系统创新。在统筹“五位一体”总体布局的历史战略中,中国式现代化进程再次进入中国共产党人的“两阶段”的历史筹划当中。党的十九大报告明确提出社会主义现代化战略目标和战略任务:到2035年,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到21世纪中叶,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6)《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3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0年,第23页。2022年,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中国共产党领导与人口规模巨大、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人与自然和谐共生、走和平发展道路等被系统阐释为中国式现代化的基本特征。(7)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第22-23页。

(二)中国式现代化的生产方式变迁效应

作为中国式现代化的结构性反应,中国现代性体现了社会生产方式的变迁。从社会生产方式的变革角度看,中国现代性过程历经三个重要时期:改革开放前计划经济体制时期,计划经济体制向市场经济体制过渡时期,党的十四大之后的市场经济体系快速建构时期。

在社会主义革命过程中,我们参照苏联经济体制并结合中国实际建立起计划经济体制,直到改革开放之前,我国社会主义现代化主要在高度指令性计划背景下推进,现代化过程高度组织化。高度组织化的现代化的最大特点在于,现代化进程在人的系统性掌控之中,作为结构性反应的现代性不需要自下而上的反思要素的加入,即使有现代化实施方案的调整,也完全由中央控制系统以指令性方式完成。在高度指令性计划经济条件下,由劳动者、劳动资料和劳动对象构成的生产力系统的基本功能,最终取决于生产资料的计划性分配。就此而言,这一时期作为生产方式效应存在的中国现代性与由资本逻辑主导的西方现代性,完全是两回事。

我国经济体制改革在1984年实现了重要突破,党中央正式提出并确立了有计划的商品经济发展目标,我国进入了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逐步过渡的体制改革时期。这一时期最重要的特征在于计划经济体制与刚刚起步的市场经济体制并存,生产资料价格的“双轨制”(8)《中共中央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公报》1993年第28期,第1291页。是当时情形的典型表征。正是在这个时期,中国本土现代性出现了内部的反抗性变量,这就是市场变量。市场变量诱发了权力寻租,催生了“官倒”(9)《十三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08页。现象,并引发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反“官倒”情绪。这种文化情绪虽然具有局部性特征,却很快引发了人们对现代化战略本身的思考:社会主义现代化有没有可能把市场作为重要手段?问题到底是由市场经济引起的,还是由于市场经济不够发达引起的?这一系列相关问题,最终在邓小平1992年南方谈话中得到了解答。

在党的十四大明确提出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目标之后,我国市场经济体系走上了快速建构阶段。在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的背景下,市场经济有效激活了社会主义生产要素,但同时也伴生了物化现象。虽然“资本野蛮生长”(10)《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在北京举行》,《人民日报》2021年12月11日。得到了有效遏制,但其源于资本逐利本性的顽固性却引发了人们对市场经济的再反思。这一次的反思特别重要,因为它促使我们深化对经济因素与其他因素相互关系的认识,特别深化了对经济因素与思想文化之间的相互作用关系的认识。简单地说,市场经济能否与社会主义现代化整体目标相一致?从现代性的角度看,思想文化以适应市场经济的形式推进是否可行?对此,党的十六大审时度势作出明确回答:建立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相适应的社会主义思想道德体系(11)《中国共产党第十六次全国代表大会文件汇编》,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8页。。多年来的实践经验告诉我们,市场经济为基础的社会主义现代化是可行的,有市场因素参与的中国现代性整体上是积极的。

(三)中国式现代化的日常生活意识

作为中国式现代化的结构性反应,中国现代性还表现为关于现代化的日常生活意识。日常生活意识是现代性最直接的表现形式,反映了人们对社会生活方式的现实体验。西方现代性发展到马克思那个时代,其日常生活意识层面已经受到诸多学者的关注。到了20世纪50年代,西方一大批马克思主义者更是把理论矛头指向了资本主义日常生活意识层面。中国现代性同样表现在人们日常生活意识层面,其演进过程始终贯穿着生产方式的变迁逻辑,但总体上说,日常生活意识层面的现代性表现相比西方来说,显得更加温和。

中国式现代化呈现为比较明显的自上而下筹划与自下而上生成相结合的特点,现代化筹划的坚定意志源自人们对社会主义现代化的集体期待,而人们关于现代化的日常生活意识的生成又与中国共产党人的现代化理性筹划相关联。如果从思想文化层面看,20世纪初的思想文化运动带来了启蒙思想,中国民众的科学与民主启蒙为中国现代化筹划提供了智性前提,但并没有实际开启今天为人们所熟知的中国式现代化,现代化理念显然也没有深入到人们的生活世界。从我国社会主义革命基本完成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中国共产党引领的社会主义现代化进程在一定程度上被延缓,人们关于现代化的日常生活意识一定程度上是被遮蔽的。因此,这一时期的中国现代性也是对现代化的结构性反应,但中国现代性还未曾真正与人们的生活世界形成内在的互动关系。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战略转型,把人们日常生活意识聚焦点强势引导到经济领域,现代化就是生活方式这一理念开始强烈影响人们的日常生活意识,人们甚至开始担忧被现代化进程所抛弃。人们日常生活意识的转变,与现代化本身对社会各领域的强势介入相关。人们逐渐意识到现代化对于现实生活的重要性,意识到生活世界中出现的焦虑原来源自跟现代化过程的脱离。知识分子理性反思的主题已经离不开现代化,从事商品经济活动成为一部分民众实现人生目标的重要手段,到城市生活也慢慢成为年轻一代的努力动机。正是基于这样一种中国式现代化现实,有人开始比较中国现代化与西方现代化的实践路径,通过文学艺术、学理分析等,尝试用不同方式解读中国现代化,甚至希望一定程度改变原有现代化筹划。

符合历史辩证法的事实是,中国式现代化并没有因为社会各层面基于不同角度所提出的诸种质疑而被整体搁置,相反,以改变国家“贫穷”面貌和民众贫困生活状态为初衷的现代化筹划,一开始就占据着道义的制高点,并由此汇聚了推动中国式现代化的内生动力。这也告诉我们,英国学者冯·哈耶克的著作之所以很快被反向解读为欧洲中心主义,不仅仅因为中国式现代化不断走向成功,更为重要的是理论界通过反思认清了现代性发生场域的重要意义,进而意识到以中国式现代化为主导逻辑重构中国现代性的重要性。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之后,中国共产党人把实现共同富裕与人的全面自由发展作为目标,提出了新时代中国式现代化的崭新战略谋划,“共同富裕”的内涵从20世纪90年代的物质充裕,拓展到包括精神富有在内的“美好生活”整体目标。至此,中国现代性不仅仅是被动的结构性反应,它已经转化为中国式现代化的内在动机。

二、关于新现代性如何成为可能的一般性理论分析

从发生学的视角分析,现代性源自欧洲现代化过程,作为现代化的结构性反应则与欧洲现代化过程同时发生,这就是我们经常提到的西方现代性。在狭义理解的现代性语境中,启蒙思想似乎可以当作现代性来看,但启蒙思想并非现代性的全部,现代性还包括现代化背后存在的权力关系和财产关系,同时,现代性显然也包括对现代化的情绪反应、行动和结果。从现代性所指涉的一般现代化过程看,中国现代性与西方现代性都指向以科学技术进步为前提的关于社会进步的意识结构,但作为具体形式现代化的结构性反应,又源于不同地理、历史、政治及文化传统。

(一)中国现代性作为中国式现代化的理性反思

我们之所以从现代化结构性反应阐释现代性,很重要一个原因在于从学理上区分具有相对独立性的现代性与现代化,理论上由现代性实存回溯现代化基础。从现代性实存的不同层面看,即使是文学艺术层面的现代性表现,也都与作为基础的现代化过程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这种联系基本上是被动的适应性联系。真正具有能动反思性质的现代性层面是实践意识,对于中国现代性来说,这种实践意识主要体现在中国共产党人对于现代化过程的理性反思。回溯中国式现代化推进的实际历史,可以让我们清楚地看到,邓小平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提出的中国式现代化,早就预设了中国现代化的特殊性与一般性。

从中国式现代化的特殊性看,“中国式”指向的是当时中国所处的贫困状况。1980年1月16日,邓小平在中共中央召集的干部会议上指出:“中国这样的底子,人口这样多,耕地这样少,劳动生产率、财政收支、外贸进出口都不可能一下子大幅度提高,国民收入的增长速度不可能很快。所以,我在跟外国人谈话的时候就说,我们的四个现代化是中国式的。”(12)《邓小平文选》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59页。邓小平提出中国式现代化时所处的独特历史语境,为我们理解新时代中国共产党人重申中国式现代化的现实语境提供了可能:中国共产党人在不同历史时期所面临的历史使命,使得“中国式现代化”内涵随着历史的变迁而不断丰富。简单地说,从以解决贫困问题为目标的中国式现代化,到实现共同富裕目标的中国式现代化,中国式现代化内涵越来越丰富,实现现代化的要求和难度也越来越高。所以,习近平指出:“我国现代化是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13)习近平:《把握新发展阶段,贯彻新发展理念,构建新发展格局》,《求是》2021年第9期。。

从中国式现代化的一般性看,我们借鉴了推动西方现代化的重要手段即市场,及其主导性要素即资本。1979年12月6日,邓小平会见日本首相大平正芳,在提到中国式现代化时,在现代化目标上突出了社会生产力发展的重要性(14)《邓小平文选》第2卷,第237页。,这也为借鉴市场手段提供了可能性。1986年,在党的十二届六中全会上,邓小平明确指出:“我们搞的四个现代化有个名字,就是社会主义四个现代化。我们实行开放政策,吸收资本主义社会的一些有益的东西,是作为发展社会主义社会生产力的一个补充。”(15)《邓小平文选》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81页。邓小平1992年南方谈话重点强调“计划和市场都是经济手段”(16)同上,第373页。,在现代化一般性的定位上实现了理论上的突破。经过几十年的改革开放实践探索,中国共产党人不断深化对市场经济的认识,最终把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确定为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的重要内涵。

中国式现代化的一般性特征,为中国共产党人提出了关于中国现代性的重要反思主题:资本奴役逻辑批判。在中国,资本奴役逻辑的批判有其特定的历史逻辑与文化背景,受到批判的是资本奴役逻辑,而不是笼统的资本逻辑。在提出中国式现代化之初,邓小平就意识到这一任务的艰巨性,因此,他一再强调大家别忘记:我们搞的现代化,是社会主义现代化,现代化的目标是实现共同富裕,而不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两极分化。(17)同上,第357页。在胜利完成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这一奋斗目标之后,新时代中国共产党人把实现全体人民的共同富裕与人的全面发展相结合,再次重申了抑制资本奴役逻辑的历史任务:“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一个伟大创造,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中必然会有各种形态的资本,要发挥资本作为生产要素的积极作用,同时有效控制其消极作用。要为资本设置‘红绿灯’,依法加强对资本的有效监管,防止资本野蛮生长。”(18)《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在北京举行》,《人民日报》2021年12月11日第1版。而对资本奴役逻辑的批判,恰恰也是当代西方现代性批判的核心主题,也是迈克尔·哈特和安东尼奥·奈格里提出新现代性的根本主旨。

(二)由反现代性走向“另类现代性”的可能性

在迈克尔·哈特和安东尼奥·奈格里那里,“另类现代性”(alter-modernity)就是新现代性的代名词,这种现代性意味着与西方现代性在核心内涵上的分道扬镳,意味着在批判西方现代性基础上对权力关系和财产结构的重建,以及与之相适应的话语体系建构和更为宽泛意义上的文化重建。

哈特和奈格里基于对现代性权力关系的考察,强调反现代性本质上是对权力关系的重构,从而阐释由反现代性走向新现代性的可能性。首先,作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权力关系的存在形态,现代性与反现代性都蕴含着权力的争夺与权力关系建构。哈特和奈格里指出:“现代性不是单纯地出现在欧洲或是殖民地,而是贯穿在两者的权力关系中。也因此,反现代性的力量,如对殖民统治的反抗,并非外在于现代性,而是完全内在于现代性之中,内在于权力关系之中。”(19)[美]迈克尔·哈特、[意]安东尼奥·奈格里:《大同世界》,王行坤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49页。当然,现代性与反现代性肯定是有区别的,他们的本质区别在于利益立场的不同。虽然现代性与反现代性在时间上是同时发生的,但是他们的权力建构方向是不一样的,现代性要完善和维护现有的资本主义权力关系,而反现代性则体现为通过抵抗尝试消解这种权力关系。资本主义社会内部的文化抵抗,或者被殖民国家的反现代性活动,本质上是反现代性的不同形式。

哈特和奈格里认为,仅靠反现代性还不足以真正走出西方现代性,因为反现代性只是想在现代性的内部争取有限的自由;而只有当我们摆脱了现代性的权力关系,从反现代性的反抗模型转向“另类模式”时,才有可能重建异于西方现代性的新现代性。哈特和奈格里指出:“另类现代性既是从反现代性传统生发而来,同时又脱离了反现代性,它超越了二元对立和反抗。”(20)同上,第71页。

那么,怎么才能摆脱现代性及其权力关系呢?哈特和奈格里以被殖民知识分子的三个进化阶段为例作出了说明。第一阶段,被殖民知识分子被最大限度整合进欧洲文化和思想之中,以致有些知识分子都成了欧洲中心主义者,这是知识分子被殖民国家现代性强势吸纳的阶段。第二阶段,一部分有胆识的知识分子开始反抗自己思想中的欧洲中心主义与殖民权力,这属于反现代性的因素,但仍处于现代性场域之中,反现代性是现代性中出现的不稳定因素。第三阶段,从被殖民国家及其人民的利益出发,支持并组织武装斗争或政治斗争,这些知识分子开始筹划一种基于新人性的另类的现代性。哈特和奈格里指出:“革命过程的最终结果必须是新人性的创造,这就超越了现代性与反现代性的静态对立,而呈现为动态的创造性过程。从反现代性到另类现代性转变过程,并非由对立、而是由断裂和改造所构成。”(21)同上,第72页。

在这里我们有必要作出说明,哈特和奈格里把对资本权力及其财产结构的批判,引向了生命政治的共同性,把斯宾诺莎与福柯捧为理论先导。这里存在两个基础性问题需要澄明,一是资本权力及其财产关系能否在原有的现代性内部得到有效控制,二是生命政治的共同性概念有没有走向应然性人性的抽象假设。从理论上讲,对第一问题的解答,如果从反西方现代性的被殖民立场看,由于制度基础和历史文化背景的不同,存在资本权力及其财产关系被限制在一定范围的可能。对第二个问题的解答,依赖于回答问题前对社会现实的实际分析,如果身体的共同性本身是从抽象人性论出发的理论设定,而不是现实的实践理念,那就很容易回到抽象思辨。

(三)新现代性基本原则与一般性特征

在新现代性一般性特征的分析中,我们赞同哈特和奈格里的基本立场,但是并不完全赞同他们关于新现代性的筹划方案,这套方案缺乏对当下现实社会主义现代化过程的实证分析。

哈特和奈格里强调新现代性与批判性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的区别,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因为批判的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确实留下了一系列需要澄清的问题。哈特和奈格里称之为“超现代性”的批判的现代性,终究是以资本主义现代性为基本范式的,所谓批判根本不触及资本权力与财产结构。因此,新现代性要确立的第一条原则就是:反抗资本主义社会的资本权力以及基于资本权力而建构起来的财产结构。同时,后现代学者对现代性事业的批判是严苛的,但是这种批判在颠覆西方现代性的基础上很少提供重建的可能性阐释。因此,新现代性要确立第二条原则:为新现代性提供“新的价值、新的知识以及新的实践”(22)同上,第79页。。

具体到新现代性的筹划方案,我们在很大程度上区别于哈特和奈格里。在哈特和奈格里看来,新现代性有几个特征,首先,新现代性将杂多性确立为政治行动的首要因素。这里的杂多性指主体的杂多性,包括工人、农民、失业者、学生、家务工作者和其他人口。从哈特和奈格里的相关论述看,他们把后福特主义时代的非物质生产作为分析基础,强调从事非物质生产的主体力量。因此,所谓的杂多性在其具体内涵上,是有具体限定的,而且这种限定建立在只具有局部意义的非物质生产基础之上。其次,新现代性必然以资源的公共性保护和社会共同组织结构为基础。其实哈特和奈格里的这一条要求并不高,因为资产阶级在夺取政权之前也强调过这种公共性或共同性,而问题在于站在谁的立场上谈这种公共性或共同性。最后,新现代性在不断转变和多样性运动中不断生成。这句话的意义在于告诉我们,新现代性是一个创造性过程,这对于任何一种现代性来说都是正确的,即便是批判的现代性和后现代性,也是如此。

我们认为,如果一定要认真对待新现代性主题,一定要讲“对共同产品进行社会性占有”“共同性筹划直接控制技术”“服务于诸众的共同自由”(23)[美]迈克尔·哈特、[意]安东尼奥·奈格里:《大同世界》,第86页。,那么就必须把怎么实现社会性占有说清楚,如此才能为共同性筹划提供现实基础,最终实现现实历史主体的共同自由。因此,新现代性必须具备三个基本特征:首先,破除资本主义社会以私有制为基础的资本权力与财产结构,重建以社会集体占有生产资料为主体的经济制度;其次,以真正体现民众集体意志的共同性筹划指引现实生产活动及其衍生的其他交往活动,重建以共同性筹划为前提的有序社会关系;最后,以人类个体自由自主的活动为前提,重建现代性反思,不断推进现代化过程的主体性建构。

三、中国现代性作为新现代性的可能性阐释

中国现代性基于中国式现代化而实存,这是基本事实,但在学理上还需要从现代性范式出发加以阐释。就如上文所言,作为区别于西方现代性的新现代性来说,中国现代性作为新现代性还必须符合基本原则和基本特征。这可以从中国现代性理论渊源和现实实践两个角度进行阐释。

(一)马克思主义是中国新现代性的理论渊源

从理论渊源看,中国现代性的原则和特征源自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是在批判现实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基础上诞生的,超越资本主义现代性是其理论的根本宗旨,因此,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发展理论为我们理解新现代性的基本原则及其基本特征提供了重要理论指引。

众所周知,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对资本主义的批判首先是基于对英国和法国等资本主义社会的实证分析而展开的,而且批判矛头直指资本主义现代化引发的社会弊端和矛盾。因此,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进行资本主义社会现实批判,实质上是对西方现代性的全面批判。某些西方学者之所以对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会批判理论提出质疑,其目的并非要否定马克思主义的现代性批判属性,而是不赞同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现代性批判范式。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资本主义社会相对于之前的社会来说,由资本和市场激发的社会生产活力促成了生产力的极大发展,客观上为人的解放提供了条件,但是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制最终将限制社会生产力进一步发展的空间,并引发社会矛盾乃至触发社会革命。显而易见,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资本主义现代性必须由新的现代性来代替,如此才有可能进一步推进人类的彻底解放和人的全面自由发展。

从新现代性的基本原则看,马克思主义创始人不仅把资本奴役逻辑批判作为重点,而且提出了“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2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83页。基本价值理念。回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形成和发展史,《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就已经直面资本主义现代性弊端,劳动异化批判理论实质上就是西方现代性的批判性话语体系。《德意志意识形态》为批判资本主义现代性提供了历史唯物主义基本框架,原来定位于抽象人性基础上的资本主义现代性批判,开始让位于在历史唯物主义指导下的现代性实证分析。需要注意的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特意强调他们所从事的资本主义社会批判的实证性,根本目的在于突出历史唯物主义对于资本主义现代性分析的重要意义。历史唯物主义并不复杂,其核心思想在于阐释一个非常浅显却极其重要的观念:“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2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01页。而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使命,就在于推进现实的人的全面自由发展。

从新现代性的三个基本特征看,马克思主义也提供了相关制度性设计理念。关于资本主义社会资本权力与财产结构的消解问题,马克思主义从生产方式的变革出发,提出了以公有制为基础的经济制度设计理念。马克思主义相信,这是彻底解决资本主义现代性问题的根本,合理的经济制度设计将推动其他领域资本权力渗透问题的解决。

关于共同性筹划问题,马克思主义提出了建立在社会生产资料公有制基础上的社会共同性建构理念。马克思主义创始人清楚地看到,资产阶级已经提出自由、平等、民主、法治、博爱等理念,而且还建立了与之相适应的社会制度,但是社会现实告诉我们,资产阶级所建立的所谓理性社会并不怎么理性,甚至整个无产阶级都被排除在自由社会之外。这里的关键不在于抽象政治理念有多么完善,而在于具体的社会生产方式是否能够促进社会共同性筹划。

关于现代性意识随着历史进步而不断变化的观点,是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的重要理论贡献。马克思和恩格斯基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现实逻辑,明确指出:“在贵族统治时期占统治地位的概念是荣誉、忠诚,等等,而在资产阶级统治时期占统治地位的概念则是自由、平等,等等。”(2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52页。历史主体的自主意识是在历史中形成的,人们关于现代性的主体意识同样是在现实生活过程中形成和变迁的。马克思主义认为,历史唯物主义所阐释的人的自主意识的发展,将随着资本主义现代性的超越和新现代性的现实建构而不断实现。

(二)中国式现代化探索确证了中国新现代性

从中国现代性的现实实践看,中国现代化遵循了新现代性的两个基本原则,即资本的辩证批判与马克思主义价值理念的坚持;同时,在中国现代化现实推进过程中彰显了中国现代性不同于西方现代性的三个基本特征,即以制度优势防范和限制资本权力,以经济共同性为基础建构社会共同性,以及以现代化筹划促成现代性反思的主体自觉。从中国现代性的实存看,中国现代性虽然也体现为关于中国现代化三个层次的结构性反应,但与西方现代性相比,这种结构性反应更为主动和积极。

从基本原则看,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不断推进的中国革命、建设和改革,始终坚持了批判资本主义不合理现实的基本理论路向,始终把防范和消解资本权力及其财产结构作为己任。同时也始终坚持了人的解放与发展的基本价值理念,把人民当作历史的真正主体和实践出发点,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这是中国现代性对新现代性建构两条基本原则的坚持和遵循。

在现实特征方面,中国现代性充分体现了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关于未来社会发展的基本制度设计理念,呈现为多个方面的系统性特征:

首先,以制度优势防范和限制资本权力,体现了资本奴役逻辑批判的彻底性。以公有制主体地位的确立为前提的经济制度建构,既符合科学社会主义的基本原则,也为防范资本野蛮生长提供了最后一道防线。自中国共产党明确提出构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以来,我国经济社会获得了快速发展。进入21世纪,中国共产党人更加清醒地认识到,既要发挥资本促进社会生产力发展的积极作用,又要规范和引导各类资本健康发展,抑制资本逐利本性,消除其社会危害(27)《依法规范和引导我国资本健康发展 发挥资本作为重要生产要素的积极作用》,《人民日报》2022年5月1日。。实践表明,中国在化解国内资本物化,特别是化解人与自然紧张关系、解决腐败问题的同时,还有效化解了多次由资本主义国家引发的经济危机,并逐渐成为世界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引擎,充分体现了中国现代性的积极维度。哈特和奈格里把中国现代性的包容性解读为向资本主义的妥协,恰恰是没有读懂中国现代性的现实辩证法:“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28)《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3卷,第126页。。显而易见,这里体现的是中国式现代化在坚持科学社会主义基本原则基础上的开放性和包容性。

其次,以经济共同性为基础建构社会共同性。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在批判资本主义社会虚假共同体的基础上,强调以公有制为基础建构新的社会共同体。马克思在1880年《法国工人党纲领导言(草案)》中严肃重申,法国工人党在经济斗争中所做的一切努力的最终目的是“使全部生产资料归集体所有”(2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第568页。。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个极其重要的文本当中,马克思认为,在选举问题上,工人党可以进行一些暂时的让步,比如同意工人参加议会选举,以求在特殊背景下为无产阶级争取权力,但是生产资料归集体所有是不能放弃的根本原则。正因为有了以公有制为基础的经济制度,中国在GDP总量上迅速赶超了一大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解决了绝对贫困问题,也有了进一步谋划共同富裕的底气和信心。在经济制度的共同性基础上建构起来的人民当家作主的政治共同体,恰恰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原本设想的人民共和国理想的当代实现形式。

最后,在整体反思中国式现代化基础上不断实现主体性意识自觉。从资本权力及其财产结构到人民权力及其财产结构的历史变迁,得益于合理经济制度的建立,同时又辐射到现代性意识的各个领域。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建设到核心价值观倡导的自上而下的现代化筹划意识,以及自下而上生成的人们的日常生活意识,都充分体现了中国现代性所蕴含的主体性建构维度,这一维度内在于中国共产党人所推进的资本奴役逻辑及其物化意识的消解过程。我们认为,中国民众,特别是中国知识分子,一定要铭记中国式现代化起步于“贫困”,却绝不能止步于消灭“绝对贫困”,否则中国式现代化就失去了根本动机,中国现代性也就无从谈起。原因很简单,人的主体性救赎除了大声呐喊,还必须有现实的物质基础:“‘解放’是一种历史活动,不是思想活动,‘解放’是由历史的关系,是由工业状况、商业状况、农业状况、交往状况促成的。”(3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27页。

综上所述,中国现代性作为中国式现代化的结构性反应,在资本权力消解、共同性社会基础建构、主体性意识自觉等多个维度,体现了区别于西方现代性的系统异质性。因此,我们可以把中国现代性看作是区别于西方现代性的新现代性,对应于中国式现代化,我们可以把它表述为中国式现代性或中国新现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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