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脊梁
进入四十岁以后,我说话越来越少,文章却越写越长。
从小时候起,我就是一个沉默的人,尤其是在陌生人面前。其实我很想与这个世界对话。我逼迫着自己的内心向世俗靠拢,尽力去学一些夸张、虚拟、排比、婉曲之类的修辞手法,并尽量自然地运用到交流与对话中。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喜欢滔滔不绝地跟人聊天,天文地理,时事政治,文化艺术,宗教信仰,无一不在我的谈话范围。我希望用说话的方式,得到这个世界的认同与关注,从而让自己活得更加华丽和绚烂。
然而,人到中年后,回望走过的路,我才发现自己简直就是一个笑话。话多并没有改变我人生的卑微和内心的孤独,反而让我更加慌张和悲凉。在这个嘈杂的世界,身份的高低和财富的多寡决定人音量的大小。我的音量太小了,声嘶力竭的表达要么淹没在滚滚红尘中,得不到任何人的理会,要么被人视为荒唐滑稽的表演,从心底里鄙视和嘲笑。我越来越感觉到,这个世界假象多于真实,敷衍多于真诚。很多的人和事,其实并不值得你浪费表情和时间去呵护。你的一厢情愿,只会让人轻看,也会让自己更加孤单。
这个世界从来都是病态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患者。话多,就是其中一种复杂的病症。它是幼稚病、空虚病、虚荣病、孤独病等等的并发,医治它的办法,除了时间和年龄,似乎没有更好的药方。
所以直到四十岁以后,我才重新变为一个沉默的人。我不想说话,如果非说不可,那就尽量简短。我觉得绝大多数的话都没有说出的必要,说出来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麻烦和更糟的心情。很多时候,我的手机长期保持静默;坐在办公室里,每天与人说的话,常常不会超过十句。我不愿意用一大堆泡沫似的废话,来填充自己有限的生命空间。尽管,我的内心无比孤独。
我沉默在尘世的边缘——安静地过着简单的生活,种菜,做饭,搞卫生,偶尔想到喂一条金毛狗或拉布拉多;与世无争地保质保量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对别人的事情,不操半点儿闲心;躲在狭窄的阁楼上漫无目的地随意读书,农学、方志、地图、词典、医书、玄学等等与文学毫不搭界的读物,都能引起我浓烈的兴趣。当然,我也会用目光,冷静地对他人和事物进行深入的观照,不经意间,常常就洞察到了世间的真相和人性的幽微。
在沉默与阅读中,我看到了一个更加丰满更加幽深更加辽阔的世界。我的内心又开始躁动起来。我很想跟人说说话,很想告诉他们我独特的发现,很想谈谈我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很想表达自己的观点和思想。可是,我发现身边已没有几个人愿意停下来倾听,我也不乐意重复自己先前的遭遇。于是,在停顿多年之后,我又拿起了纸和笔,在一条词语构筑的道路上,开始了另一种形式的跋涉与言说。
我在十七岁时发表第一篇文学作品,之后不知停歇地写了十年(没几篇好的);然后办了很多年的报纸,让写惯了散文和小说的笔,转换为记录和编辑本报讯,这当中漫长的十几年,我似乎在不停地说话(每周主持一次长达一两个小时的编务会),真正属于自己的文字,加起来不会满两万;现在,我人到中年(四十岁那年我因超龄几天无缘省里的青创会,才知自己不再年轻),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单薄和寒凉,那么,就奋力地写吧,把自己想要表达的内容,全都用文学的形态呈现出来。
我起初以为自己会接续不上先前的感觉,更担心写不长、写不好。但四十岁那年秋天写下的重启创作后的第一个散文《在黑暗中潜行》,让我找到了信心。这篇一万五千多字的文章是我写作以来最长的散文,而且获得了广泛的好评。它让我看到了光明和神性,也看到了言说的魅力。
此后至今的五年时间里,我一直没有停顿,每年都要写上几个小说和几个散文,少的时候有五六万字,多的时候达到十万字以上。在写作散文时,我常常控制不住情感和字数,一不小心就过万了,一不小心又一万五了,一不小心快两万了。我屡屡打破自己创造的字数纪录。如果不是考虑到发表的需要,我真怀疑一些文章会永无止息地写下去。
为什么文章会越写越长呢?因为我说话太少了,心中一天天郁积起来的东西,在慢慢地发酵,快速地膨脹,它们在身体的内部奔涌,急切地寻找出口,迫切地需要表达和倾诉。
我又变成了一个文字的话痨。文章虽然不能以长短论优劣,而且我近年写下的十来篇万字以上的长散文,几乎全在公开发行的纯文学刊物上发表,但是,从这些密密麻麻、铺天盖地、蜂拥而来的文字中,我还是悲伤地看到了自己苍凉的内心和孤独的背影。
是的,我从来都是在孤独地言说。在我供职的这个传媒集团,大约有四百余名员工,换句话说,也就是我身边有数百人在直接或间接地依靠文字吃饭,但是当中进行文学创作的却找不出几个,能在刊物发出作品的更是微乎其微。而作协的朋友告诉我,我们这个五百七十万人口的大市,四十岁以下的写作者已很难找到。我们这些可怜的绝对少数,在无数个寂黑的深夜,只能用自己滔滔不绝的言说,来抚慰不断沉陷的灵魂。
是沉默和孤独,让我们抑制不住内心的嘈杂与表达的冲动。
我常常想,在这个疾病缠身的世界,孤独才是一种常态。无论是话多,还是写作,其实都是一种病态,它们都是对孤独的抵制与反击。
河南大学刘恪教授是我的恩师,多年来一直关心和关注我的创作。两年前,他对我的小说进行梳理,写过一个整体性的评论。现在,当他系统读完我近年发表的所有长散文后,又毫不犹豫地给出了他一贯吝啬的赞赏,并在辞世前夕,不顾身患重症,用发抖的右手写下了他深刻而独到的评论。感谢刘恪老师,他的肯定和推介,让我孤独的言说有了更多的受众。
我只是担心,这些连篇累牍的文字,很可能依然是一腔废话。它唯一的作用,也许只是证明我在这个世界好好活过,独立想过,深深爱过。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