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准年
春插过后的一个中午,与我共享堂屋活到101 歲的癞婆老娘突然死在生产队的榨油作坊旁边。死不瞑目的她,仰面朝着悠悠转动的油榨作坊的巨大水轮。说她是突然死去也不确切,这位老人对于自己死亡有预感。这几天,她天天去平时基本不去的榨油坊,对着转动的水轮溢出的水落声,自言自语:“老颜!我陪你来哩!”几天以后,她真的去陪她的男人了。癞婆老娘,没有后人,没有遗嘱。
生产队会计龙老二把她用土车运回家,抱起她放在床铺上,就没有人料理了。社员龙猫仔问:“冬生队长,是不是要给癞婆老娘设个灵位,点个油灯?派个工,守一守?”队长龙冬生对龙猫仔和看热闹的十几个社员撂下一串话:“猫仔,你不要打哑哇(乱说)!今天下午你和双生吃了午饭,去她的老倌(丈夫)坟墓边挖坑,明天上午入棺下葬,埋在她老倌旁边。其他人继续出工!走,不看哩,冇咋嘎(什么)好看!老不死的家伙,死了她我们生产队还有四个五保户,少一个五保户少一份负担!”龙冬生的话一落,社员全部散去。乡下老人去世,一般而言是大事,要热闹几天。癞婆老娘驾鹤西去了,真的像一只鸟飞走了,龙家屋场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
此时此刻,龙冬生以往对癞婆老娘说的话突然飞进我的记忆,他的言谈举止落差太大了。今年快开学的一天,他在我和癞婆老娘共同的堂屋里对癞婆老娘满面笑容,他说:“老娘,你是孤墙不倒,孤树不老。你的长寿是我们生产队的福气,百年之后,你死哩,虽然没有后人,我龙冬生就是你的后人,我哩要热热闹闹送你上山。”
癞婆老娘听了这一席话,忙叫龙队长等一等。她回到自己房子里,脱去外衣,在内衣里掏钱。片刻后,她返回到龙队长面前,手持皱皱巴巴、零零散散,一共8 块7 角2 分钱,塞给龙冬生。癞婆老娘笑容满面地说:“快开学哩,给你的崽人(孩子)读书!”
龙冬生满脸堆笑收下了。他心知肚明,这钱是老娘从鸡屁眼里“淘”出来的,母鸡下了几个蛋自己舍不得吃,往返30 里送到墟场换来的钱。这钱是她除去每年自己买食盐和国家计划的棉布以外省出以备三病两痛的。老天爷眷顾着孤寡老人,没有人看见癞婆老娘生过病。揣着癞婆老娘有温度的钱,龙队长确实感动了。这一段时间他的老婆生病买药,家里钱已经花光了,还在队里借了钱,四个孩子的学费也没有下落。他握住癞婆老娘皱皱巴巴的手说:“老娘,您以后有什么做不动的事情就说一声,我来帮你搞!我就是你嘎俫叽(你的儿子)一样!”
遗憾的是,癞婆老娘没有想到她归西以后,会这么悲凉。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我和癞婆老娘共享堂屋大门的门轴嘎吱一声,开了。政治队长龙豺狗爷推门进入了癞婆老娘的屋子。他在厨房橱柜里取出一个清代的灵芝花纹的青花碟子倒满茶油,放一根灯芯,从他口袋里拿出火柴盒,抽出一根火柴棍用力一擦,“哗”的一声,火柴棍燃了。他点燃了茶油灯,将青花油灯碟子放在一张大约20 厘米见方的发黄的黑白照片前,说了一声:“颜老娘,我陪您最后一晚!”然后走到癞婆老娘床铺前弓腰,用手指把她不瞑目的双眼向下一抹,她的双眼闭合了。接着,在她满脸皱纹的脸上盖上癞婆老娘自己用的一条旧毛巾。然后,坐在癞婆老娘床铺对面的长靠椅上。照片上的癞婆老娘瓜子脸,原汁原味的眉清目秀,按照现在的审美,她的气质和着装,韩国影星不过如此。
照片上有“鹤记照相馆”五字证明。他们曾经有过孩子,照片背面写有“玉生九岁癸亥秋月”。癞婆老娘是一个普通的汉民族江右女子,她善良、温和、大度、勤劳。片刻以后,我问豺狗爷:“你这是干咋嘎(什么)?”
“守灵。她无儿无女,我要陪她最后一晚!”
“是生产队安排的吗?要不要记一个工?”我是生产队的记工员,习惯地问一问。
“不是。不要记工。欧阳,你想一想,我哩生产队工价是全大队最高的,龙家屋场的日子是十里八乡过得最好的,为什么?是癞婆老娘和她的老倌在民国时期建了这么大一个油榨作坊,七里八乡都来我们队榨油,队上每年有固定收入啊!我是讲情的!喝水不忘挖井人。”
我递给豺狗爷一支双鹿牌香烟,自己点燃一支。首先,豺狗爷说:“我第一次参加党员民主生活会,闹笑话了,带着一壶酒,还有婆娘蒸好的腊肉去了,满以为民主生活会就是党员们在一起吃喝谈笑。”接着又说:“欧阳,你已经二十几岁了,按照我们这儿习俗,你早该娶婆娘做爹了。”
豺狗爷击中了我的痛处,我坦诚道:“习俗是一样的。我想回城以后再考虑婚姻大事。我上次招工被政审打下来以后,萌生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早几天生产队修水渠,我准备故意让大石块砸断我的一条腿,然后因病返迁回城。我犹豫了,我想到大队剃头师傅老王,他的一条腿残疾了,人前人后多少人模仿他走路丑化他,我能四肢健全健康地活着,本身就是人生莫大的幸运。”
豺狗爷骂我“发蠢”,他说:“上次龙官仔抓麂子被麂子的脚刺破了脚的血管,差一点出人命了。我们这儿离县医院80 里,又没有汽车,抢救不及时,你断腿是要命的!”他出主意引导我扎根农村一辈子:“下次招工你万一政审过不了,你就在龙家屋场娶婆娘好了。说实在的,你如果走了,生产队又少了一个男劳力。你现在住的屋子是你们知青的,他们三个都吃国家粮去了,留下的这三间屋子当然是你欧阳一个人的了。现在癞婆老娘也走了,这堂屋也归你了,这些屋子你足可以用来娶婆娘生子,生产队冇什么意见。欧阳,我看山口公社那个小杜知青娘们,模样漂亮,我看她很喜欢你,相隔十几里还来帮你洗被单,订被子,好娘们啊!”
“她已经招工回城了,我们没戏了。”
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在龙家屋场安家繁衍后代,拷贝我的基因。但是,政治队长豺狗爷的一番话让我感动了,在这块土地上有一个无亲无故的人像我的父亲母亲一样在为我的前程思考,难能可贵。
龙豺狗爷又问我:“欧阳,上次你招工因为政审打下来的,你家到底是咋嘎(什么)情况?”
我的真实家庭背景是不能说的,我的父亲是起义投诚的少将,后来又失踪了。这些我不能说,弄不好,立场坚定的豺狗爷很可能会对我另眼相看。昏暗的油灯下,我久久地注视着豺狗爷那张宽大朴实的脸盘,自豪地间接地回答了他的提问。我说:“我在龙家屋场,所有的社员、大队干部、生产队干部都看得起我,非常尊重我,特别是你豺狗爷!在城里,有个别同学背地里叫我黑五类、21 种人子女。在这里,我活得有尊严!”话说到此,我自问,“难道只有生养我的故乡才是我安身立命的地方吗?”
我告诉豺狗爷:“以前有知青同伴的时候,快过年了,知青们会结伴回城过年。现在,他们都招工参加工作或者去大中专院校深造了,有些甚至结婚生子了,唯我还留在农村,我不想再见到他们。在个别人眼中,我是异类,是表现最差的,我怕自己内心受到伤害和刺激。”
豺狗爷说:“以后过年这几天,你就在我家过年好了!”
那天夜晚,从豺狗爷口里我了解了更多癞婆老娘的人生轨迹。她夫家姓顏,江西永新人,是个大户人家,有钱,有田产。因为当地闹革命,于是他携带妻子、孩子从罗霄山脉的东麓流落到罗霄山脉西麓——龙家屋场。孩子玉生成年以后出意外事故死了,后来一直没有怀上。老颜是个仁义的人,曾经在豺狗爷生大病,生活最困难的时候资助过10 块钱。豺狗爷的知恩图报,讲仁义,让我再次想起我们生产队龙氏族谱上的一段记载:“德涵,字金声,恢豁大度,重信义,一掷千金淡如也。”这个龙德涵便是龙豺狗的太爷爷。我们聊了约莫两个时辰,政治队长豺狗爷还真不简单。他在当年那个政治背景下,胆敢背诵三字经给我听。他说:“曰仁义,仁义,就是说你与另外一个人相处时,能做到互相关照,和和睦睦,就是仁。在别人有困难时出手出头,能舍,帮人一把,就是义。”
聊着聊着,豺狗爷见我打了一个哈欠,又见青花碟子油灯里的茶油不多了,赶紧添满,然后说:“欧阳,你去睡,明天上午队里安排了你抬人上山。”
我离开守灵的豺狗爷返回到自己屋子里。躺在床铺上,窗外微风透入丝丝凉意。和我共堂屋生活了7 年的五保户老娘走了,一个关爱与陪伴我的可亲可敬的人突然没有了生命。我的眼前又掠过癞婆老娘模糊的人影,仿佛又听到她在对我说:“小欧,这几个鸡仔哩(鸡蛋)煮熟哩,给你带水库上去喫(吃)。”我没有了睡意,眼巴巴地望着忽明忽暗的煤油灯,思绪万千。癞婆老娘饲养在堂屋一角的几只母鸡今夜特不安宁,可能是今天没有了主人喂食愣愣磕磕地叫个不停,或许冥冥之中也有预感,明天中午它们都会被参加安葬的社员们吃掉。因为同堂屋的老娘离世,我也将迎来孤独。心烦意乱的我,眼前不断浮现昔日知青群体的热闹生活片段,于是干脆起床去陪豺狗爷守灵。
我的再次到来让豺狗爷很高兴。他骨子里好胜,很喜欢听我讲战斗故事,他曾经听我讲过苏联红色经典故事《青年近卫军》。他说:“上次田间休息你讲的苏联战斗故事还没有讲完。”于是,我接着说:“就在这一刹那,一声沉重可怕的巨响,震动着空气和大地……”书的第一章还没有讲完,白天劳作晚上守灵的豺狗爷在靠椅上已经呼呼地睡着了。
我也疲惫了,拿来一件外衣盖在他的身上,给油灯添满茶油,陪伴在他的身边也很快睡着了。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