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义卓
李广(?—前119),陇西成纪(今甘肃天水)人,西汉著名将领,历经文帝、景帝、武帝三朝,历任八郡太守,与匈奴展开过大小七十余场战斗,有“飞将军”①《史记·李将军列传》。之誉。李广领兵治军和作战指挥受汉击匈战略影响很深。
李广抗击匈奴的军事活动,大致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文帝十四年(前166)至景帝前元三年(前154),李广从军后累迁汉中郎、骑郎将、骁骑都尉,共12 年;第二阶段,景帝前元三年(前154)至武帝元光二年(前133),自平叛七国之乱起,李广任上谷、上郡、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等边郡太守,共21 年;第三阶段,武帝元光二年(前133)至武帝元狩四年(前119),自马邑之谋至失道自杀,李广历任卫尉、骁骑将军、右北平太守、郎中令,期间曾削职为民约一年,共14 年。
李广从军四十余载,近一半时间在边郡太守任上。在个人性格和久居边郡等因素的影响下,李广的治军领兵风格简朴,讲求实效,行军时不太讲究编制行列,寻找有水草的地方驻扎,文书案牍一切从简,赏赐与食物均和士兵共同分享。《史记·李将军列传》载:“广廉,得赏赐辄分其麾下,饮食与士共之。终广之身,为二千石四十余年,家无余财,终不言家产事”,“无部伍行阵,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击刀斗以自卫,莫府省约文书籍事”②《史记·李将军列传》。。
而《史记·李将军列传》中,也记叙了同朝另一名将领程不识的率兵统军之道:“程不识正部曲行伍营陈,击刀斗,士吏治军簿至明,军不得休息,然亦未尝遇害。”③《史记·李将军列传》。程不识也对李广治军作出了这样的评价:“李广军极简易,然虏卒犯之,无以禁也;而其士卒亦佚乐,咸乐为之死。我军虽烦扰,然虏亦不得犯我。”①《史记·李将军列传》。认为李广所部“舍止,人人自便,不击刀斗以自卫”,无法招架敌人偷袭,但更为快乐自在,能够慷慨赴死。历史记载反映了两位将领截然不同的治军风格:李广不拘小节,而程不识谨于纪法。
后人在对李广领兵治军进行评价时,也多以《史记》中这一部分的记述作为出发点和落脚点。何去非《何博士备论》认为“广每至于败衄废罪,无尺寸之功以取封爵,卒以失律自裁,以当幕府之责。当时、后世之士,莫不共惜其材,而深哀其不偶也。窃尝究之,以广之能而遂至于此者,由其治军不用纪律,此所以勋烈、爵赏皆所不与。而又继之以死也”,指出以李广的才能却落得如此下场是由于他治军不使用纪律。同样,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也谈到:“《易》曰:‘师出以律,否臧凶。’言治众而不用法,无不凶也。李广之将,使人人自便。以广之材,如此焉可也;然不可以为法。何则?其继者难也;况与之并时而为将乎!夫小人之情,乐于安肆而昧于近祸,彼既以程不识为烦扰而乐于从广,且将仇其上而不服。然则简易之害,非徒广军无以禁虏之仓卒而已也!故曰‘兵事以严终’,为将者,亦严而已矣。然则效程不识,虽无功,犹不败;效李广,鲜不覆亡哉!”司马光认为像李广这样统领大军而不用法纪来控驭的做法是不可取的。
而从行军作战实践来看,李广特有的领兵治军之道却收到了良好效果。李广是以六郡良家子的身份从军抗击匈奴的,所谓“六郡良家子”是指籍隶天水、陇西、北地等边郡,非医、巫、商贾且家世清白的良民。六郡地处西汉边境,毗邻匈奴、狄羌地区,生活习惯与游牧民族接近。《汉书·地理志》载:“天水、陇西,山多林木,民以板为室屋。及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司马迁也在《史记·货殖列传》中对汉朝北部地区的风俗有过描述:“种、代,石北也,地边胡,数被寇。人民矜懻忮,好气,任侠为奸,不事农商。然迫近北夷,师旅亟往,中国委输时有奇羡。其民羯羠不均,自全晋之时固已患其僄悍,而武灵王益厉之,其谣俗犹有赵之风也。”虽然司马迁只提到了种邑、代县等北部部分区域,却指出了其民风民俗的本质特性。匈奴的习俗如《史记·匈奴列传》所言:“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功以侵伐,其天性也。”代县等此类边地由于“地边胡,数被寇”“迫近北夷,师旅亟往”,临近北方游牧民族,尚武之风浓厚,有着浓重的军事文化特征,而李广正是成长于这样的环境之中。倘若仅通过程不识的评价得出李广完全不重视军纪的结论,未免有臆断之嫌。元狩二年(前121)右北平之战中,李广以四千骑兵抵挡匈奴左贤王四万精锐时形成了“杀虏亦过当”②《史记·匈奴列传》。的战斗力,在面对敌十倍于己的兵力时若无严整军纪、统一指挥,短兵相接之初便会被敌军一击即溃,作鸟兽散,而不会形成如此强大的战斗力。
相对于讲求严谨的行军编制行列,李广在战术战法上并没有完全僵化。他不拘泥传统,不喜约束,号令不烦。西汉时期,受到军需供应、农耕活动和气候的影响,西汉进击匈奴的大规模战役,往往是在春夏启动。③王子今:《秦汉边疆与民族问题》,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 年,第79 页。据统计,汉朝对匈奴的进攻有超过一半(55.6%)发生在春季,其次为夏季(27.8%),而秋、冬两季合计仅16.7%(秋季11.1%,冬季5.6%),呈现出很强的季节性倾向。④参见刘鸣:《两汉与匈奴冲突中的季节问题》,《秦汉研究》第13 辑,2019 年。与匈奴作战的环境大多为草原和荒漠地区,所以行军路线必须经过水草丰厚的补给处。在如此作战环境中,李广讲求“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⑤《史记·李将军列传》。也无可厚非。因为,深入敌方纵深地带作战,无法依赖后方运输补给,采取这种就地补给的保障方式,能够在荒漠地区使部队有着更强的野外生存能力和适应能力。
同样,李广在外行军时选择“不击刀斗以自卫,莫府省约文书籍事,然亦远斥候”。这种“不击刀斗”但却重视侦察堠望,掌握敌情的方式一定程度上也体现了李广所部平战转换与作战的高效率。另外,深入敌境作战与日常军营练兵有着本质的区别,士卒的行军路线、安营扎寨和饮食保障条件都比在汉朝境内时恶劣,在这种环境下如果长期保持高强度高压力的状态会对部队的战斗力和士卒心理状态造成负面影响。因此,李广选择这样张弛有度的治军模式与适当的休整,对于大兵团远程奔袭作战来说是一种因地制宜的灵活与变通,一定程度上减少了行军中繁文缛节造成的不必要消耗,从而能够较长时间维持部队的战斗力,避免出现劳顿困乏的疲态。
综上所述,用瑕瑜互见来形容李广的治军领兵风格可能更为客观恰当。在军队的治理和建设上,李广对从严治军没有足够重视。古代战争中讲求协同配合、列阵而战,“击鼓进军”“鸣金收兵”这两个简化了的反映古代指挥体系的词语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战场指挥的复杂性,单是击鼓的音调、频率和大小等就能传达出不同级别的指挥命令、进攻速度和作战兵种等信息,只有训练严格、纪律严明的军队才能听令而动,拥有足够的战斗力。无疑,组织纪律性越低,部队战斗力就越差。李广选择了用行为去感动士兵而不是恩威并施靠军纪法度去约束士兵,这种治军模式与程不识所部相比,弊端在于难以在短时间内使部队集合整备,列阵御敌。而换个角度来看,李广这种治军风格却能使部队有着更强的灵活性,《后汉书·耿弇列传》也曾记载有这个风格的治军理念:“秉性勇壮而简易于事,军行常自披甲在前,休止不传营部,然远斥候,明要誓,有警,军阵立成,士卒皆乐为死。”①《后汉书·耿弇列传》。其优势在于能够使部队拥有更强的机动行军和作战能力,具有远程奔袭的古代特种作战风格。
李广作为陇西将门子弟,在整个家族的价值观念和文化氛围熏陶下,进一步将尚武气节和用兵思想延续传承并且运用到汉匈战争中。李广虽然身为西汉将领,但其作战指挥风格却与汉军传统战法并不完全相同,从战略战术和作战指挥的类比视角观其戎马一生,仍有许多值得探究的地方。
一是李广作战指挥风格与匈奴相仿。汉匈战争一定程度上被看作为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的冲突,农耕和游牧作为汉匈两个民族不同的生产方式本无对错之分,但这种差异产生了不同的生存方式和民风习俗,从而在现实行为上产生了冲突。匈奴为获取更多的生存资源选择南下,同时汉朝为保护劳动生产结果选择抗击,汉匈战争就是这种矛盾的集中体现。从民族特点的角度来探究汉匈战争,可以发现,匈奴军队的作战指挥特点在李广身上也有所体现。
匈奴军队的作战方式,与其游牧经济和狩猎活动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史记·匈奴列传》载:“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士力能毌弓,尽为甲骑。其俗,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作为在马背上长大的民族,匈奴以射猎飞禽走兽为职业,自幼善于骑射,与汉军作战匈奴“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②《史记·匈奴列传》。。凭借精良的骑射技术和大量的骑兵队伍,匈奴作战具有很强的功利性、随机性和机动性,他们既不修筑边塞烽燧亭障等工事,也无明确的阵地攻防概念,发动战争目的主要是为了掠取财物和人口而不是攻城略地。匈奴的作战兵种较为单一,以骑兵为主体,武器装备以弓箭为主、刀剑为辅。晁错曾指出在地形和战术方面匈奴的作战特点:“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风雨罢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与也。此匈奴之长技也。”③《汉书·爰盎晁错传》。在马镫还未发明的西汉时期,匈奴军队作战方式主要依靠骑兵强大的机动性和射术技艺对敌进行远程攻击,应尽量避免正面迎敌遭受冲击。在与敌骑兵集团对垒时,作战方式通常为先远程攻击,而后再进行冲击开展马上格斗与骑兵混战。
李广虽然身为汉军将领,但其出生地陇西成纪地处边陲,民风尚武乐战、质朴强悍,再加上边郡地区汉匈之间战事连年,潜移默化之中这些地区的农耕社会与游牧民族军事文化得到了充分的融合,这也使得李广作战指挥有了匈奴军队的特点。李广身为将门子弟,家传射术,因此善射。《史记·李将军列传》载“广家世世受射”,“为人长,猨臂,其善射亦天性也”“以良家子从军击胡,用善骑射,杀首虏多”。凭借精湛的骑射技艺,李广能够在汉匈战争中以长制长,有效地克制了匈奴的骑兵。元狩二年(前121)右北平之战中,面对匈奴左贤王四万骑兵围困的危机局面,李广“以大黄射其裨将,杀数人”①《史记·李将军列传》。,稳住了防御阵脚。所谓“大黄”,即形体较大的大威力远射劲弩,是中原对抗北方民族的主要装备优势之一。李广用大黄弩射杀敌偏将,大挫匈奴军锐气,杀敌先射王,这种以长制长的战术,常常能够令匈奴相形见绌,露出破绽,最终匈奴引兵退去。此役“广军覆没”②《史记·李将军列传》。,李广所部付出了全军覆没的代价,但其以四千骑敌四万,取得了“杀虏亦过当”的战果,不啻为一种胜利。李广以少数兵力牵制和击退兵力十倍于己的敌人,以四千死士与匈奴周旋于右北平外的大漠中,其战术运用功底之强可见一斑。李广临危不乱,颇有大将之风,具有一名将领必备的临战指挥力、心理素质和军事技能,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二是李广作战特点未与汉军优势结合。相较于匈奴机动灵活的骑兵射术,汉军也有着军事装备、军事技术和综合国力等方面的优势,诚如晁错在《言兵事疏》中所言:“若夫平原易地,轻车突骑,则匈奴之众易挠乱也;劲弩长戟,射疏及远,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材官驺发,矢道同的,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此中国之长技也。以此观之,匈奴之长技三,中国之长技五。陛下又兴数十万之众,以诛数万之匈奴,众寡之计,以一击十之术也。”匈奴军队装备的各式武器相对简陋,缺少完整的甲胄装备,防护性较弱,其作战先期主要是利用地形优势和机动性通过远距离攻击敌军,待有生力量消耗殆尽时再杀伤残敌。与匈奴较为单一的兵种相比,汉军兵种多样,有骑兵、步兵和车兵等,并且武器和护甲都要优于匈奴,西汉骑兵在匈奴骑兵面前可视为重装骑兵,主要优势在于突击作战,远距离时可使用弓弩射击,短兵相接时可依靠长杆兵器杀敌,西汉步兵虽然机动性远不如匈奴骑兵,但是凭借车、步、骑兵的配合运用与结阵作战仍然能够取得胜利。
李广自言“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其作战指挥主要优势在于文景时期战略防御阶段依托关塞御敌作战。汉承秦制,郡在设立之初便承担起了边地防卫的职能,例如河西地区的敦煌、酒泉、武威、张掖四郡,都城长安北部的北地、上郡、朔方、五原、云中等郡,东部幽州方向的代郡、上谷、右北平、辽东五郡。边郡太守在军事职权上占有相当的比重,且对边境安全负有很大的责任。李广作为边郡太守,负责总领边郡军务,统领驻防戍卒,负责屯田实边,遇有紧急战事无需虎符军令即可权宜发兵。虽然史料中未详实记述李广面对匈奴进犯如何守城、如何击退敌军的具体经过,但从《汉书》中“程不识故与广俱以边太守将屯”,“是时汉边郡李广、程不识为名将,然匈奴畏广”等记载中,可窥见其戍边功绩之一斑。依托关塞亭障进行防守反击,能够充分发挥汉军弓弩装备的优势。《汉书·艺文志·兵书略》兵技巧类著录有《李将军射法》三篇,唐颜师古《注》曰“李广”,然可惜今已亡佚。《史记·李将军列传》对李广在边郡防御方面作了正面的评价和概括,如“孝景崩,武帝立,左右以为广名将也,于是广以上郡太守为未央卫尉”“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然匈奴畏李广之略”“皆以力战为名”和“广居右北平,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等等。李广依托障塞、烽燧和长城进行防御作战,虽不能将敌有生力量全部歼灭,但能够有效遏止匈奴骑兵的进犯,充分消耗、迟滞敌军,进而粉碎匈奴速战速决的企图,避免边郡失守、生灵涂炭的厄运。
李广在文景时期以奋勇作战而被誉为名将,而进入武帝时期后,汉朝对匈战略进入了战略进攻阶段。没有了边塞据点的依托,李广未能将其自身擅长防御、灵活机动的特点与汉军车、步、骑兵优良装备和协同作战的优势有效结合起来,而仍更多凭借个人射术和较为单一的骑兵进行作战,此举难免不被视为其指挥作战的弊端。
三是汉廷未依据李广优势因材任用。李广作战指挥的特点除了善于骑射、戍边御敌和灵活机动外,还能够勇冠三军,奇正交替。景帝中元六年(前144),李广已为上郡太守。六月,匈奴入雁门,至武泉,入上郡,取苑马,吏卒战死者二千人。景帝派遣的一名近臣在上郡被匈奴三名射雕人射伤,李广带领百余骑兵追击射雕人,不意遭遇了数千匈奴骑兵,李广的士卒见势皆大惊,担心被匈奴围困,欲调转方向逃离。对此不利形势,李广深知,逃则必亡,匈奴也担心李广部为汉军的诱兵,于是占领山头列阵而待。此时李广以进为退,令骑兵行至距匈奴只有二里左右的地方,下马解鞍,匈奴未敢冒然进攻。而后一个匈奴将领出阵整顿阵容,李广迅速上马率十几骑兵飞奔过去将其射于马下,回到阵地后又躺于地上休息。相持至半夜,匈奴担心有汉军埋伏便引兵退去。这场遭遇战充分显露了李广以虚击实、以静制动的战术,及其超出常人的镇定和胆量。
汉匈战争历经百余年,每次出征动辄发兵数万人,深入敌境作战若无多谋善战的统帅必然无功而返,因此汉廷能否对抗匈将领因材而任用也就直接影响着每次战果。尽管李广英勇善战、胆识过人,但汉廷并没有根据其特点而因材任用。《何博士备论》中也对西汉将领李广没有能够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有所讨论:“夫李广、李陵皆山西之英将也。材武善战,能得士死力。然轻暴易敌,可以属人,难以专将。世主者,苟能因其材而任之,使奋励气节,霆击鸷搏,则前无坚敌,而功烈可期矣。汉武皆乖其所任,二人者终偾蹶而不济,身辱名败,可不惜哉!”李广不拘一格的治军方式和凭借高机动性替代传统列阵的作战模式,非常适合带领先头部队进行突击作战,从而牵制敌军掌握战场主动权甚至达到出奇制胜的效果。但在元狩四年(前119)漠北之战中,李广被从前将军调至东路绕道进军,最终未能如期到达目的地而饮恨自刎。历史上关于将领因材而任用不乏正面典型,东汉左将军胶东侯贾复能功勋卓著位列《十七史百将传》之中,离不开汉光武帝对贾复作战指挥特点的了解并能够很好的驾驭。相比之下,何去非对于汉廷方枘圆凿般的用人政策发出如此之感慨:“嗟夫!汉武之于李氏不得为无负也。盖用广者失于难,而用陵者失于易。其所以丧之者,一也。”
李广一生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官至两千石,直至饮恨自尽也未能封侯,这样令人遗憾的结局也给后人留下了“李广难封”的感慨。观其一生,不难发现这位深受后人尊重的“飞将军”其实瑕瑜互见,其难以封侯的原因大体可以概括为三个方面。
一是封建专制体制方面的原因。中国传统封建专制社会的政治体制,存在诸多不确定因素和随意性,包括同姓、异姓宗族势力之间的斗争以及佞幸外戚等。西汉在进入文景之治后,逐渐走向了强盛,但在皇权专制的政治背景下,作为统治阶级一员的李广难免会受到影响,从而失去立功封侯的机会。
吴楚七国叛乱时,李广作为骁骑将军随周亚夫出征讨伐叛军,昌邑一战大显威名,但是景帝因与梁王存在矛盾而借私授军印之事迁怒于李广,使其战功付之东流。漠北之战时,“天子以为老”①《史记·李将军列传》。,李广数次请求才得以参战,然而出塞后大将军卫青又受武帝私下叮嘱“李广老,数奇,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②《史记·李将军列传》。,将其并入右将军东进出塞,此次调整也使李广失去了最后杀敌立功的机会,并最终失道后期而自刎疆埸。《史记·外戚世家》有云:“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戚之助焉。”汉朝的皇权专制使得统治者将个人好恶亲疏注入到了人才将领任用与赏罚功过评判上,将汉朝重兵主力遣派给外戚将领卫青、霍去病和李广利等人,故李氏家族中李广、李陵或成为裨将,或屈居人下,“李广难封”也自然成为了时代局限的一个缩影。
二是抗匈整体战略方面的原因。汉武帝对匈战略的调整,改变了整个汉匈战争的态势,但同时改变了对将领的派遣使用,从而影响了将领在整体战略上作用的发挥。这也成为李广难以封侯的主要因素之一。
自“马邑之谋”开始,汉武帝将对匈战略重心放在了夺取云中郡以西的河南、河西地区,呈现出重西轻东、西进东守的战略布局。元光六年(前129),汉军从云中、雁门、代郡、上谷分四路各万骑出击匈奴,略带试探性质的此役摸清了匈奴虚实,敌重兵皆部署于云中郡以东。元朔二年(前127)河南之战,面对匈奴进犯东北地区边境上谷、渔阳的形势,汉武帝采取了“胡骑东进,汉骑西击”①陈梧桐等:《中国军事通史·西汉军事史》,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2005 年,第218 页。的作战方针,同时“不为局部的失利所牵制,毅然采取避实就虚的战略,奇袭防御空虚的河南地”②陈梧桐等:《中国军事通史·西汉军事史》,第219 页。。元朔五年(前124)漠南之战,汉军击破了匈奴右贤王的军队,巩固了都城长安北部边境,匈奴王庭迁于漠北。元狩二年(前121)河西之战,汉武帝“把主战场转移到西北地区,夺取河西之地,以解除汉朝西部边境的威胁”③陈梧桐等:《中国军事通史·西汉军事史》,第223 页。。元狩四年(前119)漠北之战,汉朝边境上的匈奴被全线击溃,至此才出现了“幕南无王廷”④《史记·匈奴列传》。的局面。
在西进东守抗匈战略的指导下,汉朝取得了对匈战争的胜利。而在西线战场不断取得胜利的同时,以李广、韩安国为代表的边郡守将在面临东部方向匈奴重兵时起到了重要的战略牵制作用,最终漠北决战匈奴遁走,背后始终离不开李广等人固守东线的功劳。然而,“计首受功”的军功制度却未能真实地反映李广的功绩,使其成为这一时期汉朝抗匈战略的牺牲品。
三是个人性格特点方面的原因。从《史记》中我们能够读出司马迁对于李广的偏爱。实事求是讲李广是一个优缺点并存的历史人物,抛去司马迁的个人情感与道德上的同情,李广难以封侯的命运除了受到时代背景和汉匈战略的影响外,也与他性格上的不足关系密切。
首先,李广不善言辞,不谙政治。李广历经文、景、武三朝,处于一个强干弱枝,通过削弱诸侯势力来加强中央集权的时代。李广虽为八郡太守,但是“讷口少言”⑤《史记·李将军列传》。,不懂得察觉朝廷中微妙复杂的关系,对于汉廷复杂的斗争缺少洞察力和鉴别力,缺少同时期卫青那种“人臣不敢专权”的政治敏锐性。平叛吴楚七国之乱,虽然李广在昌邑一战中功不可没,但作为朝廷将领却私下接受了梁王的军印,触犯了汉律中“舍天子而仕诸侯”的大忌,最终只能是功过相抵。其次,李广气度狭小,诱杀降军。大将本应具有豁目开襟、以德报怨的风范,然李广在陇西太守时,“羌尝反,吾诱而降,降者八百余人,诈而同日杀之”⑥《史记·李将军列传》。。对待战俘自古以来的惯例均为“不杀降”,但李广在这点上却没有表现出一名久经沙场将领应有的成熟。另有,在李广赎为庶人闲居期间想要违禁夜行,受霸陵县尉呵止后始终耿耿于怀,在任右北平太守后便将其调至军中斩杀。李广斩杀霸陵县尉、诱杀降羌士卒所呈现出的偏执性格,一直被后人所诟病。
李广作为一名性格鲜明、优缺点并存的抗匈将领,其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评说,然其四十余年戎马生涯所凝结留下的果敢悍勇、清正廉洁、无畏牺牲等精神却是一笔宝贵的历史文化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