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华
民以食为天——食品安全,乃天大的事。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两山”理论,是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的核心内涵。人不负青山,青山定不负人。只有不断推进生态文明建设,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方能让绿色成为经济发展的动人底色。
食品药品安全、生态文明建设、知识产权保护,关乎十四亿人民身体健康和生命安全,关乎经济有序运转和社会和谐稳定,因此一直受到党中央高度重视,也是人民群众热切关注的焦点。
党的十八大、十九大以来,守护百姓“舌尖上的安全”、守护祖国绿水青山、保护知识产权,被提到前所未有之高度。公安部对食藥环领域突出违法犯罪,始终保持高压震慑态势,坚持重拳出击、露头就打。
然而,新的历史条件下,食药环领域新型犯罪类型层出不穷,手段愈加复杂隐蔽,行业性、区域性、系统性特征日益突出,社会危害不断加剧,已成为影响社会稳定的重要因素。与之对应的却是食药环领域监管部门众多,各管一段、各自为战,力量涣散、难以治本,严重制约了打击效果。
为贯彻习近平法治思想和生态文明思想,充分发挥公安机关在打击食药环领域犯罪方面的作用,组建一支高素质专业化生力军已迫在眉睫!
2019年6月13日,以全力维护食品药品安全、强化生态环境保护、加强知识产权保护等为使命的公安部食品药品犯罪侦查局应运而生,对外简称食药侦局。
这一崭新警种的诞生,标志着新时代中国公安食药环事业迈入新阶段。
2019年7月25日,公安部“昆仑2019”行动在全国公安机关拉开序幕。一场剑指“食、药、环、知”等民生领域犯罪的行动迅速席卷全国,仅仅5个月,共侦破相关案件39万起,抓获犯罪嫌疑人65万名。次年,公安部“昆仑2020”行动再度出剑,半年内全国公安机关破获相关案件62万起,打掉犯罪窝点19万个,抓获犯罪嫌疑人11万余名,涉案价值470亿元。
寒刃出鞘,剑气如虹!
与“昆仑行动”同步推进的,是全国各地公安机关食药环专业队伍的迅速组建……
时针指向2020年10月中旬。
距离首都约1800公里之外的西南重庆。一份题为《关于我市公安分局食药环机构设置的意见》的文件,由重庆市公安局“昆仑2020”专项行动领导小组办公室(简称“昆仑办”)呈至市局主要领导的案头。市局“昆仑办”按照公安部做精专业警种的思路,为彻底改变长期以来体制机制不全、职能职责分散、专业能力不足的弊端,优化打击机制,建议在主城十二个公安分局率先整合分散于各警种的食药环犯罪侦查职能,单独设立精干高效的食药环专业警种,以提升打击民生领域违法犯罪的“一体化”协作合力。
很快,重庆主城区十二个公安分局的食品药品和生态环境犯罪侦查支队(以下简称食药环支队)先后组建起来,并融入“昆仑2021”、“昆仑2022”等专项行动,会同全国公安机关以摧枯拉朽之势、以横扫千军之力向食药环领域犯罪发起一波又一波凌厉攻势。
2020年12月18日,重庆市公安局南岸区分局食药环支队成立以来,共侦办食药环及知识产权领域案件100余起,抓获犯罪嫌疑人200多人,涉案价值上亿。其中破获公安部督办案件8起,5起案件获公安部贺电表彰。这个仅有民警13人的集体多次获得国家级、省市级集体荣誉,13人次立功受奖,其中,荣获重庆市公安局2022年度“最美渝警楷模”称号的蔡飞等人,便是这支优秀队伍的杰出代表。
一片叶可窥森林,一滴水映照阳光。让我们将关注的目光,投向这个杰出的一线战斗团队……
余秋雨曾经说过:“重庆,是一座站立着的城市。”
比喻何其贴切。
这里两江汇流、涛声响亮。长江从唐古拉山脉滚滚而来,自西向东横贯重庆境内与嘉陵江汇合,之后一路澎湃直奔宜昌,直奔长江下游,直奔浩瀚无垠的大海。
这里城即是山,山即是城。大山大水的磅礴组合、依山就势的独特建筑、人们忠勇而坚韧的个性,共同筑就这座城市最具辨识度的形象logo。传统巴渝文化、明清移民文化、开埠建市文化、红岩革命文化等异彩纷呈,赋予这座城市更为厚重立体的文化气质。
“路长知水性,山转见渝州”,重庆,注定不是一座平庸之城。作为西部大开发的重要战略支点、“一带一路”与长江经济带的联结点,重庆每天都在上演着战天斗地的故事与传奇。
作为重庆主城区组成部分的南岸区,因地处长江南岸而得名。这里东部、南部与巴南区接壤,西部、北部濒临长江,与九龙坡区、渝中区、江北区、渝北区隔江相望。这里既是以城市为主的都市工业区、中央商务区、国际会展区,也是以自然风光和抗战红色文化为主打的旅游风景区。
我们的故事,就在这片幅员二百多平方公里的美丽热土上徐徐展开……
2021年3月的一天,春阳明丽,天清气朗,正是气候变幻无常的重庆难得的温柔好时节。
上午,南岸区长生桥镇的一个农贸市场,正逢赶场天,市场里人流摩肩接踵,一排排摊位上的肉、菜、瓜果鲜灵灵五颜六色,小贩们高声吆喝招揽生意,买主们挑挑拣拣讨价还价,好一幅热气腾腾的春日集镇民俗图景。
在一排菜摊后面,阵阵吼叫声震耳欲聋:“卖药膏卖药丸,纯正苗药如假包换哈,专治跌打损伤、风湿咳嗽哈……”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支起几张矮木桌,桌上摆放着各色包装花花绿绿的“苗药”。一个身材肥硕的中年妇女戴着耳麦,屁股上挂着“小蜜蜂”扩音器,正向一群中老年大爷大妈推销“祖传苗药”:“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这可是我家祖辈传下来的苗药哈,百分百纯中药,没的效果,你随时提起回来找我……”
这时,一高一矮两个男人挤进人群,好奇地仔细看着。其中的高个子中年男人一边拿手机对着包装袋拍照,一边饶有兴趣地问东问西,最后扫码买了两袋“苗药”,又问胖女人:“大姐,你天天都在这儿吗?我先买点儿给家里老人试试,效果好的话我过两天再来。”
“兄弟你放心,我赶场天都在!”胖女人说话大声口沫横飞。
“要得!”高个子男人笑着朝她挥挥手。
走出农贸市场,高个子男人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他盯着手里的药袋,剑眉紧蹙,眼神微冷:“我们马上去市场监督管理局!”
原来,高个子男人叫蔡飞,是重庆市公安局南岸区分局食药环支队副支队长,今天,他特地带着一名辅警来农贸市场搞暗访摸情况。
2021年春,在公安部食药侦局的统一部署下,全国公安机关大力开展“昆仑2021专项行动”,其中一项重要任务就是打击生产销售假劣药品的违法犯罪行为。话说重庆虽已成为直辖市多年且发生了翻天巨变,但是集“大城市、大农村、大山区、大库区”为一体的区域结构特点一直没变,全境人口三千多万,农村人口占比达60%以上。农村人口众多,在乡下和城郊接合部,假药品销售现象十分常见,如不彻底打击治理,势必对百姓健康造成严重威胁。
全国公安机关“昆仑行动”开展得如火如荼,南岸区公安分局食药环支队也摩拳擦掌,支队长罗翔天天都在琢磨如何落实上级“主动进攻、深度经营、集约作战、斩链摧网”的工作思路。这支才组建三个月的新队伍,用罗翔半开玩笑的话说就是来自“五湖四海”——全支队十三名民警选调自分局八个部门:刑侦支队、经侦支队、治安支队、禁毒支队、森林警察支队、政治处、警令处、派出所,比如支队长罗翔原是分局经侦支队政委、政委黄奕原是分局森林警察支队支队长、副支队长蔡飞原是分局花园路派出所副所长……如何把来自众多部门的人及人心凝聚在一起,如何最大限度激发出每个人的活力和战斗力,如何在一个全新的陌生领域中布好棋、开好局、走好关键的第一步?这对于担任部门“主官”时间不长的罗翔来说,的确是个难度系数不低的大课题。
2020年12月18日,在分局食药环支队成立大会上,南岸区分局领导的讲话一直萦绕在罗翔和支队每个民警的耳边:“食药环支队是保护百姓‘菜篮子、‘药罐子安全的民生支队,是事关绿水青山造福子孙后代的新型警种,我们守护的是老百姓的基本权益,老百姓的安全就是我们的底线。”
罗翔还记得,局领导盯着他的眼神中充满期待:“希望你充分发挥支部班子力量,共同把这支崭新的队伍带出来!”
“领导,你怎么就肯定我能行啊?”时年四十岁出头的罗翔于2016年任分局经侦支队副支队长,2020年任经侦支队政委,提任政委尚不足月,分局又将他调至食药环支队任支队长。如此快速“换岗”,罗翔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相信分局的眼光,当然,我也相信我的判断。”
罗翔听了,内心波澜起伏。自己在经侦支队多年,办过不少漂亮的大案要案,也荣立过二等功,获得过不少荣誉,但食药环是一个涉及多个专业,甚至多个行业的陌生领域。而今不但接手的案子是新的,支队班子连同整个队伍都是新的,这就意味着自己必须以“归零心态”开始业务学习,必须以“火车头”的姿态引领整支队伍。
亟待做的事太多太多,一切都在磨合与摸索中。几个月昏天黑地忙碌下来,食药环支队顺利办结了一些案子,也积累了不少经验,队伍战斗力持续释放,工作体系也日臻完备,罗翔期待着扎扎实实干一票“大的”。他希望有机会检验自己和这支队伍的岗位适应能力、凝聚力和战斗力。“一个团队到底有多大攻坚能力,一起大案子就能检验出来!”
在这一点上,副支队长蔡飞与罗翔不谋而合。调来食药环支队之前,蔡飞在派出所分管案侦工作多年,形形色色的案件办过不少,从侦查、抓捕到讯问,算得上是经验丰富。“换一个领域我也能突破。”蔡飞充满自信。
这天一早,蔡飞找到罗翔咬起了耳朵,说打算出去开展暗访,首站就放在辖区内的长生桥镇。这里作为南岸区人口大镇,地处城乡接合部,地势平坦、交通便利,距离分局所在的茶园新区大约七八分钟车程,又位于从茶园到毗邻的巴南区的陆运枢纽地带,常住居民以当地“农转非”人口为主,加上一些小企业主以及外来务工人员,辖区内人员成分复杂,治安形势不容乐观。
“这想法好!”对于蔡飞“主动出击,发现线索”的计划,罗翔非常赞同。二人又就如何搜集线索以及下一步工作措施等商议了一番。于是,就出现了文章开头的“菜市场买药”一幕。
仔细查看了蔡飞带去的“苗药”以及拍摄的药品包装照片后,市场监督管理局法规处的李丹处长说:“看来,这些大概率是假药了。”市场上的药有三种:真药、假药、劣药。这个所谓祖传“苗药”中极有可能摻入了西药。农村老人普遍经济条件欠佳,为给儿孙们省钱也为自己省事,患了病往往贪图便宜不去正规医院,却听信江湖游医的吹嘘,购买什么“苗药”、“藏药”。这些号称“纯中药”的药品里多半添加了西药成分,最初服用后真有些效果,似乎咳嗽减轻了、哮喘不喘了、痛风也缓解了,实际上治标不治本,真正的病灶被掩盖以致耽误诊治时机,最终病入膏肓,纵使有神医也回天乏术。“按照国家相关规定,如果打着纯中药旗号实则添加了西药成分,这种药品就是假药!”李丹处长斩钉截铁地说。
又逢赶场日,蔡飞再次带人去了长生桥农贸市场。
热闹非凡的市场里,胖女人果然在。但见她撸起衣袖夸耀她家“祖传苗药”,嗓音分贝高得大老远都能听到,绝对属于市场“焦点”。旁边一个年岁稍长瘦得跟竹片似的妇人也在卖“苗药”。“竹片”比胖女人显得“佛系”些,不戴耳麦不挎扩音器也不高声吆喝,只是懒洋洋地守着摊子玩手机,有人询问就答上几句,没人问她也不主动搭话。蔡飞分别在一胖一瘦俩女人手里买了些药,又托词将“长期光顾”要了她们的联系方式。
“兄弟你扫我微信嘛!我赶场天儿都在!”胖女人用近乎吼的嗓音回他。
回去后,蔡飞马上将这些“苗药”送到南岸区市场监督管理局进行抽检。抽检过程较长,报告在二十多天后才拿到,里面果然添加了多种西药成分,有马来酸氯苯那敏、醋酸泼尼松、吲哚美辛、氨基比林……这些药都有镇痛作用,有些还含有激素。很明显,胖女人和“竹片”的行为都涉嫌销售假药。
经南岸区公安分局批准,食药环支队迅速以生产销售假药案立案侦查,同时准备第一次收网。
为什么是第一次收网?因为这一“网”最终目的并非农贸市场里的小摊小贩,而是通过摊贩挖出背后的生产窝点并将其连根拔掉。也就是说,不但要打,而且要打深、打准、打透,要紧紧围绕公安部食药侦局关于“打源头、端窝点、摧网络、断链条、追流向”的打击目标,坚持“全环节、全要素、全链条”的侦办要求,上游下游一起打、源头末端一起查,从而彻底摧毁这个假药制售网络。
罗翔与蔡飞经过分析预判,认为此案嫌疑人可能有三个制售层级,遂调集全支队警力做了部署:一、留专人负责后台支撑,随时提供对应信息的协查、共享;二、安排三组人马展开行动,每组由民警、辅警和市场监督管理局工作人员一共四人组成搭档,第一组由蔡飞带队去农贸市场将摊贩带回审查,一旦对方交代出上家,第二组就立即出发实施抓捕,如果上家又交代出上家,那么第三组将接着出动。
一切安排妥当。这天赶场日上午十点多,蔡飞带着第一组人马身着便衣进入农贸市场。
到了市场一看,胖女人不在,只有“竹片”抱着手机守在老地方。虽然这一网只能“网”住一个,但箭在弦上不能再等了。蔡飞与同组的区市场监督管理局一位女干部扮成夫妇,装作买菜的样子在“竹片”周围走动观察,为防引起对方怀疑,半小时后二人离开,换上其他人继续观察。一个多小时里,先后有几拨老头儿老太太买了她的药,交易被坐实,收网时机成熟。蔡飞上前出示了警官证,将“竹片”带至就近的天文派出所。
“竹片”交代了她销售“苗药”的来龙去脉:她是经人介绍在永川的“杨草药”手里网购的“苗药”。她没见过“杨草药”本人,只与他在微信上交流和交易,至于包装上的“苗药”广告以及联系方式,都是“杨草药”发来图样,她照着请人印制的。
“啷个,卖点儿草药也犯法啊?”“竹片”一脸蒙,“我一不偷二不抢的……”
通过后台调取信息库资料一看,“杨草药”本名杨福,离异,现租住在永川城区一个老旧小区里。
永川区属于重庆市西部近郊区,距离主城南岸区有一百多公里,驾车走高速路需要一个多小时。此时已近中午,蔡飞草草在街上扒了几口豆花饭,便与一个民警和两名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干部火速驱车直奔永川区。
下午两点左右赶到永川,找到杨福所在小区,几个人根据后台查到的门牌号一看,傻了眼。这里说是小区,其实就是老厂区里的几栋宿舍单元楼,一个门牌号管着整栋楼,每层楼长长一溜房间都没有标识,这一栋楼不得有上百家?偏偏杨福又是租客,他们问了好几个住户,都说不认识。住宅楼四周小路密布、出口众多,万一惊动了楊福,让他随便从哪个路口逃了可就不好找了。怎样才能不动声色地引他出来?
蔡飞眼睛一亮:这些天局部地区不是还有新冠疫情吗?有办法了!
他们找到居委会表明身份,要求配合寻找杨福。居委会的人一脸为难:“我们不认识这个人,要不警官你用座机打他电话试试?”
蔡飞略一思索,随后用座机拨通了杨福的手机。对方没接。再打,还是没接。第三次打,对方接了,语气“刚”得像吃了炸药:“哪个?!”
蔡飞拖声拉气地操着“居委会干部”的口吻,询问杨福是否注射了新冠疫苗、手机上是绿码还是黄码、家中还有无共同居住人员。
对方口气火暴:“你问恁个多干啥子?这些不需要你操心!”
蔡飞赶紧客气地解释:“老师哎,我们也是按照政府要求办事的嘛,为了不影响居民正常出行,请您还是速到居委会配合疫情登记,谢谢理解哟。”
尽管极不耐烦,但杨福可能还是担心出不了门,最终答应马上过去:“好嘛好嘛,你等着!”
蔡飞坐在居委会里等着,吩咐其余几人迅速在门口散开,外松内紧各自把守好位置,别让杨福溜了。
不一会儿,一个六十多岁的邋遢老头儿一摇三晃地出现了,只见他斜背挎包、口叼烟卷,发福的肚皮把劣质西装撑得鼓鼓囊囊,嗓门大得能把屋顶冲出个窟窿:“喂,哪个找我‘杨草药?!”
“‘杨草药,你真名叫啥子嘛?”
“我杨福,你是哪个派出所的?”杨福只是远远地扫一眼蔡飞手里的警官证。他以为蔡飞是当地派出所的社区民警,与居委会一起来搞疫情登记的,一双金鱼眼里满是“你警察又有好了不起”的不屑。
“哦,想找你了解个事,这里人多不方便,走嘛,走嘛,我们去你家里面慢慢说。”蔡飞将计就计,满面笑容地哄着杨福带路去了他的出租屋。打开锈迹斑斑的铁签子门,蔡飞一眼就看见堂屋里放着一台中型打粉机,各种中草药乱糟糟地塞了半间屋子,略清苦的草药味混杂着呛人的粉尘扑面而来,他遂向同行的人递了个眼色。
出示搜查令后,同行人员迅速进入卧室、厨房等处分头查找,很快就在卧室衣柜里翻出一大麻袋药丸,很沉,足有一百多斤。
杨福这才发现情况不对:“你们是南岸那边的警察啊?”他心头开始发虚又不敢硬扛,只好承认这些中草药和打粉机都是他的,但是他只能打药粉,并不能生产药丸,他卖给“竹片”等人的药丸是从重庆主城的“小夏”手里买的,他只是转手赚点儿“过档”钱。
“看嘛,我没骗你哈!”他一股脑儿将手机里与“小夏”的微信聊天记录、转账记录都翻给蔡飞看。
蔡飞立即通知在家的支队民警通过后台查询,很快查到“小夏”名叫夏玉林,男,四十多岁,住在南岸区弹子石一个中高档小区里。
此时已是傍晚六点多,天擦黑了。接到蔡飞的电话后,在家坐镇统筹指挥的罗翔马上派出第三组人马赶去弹子石。与此同时,蔡飞等人押着杨福从永川往回赶。一回到南岸,蔡飞把杨福交给支队民警看守,自己顾不上吃饭,又赶去弹子石与第三组人马会合。
话说弹子石这小区环境着实不错,与杨福那单体老旧楼房相比就是天上地下。夏玉林原是弹子石当地村民,因征地拆迁成了城镇居民,现在他和老婆孩子都住在这里。不过,单凭并不多的拆迁费,显然住不起这种档次的小区。
民警们突然上门,令夏玉林猝不及防,他家里十几麻袋药品、到处堆放的广告纸、五花八门的宣传单被一一清点查扣。然而奇怪的是,在夏玉林家里找遍了也没找到制药设备。
难道他还有上家?
当晚开始突审。穿戴俗气、心思老成的夏玉林表面上态度挺恭顺,点头哈腰地承认药是他的,但东拉西扯就是不讲上家是谁,这些药是从哪里来的。问急了他张嘴就乱编,说药是他在南山上散步,路遇一个不认识的白发老头儿卖给他的,双方都没留联系方式,反正经常上南山散步都能碰见对方。“人家一看就是世外高人,哪能像一般人还用手机嘛!”他老婆更绝,直接装傻说两口子关系不好,她才不关心那死鬼在外面干啥呢,她成天在一家卷烟厂里打工累得半死,哪还有心思过问那些破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编,就使劲编吧。你们以为乱编就能蒙混过关?”蔡飞心里暗暗吐糟。
看到警方出具的刑事拘留手续,夏玉林签字的手微微颤抖,但对关键信息还是守口如瓶。考虑到他老婆合伙犯罪的证据不足,加上他家两个孩子还年幼需要照顾,警方让她回家听候处理,实则放水养鱼。这婆娘出门前骂骂咧咧,无意间泄了“天机”:“喊他不要和叶二哥耍,他偏要和他耍!这下子安逸了?两个娃儿要吃饭要上学,让老娘一个人啷个忙得过来?”
“‘叶二哥是谁?”蔡飞何等敏锐,马上追问夏玉林。夏玉林只好支支吾吾地说出“叶二哥”叫叶从权,是他的一个远房表哥。再追问,夏玉林又说自己的货都是从叶从权手里进的,但真不知道他是在哪里生产的。
这边警方继续监视着夏玉林的老婆,发现她回去后,第二天一早就溜出家门上了一辆咖啡色的“路虎”,十几分钟后又下了车。接着一查车牌号,这辆“路虎”的车主正是叶从权。
为继续顺藤摸大瓜,食药环支队经请示分局后抽调网安、技侦支队民警同步介入,很快掌握了叶从权的基本情况:叶从权,男,五十多岁,重庆市渝北区人,是个社会关系复杂的“老油子”,长期混迹江湖倒腾买卖,几年前因包养小三与前妻丽娟离了婚,但他离婚不离家,常回丽娟那里吃住,同时在外面的情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堪称典型的“渣男”。
此时,已经得知夏玉林被捕的叶从权成了惊弓之鸟,不断变换藏身地点,致使警方两次抓捕落空。同时,夏玉林一直不交代叶从权的行踪,案件一时陷入胶着状态。
为寻找叶从权的踪迹,蔡飞安排民警从相关小区、路口、重点卡口拷回十几个大容量硬盘的监控视频,每个硬盘里装着至少两个T的视频。要从浩如烟海的信息中反复回放、查找、研判,食药环支队大部分警力都投入了攻坚战,人手仍然捉襟见肘,于是分局又从派出所抽人增援,一群民警、辅警从早到晚过滤视频,时间一长头晕目眩,有的患上了干眼症,滴點儿眼药水继续盯着,一拨人不行了再换一拨人。晚上加班累了,蔡飞和民警们在一间大备勤室里倒头就睡。大备勤室是以前的仓库改建的“口袋屋”,只有门没有窗,屋里挤挤挨挨放着几个上下铺。十几个大男人挤一间屋,那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日复一日、循环往复,那种看不见前方的枯燥单调极其磨人。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参战民辅警体力、脑力和忍耐力渐渐接近了临界点。
平心而论,抓了夏玉林等人,追缴了大量假药还有制药设备,这张成绩单也算是拿得出手了。但是罗翔和蔡飞志不在此,他俩的目标很明确——“打大、攻坚、惩恶”,打掉生产商,断绝假药源头,彻底摧毁这张巨大的假药“黑网”,不让这个团伙再有任何“翻身”和害人的机会。
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罗翔一直着力营造“风清气正”的支队文化,以身作则是他对自己也是对班子成员的要求。每到攻坚时刻,支队班子的确充分发挥了“旗舰”作用:罗翔总体把控案侦走向、负责上下协调,蔡飞带着一帮民警辅警四处奔波,侦查、取证、抓捕,二人忙得多少天都顾不上回家。有时候实在太累,罗翔就靠在民警大办公室的沙发上眯一会儿。别看罗翔眼睛不大,但心里亮堂得很:兄弟们也累啊,但忙着忙着一抬头看见领导在那里杵着,心里一定能踏实不少。“辅警看民警,民警看领导,我们不当跷脚老板,也不允许有跷脚老板!”而蔡飞干脆直接搬到民警办公室工作,一来方便随时研究案子,二来他认为这样有利于了解民警的思想动态。“当大家从心底认可你,你的思想工作才是有效的。”
反复回放视频加上落地摸排,警方终于有了重大发现:叶从权在居住的这个小区里购有四套房产,但全都登记在女儿、前妻等人名下。他将同住一个小区的前妻丽娟、小姨子丽影夫妇都拉下水,形成一个家族式假药制售团伙,其隐秘程度令人咋舌:所有下家前往小区提货,交易全程都在地下车库进行,连他表弟夏玉林都没去过他家,甚至连他家住在哪层、从哪个电梯口进出都不知道。叶从权家族团伙事先将一部分假药藏在一辆川A牌照的二手报废小货车里,车主登记另有其人,这辆车一直停在地下车库电梯拐角处的监控盲区里,相当于一个隐秘的货物中转站,便于他们随时取货供货。
通过筛查分析视频,一次次堪称“专业”的罪恶交易呈现在民警眼前:一次,夏玉林开车进入车库,叶从权紧随着驾驶姨妹丽影的“雪弗兰”轿车跟入,两车的车灯分别有节奏地两闪之后,夏玉林下车递给叶从权一包裹得四四方方的物品,看样子沉甸甸的,应该是现金。随后,丽影又开了一辆轿车进来,将一包货品放在地上,随后开车离场。夏玉林拿货,开车走人,到此交易完成。
“高手,确实是高手!”连民警都忍不住感叹。
但令人感到蹊跷的是,只看见叶从权出货,却从没看见他进货。他的货究竟是怎么来的?
一颗不起眼的“冷子”启用了。
罗翔吩咐支队情报组民警管龙:“兄弟,马上就要‘五一节了,你能否把休假放一放,先查明叶从权这些货的来路?”
管龙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来自分局治安支队的“80后”管龙细眉细眼、少言寡语,刚来时属于并不起眼的存在。一天,管龙突然找到罗翔毛遂自荐,说想搞情报工作。罗翔眼睛一亮。他太懂得情报对于案侦的重要性了,也确实正在物色这方面的专业人才。
罗翔看看管龙,郑重地点点头。其实,当时罗翔并不确定管龙是否真能胜任这个岗位,但他多次看见管龙安安静静抱着专业书籍在啃。“这个民警有静气,沉得下心,性子也单纯,是个搞技术的苗子。既然主动要求,何不让他试试呢?”
管龙带着几个民警不停地围绕与叶从权行踪有关的地带调取监控视频,再与各种渠道提取的海量信息进行碰撞和研判。加班熬夜几日后,他们终于捕捉到了一段重要视频:一天凌晨五六点钟,叶从权鬼鬼祟祟开着那辆二手“长安”小货车出了小区,驶出两三百米远后,他将车停在路边,熄火,关灯。过了一会儿,一辆白色“福特”轿车缓缓驶来,贴着“长安”小货停下,一个中年男人从“福特”车上扛下一只大口袋,吃力地搬到叶从权的“长安”车上。两人随即分开,全程零交流。
“太好了,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小伙子干得不错,继续追!”罗翔兴奋地拍拍管龙的肩膀。管龙红着脸咧开嘴,笑得有点儿腼腆又十分开心。
紧接着,通过监控视频追查白色“福特”轿车的车牌。无奈当时天光昏暗,画面上根本看不清,于是管龙几个又扩大范围调取各个卡口的监控,最终回溯来路“追”到了白色“福特”的车牌,也查到了轿车的主人叫吕剑锋。
情报网络结合落地侦查也有了新发现,叶从权的小姨子丽影与渝中区菜园坝药材市场的两个经营户有异常业务往来:一个叫周渝的年轻男子专门帮叶从权打药粉,还有一个专门帮他做药丸的,就是监控画面上开着白色轿车的吕剑锋。也就是说,在这张假药制售网络中,居于核心地位的是叶从权,其前妻丽娟、妻妹丽影夫妇是第二个层级,第三个层级是加工商吕剑锋与周渝,第四个层级即一级批发商夏玉林,第五个层级是夏玉林下面的二级批发商杨福,最后一层级即终端商才是散户胖女人、“竹片”等人。这张网络之复杂、涉及人员之多,大大超出了当初的预判。
就这样,大量假药通过这张错综复杂的网络一级一级流入市场,再流入消费者口中……
是时候对叶从权收网了!这天,警方侦测到叶从权出现在沙坪坝区一个小区里。“这次抓捕行动由张杰带队,与龚崑、雷朦组成抓捕组。叶从权诡计多端,大家必须紧密配合行动,特别要注意自身安全!”罗翔又强调了一遍。
“明白!”“80后”民警张杰来自经侦支队,做事沉稳踏实;来自禁毒支队的“70后”龚崑是老侦查员,办案经验丰富、点子多,还特别能吃苦,体格敦实,像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一脸憨萌的雷朦刚满三十岁,是支队最年轻的民警。最初,从森林警察支队调来食药环支队那会儿,几乎没办过刑事案件的雷朦还没怎么“开窍”,安全意识也薄弱。有一次准备抓捕一名嫌疑人,雷朦大咧咧地连警械都没带,顺手提了一只小号扳手就准备出发,被细心的蔡飞发现了。
“你手里拿的啥子?”蔡飞拦住他问。
“呃呃,没啥子……”雷朦心虚,赶忙将拿扳手的那只手藏到身后。
蔡飞拉过他的手一看,立马黑脸了:“你这是办家家酒吗?你以为嫌疑人都是死耗子不会反抗吗?”
从那以后,蔡飞特别“关照”雷朦,经常手把手传授查缉、抓捕战术,教他如何讯问、如何组卷。每天跟着支队的哥哥们跑进跑出,雷朦迅速成长,到后来慢慢开始能够主办一些相对简单的案子了。
准备停当,抓捕组出发了。张杰与雷朦开一辆民用牌照皮卡车,龚崑开一辆蓝白制式警车,两车一前一后赶往沙坪坝。所谓计划没有变化快,出发大约四十分钟后,当他们行驶到离目标小区不到一公里的一个斜坡时,忽然看见一辆咖啡色“路虎”从对面的公路疾驶而来。一看车牌,正是叶从权的座驾。再一看司机,就是叶从权本人!
“快快,快跟上!”两车立即调头尾随而去。张杰紧张地观察前方叶从权的车速和行驶路线,显然对方还未发现异常。
跟车跟至沿江的沙滨路段时,龚崑观察到路上人车稀少,便當机立断猛然提速超过了“路虎”,同时车头一斜,别得对方不得不减速靠边。皮卡车反应超快,立即紧跟着贴在“路虎”屁股后面,就这样两车一前一后逼停了“路虎”。
雷朦留在驾驶室。张杰和龚崑分头下车,慢慢朝着“路虎”靠近。“路虎”一动不动,车窗紧闭,隐约可见叶从权坐在驾驶位上。张杰侧身上前敲窗,示意叶从权立即下车,可叶从权一动不动。僵持中,龚崑抽出警棍正欲砸向驾驶室车窗,忽听“轰”的一声巨响,“路虎”猛然启动!“嗞——”车胎与地面剧烈摩擦发出恐怖的尖啸,刺鼻的焦煳味中一缕青烟蓦然腾起,两秒之内,“路虎”已迅疾提速逃之夭夭。
“快追!”张杰他们迅速上车急追,可是十几万的车哪里跑得过上百万的“路虎”?急了眼的龚崑突然看见前方一群交巡警在路面巡逻,其中一个“白衬衫”在几个“蓝衬衫”的簇拥下尤为醒目,看样子是个领导。龚崑赶紧一脚急刹车,出示警官证说明情况,请求交巡警协助拦截。果然,这是沙坪坝区公安分局交巡警正陪同领导在沿路巡线呢。交巡警一听,立即用对讲机呼叫前方警力进行拦截,并派出正驾驶着警用摩托车路巡的“渝警骁骑”参与抓捕。一场“警匪追逐战”在沿江大弯道上惊险上演。
一路呼啸着追到沙坪坝区郊外双碑的一处老旧厂区里,张杰、龚崑、雷朦等人发现“路虎”歪斜着停在一条断头路边。拉开车门一看,叶从权的手机和车钥匙都在车上,人却不见了。
民警们遍搜周边住宅楼,发现一个楼层的二楼过道里扔着一只黑色大蛇皮袋、一个粉色拉杆旅行箱,用手一掂,沉甸甸的。由于动静太大,周围居民全都跑过来围观,其中一个穿老头衫人字拖的小伙子大声向民警“告状”:“我喊那司机不要乱停车,他理都不理,提起东西闷头就跑了!啥人哦?开个‘路虎不得了吗?”一个手提棕毛扫帚的老太太也激动地说,刚才她正在楼道里打扫清洁,有个中年男人气喘吁吁提着这些东西跑来,求她暂时帮忙保管,还掏出二百元钱塞给她,被她断然拒绝,并说再缠着她她就报警了!吓得那男的丢下东西就往楼顶上跑了。“哼,我说嘛,那个家伙一看就不像好人!”老太太意犹未尽又补了一句。
“那人上楼去了?”几个民警一听,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顶,却发现原来从楼顶可以轻松跳到旁边的楼上,几栋住宅楼后面连着莽莽大山,此时哪里还能看到叶从权的人影?民警们气得直跺脚,只得拎着沉重的蛇皮袋、旅行箱怏怏收兵。
回到单位,他们打开蛇皮袋一看,都惊呆了:全是真空包装的崭新现金,每沓十万元!张杰不由惊呼:“这个叶从权到底是卖啥的?不会是贩毒的吧?!”几个人赶紧把钱原样装好,打电话请示罗翔怎么办。
此时天已擦黑。听说缴了这么多现金,罗翔也是一惊,赶紧一边打电话向分局领导汇报,一边赶往工商银行。与此同时,银行工作人员也接到通知回来加班了。
“姐,您确定这些不是假钞?”罗翔的声音有点儿抖。
“兄弟,我们天天坐在钱堆里干活,真钱假钱我还是分得清噢。”银行的大姐微微一笑。
山城重庆地形复杂,叶从权逃之夭夭
“哗哗哗哗——”点钞机好一阵才点完这些钱。好多双眼睛盯着点钞机,没错,足足二百六十七万!听了最终报数,大家面面相觑。罗翔立即给正在讯问嫌疑人的蔡飞打电话通报了情况,指示他加大对同案嫌疑人的讯问力度,自己马上过去召集专案碰头会研究下一步计划。挂断电话,罗翔将手指关节掰得“啪啪”响:“叶从权这生意究竟是有多大哟!”
为防止资金流水泄露罪恶,狡诈的叶从权与周渝、吕剑锋等人交易时只用现金,交货渠道也极尽隐秘,还将生产窝点藏匿于郊区的荒僻地带,但最终还是被食药环民警步步紧逼抓住了尾巴。
叶从权侥幸逃脱后一直处于“人间蒸发”状态,警方决定实施外围突破,先抓捕其同伙,一步步挤压其活动空间。为防止跑风漏气,几个抓捕组同时行动,蔡飞的任务是带领其中一组抓捕吕剑锋。
在侦查工作高强度的运转中,季节悄然从阳春迈入盛夏。重庆属亚热带湿润性气候,冬天阴冷湿度大,夏天炎热赛火炉,此时白日里骄阳似火,到夜间仍然热浪袭人,一走出空调房无异于免费蒸桑拿,引用网络段子就是“人体与烧烤之间就隔着一撮孜然的距离”。但是,在外办案的民警是顾不了那么多的。
通过几次蹲守,抓捕组已摸清了吕剑锋的行踪,知道他每天早上六点必定要送孩子上学,于是,蔡飞便带人头天晚上进入小区守着,以防吕剑锋夜里离开。为减少对孩子的影响,他们计划等孩子上学后再实施抓捕。
清晨六点,守了一夜的民警发现吕剑锋的老婆带孩子下楼来了,而吕剑锋却没有出现。蔡飞当机立断,趁吕剑锋的老婆上车准备发动时,一把拉开车门坐上副驾,同时低声表明身份,要求她配合警察上楼去找吕剑锋。
“他没回来。”
“撒谎,昨晚我们可是看着他回家的。别吓着孩子,你带我们上楼。”
除了一名民警在车上负责照看孩子外,其余人带着吕剑锋的老婆往楼上走。
楼道里,一个男人将棒球帽压得低低的迎面走来,无法看清其面目。男人正欲快速溜过身边,却被抓捕组中的当地派出所民警认了出来,民警一把将他逮住:“吕剑锋,你想往哪里跑啊?”
原来,一大早吕剑锋不知哪根筋嗅出风头不对,他让老婆先带小孩儿下楼,自己打扮一番就想开溜,此时恰好遇见他老婆和民警上楼来。这两口子都是人精,居然不谋而合装聋卖傻想蒙混过去,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
嫌疑人一个一个落网,几个回合下来,叶从权的上家下家都到案了。生意没法儿做,小三不敢见,大酒不敢喝,电话不敢打,叶从权整日躲在渝北乡下跟缩头乌龟似的连门都不敢出,如此苦巴巴捱了几个月,他实在走投无路了,不得不于2022年6月20日向南岸警方投案自首。
这一次,的確是如罗翔、蔡飞所愿,干了一票“大的”。警方在叶从权的一处住宅里搜出假药两千多公斤,还有之前缴获的二百六十七万元,而这些不过是叶从权“业务”的冰山一角。为了收益最大化,叶从权一伙人按照配比在中药中添加西药,比如建曲,一种黑黢黢的廉价中药,其药用价值不过是清热解毒。叶从权指使吕剑锋、周渝等人在大量建曲中按比例掺入西药,包括各种激素、维生素,再用专业设备加工成粉、成丸,之后以每斤一百五十元的价格批发给下级经销商,他自己从中赚取每斤七十元的纯利润。叶从权的假药批发量达到若干吨,涉案金额高达两千多万元。由此可见他的假药“生意”规模之大、利润之高,也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会在警方抓捕时亡命脱逃了。
赚得盆满钵满的这伙人当然知道,这些假药会给人的健康造成多大危害。首先是掩盖病症贻误诊治时机,其次,药物中的大量西药成分会对人体器官和免疫系统造成严重损害。购药者有的反映说时常心悸、夜晚失眠,有的诉说盗汗严重、走路乏力,还有的血压飙升、胸口闷痛……但在良知泯灭的嫌疑人眼里,他人的死活可以忽略不计,法律、道德、良知这些东西,哪有滚滚雪花银来得实在?
貌似憨厚的叶从权心思缜密、社交圈子错综复杂,他的“生意”都是在茶坊、牌桌、KTV、洗脚城里谈成的。尽管在感情上和婚姻关系上早就背叛了丽娟,但他在生意中又格外信任丽娟和丽影姐妹,他提供假药给丽影两口子一起销售,让丽娟帮他做药品预包装,但他却又抠门到每月只舍得给丽娟两千元“工资”。身为女人的丽娟,年轻时嫁给叶从权,人到中年感情上遭到背弃,却又甘心助纣为虐,最终和叶从权一起锒铛入狱,着实可悲、可叹又可恨。
落网后,叶从权似乎良心发现追悔不迭:“我对不起丽娟,她总归是我娃儿的妈呀,我也不该把丽影两口子扯进来,一大家子都被我毁了,警官你们能不能放他们一马……”
蔡飞冷冷地看着他:“放不放我说了不算,法律说了才算。叶从权,你果然自私,在你心里,你对不起的就只有你自己的家人吗?”
历时七个多月的鏖战,嫌疑人叶从权、吕剑锋、周渝、丽娟等人被送上法庭。
2023年3月6日,南岸区人民法院以生产、销售假药罪,判处叶从权有期徒刑十年,并处罚金二百四十万元;以生产、销售假药罪,判处丽娟有期徒刑一年零六个月,并处罚金十六万元;以妨害药品管理罪,判处吕剑峰有期徒刑一年,并处罚金七万元;同案嫌疑人周平、丽影等人也分别被判处六个月至两年不等有期徒刑并处数额不等的罚金,同时判决对以上被告人的全部违法所得予以追缴。对一审法院做出的判决,所有被告人均表示不上诉。
一个分布于重庆市三十个区县的严重危害群众健康的假药制售网络被彻底摧毁。在这场智力、体力、勇气与意志力的战斗中,警方完胜。
2022年7月11日,公安部发来贺电:“你们有力震慑了此类违法犯罪活动,充分展示了公安机关打击制售假药劣药等犯罪活动、保障人民群众用药安全的坚定决心和坚强战斗力。”
2021年10月中旬的一天下午,蔡飞得到群众举报,说南岸区一家大型物流市场里面不知何人存放了一批货物,奇臭无比,怀疑是有毒有害食品。他马上与雷朦赶去查看。
物流市场内经营户林林总总,整天人流如织、车水马龙。他俩循着举报人所指的方向,绕过一堵院墙来到一处偏僻角落,不见人影,只见上百个蓝色大塑料桶排在那里。二人上前揭开一个桶盖,一股恶臭扑鼻而来,桶里全是鲜竹笋浸泡在不明液体里,极似二氧化硫的强刺激性气味熏得人眼泪哗哗,恶心想吐,好半天才缓过气来。
“这些货有问题,先查明货主是谁!”蔡飞对雷朦说。
他们联系了南岸区市场监督管理局,第二天又和工作人员一起赶去存放货物的地方。现场还是没有人。市场监督管理局的工作人员捂着鼻子一看就说:“这是添加了过量的食品保鲜剂焦亚硫酸钠。”
“這还能吃吗?”蔡飞皱眉问道。按照国家规定,为给食品保鲜,可以添加一定数量的保鲜剂,但每公斤添加多少是有明确规定的。这批货明显高于正常添加标准,如果长期食用必定严重危害身体健康。
它们的主人是谁?蔡飞立即安排民警调取物流市场的监控视频,另一组人去物管公司走访调查,得知这批货的主人叫孙世明。五十多岁的孙世明从农村进了城,在几公里外的冻库租赁了门市专营冻货,前不久他与物流市场的物管公司签订了合同并缴纳了存储费。物管收费后并没过问他存的是些什么货物。
为查清这批货品里的添加剂到底超标多少,食药环支队决定先联合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对几百桶竹笋里的二十几桶进行隐蔽抽检。所谓隐蔽抽检,就是为了调查需要,在事主不在现场的情况下秘密抽检。隐蔽抽检的结果不能作为证据采用,但能为下步工作的开展提供依据。
抽检结果吓人一跳——二氧化硫含量超出国家规定标准二十多倍!蔡飞倒吸一口冷气,眼前居然出现了支队长罗翔从红汤沸腾的火锅格子里夹起一块竹笋乐滋滋送进嘴里的画面。作为真资格的重庆崽儿,罗翔跟很多人一样酷爱烫火锅,尤其喜欢拿竹笋烫火锅,还经常一脸陶醉地感叹,没有什么是一顿竹笋烫火锅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两顿,再不行三顿。此时,蔡飞很想冲罗翔暴喝一声:“快莫吃了!”
重庆气候湿润,阳光雨水充足,地形复杂多变,因此植物资源丰富、农副产品繁多,清鲜脆嫩的竹笋自然是重庆人喜爱的食品之一,烹饪方法也是花样纷呈:煎炒、凉拌、红烧、炖汤、火锅……照孙世明这囤货量,这些竹笋得进多少人的胃里啊。
“行政处罚肯定没问题,就是罚款嘛。”区市场监督管理局的人说。
“只罚款就算了?”蔡飞紧皱眉头。如果犯罪成本如此之低,那和“罚酒三杯”有何区别?那国家最新颁布的《食品安全法》不就成了一纸空文?公安机关还谈什么打击、震慑,还谈什么保护群众、维护正常市场秩序?
2015年经全国人大常委会修订后颁布实施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食品安全法》被称为“史上最严食品安全法”。它的出台,源于近年来我国食品安全领域出现的诸多焦点、难点问题,更是以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的“四严”要求为依据,即“要用最严谨的标准、最严格的监管、最严厉的处罚、最严肃的问责加强食品药品安全工作,要严把从农田到餐桌、从实验室到医院的每一道防线”。
民以食为天,食以安为先,安以责为重。新《食品安全法》是在2009年出台的首部《食品安全法》的基础上加以修订的,极大地改变了旧法中缺乏完善的食品安全全程监管体系的短板,进一步完善了食品安全违法犯罪行为的刑事、行政、民事法律责任,在完善行政执法与刑事司法之间衔接、强化行政处罚力度等方面明确规定了公安机关的职责,为公安机关打击食品领域的违法犯罪行为提供了重要法律保障。
在实际操作中,前几年渝东北警方依据新的《食品安全法》打击过用工业硫黄熏蒸干竹笋保鲜的犯罪嫌疑人。但过量添加二氧化硫浸泡鲜竹笋保鲜的,目前尚无刑事立案的先例。可是,在鲜竹笋中过量添加二氧化硫,人吃了虽说不会立即致死,但在体内累积到一定程度就极易致癌。
“不然呢?立刑事案件?标准是什么?”见蔡飞眉头打结若有所思,区市场监督管理局的人提出了问题的痛点。
不可否认,在经济社会高速发展的今天,的确存在着法律与现实之间的盲区。比如明知构成社会危害却缺乏打击的量化标准——如果添加的是国家完全禁用的福尔马林,那么问题就简单得多,只要添加了,无论添加多少都构成犯罪。而二氧化硫属于国家准许使用的食品添加剂,只有超标准使用才构成犯罪。可到底超标多少才构成犯罪?“长期服用极易致癌”,可何为“长期”?现行法律并无明确规定,相关判例目前也没有,至少蔡飞他们想方设法都没查询到。
在听取分局食药环支队汇报后,市公安局打假总队认为问题严重事不宜迟,他们高度支持食药环支队一查到底,同时指导说应先查清孙世明的鲜竹笋销售量到底有多大。
冻库也是个熙熙攘攘的经营场所。孙世明的门市夹在一排门面中间,两口子一个接待进店买笋的顾客,一个吩咐一名年轻帮工将从物流市场拉过来的鲜竹笋倒进大池子里,再往池子里大量倒入清水,使劲搅动,放掉池水,再注水,搅动,如此反复两三次后,捞出竹笋,切片、切段,分装进大小不等的塑料口袋里,一只大袋子里估计能装上百斤。
不远处,一辆挂着民用牌照的皮卡车安静地停在路边,前后横七竖八挤满各种货车、轿车、SUV,有的要倒车,有的要调头,司机们吆吆喝喝乱成一团。忙着招徕顾客、收钱、出货的孙世明几个人根本没发现,一台微型摄像机正透过皮卡车的车窗对准了他们。
雷朦在前座端起摄像机拍摄,蔡飞坐在后座仔细观察。看着一个个顾客进进出出,有的几大袋地扛着货丢到车上,他仿佛看见那些鲜竹笋被烹制成一道道菜肴端上了一家家餐馆、一户户家庭的餐桌,又被一双双筷子夹着吃进肚子里……“打住!有害食品不能吃啊!”一个焦灼的声音一次次在他心头响起,令他毛焦火辣如坐针毡。他仿佛听到了自己的肠胃正在发出不适的“咕咕”声。
证据取到后,蔡飞带着支队民警柯巍赶去南岸区人民检察院,就该案如何取证固证,如何认定案件性质等问题进行咨询。柯巍毕业于三峡大学法学专业,来食药环支队之前与雷朦同在森林警察支队,虽说办案经验还不算太丰富,但年轻人肯学习肯钻研,业务提升速度很快。
这一次,一向因精通法律而充满自信的检察官心里都没了底。这起新型案件,没有明确认定标准,没有相关判例,连该委托哪个机构进行鉴定都不清楚。
“我们能否请食品领域的某个专家做鉴定呢?”蔡飞问。
“专家意见只能代表专家个人观点,不能作为司法鉴定依据,更不能作为定罪量刑的依据。一句话,吃不准我们不敢动啊!案子办错了,责任由谁来承担?”检察官的眉毛都快拧成问号了。
蔡飞恨不能伸手展平检察官脸上的“问号”,可是他自己心里的“问号”又当如何消解?如果立刑事案件,对嫌疑人采取强制措施,一旦证据不充分无法提起公诉,承办民警以及责任领导的努力不但付诸东流,还要承担错误执法的责任。作为分管案侦工作的副支队长,正处在事业上升期的蔡飞必然承担直接领导责任,他积攒多年的业务口碑也会严重受损。
好几个辗转反侧的夜晚,蔡飞想了许多:自己的过往、自己的选择、自己对于这份职业的情感与理解……“小飞,警察这个职业很辛苦也很危险,你有思想准备吗?”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温暖又熟悉。是父亲的声音,可惜,父亲已在十一年前永远地走了。
蔡飞的思绪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1976年出生的蔡飞是土生土长的重庆人。父亲供职于当地一家国营厂,母亲在区医院从事传染病防治工作。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学金融的蔡飞走出校门就进了当地一家银行,过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日子,更令人艳羡的是,那时候进了银行就等于捧上了待遇优厚的“金饭碗”。然而,蔡飞却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几十年前的重庆万盛区,虽然位列主城范畴,但与主城大多数行政区相比,万盛区无论地理位置还是经济发展水平都处于“担边”地位。这个秀丽、闲适的渝南小城,似乎远远落后于时代的脚步,也无法安放一颗不甘于平庸的心。
十八岁那年,蔡飞的军人梦被母亲“扼杀”在摇篮里。母亲心疼身体瘦弱的独子,舍不得他远离父母去部队“遭罪”。几年后从军梦破的蔡飞得知重庆市公安局正面向社会招警,心中的小火苗又“噌”地一下被点燃了。可以想见他的“警察梦”又遭到母亲的反对。
但这次蔡飞没有妥协。就在母子俩争执不下之际,一直缄默的父亲开口了:“小飞,警察这个职业很辛苦也很危险,你有思想准备吗?”
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蔡飞倔强的目光直视父亲:“我有思想准备。”
“只有正直、勇敢、坚定、善良的人,才配当一名警察。你能吗?”
“我能。”
父亲郑重地点点头。那边母亲红着眼圈叹口气,不得不表示了默许。
那次招警,共有六千多人参加笔试,蔡飞考了九十八名,之后又一路过关斩将通过了面试和体能测试。他记得从居住的万盛区赶到主城参加体测正是炎夏八月,那天中午阳光特别毒辣,许多考生跑到半途就中暑被刷掉,有的当场崩溃大哭,而个高体弱的蔡飞坚持到了最后,虽然连临跑前喝的一罐红牛都吐光了,但他终究是挺过来了。
从警校培训完毕后,蔡飞被分配到南岸区公安分局。他忘不了第一次上街巡逻。那天,还没领到警服的他穿的是一身迷彩服,但他觉得,警服已经穿在了身上,从今往后还将穿在心里。入警二十二年,蔡飞履历表上的内容日渐丰富:南岸区公安分局巡警大队民警、茶园派出所民警、内保支队民警、指挥中心副指挥长、花园路派出所副所长,再到食药环支队副支队长。让他感到兴奋和自豪的是,他有十七年时间都在办案。对他而言,办案,意味着每天都是新的,每天都面临着不同的挑战,意味着智力、耐力、意志力的不断博弈。而这些正是他想要的人生兴奋点。
年轻的时候,蔡飞单纯地以为,父亲所说的苦和险,只是指奔波劳累与生命危险。随着从警时间越长经历越多,蔡飞对于父亲当年的话又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一个警察要面临和承受的,岂止是看得见的苦和险?
2011年,父亲患了重病。弥留之际他还在嘱咐蔡飞:“小飞,做人做事要一步一个脚印,一定要把人生的每一步路都踩实了……”
在热爱面前,苦和险是可以忽略的,包括眼下面临的两难选择:一边是个人的事业得失,一边是群众的生命健康。当何去何从?蔡飞最终选择了后者。
这些鲜竹笋就是关键的核心证据,而检验鉴定报告就是定罪量刑的重要依据。蔡飞决定,谨慎求证,大胆破题。下一步,寻找有司法鉴定资质的机构进行鉴定。
几天后,蔡飞带着雷朦扮成顾客,去孙世明的门市里买了一些袋装竹笋。拿去区市场监督管理局抽检发现,这批货二氧化硫竟然超标四十几倍。原来,孙世明将竹笋拉到门市里用水清洗后,二氧化硫被稀释了些,但他为了长时间保鲜又再次添加,导致更严重超标。
经过七天初查,食药环支队掌握了大量证据。经报请分局签批,支队以涉嫌生产销售有毒有害食品罪对孙世明夫妇立案侦查。
2021年12月6日,蔡飞带着民警联合區市场监督管理局的工作人员查扣了孙世明门市里的全部货品,对货品中的半成品、水池里浸泡的、刚拉到门市尚未浸泡的一一抽检。接着带孙世明去物流市场的存货点,对储藏的货品全部予以扣押,同时让他自己指定抽检哪些,就这样一共抽检了十几桶竹笋。为防他耍什么花样,民警按照执法办案规范全程摄像取证。
一看这阵势,孙世明不停地叫屈:“国家哪条规定不能加保鲜剂咯?鲜竹笋不加保鲜剂难道等它烂掉吗?加点儿保鲜剂有啥不得了,清水洗洗不一样吃得上好?”
蔡飞差点儿被他气笑了:“照你这么狡辩,还有‘超标添加一说吗?这种昧心钱也赚,你这是在害人!你良心不会痛吗?”
万幸的是,由于食药环支队及时介入侦办,孙世明出售鲜竹笋的时间不算长,流入市场的量还不太大,大多数货品都被扣住了。接下来的问题是,该由哪个机构来出具专业鉴定结论?
一组民警顺着孙世明的进货渠道反向追到四川宜宾竹海,确认了孙世明的鲜竹笋供货商老王。老王一听赶紧摇头说:“我卖给他好好的竹笋,我又没喊他那么乱添加,这可不关我的事哈!”民警两次联系当地食品监测站进行专业咨询,对方分析得头头是道,说这么大剂量添加绝对是构成犯罪的,但一听警方要求出具书面报告,他们立即连连摆手说那不能出,不能出。民警说得口干舌燥,对方才勉强点头,但要求南岸警方发函过去。待这边报批盖章发函过去,得到的却是一份态度含糊并不具备证据效力的意见。
与此同时,蔡飞等人也在四处了解,终于打听到西南大学的农业农村部农产品储藏保鲜质量安全风险评估实验室,这是一家响当当的国家级专业鉴定机构。他立即派柯巍拿着区市场监督管理局的抽检报告赶去那里。
柯巍等二人风尘仆仆驱车一百多公里赶到位于重庆北碚区的西南大学。评估室专家仔细看了抽检报告,同意出具食品安全风险评估报告。两个民警激动得几乎跳起来,电话那边的蔡飞也兴奋极了。
2022年3月2日,农业农村部农产品储藏保鲜质量安全风险评估实验室(重庆)出具书面意见:孙世明销售的鲜竹笋属二氧化硫严重超限量值的禁止生产经营的食品,人长期或大量食用,足以造成严重食物中毒事故或其他食源性疾病。收到鉴定报告,全支队一片欢腾:这下嫌疑人可脱不了手了!
接着,食药环支队依照法定程序将案件移送南岸区人民检察院,再到南岸区人民法院,一切就绪就等着开庭审理了。
没想到,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
孙世明的律师一看卷宗便质疑:不错,西南大学下属这家机构是专业的国家级的,可是他们有从事司法鉴定并出具鉴定报告的资质吗?目前这份鉴定报告有法律效力吗?
偏偏这家机构没有办理执业证件。检察官顿时焦麻了,法官也焦麻了。这时,食药环支队内部也出现两种声音:反对起诉和支持起诉的人数几乎一半对一半。
反对一方出言犀利:“办案子不讲情怀讲证据!你们可以说服我们,可你们怎么说服检察官和法官?孙世明是否犯罪由谁来认定?如果没有合法机构出具鉴定结论,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给予行政处罚。”
支持一方毫不相让:“我们怎么不讲证据了?我们不是正在依法搜集证据吗?没有判例就不能判、不敢判吗?如此大量超标添加有毒有害物质还不叫犯罪,那要加多少才算犯罪?一定要吃死了人才去打击吗?”
就在大家针尖对麦芒争得不可开交之际,蔡飞开口了:“是,我也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可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有人赚黑心钱,我们就是要敢为人先,冒着执法风险也要管到底。竹笋是重庆市民喜欢的食品,每天市场上有多少人购买?有多少家庭把它端上餐桌?如此高剂量加入添加剂,把好端端的绿色食品变成有毒有害食品,难道我们食药环民警不管也能心安吗?”
“有啥好争的?继续找证据!找区农业农村委员会了解咨询、上网查询农业农村部文件规定,一定想办法找到法律依据!”一直沉默的罗翔一句话斩钉截铁。
接着,罗翔和蔡飞指点柯巍等人多方查询,终于通过农业农村部《关于新增农产品质量安全风险评估实验室及实验站的通知》中公布的已建实验室和实验站资料,再与之前文件中公布的资料比对后得出结论:西南大学农业农村部农产品储存保鲜质量安全风险评估实验室一直保有鉴定资格。也就是说,完全能够确定这份鉴定报告具有法律效力!
检察院与警方一起查看竹笋案现场
一波三折之后,案件终于尘埃落定,检察官与法官踏实了,律师闭嘴了,犯罪嫌疑人孙世明被依法送上法庭。南岸区人民法院审理认为:孙世明的行为构成销售不符合安全标准食品罪,鉴于其能坦白交代并有悔罪表现等综合因素,2022年12月28日,南岸区人民法院判处孙世明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一年,并处罚金七万元,对涉案的四万多斤竹笋予以没收,禁止孙世明在缓刑考验期限内从事食品生产、销售及相关活动。
蔡飞与同事们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地了。
这起由重庆南岸警方成功侦办的首起在鲜竹笋中超量添加二氧化硫的刑事案件引起强烈震动,极大地震慑了利欲熏心、铤而走险的不法经营户。通过办理这起案件,南岸区食药环支队也深深地意识到,打击食药环领域犯罪是一场整体战、合成战、攻坚战,公安机关必须加强与行政主管部门的协作配合,健全完善行政执法与刑事司法的衔接机制,共同解决难点问题,才能有效推动严密监管、强化源头治理、切实提升打击效能。之后,他们积极推动南岸区市场监督管理部门对全区食品生产加工企业进行排查,进一步清理整治在食品中非法添加和超量添加的问题;区市场监督管理局也以此为契机加强阵地控制,开展了针对竹笋再加工等一系列专项整治行动,从而强力拉动全区食品行业生产经营秩序得到进一步规范,以确保广大群眾“舌尖上的安全”。
“今天天气好凉快,火锅瘾又发了……”这天晚上十点多,处理完手里一堆文件,罗翔疲惫地伸伸懒腰,看见蔡飞路过门口,忙大声招呼,“喂,我请客,分局门口那家老火锅,吃了再回去吧?”
“今天烫鲜竹笋不?”蔡飞打趣道。
“当然烫!为什么不烫?我们打击食品药品领域不法行为,不就是为了大家能放心吃喝吗?”罗翔还没忘调侃蔡飞一句,“看看你这格局!”
“好好,你请客,我买单!”蔡飞笑出声来。
“二位领导,我搭个偏偏可以不?”雷朦一听有火锅,马上蹭过来。
“要不,我也陪同各位就餐?”柯巍跟上。
“算了,今天就不留你们了,加班这么多天,懂事的赶紧回去陪媳妇吧!”罗翔狡黠一笑。
2021年10月1日,国庆节。本应是秋高气爽的時节,可炎夏硬是赖着不走,一大早就阳光直射咄咄逼人。
南岸区广阳镇大佛村一个胡姓村民气乎乎地拨打了“110”:“报告警官,有人乱倒垃圾,不是一点儿是一堆哟!你们管不管?!”老胡说自己天天早起散步,今天走到离家两三百米的地方,发现公路边冒出了很多黑乎乎废渣样的东西。“昨天白天还没有,肯定是昨晚偷偷倒的!挨千刀的缺德货!”
“110”指挥中心第一时间转警到食药环支队。于是,支队当天值班的、加班的、在家休假补觉的、正和老婆一起出门遛娃的,都放下手上的事情,马上赶往位于广阳镇大佛村的现场。
南岸区广阳镇不算太出名,但若说到它的邻居广阳岛,那名气可就大了。南岸区的生态资源堪称得天独厚,有重庆“花冠”、“肺叶”之美誉的南山,有长达五十公里的长江江岸线,还有长江上游第一大岛广阳岛。位于重庆铜锣山、明月山之间的广阳岛,早在东晋就因《华阳国志》而留名于史。这里山环水绕、江峡相拥,集山水峡林田溪湖于一体,成为重庆独有的生态宝岛。
自从党的十八大以来,“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生态理念已经深入人心,国家对环境保护、生态文明的重视被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尤其是近年来,为深入贯彻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重庆市委市政府坚定贯彻“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的方针,持续加快建设山清水秀美丽之地,经过生态修复和保护性开发,正一步步将广阳岛打造成“长江风景眼、重庆生态岛”,广阳岛片区的长江经济带绿色发展示范效应日益凸显。紧邻着广阳岛的广阳镇也因纳入“广阳湾智创生态城”建设而步入发展快车道。
“哪个恁个可恶,居然敢跑到那块宝地上倒垃圾?”警队里有人在嘀咕。好不容易过个节,说泡汤就泡汤了,搁谁心情都会有点儿不美好,于是就在路上发发牢骚吐吐槽。
罗翔、蔡飞和几位民警很快赶到了位于广阳镇大佛村的案发现场。
此处离长江边不远,就在公路边的一块儿平坝上,植被茂密、苍幽伏地,空气清新得像被反复濯洗过,深吸几口,顿感神清气爽,连肺叶似乎都舒展开来。难怪报警人老胡天天都会在这条路上散步,也难怪他发现“从天而降”的一堆垃圾后会大光其火。
民警和同时赶到的南岸区环保局的工作人员看见了老胡所说的“一堆”垃圾。目测其体量,这“一堆”至少得有十吨。暗黑色不明成分的垃圾堆积在青山绿水间,如同一轴美轮美奂的山水画卷被涂上了大块墨渍,刺目得让人揪心。从垃圾堆积的形态上看,嫌疑人显然仓促中连浅埋都没搞,匆匆倒掉就驾车逃匿了。区环保局的工作人员一边拿专业仪器多点取样,一边肯定地说:“凭这些肉眼可见的漆渣就基本上能断定,里面含有大量物质被纳入《国家危险废物名录》。”
按照国家规定,企业在生产过程中产生的废物,如有被纳入《国家危险废物名录》的危险工业废物,“经鉴别具有危险特性,属于危险废物,应当根据其主要有害成分和危险特性确定所属废物类别,并进行分类管理。”也就是说,这些垃圾必须交由有资质的专业机构进行废物处理,以防造成环境污染。然而,少数企业为追求经济效益节约生产成本,不按国家规定走正规渠道处理工业废物,而是偷偷将危废垃圾擅自择地倾倒,这势必对当地的水质、土壤、大气造成污染,也必然导致水产品、农产品等被污染,长此以往又必然引发人体恶性疾病的高发。
对于成立不到一年的食药环支队来说,污染环境案尚属新型案件,大家一时吃不准该如何把握这类案件的关键处和着力点。好在这是一支有着强大学习能力和进取精神的队伍,尤其是罗翔和蔡飞这一“帅”一“将”配合默契,凭着多年办案经验和亲力亲为的工作作风,带着支队民警直击食药环领域的违法犯罪案件,尽管这个过程中充满了暗夜里摸索前进的艰辛和各种不确定性。
最初,食药环支队刚组建的时候,办过许多经侦大要案件的罗翔还一脸蒙找不着北,但他善学、善思、会问。市公安局下属各分县局食药环支(大)队的上级主管部门有三个:市局打假总队、环保总队、森林警察总队。没多久,三个主管部门都熟悉了南岸区公安分局食药环支队,都熟识了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支队长罗翔。建队之初,罗翔经常跑到主管部门问什么叫“全环节、全要素、全链条”打击,如何做到“全环节、全要素、全链条”打击,在实际操作中如何确保规范执法,等等。而今,南岸区公安食药环支队在这块业务上已经渐渐走向成熟了。
面对建队以来接手的首起污染环境案,罗翔又请教市局环保总队,这起案件下一步侦查方向和组证要点是什么?罗翔对自己和支队的要求是破一个案子就要懂一种套路,扫一片盲区。对于成立于2014年11月的市局环保总队,他充满信任和信心,“作为上级主管机关,他们总能在关键时刻给予基层办案单位有力的支持和指导。”在详细解答了罗翔的疑问后,环保总队的领导也不忘幽他一默:“我们对南岸区公安分局食药环支队同样充满信心,小罗,加油哟!”
几天后,一份由南岸区环保局提供的初查报告结论明确:这十五吨废渣中含有多种有害危废成分。很快,10月中旬,食药环支队呈请分局批准,以污染环境案立案开展侦查。
食药环支队民警查看环境污染案现场
第一步便是查找倾倒危废垃圾的人。既然是驾车运输倾倒,那就从找车入手。
这时候,情报网络再次发挥了重要作用。虽然管龙研习情报信息不到一年,但对大数据十分敏感,加上勤于钻研,他已经初露峥嵘。他成天闷头摆弄公安各个应用系统,又在网上下载各种专业软件加以分析运用,加之此时社会面监控技术已臻成熟,多管齐下,大量信息碰撞,大半天下来,管龙溯源倒查,发现了那辆案发当晚进入现场的大货车。然而,对方很难对付,事先就拿掉了车牌照。
“这崽儿太狡猾了!”管龙气愤,“谁怕谁?今天跟你杠上了!”
内向的人发起狠来那是真的狠。管龙沉住气,一帧一帧反复回放相关视频。其他三个民警也各司其职,有的运用图侦技术追踪车辆活动轨迹,有的联系交巡警协查当时出现在该路段的所有大货车车牌,一直到夜深人静时,食药环支队几间办公室里依然灯火通明……第二天,各种信息纷纷汇集并碰撞出火花——那辆大货车的牌照查到了,司机刘辉勇也浮出了水面。
此时,罗翔刚靠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一听这个消息就一跃而起,马上安排支队其他民警顺着刘辉勇这条线实施落地调查,结果查出刘辉勇是受雇于一个叫向小焰的“渣娃”。虽然长期从事垃圾回收生意,但向小焰并没有危废垃圾的处理资质。
一看民警找上门,心虚的向小焰马上蔫了,哭唧唧地承认了是她雇佣跑货运的刘辉勇私下“处理”的这批危废垃圾,也交代了她多次“踩点”寻找“下货”地点,最终选中了僻静的广阳镇大佛村,还交代了这批“货”是一个叫李凯的社会人员给她的,但她不知道李凯的上家是谁,更不知道这批废渣出自哪里。继续顺着这根“藤”摸下去,民警终于摸到了一个名叫伍永科的人,其身份颇耐人寻味——重庆达维汽车零部件有限公司(简称达维汽车零部件公司)的保安队长。达维汽车零部件公司的主要业务,是专为市内一家大型汽车企业生产配套产品。这家公司在产品生产过程中不断产生工业废渣,经对比其成分、形态等指标,与广阳镇大佛村案发现场的废渣高度重合。
所有证据明确指向伍永科和他背后的达维汽车零部件公司。伍永科极可能就是达维汽车零部件公司与废渣倾倒者之间的中介人,也就是说,抓住伍永科就等于找到了捋清全案犯罪事实的关键“钥匙”。
10月下旬的一天,支队通过信息研判发现了伍永科的踪迹:他出现在高新区大学城的一个小区里。出发,捕人!
当天下午,蔡飞带着民警雷朦、陈英杰、辅警赵光辉赶往几十公里外的大学城。但到手的线索只有小区名称,具体楼栋、楼层什么的都不知道。四个人在小区外守着,守到晚上七八点钟又得到消息:伍永科出现在几十公里外九龙坡区的一个小区里。
这是怎么回事?原来,长期混迹江湖的“老司机”伍永科十分精明,他知道自己做的都是些不能见天光的生意,为逃避警方打击,他只在需要找别人时才打开手机,通完话后又立即关机。估计这几个小时他便是“隐身”溜去了九龙坡区。据了解,他的一个相好亚亚就住在九龙坡这个小区,但“亚亚”只是个昵称,实名不详,暂时无法查找具体住在哪栋楼。
追!蔡飞四人马不停蹄地赶到亚亚所在的小区,已是掌灯时分。四处一看全是回迁房,小区外面环境嘈杂,里面人员混杂,如果贸然进去找人,万一惊动了伍永科,他随便往哪个旮旯一躲就难找了。可是就这几个人,怎么扎紧“口袋”不让他溜掉呢?蔡飞将四个人分成两组,一组守住小区出口,一组在周围的麻将馆、美发店、小超市里寻找,找了半天没找到人,但是在小区的一条支路边发现了伍永科的白色“哈弗”越野车。车上没人,半边车身斜支在路上,过往车辆只能小心翼翼地慢慢挪过去。
“真没素质。”雷朦摇摇头。蔡飞吩咐将开来的黑色民用牌照轿车停在离“哈弗”十几米远的路边,接下来就是踏踏实实地守株待兔了。
两三个小时很快过去了,夜色墨黑,天空开始飞雨,闹麻麻的小区寂静下来。昏暗的路灯下,挡风玻璃外的视野愈来愈模糊。蔡飞眼珠一转,让雷朦去拔掉“哈弗”轮胎上的气门芯:“手脚麻利点儿。一会儿伍永科出来,就算发现我们也没法儿驾车逃脱了。他靠脚板还能跑过车吗?”
“飞哥你太坏了。”雷朦捂嘴偷笑着照办了。
一直守到深夜十二点,还是不见伍永科的人影。“看来,伍永科今晚上不会出门了。”深秋的夜,气温急速下降,起初摩拳擦掌的几个人蜷在车上,慢慢开始有了困意。蔡飞想了想,吩咐大家分组行动,一组继续蹲守观察,一组去附近的小旅馆稍作休息,几小时换班一次。“和衣休息,保持战斗状态,随时注意电话,一有动静马上赶过来!”
守到凌晨两三点,雨停风不住,气温持续走低。第一班休息的民警过来换班,劝蔡飞也去小旅馆休息一会儿,蔡飞摆摆手:“你们年轻人瞌睡大,得换着休息一下,一会儿行动时才有体力。我搞案子熬夜早就习惯了,守在车上就行。”就这样,身边的民警换了两轮,但蔡飞一直没离开过,最多开门出去伸展一下,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一夜过去,他始终和另一个搭档轮流盯着不远处的“哈弗”,直到晨光熹微,街上又开始喧闹起来。
“注意!目标出现了!”早上八点多钟,蔡飞发现伍永科和一个矮胖子从旁边一栋楼上下来,一摇三晃地朝着“哈弗”走来。伍永科全然未发现异常,一张油腻的脸上挂着猥琐的笑容,他走到“哈弗”旁边刚准备打开车门时,就被蔡飞和陈英杰铐住了:“警察,别动!”
伍永科一怔,马上狂喊:“我又没犯法,抓我干啥子,啊——警察乱抓人了!”矮胖子反应挺快,举起手机一边录像一边嚷嚷着要告蔡飞他们。现场围观者越来越多,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局面眼看着混乱起来。
蔡飞果然是办案老手,现场掌控力超强,他不急不躁大声正告矮胖子:“你听清楚,你可以拍摄视频甚至上传到网上,但是你必须如实反映警方的抓捕全过程,不得掐头去尾断章取义,否则我們将追究你的法律责任!”矮胖子的气焰瞬时被压下去大半,他犹豫一下,讪讪地收起手机。此时,雷朦和赵光辉也火速赶来增援,故意混淆视听企图拒捕的伍永科沮丧地垂下了脑袋。
伍永科果然是全案一把承上启下的“钥匙”。随着他的交代,又有两个重要嫌疑人落网,至此案情大白。
2021年9月下旬,达维汽车零部件公司的法人刘熙维为节约生产成本,打起了危废垃圾处理的主意。这面上的账谁都会算,如果将产生的危废垃圾交给正规公司进行处置,每吨就得花费处置费几千块,一年下来费用可不是个小数目。刘熙维心头的小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最终在企业小利与国家法律之间,刘熙维选择了前者——只要让手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这大把银子不就“节约归己”了嘛。至于这些垃圾产生的危害嘛,那就管不着喽。
于是,一共二十六桶十五吨危废垃圾从达维汽车零部件公司流出,通过以伍永科、李凯、向小焰、刘辉勇为主的这条“流水线”,最终“流”到了广阳镇大佛村一段公路边。这群嫌疑人没有危废处理资质,也明知乱倒危废垃圾会对环境造成危害,但“钱”字当头,个个利令智昏铤而走险。其中向小焰最“敬业”,除了事前多次“踩点”找地方,9月30日案发当晚还全程跟车现场指挥倒渣。
经南岸区生态环境管理局检测认定,“废矿物油桶属于《国家危险废物名录》所列900-249-08其他生产、销售使用过程中产生的废矿物油及沾染矿物油的废弃包装物;废漆渣属于《国家危险废物名录》所列900-252-12使用油漆(不包括水性漆)、有机溶剂进行喷漆、上漆过程中产生的废物。应按照危险废物进行管理、利用和处置。”根据倾倒危废垃圾的体量以及危废含量,本案几名嫌疑人涉嫌污染环境的行为被坐实。
2022年6月2日、9月29日,南岸区公安分局将重庆达维汽车零部件有限公司涉嫌污染环境案移送重庆市江津区人民检察院,之后江津区人民检察院依法向江津区人民法院移送起诉。
2023年3月2日,江津区人民法院开庭审理此案并将择日宣判。
对于南岸区公安分局食药环支队而言,如果说广阳镇大佛村这起案件的侦办算是牛刀小试,那么发生在南岸区某村庄的另一起污染环境案,则堪称是一场针对脑力、体力、意志力、责任感乃至团队协同作战能力的全方位大考。
事情得从两三年前说起。
2020年9月,重庆市中央商务(南部)开发区管委会(简称开发区管委会)计划对南岸区某村里的一块占地总面积一百八十余亩的土地实施招商开发,他们事前委托了重庆远渝环境治理有限公司(简称远渝公司)对该地块开展土壤污染状况调查工作。
该地块位于南岸区近郊,距离南岸城区十几公里,北侧、西侧靠近长江,东面可眺寸滩大桥,南边邻近白沙沱正街,征用多年来一直没有开发,但原来的村民已全部迁走,房屋被推平只剩地基,平时人迹罕至,荒凉得有点儿瘆人。但凡没了人类活动的地带,大多就成了动植物的天然乐园,那里林木森森、落叶覆盖,野草长得比人还高。
按照合同约定,远渝公司指派了一批专业技术力量进入目标地块开展检测工作,一个惊人的秘密就此暴露在朗朗天光下:技术人员在地基位置的土层下发现了大量塞得满满的红蓝色编织袋,打开编织袋,内里装的全是大小不等的呈褚红色、黑灰色、灰褐色的固体垃圾,目测像干涸的土块泥块,闻之还有隐隐的怪味。
“报告!B2-2地块发现大量装在编织袋里的不明固体废物!”
“报告!B3-2地块也发现类似固体废物!”
“报告!B3-3地块情况一样!”
“报告……”
……
已经发现的固体堆填物体积巨大,地表下不知道还有多少。远渝公司一班技术人员分几次用专业设备从八十多个点位取样送检,并在2021年4月出具的《土壤污染情况调查报告》中明确,现场共发现固体废物两千多吨,其中铬、镍、锌、汞、铜、铅等多种含量超标,系危险废物。结论是:该地块当前土壤环境质量不满足规划用地性质要求,需开展风险评估。
为明确案涉场地中填埋的污染物的性质和数量,2021年8月底,开发区管委会委托重庆市中天司法鉴定中心(简称中天鉴定中心)对案涉场地中的污染物总量和危险特性进行司法鉴定。经过长达一个月的大面积布点、深度钻孔、上百份取样、专业评估、检测等紧张工作后,9月30日,中天鉴定中心出具的鉴定结果显示:根据《土壤环境质量建设用地土壤污染风险管控标准(试行)》等规定,现场共发现危险废物多达53625吨,其中主要危险成分为铬。该地块的土壤环境质量不满足规定的用地要求。根据《国家危险废物名录》“经鉴别具有危险特性,属于危险废物,应当根据其主要有害成分和危险特性确定所属废物类别,并进行分类管理”之规定,建议在完成生态修复之前不能开发利用,同时严禁非专业机构擅自外运污染土壤。
环境保护,兹事体大。要搞开发,必须先行治理和修复土壤达到国家标准。为了修复被污染的土地,挖掉并转运泥土,加上各种治理费用,国有资产损失达五千万元。不查清地块被污染的前因后果,这笔巨额支出如何向上级交代?骑虎难下的开发区管委会找到南岸区环保局讨主意,南岸区环保局也深感事态严重,经研究后向南岸区公安分局发来公函进行报案。
冬日里难得的艳阳天。
南岸区公安分局这边由分管局领导带队,食药环支队罗翔、蔡飞、龚崑、张杰等人驱车一起赶往现场。市公安局环保总队、南岸区人民检察院、南岸区环保局、管委会分管负责人以及中天鉴定中心专家等方方面面的人员也都赶赴现场。
车辆驶离主公路后进入机耕道,土路愈加颠簸难行,车子开了一截后就再也开不进去了,所有人只能下车沿着一条荒凉的羊肠小道往里走。一路踩着坑洼凹凸的路面和厚厚的枯枝败叶,拨开荆棘和野草,好半天终于进入到案发现场。
一向雾蒙蒙的重庆,很少有这样清爽的天。晴空湛蓝、阳光清透,能见度极好,举目便能眺望到几百米外的长江。天梭造型的寸滩大桥如飞虹横跨大江两岸,一头架在绿意葱茏的南岸,另一头伸向对岸林立的城市摩天高楼。可是,收回远望的视线,眼前的一切却让人无比痛心:遍地凌乱破败,犹如一场大战之后的废墟;到处堆积着编织袋和灰黑、褐色、灰黄的块状废渣,有的编织袋已風化开裂,有的编织袋竟被深扎在地里的树根生生刺穿;堆填物周边的树木、花草无一幸免,纷纷被侵蚀而发黑、死去,只剩下几根焦枯的残枝在风中瑟瑟摇动,好似在向人们不甘地泣诉着什么。
绿肺般的大地,就这样被开膛剖肚撕开巨大的创口!
“一看就知道嘛,全都是电镀废渣,早就入了国家危废名录的。只是不知道到底含有多少种类,得等待检测结果。”区环保局的人说。
惊讶、心疼、愤怒!蔡飞弯下腰,仔细翻看一只灰扑扑的编织袋,不料他的手刚轻轻拉了一下袋子,袋身就“噗”地一下开裂,露出里面灰黑色的大块废渣。蔡飞的心头“咯噔”一下,有些迷茫地抬眼四望。他看见罗翔蹲在不远处的地上,手里拿着一块黑色废渣,面无表情。
此时,罗翔的心情同样复杂。他和蔡飞一样,除了惊讶、心疼、愤怒,还有一种职业敏感引发的隐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些危废垃圾被倾倒在这里到底有多少年了?五年?七年?十年?或者更久?时间跨度如此之长,还可能找到当年的倾倒者吗?就算真的找到了嫌疑人,年代久远,还能够取证固证吗?况且,环境污染案的追诉期一般不超过十年。如果对此案立案侦办,就算天时地利人和,于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当年的犯罪嫌疑人,也可能已经过了追诉期。那就意味着,警方费尽周折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白忙活。
罗翔死盯着那块废渣出神,脑子里阵阵山呼海啸。重庆化工行业多,化工行业往往是产生危险废物的“大户”,这些危废垃圾会不会就来自化工厂或者大量使用化工原料的企业呢?这类重金属含量超高的危废垃圾十分可怕,除了致人重病,还会导致不孕不育,就是民间所说的“断子绝孙”。一旦土地、水质、大气被污染,其危害需要许多年才能消除,有的甚至是不可逆的。“啪!”罗翔狠狠扔掉废渣,呆望着脚下挖开的浮土,眼前忽然浮现出父母躬身在地里忙活的样子。
罗翔出生于1979年,老家在渝东北一个山环水绕风景秀丽的县城里。那里属于三峡库区腹地,经济条件欠发达,但人们过着简单安宁的生活,喝着最清澈的泉水,吃着最天然的绿色蔬菜,开窗可见森森绿意,呼吸吐纳间满满负氧离子。2008年,毕业于上海医疗器械高等专科学校的罗翔分配到武警医院工作,七年后又顺利通过招警考试进入南岸区公安分局。在三峡库区的小县城长大,后来又到直辖后的重庆主城工作、生活、安家,如今女儿已满四岁,乖巧伶俐。罗翔感恩这座城市的慷慨赐予,也难以割舍家乡的丰厚滋养。他那一辈子淳朴忠厚的父母也随儿子来到主城生活,但始终保持着以往朴素的生活习惯:在小区附近的零星土地上种番茄、种豇豆、种黄瓜、种藤菜……桑榆之年的他们,种下的是乡愁,是闲情,更是一片爱心——让儿子儿媳孙女吃上自己亲手种植的绿色放心菜,是老人家最开心和自豪的事。天性善良热心的二老还时常将自家种的蔬菜与邻居们分享,邻里间不分彼此其乐融融,邻居们可羡慕罗翔这一家子呢。
可是,如果作为食物源头的土地被污染了呢?水土水土,那是水产品、农产品的生长之源,是人类赖以生存的生命之源啊。想到有毒有害的危废垃圾入土、入水、飘散在空气中,想到重金属污染水产品、农产品,想到人吸入有毒有害大气所带来的可怕后果,罗翔就后背发凉、头皮发麻,一股怒火自心头升起。
身为儿子、父亲,自己应该怎么做?身为食药环警察,自己应该怎么做?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时间跨度太长,恐怕证据都灭失了吧,这根本就是个‘无头案,你说从哪里下口?”听说罗翔想追查这个案子,两个办案办了半辈子的老刑警好心地劝他。
“翔子你傻呀?千万莫逞能!这案子哪里办得穿哦?小心毁掉你一世英名。让人笑话是小事,就怕你下不了台还惹一身臊。”有好哥们儿提出忠告。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经手这个‘烫手山芋,你也不少拿一分钱工资啊。”也有人善意地提醒。
“这案子可是块硬骨头。一旦立案,压力就会全部压到办案单位头上。能不能扛住?你要有充分思想准备。”当罗翔將呈请立案手续上报分局时,局领导手里的签字笔尖悬于文件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签,是一定要签的。但领导想看看罗翔的决心到底有多大。
“领导,你是了解我的。我有十分力,绝对不使九分九!”罗翔语调轻快,面色却像挂了霜,有种冷冷的沉重。
2022年2月,经呈南岸区公安分局批准,食药环支队以污染环境案对此案立案侦查。
要寻找倾倒危废垃圾的人,首先就得寻找目击者。
案发现场这块地,在1981年之前系农业用地,归属镇上以及下辖的两个村。之后陆续有两家企业入驻,后来先后因故停产迁走。2010年,这块土地被征用,原住村民全部搬迁。正常情况下,在正式开发之前,地块的权属单位会委托对口单位进行管理,日常看护工作通常会交给保安部门负责。
专案组的思路非常明确:循线一环一环往回找。几个小组迅速运转起来。然而,案情一开始就有点扑朔迷离,常规思路不太对板了。
主办民警龚崑带一组人找到当地征地办公室,征地办的人说从2011年到2014年期间,地块交给镇政府代管着。找到镇政府,镇政府的人说镇上委托给了村里代管,但村里其实根本没怎么管,“这有啥好管的,又不是金银细软,难道谁还能把地给搬走了……”民警又打听当年具体负责这块工作的人是谁,人家说有关人员早就离开当地了,时过境迁什么资料也没留下。这一组民警跑了整整一天,中间囫囵扒了两顿盒饭,连个具体对口的人影子都没捞到。
到底是老侦查员办法多。龚崑开始琢磨起以前住在这里的村民。这块地位置比较偏,除了住在这里的人家,外面的人几乎不会来这里。以前住在这里的村民会不会了解什么情况呢?龚崑等人开始想办法查找以前住在这里的村民,一查,拆迁之前有住户一共十四家,后来全都搬走并散居在各处,近的还在本区,有的迁去外区,远的去了外地,大多数人再没有回来过。
专案民警一家一家地找,硬是找到了这十四家人。然而十几年变化太大,最有可能了解当年情况的两个村长已经去世,大多数村民对此事毫不知情,但摆谈间无意中也提供了一条有价值的线索:村民何伯喜欢养狗,当年喂了很多流浪狗,后来房子拆迁了,为继续照顾那些狗,他在地里搭了一间棚,又住了一段时间才依依不舍地搬走。“你们问问何伯!狗可精灵得很!要是外面有人有车进来,那些狗还不闹麻了?”
龚崑几个紧跟着联系多个派出所协助查找,费了老大劲找到了何伯现在的住家。待民警们匆匆找上门,一个消息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淋下:何伯前年就生病死了……
随着调查工作逐步展开,专案组了解到,直到2015年,该地块才正式由管理公司接管,之前一直等同于脱管状态,就是块如假包换的“野地”。接着,经过几个组大量调查走访,从掌握的证据分析,村镇一级以及管理公司涉案的可能性全部被排除。也就是说,这些危废垃圾被偷运到这里的时间,应该是在2015年管理公司正式接手之前——大概率就是在2011年至2014年之间。民警调取那些年份的卫星遥感云图进行比对,尽管前些年图片成像不太清晰,但仔细端详也能看出些端倪:2012年和2013年的两张图片有细微变化,2012年多处还呈深绿色的区域,到2013年就变成了灰白色,这些变化所在区域与专业公司的现场勘查结论高度重合。
结合现场勘查和几天以来调查掌握的线索,专案组多次开会,分析运载危废垃圾的交通工具到底是什么。前面介绍过,出现场那天,因唯一出入的村道窄且路况差,轿车、SUV无法驶入,因此,大货车想开进去更是不可能了。
“小货车!对,能开进去的,只能是载重几吨的小货车!”
“你初中数学不及格吧?几千吨危废垃圾啊,用几吨的小货车得拉上百趟还不止吧!”
“几年的运量累积,怎么不可能?车子载重量小,废渣体量大,那极有可能运输的距离不远啊!”
别看一群人吵吵鬧闹,灵感往往就在这里产生。一次专案会等于一次头脑风暴,各种信息过滤,各种思路汇集,渐渐地侦查方向明晰起来:第一、根据现场道路条件,结合已经查明确认的危废总量,可以排除大型车辆从外地运入的可能。第二、根据专业公司的鉴定报告,废渣里含有铬、铜、镍、汞、铅等十多种金属元素,经多方请教专家终于弄明白,这种危废品类繁多的垃圾,不可能来自一个单一企业,只有电镀工业园区才能产生。
查!市内有哪些电镀工业园?
这一查查出了三家,分别位于主城的南岸区、九龙坡区、沙坪坝区。南岸区这家名叫龙腾电镀有限责任公司,原地址距离案发现场只有大约一公里!说是“原”地址,是因为龙腾电镀公司已于2016年注销,设备、场地拆得一干二净,财务报表也一张都没有了。
高度怀疑,但证据在哪里?在没有掌握“钢鞭”证据之前,任何接触都有可能打草惊蛇。于是,先悄悄搜集外围证据。
一个企业既然存在过,经营过,哪能不留下一点儿痕迹?但凡进行工业生产就必定要用水,而且用水量应当与生产量成正比。专案组马上联系自来水厂要调取相关资料,谁知水厂管事的一听要调取多年前的资料,连连摇头说:“找不到了,这么久了哪还有哦!”民警各种软磨硬泡,人家怎么都嫌麻烦,就一句“找不到了”来应付。
一方百般推脱,一方志在必得,于是就上演了一出让人匪夷所思的桥段:办案民警想方设法四处“托关系”、“拿言语”,水厂最后抹不过情面,才不情愿地同意帮忙找资料。
“你们看吧,就是这些!”被带进档案室一看,民警们彻底蒙圈:原来这资料是论箱的。只见满满几大箱纸质水票上面落满灰尘,连蜘蛛都赶来扎堆安家织网了。“哎哟,民警同志,那几年哪里用电脑哦?你们需要就签个字,拿回去慢慢翻嘛。”水厂的人笑眯眯的,说话不急不慢。
“好吧。”专案民警懒得多话,几个人吭哧吭哧,闷头将那些大箱子全都抬了回去。这时,集体的合力得以充分发挥:几大箱“宝贝”分到一堆人手里,每人负责一摞,好家伙,一页一页密密麻麻,手写字体龙飞凤舞,有些字迹已经洇染模糊。就这样大家分头一条一条地查看,足足翻查了四天才全部翻完。汇总全部水票记载的用水量后,按照每吨水约产生千分之三危废垃圾的算式倒推,计算结果是:龙腾电镀公司每月约产生危废垃圾二百吨,一年合计就是两千余吨,一共生产经营了五年,正常情况下产生危废垃圾上万吨。
接下来,再追查这些危废垃圾去了哪里,如何处置的。
前面介绍过,按照国家规定,危废垃圾必须由正规的专业机构进行处置。重庆的专业处置机构在位于渝西南的江津区。专案民警驱车一个多小时赶去江津找到那家机构,这一次相当顺利地查到了龙腾电镀公司从2010年到2015年间的危废处置数据:六百九十一吨。
五年,一共产生废渣上万吨,仅仅处置了六百九十一吨,这不就是为了应付环保部门检查搞的“意思意思”吗?那么,中间巨大的额差去了哪里?
虽然嫌疑对象慢慢浮出水面,但在掌握确凿证据之前,一切怀疑仍然只能是怀疑。公司撤了,报表销毁了,目击证人没有了,剩下的只有一条路:找到具体操作人,即运输倾倒危废垃圾的人!
但,还能找到吗?
罗翔心里没底,蔡飞心里也没底,但谁都不愿意放弃。不,是没想过放弃。在不分昼夜的忙碌中,不知不觉寒冬远走,阳春路过,炎夏正当时。此时,专案组每天进进出出又有了新发现:处理危废垃圾必定产生污水,按照规定,严禁污水直接排入长江,必须由污水处理厂先将危废物质沉淀、分离,之后才能进行下一步处理。龙腾电镀公司专门负责这块工作的,是一个叫王伯康的老头儿。
费尽周折辗转查到了王伯康的住址,龚崑等人满头大汗找上门去。去的路上,几个民警的心情是激动甚至雀跃的——只要敲开那扇门,证据就找到了,真相就大白了!然而,现实再一次给了他们迎头暴击:证据没有等他们。王伯康已于2020年冬天患病死了。
几个人都愣住了,千辛万苦大海捞针“捞”出的又一条线索,断了。回去路上气氛异常沉闷,车上几个人没有说一句话,他们感觉信心与力气都快要耗尽了。每个人心头都萦绕着一个不愿也不敢说出来的问题:我们失去的,会是最后一个机会吗?
听了专案民警的汇报,罗翔和蔡飞也沉默了。这几个月,专案组全体超负荷运转,每个人的心情都像坐过山车忽上忽下。明明是高度怀疑但就是找不到证据,硬着头皮一步一步艰难推进,几次都依稀看见了一线曙光,谁知又被一棒打回了原形。
罗翔办公室里,只有他和蔡飞。
蔡飞埋头抽烟,没有说话。节能灯的白光下,他的眼睛下面明显有一圈黑。
沉默半晌,罗翔开口了:“我想过了,就算还剩千分之一的希望也不放弃。”
蔡飞抬头,布满红丝的眼里既有不甘也有迷茫。
对于自己的搭档,罗翔是永远信任的,尽管两人私下聊天时,罗翔不时会调侃蔡飞:“格局,格局,我说你格局就不能再大点儿?就知道盯着你手头那一亩三分地!”但调侃归调侃,其实罗翔非常清楚蔡飞:敬业、踏实、积极,就是热爱办案,一门心思想办好案。蔡飞待人性子温和但工作雷厉风行,堪称强大的执行力让罗翔总是忍不住伸出大拇指。而罗翔则善于把控局势、上下协调,二人搭档堪称黄金CP。对此罗翔十分得意:“要不然怎么叫优势互补呢?”
此时,罗翔微笑地看着自己的搭档:“坚持下去,大胆工作。我是支部书记,我对我的决定负责,有问题我来扛着!”
其实,罗翔心里远非表面那般云淡风轻:案情云遮雾罩,案侦山重水复,时而峰回路转,时而陷入困境。目前他们必须面对两个可能的结果:一是想尽一切办法,最终找不到对方的犯罪证据,案子不了了之,嫌疑人逍遥法外。二是即便掌握了确凿证据,但其犯罪行为已过法律追诉期,案子最终也无法移送起诉,所有人的努力尽皆付诸东流。
是的,可能付诸东流的,不是罗翔一个人的努力,也不是那几个人的努力,而是所有参战人的努力。首先,为了最大限度争取上级支持,罗翔主动汇报,得到了分局主要领导和市局环保总队的高度重视和大力支持,要求有关警种不惜代价全力配合。第二,为了集中所有资源和力量打赢这场攻坚战,食药环支队的所有人,包括十三个民警、四个辅警全部调动参战。大家夜以继日连轴运转,顾不上好好吃饭睡觉,顾不上家里妻儿老小,就是冲着一个目标:办穿这个案子,抓住所有嫌疑人!上有各级领导的殷殷厚望,下有一班兄弟的玩命付出,如果最终不能将嫌疑人绳之以法,怎么对得起大家的辛苦努力?
罗翔感觉自己已经到了背水一战的地步。
蔡飞懂罗翔。他摁灭烟头,咧嘴笑了笑:“哎,说话不要恁个悲壮好不好?放心,大家都是一个集体,进退必须在一起。”
再次听取专案组汇报后,根据对现有证据和情报信息的分析研判,市局环保总队和分局领导大胆同意了专案组的决定:收网!将危废垃圾的倾倒者倒逼出来!
此时,日历已经翻到了2023年的年初。
面對专案民警,原龙腾电镀公司的老板赵军福一脸无辜:“啥?乱倒危废垃圾?我从来不管具体业务的,厂子早就全权委托厂长毛伟东在经营管理,我怎么知道他怎么处理垃圾的?”
这边蔡飞正带人四处寻找毛伟东,那边专案组获悉线索:毛伟东在四川被警方扣下了。原来,毛伟东在广安因酒后驾驶机动车辆被当地公安治安拘留了。
一听毛伟东拘留时间快满了,蔡飞跟打了鸡血似的,立即请缨带着雷朦等人赶往几百公里之外的广安。
话说毛伟东心里一直在骂。酒桌子上都说新年鸿运大吉大利,吉利个屁啊!都他妈是些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塑料朋友!2023年一开年,老子就霉起冬瓜灰——前脚刚跨出广安警方的拘留所,后脚又被等在门口的重庆警察给带上了警车。“警官哎,我不就是个酒驾嘛,多大个事啊?难道你们还要把我带回重庆再关几天?”
听说是为了前些年乱倒危废垃圾的事,毛伟东一张大饼脸顿时有点儿五官错位:“我啥子都不知道,我只是叫公司的王伯康去处理垃圾,他具体怎么处理的我一概不知道啊!”
蔡飞也不急不躁,他擅长聊天的本事又派上了用场。一路上,他坐在毛伟东旁边,递烟、递水,跟他东拉西扯谈天说地,聊着聊着毛伟东的戒心有了松动,他甚至聊起了这些年自己“闯荡江湖”的故事。“哎,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哟!”这句“鸡汤文”从五大三粗的毛伟东嘴里说出来,让人怎么听都觉得矫情。蔡飞强忍住笑,耐心地听他一一道来。
当年,来自浙江的赵军福在重庆做摩托车配件生意做得不错,毛伟东就在他手下干销售。干了几年,毛伟东觉得翅膀硬了就想另立山头,赵军福也没为难他。毛伟东单干后,发现钱没那么好赚,仅仅两年,他的厂子做垮了还欠下一屁股债,老婆也带着年幼的女儿跟他离了婚。赵军福又接纳了落魄的毛伟东,还让他全权管理自己新开的龙腾电镀公司。
要说毛伟东一直对赵军福感恩戴德,但人毕竟都是自私的,他很害怕警方继续追查下去,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一路上,心情矛盾的他时而欲言又止,时而吞吞吐吐:“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参与了这件事,会不会被判刑?要判多久?要是‘进去了见不到女儿,那我这辈子还有啥意思?”
在找到毛伟东之前,蔡飞已经掌握了他的基本情况,知道他和自己年纪相仿,也有一个女儿,正在读初中。“老毛,都是成年人,事情既然已经做了,就得承担责任,这既是法律规定,也算江湖道义,对吧?况且你是长期做生意的人,应该懂得及时止损这个道理吧?积极配合警方,对你将来量刑是有好处的哦。”
“可是,老赵待我不薄……”
“你是把赵军福当成恩人,但你有没有想过,以他与你的交情,会平白无故重用你吗?再说你中间两年还甩开他自立门户呢,人家心里就没有一点儿芥蒂?后来他让你全权处理公司业务,到底是真的完全信任你,还是为了便于案发后推卸责任?”
毛伟东脸色一变,显然被点到了痛处。一路无话,直到车快驶入重庆地界的时候,毛伟东犹豫着开口了:“倒危废垃圾这事,我事先请示过赵军福……”
蔡飞心头一喜,表面不动声色。
“赵军福确实没具体参与处理,但他是同意我这么处理的,也知道我是吩咐王伯康具体操作的。”
“你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请示他的?当时有没有人在场?有哪些人在场?”蔡飞问得很详细,包括当时的场景还原,毛伟东也一五一十做了回答,同时还吐露了一条重要线索:王伯康死了,但他弟弟,也就是龙腾公司看大门的王仲文也参与了危废处理。
也许是终于卸下心理包袱,行程的后半段,毛伟东一下子从“哑巴”变成了话痨,甚至将那些年他和厂里会计如何合伙每月虚报几万元然后私分的秘密都告诉了蔡飞。
身材瘦小的王仲文长得有几分像他哥哥王伯康,但脑子远没有他哥哥好使,都进了讯问室了,面对罗翔和其他民警,王仲文一张寡骨脸还堆满傻笑,好像没觉得自己干过啥坏事:“倒垃圾啊,是有这个事,让我想想,哦,是我雇了两个小货车司机去倒的,就是一次只能装四五吨的那种自卸小货车嘛,那条路大货车开不进去……司机叫啥名字啊?呃,这个记不起了,我就叫他们乔崽儿、曹崽儿。”
“张三李四,你不说名字我们怎么找?”
“不是我不说,罗警官你晓得噻,这种事情都是临时请人来做,一手钱一手货,事情过了又没得联系嘛,就忘了他们叫啥了噻……”
罗翔懒得跟他磨牙,把手里的矿泉水瓶往桌子上“啪”地一蹾,把王仲文吓了个哆嗦。“继续问!”罗翔给民警交代了一句就起身出去了。
阴着脸回到办公室,罗翔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大重庆三千多万人口,姓乔姓曹能开小货的男人有多少?这茫茫人海,如何去找连真名都不知道的“曹崽儿”、“乔崽儿”?不喜欢抽烟的罗翔此时突然很想抽烟。他拉开抽屉乱翻一阵,翻出前两天蔡飞忘在这里的半盒烟,连续抽了几支之后,罗翔眼睛一亮,想起了副支队长吴伟。
虽已夜深,但罗翔知道,吴伟肯定在。艰难时刻、攻坚时刻,支队班子的几个人都会一直待在单位。吴伟从刑侦支队调来食药环支队时间不长,以前在刑侦支队时主要从事反诈工作,对于各类警情的分析研判很有一套。果然,吴伟还没休息。明白了罗翔的意图后,吴伟马上登录各个执法办案系统,首先从数十万条“110”警情中梳理出案发时段涉及案发现场附近乱倒垃圾的报警记录,再过滤筛选出涉及五吨以内小货车的相关资料,紧接着登录交巡警执法系统梳理出大约八万条关联信息……大数据飞快地进出、比对、碰撞——一个名叫曹文兵的渣车司机进入了视线!
龚崑拿着从系统里调出的曹文兵的照片给王仲文辨认。王仲文眯着小眼睛瞧了半晌,把照片还给龚崑说:“呃,不大像曹崽儿……”
“再仔细看看。”
“再看看……确实不大像……”
龚崑原地石化。难道线索又要中断?
那是一张多年前的照片。距离录入系统时间已过去多年,真人相貌很可能大变。专案组穷追猛打不放弃任何一线希望,决定让王仲文当面辨认,于是就找了個由头通知曹文兵来队上。曹文兵不知是计,大摇大摆走进来,一见王仲文便扯着公鸭嗓子打哈哈:“耶,王大哥,好多年不见哇,你还在那家公司守门?你老人家啷个今天也来这里啊?”王仲文一看,知道装不下去了,一张老脸秒变苦瓜。
审到后半夜,江湖“老司机”曹文兵终于招供了。这天是周五,算算大家已经连续鏖战整整十天,人困马乏,但眼下情形的确无法休息,因为接着就要抓“乔崽儿”乔本松,人带回来肯定马上要连夜突审。
次日中午,蔡飞带着雷朦等人在高新区科园四路乔本松开的包子铺里将乔本松带走。
从被带上车到返回队上,乔本松一直眼皮发沉哈欠连天,好几次居然打起了呼噜。问急了,乔本松有气无力地说,天天卖夜包子,从晚上九点卖到第二天中午,下午睡几个小时,到晚上七八点又要买菜做包子,一天累死个人啊。
“先莫睡哟,你去龙腾电镀公司拉过货没有?”
“呃,拉过。”乔本松的眼皮耷拉着,脑袋又开始一点一点。
“莫睡!具体时间、地点?谁让你去拉的?”
乔本松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警官你做个好事嘛,让我睡个整瞌睡,睡醒了我啥子都讲……”说完身子顺势就往一边歪了下去。
看这样子,马上做笔录是不现实了。蔡飞只好先让民警带乔本松去睡觉,为防止发生意外,蔡飞再三吩咐专人二十四小时盯着他。“真有福气!你想睡就能睡,我熬了两晚我还想睡呢……”两个专案民警暗暗撇了下嘴,然后一个对另一个说:“哥你先睡一会儿,我抽根烟,盯着他。”
次日一早,两个民警对蔡飞说:“这个人真没装,确实欠瞌睡,一晚上睡得连身都没翻一个,估计天上砸坨钞票下来都砸不醒他!”
在干掉三碗稀饭、三个鸡蛋、五个馒头,外加抽完三支烟后,乔本松果然“耿直”地交代了王仲文找到他和曹文兵开着小货车,将大量危废垃圾分次偷运到案发现场地块倒掉的前后经过。乔本松的交代和曹文兵一致,连关键细节都能互相印证。
整个食药环支队沸腾了。一浪接一浪的欢呼声简直能掀翻屋顶。
蔡飞笑着大声吐槽说,自己这么有气质这么在意发型的人,为了这个案子头发都被“磨”掉了一半。吴伟马上承诺说:“明天送你一瓶生姜洗发水,最贵的!”龚崑笑容满面拿着一盒好烟到处串门,逢人就强行递上一支,连不抽烟的内勤女民警也不例外。张杰、雷朦、管龙几个在走廊上窜来窜去,只要见人,不管男女老少都上去击掌三下,雷朦甚至还熊抱了一个分局其他部门来办事的老民警,把人家弄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各位莫激动,少安毋躁!明天还有关键一环:指认现场哟!”罗翔此时语调沉稳,脸上也看不出更多表情,其实他心里也开满了花儿。
第二天是个星期六,一大早,罗翔接到分局通知,只好随分局分管领导去区里开会。
这边由蔡飞负责带队,押着曹文兵、乔本松去实地指认现场。民警们分成两组,蔡飞这一组押着乔本松,龚崑这一组押着曹文兵。
为保证现场指认的客观性、真实性,由乔本松、曹文兵前头带路,几个民警紧随其后。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十年,地块经历风吹雨打、四季更替,加上地质测评、土壤修复等人为活动,地表形态已然发生不少变化。走着走着,曹文兵和乔本松都迷糊了,记不清当时到底把废渣倒在哪里了。
蔡飞和龚崑一合计,决定先将两个嫌疑人带到高处去辨认方向。两组专案民警分头带着乔、曹二人,一路拨开乱枝野草往高处爬。为保证证据的真实性和取证的连贯性,每组安排专人同步录音录像。
那个荒坡不高但脚下没路,一番披荆斩棘手脚并用才终于爬了上去。放眼远眺,天蓝云白,江上烟波浩渺,只是一看不远处那些惨被污染的土地,如同大地肚腹上一道道伤口,令人触目惊心。未来的日子,这里要费多少人工花多少钱用多少时间和力气才能实现生态恢复?蔡飞愤愤地盯着乔本松:“你们这是在作孽,是在禍害子孙后代,知道不?”
乔本松垂头丧气地低下脑袋,似乎在极力回忆什么。一会儿他又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终于指了指东南方向:“我想起来了,是拉到那边倒的,还有那边……”
于是,民警又带着他们下坡,前往他们辨认出的地方。这一走就走了一个多小时,乔本松累得直喘。“看得见,走不到”,重庆的地形地貌就是这么魔幻。在外地问路,人家会说出个东南西北;但重庆人会告诉你“往左走”、“往右拐”、“从上面巷子钻进去”、“从下面负二层梭出来”……车库能修在屋顶、轻轨敢直接穿楼的重庆,就是重庆土著出门迷路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此时,两组人马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要么走着走着发现走到了一个堡坎上边下不去了,要么走到一半看到前面隔着一方堰塘,于是只好再绕上一大圈过去。一直走到快中午,终于走到了两个嫌疑人指认的地方。
乔本松直接一屁股坐到地上不走了:“不行了,脚杆都要走断了!你们这些警察一天吃的啥子哟,精神恁个好?”
蔡飞扫他一眼:“你今早上吃的啥子?”
“鸡蛋、包子、稀饭呀。”
“那不是一样的嘛!你吃的啥子我们就吃的啥子,又没亏待你。”蔡飞心头暗笑。罗翔也好自己也罢,一直长期坚持跑步或器械训练。没一副好身板,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赢,那还当什么警察搞什么案子?
乔本松坐了一会儿,气也喘匀净了,忽然一拍脑袋叫起来:“哎哎,想起来了,我开着车就从前面这个小鱼塘的左边绕过去的,还有旁边这窝矮竹子,我伸头出去看路,还差点儿遭竹丫挂到眼睛!”
一上午,罗翔人坐在会场里,心头一直惦记着蔡飞他们那边。
快中午一点了,会议还在继续。心神不定中,罗翔的手机忽然发出“呜呜”的振动声。他急忙偷瞄了一眼,是龚崑打来的。他本能地想接听,犹豫一下还是掐了电话。过了十来秒,手机又短促地振动了一下,罗翔又瞄了一眼,是龚崑发来的短信,只有两个字:破了。
罗翔心中一阵狂喜,忍不住将手指关节“啪啪”掰得脆响。端坐于不远处的局领导有些诧异地扫了罗翔一眼,只见罗翔一脸灿烂地比了个“OK”的手势。领导一看也绷不住地笑了。两个警察的脸上,露出了只有对方才能读懂的笑容。
2023年2月26日,这一天,是食药环支队所有民警、辅警都记忆犹新的一天。
2023年3月,经报请南岸区人民检察院批准,南岸区公安分局以涉嫌污染环境罪,对赵军福、毛伟东、王仲文、曹文兵、乔本松等一应嫌疑人执行逮捕。这起危险废物体量、社会危害、侦办难度在全国都属罕见的污染环境案,终于被这群锲而不舍的食药环警察圆满地画上了句号。
整整一年,数度调整侦查方向,数次身陷绝境。那些不分昼夜不分寒暑的日子,那些流过的汗水还有强忍的泪水,那些黑暗中看不到光亮的蜗行甚至是踌躇……至此,此案以上百份询问笔录、讯问笔录、勘查记录、辨认记录、现场指认记录,被装订在一摞摞厚厚的牛皮纸案卷里,也被永远浓缩在一个群体的光荣记忆中。
案子已经办结两年多了,每当巡逻至长江边,看大江东流,听江声隐隐,蔡飞总会想起那些因为他们的及时营救而重获新生的长江鲟。它们奋力跃入水中的样子,历历在目。
如果鱼儿也拥有人类的情感,那一刻,它们一定是喜极而泣的吧!它们如此迫不及待地回家。
是的,回家。长江是华夏子孙生衍发展的摇篮,也是珍稀动物长江鲟唯一的家园。让人骄傲的是,这些在地球上已生活了一亿五千万年的珍稀鱼类,只生存于我国的长江流域。然而,让人忧虑的是,由于环境污染、野蛮捕捞等种种原因,长江鲟的数量已经非常稀少,很多老百姓甚至不知道这种“古董”鱼类的存在,包括两年前的蔡飞……
从2020年开始,为深入贯彻落实习近平法治思想、生态文明思想,以公安力量助力国家生态文明建设,公安部在全国范围内部署开展了两项重要的专项行动:一是为期三年的依法严厉打击涉野生动物犯罪专项行动,对涉野生动物犯罪,危害珍贵、濒危野生动物,非法狩猎、非法捕捞等犯罪发起强大攻势。二是公安部与农业农村部联合组织开展为期三年的打击长江流域非法捕捞专项整治行动,对非法捕捞等各类危害水生生物资源的违法犯罪行为予以严厉打击,确保长江“十年禁渔”国策真正落到实处,为长江经济带高质量发展提供坚强保障。
作为长江上游经济带中心地区的重庆市,一直高度重视生态环境保护与修复,为此,市公安局专门成立了打击长江流域非法捕捞行动专班,部署全市公安机关强力推进打击整治工作。在市公安局环保总队的统一指挥下,南岸区公安分局联合区渔政、市场监管等部门成立了打击长江流域非法捕捞治理专班,多部门联合开展专项执法,对非法捕捞行为予以严厉打击。
专项行动拉开了序幕,依法打击整治防范、日常沿江巡逻盘查……作为分局具体牵头部门的食药环支队工作量更大了。那段时间里,蔡飞经常带着民辅警在南岸沿江岸线开展巡逻,一个来回就是好几个小时。由于非法捕捞行为往往发生在夜间和偏僻地带,为做到“猫鼠同步”,他们夜间蹲守巡查便成为常态。
2021年隆冬的一天,凌晨一点多,蔡飞正带着雷朦等几个民辅警在长江边沿岸巡逻时,电话突然响了。群众张毅举报,在南岸区哑巴洞江边有人正在进行非法捕捞。蔡飞几人立即驱车赶去。
待他们赶到哑巴洞江边时,已是凌晨两点多。放眼望去,江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张毅在电话里说,偷渔的人在公路下面的码头方向。蔡飞这一段时间对沿线环境已经非常熟悉,知道码头守夜人养着一条看门的大狗。如果长驱直入,夜深人静中惊扰了大狗,那就前功尽弃了。于是,他们关掉车灯,将车停在公路上,打开手电照明,从坡上绕大圈下到江边。
此时正是一天中气温最低的时候,寒风凛冽如根根尖刺,刺得人脸皮生疼、手脚麻木。举报人张毅已经等候在江边。虽然蔡飞没见过张毅,但对于他的情况早有所闻:张毅是全国性公益组织反电鱼联盟重庆分站的一位负责人,常年致力于公益环保事业,是个非常有正义感的人。那晚,他在发现江上有人偷渔后便拨打了报警电话。“那条船现在划到远处去了,我们待他返回就能逮住他!”
风刮得江边芦苇沙沙响,五个人搓着手呵着气埋伏在草丛中,不时眺望着远处灰蒙蒙的江面。
夜色深沉,整个城市都坠入了梦乡,江岸沿线那些光彩夺目的灯盏、灯带大多已阖上睡眼,余下稀稀拉拉的几盏还亮着,影影绰绰间勾勒出高楼的轮廓。
重庆是一座典型的因山而生、因水而兴的城市:从清朝初的长江上游商品集散地,到1891年开埠后的商业繁华,再到抗战时期重工业城市地位的确立,古老的长江赐予这座世界上最大的内陆山水城市非凡的发展机遇,也让这里的人们不但拥有山的坚韧和稳健,还拥有水的豪迈与灵动。
长江干流在重庆境内奔腾近七百公里,赋予这里异常丰富的水资源,其中三峡库区涵养着全国35%的淡水量。千百年来,长江深度滋养、塑造着这座城,这座城的人也渐渐懂得了爱护、珍惜上天的慷慨馈赠,懂得了“人不负山河,山河方不负人”的自然涵养之道。然而,在人与自然的相处中,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爱护自然、尊重自然,破坏、伤害依然不断发生。
此时,蔡飞与张毅等人埋伏的这段水域就位于长江主航道上,百米之外的江对面就是渝中半岛。哑巴洞所临的长江河道相当宽阔,两岸的中间离南岸近百米处有个江心岛。“有动静!快看!”大家随着张毅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在江心岛与哑巴洞之间,一豆微光明灭于远处江面,时而亮起,少顷熄灭,过一阵又亮起,迅即又熄灭。那光在暗夜中闪闪烁烁如萤火,又像鬼火。
“有光无声,估计是有人划着橡皮艇在偷渔。这光一定是头灯发出的光亮。亮起就是在查看网里渔获,熄掉就是在继续拉网。”熟谙偷渔者操作规律的张毅耐心对大家解释说。又在寒风中蹲守了大约四十分钟后,一只橡皮艇走走停停朝这边划来,几个人就等着它靠岸上前进行检查了。
警方为截获的长江鲟量身长、体重
然而,橡皮艇并未靠岸,而是划到距离岸边七八米远的一艘清理江上垃圾的清漂船旁边停了下来。窸窸窣窣一阵响,一个黑影提着一只口袋,跳下橡皮艇上了清漂船,一阵轻微的水响传来,过了几分钟,黑影又下了清漂船跳上了橡皮艇。
没有水上交通工具的蔡飞五个人,只能眼睁睁地望着橡皮艇越划越远,最终彻底消失于江面迷雾中……
次日一早,蔡飞打电话将当晚发现的情况告诉了南岸区农委渔政执法大队的苏队长。“那艘清漂船上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苏队长也感觉蹊跷,但渔政部门也没有工作船。蔡飞又马上联系了长江航运公安局重庆分局的民警,随后他们一起乘着长航的巡逻艇赶到哑巴洞,找到了那艘有些破旧的清漂船。这时,热心的张毅也闻讯赶到了。
上船后,拧开被铁丝拴着的船舱,舱里一群活鱼惊得“哗哗”乱跳。一数,十二条。这些鱼的外形很独特:每条体长三四十厘米,体色背部深、腹部浅,流线形的身体上长着五条坚硬的骨板,游动起来有种说不出的优雅。
有人惊呼:“这不是国家濒危珍稀动物长江鲟吗?!”
接到苏队长的电话,蔡飞立即赶往哑巴洞。与此同时,西南大学渔业资源环境研究中心主任姚维志教授也在接到警方电话后,火急火燎地从几十公里外的北碚区赶来。姚教授从事鱼类研究与保护多年,曾经应市政府邀请牵头起草《关于重庆市长江流域重点水域实行全面禁捕的通告》。姚教授上船一看就“啊”了一声:除一条西伯利亚鲟、两条杂鲟之外,其余九条正是长江鲟!这位资深渔业专家痛心疾首:“政府从2020年起就明令禁渔了!是誰非要将它们赶尽杀绝啊!”
长江鲟,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长江流域独有的珍稀野生动物,在地球上已生活超过一亿五千万年了,素有“水中大熊猫”之称。近年来,由于过度捕捞、非法捕捞以及环境污染、宏观生态格局改变等因素影响,白鲟已经灭绝,野生长江鲟的数量也非常有限。尽管渔业与环保部门极力加以保护,但长江里已经很难看见长江鲟,半人工培育的鱼种也是稀有的了。
“长江鲟对维护长江生态系统意义非凡,保护它们就是保护我们的母亲河,保护人类赖以生存的家园啊!这些偷渔者就是在犯罪!”姚教授十分愤慨。珍稀保护动物长江鲟即便对于生活在长江边的一般人来讲也非常陌生,包括食药环支队的民警们也不例外。从未见过长江鲟,甚至都没听说过长江鲟的蔡飞,第一次知道了自然界有这样一种珍贵的鱼类,也第一次知道了它们对于生态系统的重要意义。他专注地一边听姚教授仔细讲解,一边目不转睛地看他戴上手套,小心地给鱼量身长、体重,记录数据,检查有无外伤,消毒,拍照……还好,经初步检查,未发现九条长江鲟体表存在外伤,整体活性度也较高。然而,长江鲟很娇贵,离开自然水体就容易死亡,必须立即放生。
留存资料后,在现场所有人的注视下,姚教授不让其他人经手,自己用戴着手套的双手轻轻捧起它们:“戴手套是为了保护鱼体上的黏膜,它们很娇嫩,这么短一点儿,都还是幼鱼呢……”他将它们逐条放入水中,那宠溺的眼神,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回家啦,快回家吧……”
长江鲟摆动着流线形的身躯,迫不及待地消失在滚滚江水中……
在姚教授捧起长江鲟,让它们跃入江中的一瞬间,蔡飞的心头泛起阵阵暖意,又涌起一股强烈的忧愤。
当天,由南岸区公安分局与长航公安分局联合组成的“2·6”非法猎捕珍贵濒危野生动物案专案组成立。
寻找非法捕捞者,从查找清漂船的主人开始。船主老吴是当地一家有名的鱼庄老板,当年做野生河鱼生意赚得盆满钵满。从2020年政府下达禁渔令后,老吴经营转向,清漂船也失去了用场。“这船我好久都没管它了,平时托给搞清漂的赵老头儿帮忙照看,涨水的时候收一下锚,免得船被风刮跑了。”
赵老头儿在案发时段恰好回四川老家去了,这就直接排除了他的嫌疑。“当然不是我干的,我怕是有一个多月没上那条船了哦!一条破船,老板都不上心,我也懒得多管。”
紧接着,围绕橡皮艇展开摸排。橡皮艇即使没充气体积也不小,若没有车辆载运的话,人力搬动会相当吃力。因此,从充气到运输到下水,想完全避人耳目不大可能。于是,渝中区、南岸区的沿江地带,可能见过橡皮艇的人员,村民、小摊贩、民宿主、摄影发烧友,包括大量钓友均被细细过滤,一周后,一个叫吴刚的“80后”男子进入了警方的侦查视线。
吴刚,本市人,无固定职业,这些年日子过得一地鸡毛,结婚、离婚,再结婚、再离婚,做生意也屡屡失败,做什么亏什么,到后来身强体壮的他干脆干起了捕鱼营生,收入倒也过得去。市政府十年禁渔规定出台后,人家都转行干别的了,可他还是偷偷摸摸打鱼贩卖,多次因非法捕捞被长航分局治安处罚,即便如此,依然有大量证据证明他并没有收手。
一个月后,抓捕行动由蔡飞组织并带队实施。事前,他照例做了细致安排:“由物管公司的人敲开房门,我和长航分局的老赵先进去控制吴刚的双手。雷朦,你随后冲进去控制吴刚的双脚。注意,吴刚以前当过兵,身体十分壮实,如果他反抗拒捕,你就果断动用警械。”
3月初的一个上午,吴刚在家中被蔡飞等人摁在客厅沙发上。完全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的吴刚赤裸上身,粗壮的臂膀上刺着青龙白虎。专案民警从他家搜出两张分别长一百多米的拦河网,目测长度足以直接拉通长江两岸。紧接着在他家阳台上发现了一只砖砌的大水池,与鱼馆里养鱼的池子一模一样,只是这会儿池子里没有鱼。
吴刚的银行流水显示,这两年,他单笔从三百元、七百元到千元以上的进账有多笔。专案民警循着收款记录倒查了三十多人,发现对方多是他捕捞野生鱼的买家。
“警官,我哪有野生鱼啊,这些都是从三亚湾水产市场买来的鱼,再冒充野生鱼转卖给他们的!”吴刚一口气说出了一串水产铺子的名字,民警立即去三亚湾市场逐家核实,水产老板们一看吴刚的照片纷纷摇头,表示没见过这个人。
通过对吴刚的审查,又扩线出了蒋二、刘桥、张建、唐平几个人。当年,吴刚在蒋二经营的修车行做汽车保养,二人就此混熟了,随后他们又与同来做车辆保养的刘、张、唐成了朋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五个三观相近的狐朋狗友,无事就扎堆聚餐喝酒打麻将谈女人。
蒋二、刘桥、张建、唐平几个都招了,唯独吴刚矢口否认捕捞过长江鲟,连捕捞贩卖普通野生鱼他都不认账。吴刚的“硬核”让负责讯问的蔡飞感到有些讶异——他坐姿板正纹丝不动,全程无颓疲之相,明明烟瘾大,但绝不开口讨烟抽;如果蔡飞不问他,他哪怕嗓子渴得冒烟也不主动讨水喝。问及他的履历、与那几个人的关系,他都会爽快地作答,而一旦涉及“捕鱼”、“江边”、“船”、“哑巴洞”之类的敏感词,他就立即装聋作哑陷入沉默,或者顾左右而言他。
直到专案民警向吴刚出示了从张建手机里提取的几段视频,吴刚才显示出情绪的波动。这几段视频记录了这群人为满足口腹之欲杀害一条长江鲟的全过程。其中一段视频上,有一只待宰的活鸡,一个摊开的袋子装着活鱼,一条长江鲟在塑料盆里无助地扭动挣扎。另一段视频也是同一个场景,长江鲟被一只大手粗暴地倒提起来,伴着这几个人洋洋得意的画外音:“嚯,洋气!这盆鱼怕是要万把块钱哟!”
可怜长着坚硬骨板的尊贵长江鲟,终究没能躲过厄运,成了一群饕餮之徒的下酒硬菜。
“啥子长江鲟?我哪知道。他们杀鱼时我去外面买啤酒了。”尽管吴刚仍然矢口否认,但几个同伙的供词直接“啪啪”打了他的脸。
2020年1月19日,几个人又准备聚餐喝酒,刘桥问吴刚:“最近有啥好鱼吃?”
吴刚反问他:“我拿给你吃,你敢不敢吃?”
刘桥说:“有啥不敢吃?”
吴刚便叫上刘桥和他女友开车去江边,他让女子等在岸上,他和劉桥划着橡皮艇上了清漂船,从舱里抓出之前抓了养在里面的一条长江鲟和一条普通野鱼。之后,他与刘、蒋、张、唐将鱼拿去刘桥一个朋友在郊区开的农家乐,由刘桥动手杀鱼,一群人在一旁围观助威。心怀鬼胎的吴刚还提醒众人说:“这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吃了就吃了,千万莫去外面显摆,更莫要发视频哈!”
后来,经西南大学专业鉴定认定,那条被他们吃掉的长江鲟生态价值高达75万元。渔业专家愤慨地说:“就是这些人的野蛮行为,直接造成了国家保护野生鱼类生态功能的永久性损害。”
2021年7月17日,公安部“长江禁渔行动领导小组办公室”发来贺电:该案的成功侦破,是公安机关打击长江流域非法捕捞犯罪专项行动的重大战果,有效震慑了非法捕捞团伙的嚣张气焰,集中彰显了公安机关以“零容忍”态度坚决打击非法捕捞犯罪的信心决心。希望你们再接再厉,认真总结经验战法,始终保持严打高压态势,不断提升水域治安管控的能力和水平,为长江保护和长江经济带高质量发展做出新的贡献。
2021年12月8日,人民法院依法做出一审判决,以危害珍贵、濒危野生动物罪,非法捕捞水产品罪,数罪并罚,判处吴刚有期徒刑两年七个月,并处罚金人民币18万元。2022年4月27日,二审人民法院维持一审判决结果。本案中犯危害珍贵、濒危野生动物罪的同伙刘桥、蒋二等人也分别获刑并处罚金。
犯罪者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但这起案子让蔡飞陷入长久的思索。他开始特别关注长江鲟,恶补了许多相关知识,以至于一看图片或视频就能判断出是长江鲟还是别的鲟鱼。长江鲟纤长的流线体型、身上分布的金色斑块,让它看上去如同优雅的小精灵。“真感觉它是有灵性的。怎么会有人忍心伤害它?”一想起那条惨被吃掉的长江鲟,蔡飞心里就莫名自责。如果他们早些发现并抓住吴刚这群人,也许那条鱼就能活下来吧?
听姚教授说,长江鲟的繁殖能力本来就很弱,它们受自然环境变化的影响很大,再加上一些不法捕捞者的野蛮伤害,如今野生长江鲟已经很难见到,上次放生那九条,是他们在实验室里辛苦培育并放养到江里的鱼苗。“白鲟已经灭绝了,再不保护好长江鲟,今后怕是真的见不到它们了……”
姚教授沉重的话语总在蔡飞耳边回响,而警方维护长江生态环境、保护珍稀鱼种的行动一直处于进行时。
2023年3月24日,南岸警方又接到群众举报:有人在广阳岛附近河段非法捕捞。食药环支队民警迅即出警,通过现场巡逻、蹲守、布控,在3月25日凌晨将两名犯罪嫌疑人抓获,现场查获长江鲟五条。经及时对接农业农村部门,五条长江鲟被放归长江,嫌疑人也被警方采取强制措施。
这次的案子是雷朦等民警侦办的。民警缴获的多层刺网长达一百多米,这种捕鱼工具一旦入水,无论大鱼小鱼都难以躲过,对于鱼类资源的破坏是毁灭性的。通过支队民警发来的视频,看到那几条摇着尾巴幸运地回到江流中的长江鲟,在外出差的蔡飞心头百感交集。那几条鱼中有一条很特别,它昂着头摇着尾,在水面上游了好远好远都不愿下沉,仿佛是在向解救它的人们表达着谢意。
“真是有灵气的小精灵呵!”蔡飞既想看见长江鲟又怕看见它们——看见,说明它们依然存在于自然界,好好地活在长江里;但他不希望以“解救”的方式邂逅它们,更不希望它们受到任何伤害,甚至是被杀害。作为长江生态环境的守护者,蔡飞多么希望长江鲟能一直快乐地生活在它们的家园里。那也是人类的家园、人与生灵共同的家园啊!
蔡飞多次向渔政部门建议加大宣传力度,让更多的老百姓知晓并加入到长江生态环境保护行列中来。每年,食药环支队的民警都会参加由政府职能部门组织的增殖放流专项行动,大家将一些胭脂鱼、江团等鱼苗放入江里,以期努力增加长江流域鱼种的多样性。“再不好好保护,以后我们的长江里就只剩下草鱼、鲫鱼、鲤鱼、白鲢这些食物链底端的‘家鱼了!”
无论打击非法捕捞还是保护珍稀鱼类,工作都在户外,多数情况下环境艰苦、地形复杂,有时还会面临危险。一天夜里,蔡飞等人在江边拘捕几个非法捕捞的嫌疑人,其中一个貌似老实地站着,等蔡飞走近时,他突然抱着蔡飞狠命一摔,二人直接栽进了江里。好在蔡飞懂水性很快游上了岸,嫌疑人也被救了起来,两人只是被河底淤泥臭烘烘糊了一身。还有一次,大家深夜在江边设伏侦查,由于天黑看不清脚下,一个辅警一脚踩空跌下斜坡摔伤了。好在如今食药环支队装备有了显著改善,比如配备了无人机,主要用于白天搞空中侦察,还配备了热成像仪,夜间工作时安全多了,也方便多了。
更令人欣慰的是,这些年通过政府职能部门的大力宣传,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懂得了保护生态环境的重要性,懂得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之道。自2020年“十年禁渔计划”开始实施,长江里的鱼类数量在逐渐增加,品种质量也在提升,但生态恢复依然任重道远,保护长江生态环境的任务依然艰巨。
通过长江鲟案件,蔡飞对生态环境保护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他自己也成了环保“义务宣传员”。关于长江鲟的独特与珍稀,关于保护长江鲟的紧迫性,关于生态环境修复的重要性,他不但给支队民警讲,也给朋友们讲,还给妻子和女儿小宝讲。
读高三的小宝听得入了迷,马上兴致勃勃上网搜索,然后惊呼起来:“哎呀,这个鱼我看见超市里有卖呀,得赶紧阻止他们呀!”
她一脸紧张的样子逗得蔡飞哈哈大笑:“小宝,你说的那个不是长江鲟,是杂鲟,是可以吃的。”
小宝如释重负,随后又若有所思:“老爸,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你的工作太有意义了!”
蔡飞心头一热。这还是当年那个大声吵吵着说“我讨厌你的工作”的萌丫头吗?小宝变了。刚满十八岁的女孩儿,不但出落得亭亭玉立,也开始有了对于世界的思考与判断。对于小宝娘儿俩尤其是小宝,蔡飞内心充满感激与愧疚。尽管蔡飞是个爱家且细心的男人,有时间总会宅家陪伴家人,连煮个茶都不忘加点儿水果,因为小宝喜欢,因为一家人可以一起分享。可是他的职业身份摆在那里,一线办案部门加班、出差是家常便饭,尤其像他这种“狂热型”的办案民警,只要一上案子,别说朝九晚五正常下班回家了,就是吃饭睡觉什么的都不能保证,家事就只好厚着脸皮请家人担待了。
记得小宝很小的时候,有一年春节将至,蔡飞掐指一算,哈哈,今年我轮休,辛苦一年也该陪陪老婆孩子了,赶紧安排一次举家出游吧!一家人兴冲冲策划好出游线路,购了机票、订了酒店、打包了行李,啥都安排妥了。然而,正如无数警察家庭都可能反复上演的桥段:就在一家人欢声笑语坐车去机场的路上,蔡飞的手机响了。他一接听,脸色凝重起来。
“单位召唤?”妻子轻声问。
蔡飞愧疚地点点头:“又有案子了,单位通知结束休假,马上返回……”
妻子早已习惯了丈夫的“出尔反尔”,从事教育工作的她知书达理,总是给予丈夫无条件支持,但年幼的小宝哪里能理解?她当场委屈得大哭起来:“为啥呀?好不容易陪我出去玩一趟,为啥又说话不算话!爸爸我讨厌你的工作!”
蔡飞只好对女儿好言抚慰各种承诺,心里却酸楚得不行。这样的事情太多了,随着女儿长大,她似乎渐渐习惯了。只是有一次,她半开玩笑地说:“等我以后长大了要考政法大学,不过我要当检察官,你们公安太辛苦太不自由了!”
以前小宝还小,蔡飞很少提及自己的工作,他不想过多地给年幼的女儿讲社会的阴暗与复杂,他觉得那不是一个小姑娘的心灵能理解和承受的。如今,小丫头已成大姑娘,健康又阳光,也有了思辨力和判断力,是时候让她了解一些事情了。蔡飞慢慢开始给她讲自己的工作,讲他与队友们都在忙些什么,讲他们忙活着辛苦着的意义……小宝听得入神,清澈的大眼里闪着光,像星星一样。
2023年1月10日,在中国人民警察节来临之际,在由中共重庆市委宣传部、市委政法委、市文明办、市公安局联合主办的“2022年重庆市最美渝警楷模”推选活动中,蔡飞等来自不同单位的十名民警经过全市公安机关层层推选,最终荣获“最美渝警楷模”称号。
喜讯传来,整个南岸区公安分局都为蔡飞感到自豪,食药环支队从罗翔到民警到辅警更是欢声一片,连家属们都跟着兴奋得不得了:“飞哥当上‘最美渝警楷模是给咱食药环警察长脸了,发朋友圈,马上发朋友圈!”听说柯巍要去重庆电视台“最美渝警楷模”发布会现场,他太太一再叮嘱他:“记得多给‘飞哥拍照留念啊!”
当然,最激动和自豪的还是蔡飞的家人。蔡飞年逾七旬的母亲在深感欣慰的同时也不忘叮嘱儿子:“小飞,随时注意安全,在妈妈心里,你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妻子和小宝为他竖起大拇指,小宝还特意建了微信群“super老爸”,将大家庭里的孩子們都拉进来,一群小粉丝早早守在电视机前,糕点饮料摆满一桌子,就等节目开始了。
当屏幕上头戴大檐帽、身着笔挺警服的蔡飞神采奕奕地走上台时,小粉丝们爆发出热烈的欢呼与掌声。明明激动得不得了的小宝偏要装作不屑地撇撇嘴:“啧啧,看我老爸那表情多僵硬,说话多紧张!当警察当久了是不是都不会笑了?”
的确,面对聚光灯和摄像机,面对台下战友和观众热切的目光和掌声,蔡飞难免有些许紧张,但他内心里更多的是感激,是激动,是自豪,是愈发强烈的一种责任感。
此时,蔡飞仿佛看见了全体支队的战友们同样激动与自豪的目光,看见了那些一起奋斗的日日夜夜。他知道,自己是代表着南岸区食药环支队全体民警站在这里,代表着全市所有食药环民警站在这里的。他们拥有着与他同样的光荣与使命。
不负山河不负卿,为了绿水青山,为了人民群众的餐桌安全、用药安全,食药环民警永远在路上。
(文中犯罪嫌疑人均为化名,照片由作者提供)
选题策划/杨桂峰
责任编辑/张璟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