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小凤
2002 年冬季的大雪,铺盖了四季如春的小山村,一夜之间留下一地的白。
父亲背着年幼的二妹,翻开锅碗瓢盆接雪,而我一直在门口盼望母亲归家。
父亲的急性子,把母亲推搡之后,她气急败坏地回了娘家。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在默默无言的状态下度过。年纪尚小,我不理解父亲的做法,沉默代表我的站位。看着纷飞飘扬的大雪,小小年纪的我思绪万千,这大雪会不会拦住母亲归家的路。毕竟父亲一直叮嘱我不能出门玩儿,他说雪太厚,会把人掩埋。这雪盖住了园子里的菜,我们好久没有出门,母亲在家她应该会拯救一下这些菜;石阶上铺着厚厚的积雪,母亲在她应该会毫不犹豫地拿着铲子除掉……大雪从白天下到了黑夜,一层接一层,覆盖了这肉眼可见的一切。那夜,我的梦在大雪纷飞中度过。
梦醒后,雪下得更厚了,压弯了柿子树,压弯了桃树和柚子树。我缠着父亲想办法把母亲叫回家,这些果树经不起大雪,让母亲拯救拯救。父亲两眼望着白茫茫的深处,没有说一句话,便把敞开的大门合起,叫我进屋烤火。我的性子很执拗,执意要在门口等,那个上了闩的木门在我的头顶,怎么也够不着。我趴在缝隙中间,看着那只有一只眼看穿的雪。不懂等了多久,我的眼中出现那个一生难忘的画面:母亲穿着雨靴,手上拎着一个铁锅,披着雨衣,缓缓走向那条通向门口石阶的小径。我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地大叫几声:“ 妈!妈!妈回来了,爹开门!”我忘记母亲是如何将我抱起的,抚慰我这些难熬的日子,甚至忘记父亲怎么和母亲和好的。我对于这场雪的记忆只停留在了母亲穿着过膝的雨鞋、拎着那个铁锅向我走来的画面。
父母和解后,我们也悄悄长大。每到冬天盼不到雪,我总要把这件事搬出来回味。父亲的愧疚使他一言不发,母亲总会笑着说:“要不是你们还小,我就远走高飞了。”母亲这话说了不止一次,但大多时候我都是半信半疑。生活的担子将父亲母亲压得喘不过气,在相对优越的家庭环境里长大的母亲,她怎么会接受这艰难的日子呢,她要跑父亲肯定也拦不住。只是每当抱怨完,她抡起锄头耕地的力气也更加大。那时候我不懂,原来母亲想在这贫瘠的土地上种下希望,摆脱眼前的艰难困苦。
记忆里的父母好像一直在争吵中度过,然而没有哪一次像2002 年冬季的那场雪,离家的母亲从雪中走出来。生活的苦把母亲磨炼得愈加坚韧,她不再是那个遇事就会回家诉苦的女孩儿,随着她儿女的长大,随着她的白发蔓延耳际,她已经练就一身本领,遇事也习惯着往肚子里咽。渐渐地,被生活磨平棱角的父亲很少说那些母亲不爱听的话了,很多苦消失在他头上飘扬的一缕缕青烟里,消失在那“咕噜噜——咕噜噜”的水烟筒里。
前些阵子和母亲下地干活儿,闲聊中母亲说:“这难熬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如今的我拥有你们真的无比幸福。”这句话我等了十几年,很害怕母亲当时一走了之,那种心情至今也是难以言喻的,今天悬着的心也总算落下。那场如梦一般的雪太过震撼,我还是会拿出来再三斟酌,我的童年真的下过雪吗?母亲会笑着说:“我当时要不回来,雪再下个几天,我肯定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一直疑惑母親为啥拎着铁锅,是不是我记忆错乱出现幻觉。母亲说那个是她和父亲之前去农场种果用的,一直搁置在外婆家。当时家里用的锅缺个口,拿这个回来用的。换作今天,我应该不用纠结那口铁锅不放,如果母亲真的看透了生活,她怎么会想到家里的锅缺个口,换个新的回来用呢。原来她一直没有放弃一切,没有放弃我们。
童年里的那场雪像是一场梦。大雪融化后的十几年里,这个小山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的土筑瓦房变成了如今的平房高楼;当年的小径也被水泥路取代。那个有着少年脾气的父亲也走到花甲之年,母亲也不再是那个如花的少女,她脸上多了皱纹,手上满是老茧……
那场雪,是父母年轻的见证。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