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军
坐在拘留所木地板上,玉簪不断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今儿也邪了门了,打一早开始,似乎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儿。莫非,半道撞了啥?
事情要从五天前说起——
老人羸弱的身体塌陷在扶手椅里。“妈,您是不是还觉着迷昏?”玉簪半蹲,手搭扶着母亲的膝盖不安地询问。老人抬了下浮肿的眼皮,旋即又合上。
药液在一次性输液泵的塑料小壶内露珠般生成,又露珠般滴落,悬着的药液袋渐渐瘪了下去。输液已然到了第七天头上。“要不,咱还是住院吧?”“不住!”老人紧着接口。玉簪抿了抿翘着白皮的嘴唇,目光踅向别处。二十三,糖瓜粘,渔阳县医院输液观察室依旧人满为患,疾痛并不会因为春节和北京冬奥这些人间大事的来临而踟蹰自己的脚步。
此前看急诊时,医生就说这病得住院,老人当时断然拒绝。玉簪知道,母亲无非是心疼钱。医生又说,不住也行,那就每天来医院打点滴,至少一周。玉簪就踅出去,给家家福超市生鲜组组长莉姐打电话,问能否调换几个晚班。这事说妥,她又打给哥哥。电话里传来砂轮锯咬噬钢管发出的欻啦欻啦的声音,哥哥的嗓门盖过不绝于耳的噪音:“知道啦——我知道啦——你就受累吧!”
那段时间,玉簪白天跑完医院,然后再赶到超市上晚班,直至晚上十点钟,萨克斯曲《回家》准时在上下两层的家家福超市悠扬地响起。玉簪最喜欢这支曲子了,倒不是她有多少文艺细胞,而是这支曲子是超市设定的下班铃声。
玉簪将母亲托付给邻座的一位病人家属,对人家千恩万谢后,离开母亲去找医生。医生调出了老人的病历。七年前,老人因双侧椎动脉狭窄,在北京天坛医院放了两个支架。现在CT片显示:左侧椎动脉已经完全闭塞,右侧椎动脉再度狭窄?报告上打着问号。医生说:“小脑供血不足,所以病人走路不稳、眩晕、呕吐。”说完,新开了一张增强CT检查单,向她推荐了神内介入科的马主任。
转眼过了五天,也就到了年根。顾不上什么年不年的了,腊月二十八这天,玉簪紧紧挽着母亲,像一个母亲紧紧挽着自己的孩子,二人赶到了县医院。上午八点,别的诊室开始叫号,唯独神内介入科门诊不见动静。玉簪透过镶在专家诊室门上的竖条玻璃,看到一个体格魁梧的医生正低头看着手机。这时,一个下巴上兜着口罩的小个子男人将诊室门推开一条缝儿钻了进去。旋即出来,向玉簪身后使劲儿招手。一个五十多岁、身穿蓝色抓绒上衣的男人,和一个高颧骨的女人贼一样钻进了诊室。
原来是个加塞的。臭不要脸!玉簪心里顿生怨气,紧随其身后推开半掩的门,插话道:“大夫,我们才是一号。”医生哦了一声,很快楼道内响起了她母亲的名字。
玉簪搀着母亲进来时,加塞的还没走,医生的语气已经透出了不耐烦。按说,他们是他的关系,他对待自己的关系应该客气些。可能这个医生忒有本事吧,玉簪觉得,有本事的人对待别人都不耐烦。终于轮到了她们,加塞的转由坐在一旁的医生助理接待,那个实习女生推了下眼镜,开始向他们介绍一款比电子血压计大不了多少的保健仪器。玉簪照顾母亲在医生对面坐好,自己欠身坐了侧座,这才与大名鼎鼎的马主任打了照面。
“哪儿不好?”医生接过CT片和检查报告单。玉簪有些紧张,极力调动自己的表达能力,没等她说完,医生已经将拿在手里的片子和报告单放了下来。
“呛吗?”他问。
“嗯?”玉簪没听明白。
“呛。”石佛般的老母亲开了腔。
玉簪忙补充:“呛,呛,吃饭呛,喝水也呛。”
“你们找我,想干什么呢?”
“您看,那根要堵上的血管能不能再放个支架?”她事先打听过,支架里面再放个支架,血管就撑开了。
医生又拿起片子看了眼:“做不了了。”
玉簪还等着他做进一步解释,却没了声音。玉簪又掏出一张光盘,小心地放在医生面前。
“这是上次做支架手术时,天坛医院给病人刻的资料,您再给好好看看……”她恳求。
马主任将光盘扔还给她:“这个用不着。”
玉簪又从装CT片的大塑料袋里掏出母亲常吃的三样药:阿司匹林、瑞舒伐他汀、倍他乐克,在桌上一字排开:“您瞧,这些药吃得对不对?”
醫生的目光一瞟而过:“愿意吃就吃吧,吃吧,吃吧。”那敷衍的语气给人的感觉就是:母亲已经时日不多,吃药已属多余。她的心忽悠往下一沉。
“真没法儿了吗,大夫?”
马主任的不耐烦又浮现出来:“我跟你说,吃药、放支架,做任何治疗对她来说都已经没有效果了。”
“往后……”玉簪忐忑地看了眼母亲,“往后发展,会到哪一步呢?”
“不好说,这不好说,”他右手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等血管一塌陷——也就完了。只是注意,别呛死!”玉簪的心往下又沉了一层。她们转身出门,玉簪将母亲安顿在走廊座椅上,越咂摸医生的话越觉得不对味儿,就返了回去。
“大夫,您是不是还有啥话跟我们家属……”在“说”与“交代”两个字词之间,玉簪选择了“说”,她觉得那个词不吉利。
医生翻眼看了她一眼:“没了,都跟你说了。只是注意,别呛死!”
“别呛死——啥意思?”一股无名火在玉簪体内蹿腾,她说话的声气粗了起来。
“别呛死就是别呛死,还啥意思?”医生以更粗粝的语气回击了她的冒犯。
那个脸盘子比一般人大一圈儿的实习女生此时停止了向病人喋喋不休地介绍和演示,茫然推了一下眼镜,连同那两个加塞的吓得怔怔地望向这边。
“你说话咋这不受听?”不仅说话不受听,玉簪还怨他怎么能当着病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他完全可以让病人先出去,再将病人的病情向家属交底。
他简单粗暴地说出那句难听的话时,玉簪紧张地盯着母亲。一顶驼色软檐帽压着母亲眉,平稳翕动的口罩几乎糊严了她的脸。虽然看不见母亲的表情,可老太太明白着呢。她们抱着希望而来,可是这个不靠谱的医生没给她们一点儿希望。
“你会不会说话?嗯?会不会说人话!”玉簪一把拉下口罩,露出一张愤怒的脸。她跟这个知名权威拼了。
恐怕此卿从未遭受过如此无礼的质询,他脸色铁青,刺啦一声向后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口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医生是人,不是神;医生治病,不治命!你让我治命……”他鼻子里哼哼冷笑了两声……
过后,玉簪在拘留所一次次回忆当时的情景,却怎么也记不起自己在盛怒之下是如何抓住钢木椅的椅背,如何拎举到齐胸的高度,如何在医生惊恐的眼神中向他丢去……
一个戴着“两道拐”警衔的警察冷笑一声,摸出一个小巧的优盘掷在桌上。另一个“一杠一星”警察看着优盘:“其实,你不交代也没啥,那间诊室有监控录像,它可以证明一切。”
那天,当这两个警察夹着玉簪从凌乱的诊室出来时,木然发呆的老母亲脸色变得苍白如纸,手捂着胸口从座椅上缓缓滑落……。
县广电中心编辑室。审看完样片,县公安局领导转向在座的县委政法委的领导:“王书记,是不是让大家都说说?”
“对,大家都提提意见。”
这起案件被定性为寻衅滋事,定义为“医闹”。审片的阵容不凡。这档法治类专题节目由县委政法委牵头,由公检法司政法单位联合供稿,县广电中心负责编辑、播出。一般的选题,审到广电中心主管副主任这一层,只有重要选题才会有这种“三堂会审”。此事发生在疫情期间,受伤的又是为疫情做出重大牺牲奉献的医护人员,仅“医闹”就够她喝一壶的了,再扯上这些有的没的,此人罪莫大焉!想必领导重视,大抵因此。大家都避猫鼠一般不言语,冷了会儿场,局领导不再等:“大家都不说,我就先抛砖引玉……”
这期节目也是他向公安局通讯员乌铭直接交办的。干宣传这么长时间,乌铭遇到领导直接交办的事情并不多见。一段时间“医闹”频发,社会关注度飙高。局领导交代任务时义愤填鹰,带着少有的失态。
乌铭和搭档跑办案单位了解案情,拉采访提纲,之后给广电中心专题部主任叶子打电话汇报选题。叶子乍一听不敢相信:“啥?啥?把医院给砸了?还是个女的?太邪乎了吧!做,做,这个选题一定要做!”又说,“到医院采访你找王薇配合,我先给你过个话儿。”
玉簪被行政拘留十五天。节目的采编工作要在十天之内完成,过期就掉了热度,乌铭带着搭档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个节目抢了出来。报审的样片用画外音、对目击者的采访和诊室监控录像还原了事发经过;医院保卫科、一名医院副院长和随机采访的三名就诊患者对“医闹”问题进行了评论;最后,主持人对案件综合点评。
局领导的意见是:“为啥不让她说话?让她说话,向当事医生和院方公开道歉!”
“是呀,道了歉,节目才有力度嘛!”政法委领导说着,看向广电中心主任,主任看向副主任,副主任看向叶子,叶子点头说“是的”。一干人又将目光落到乌铭身上。乌铭心里犯难,他打量那姑娘不是一般的死性,可是谁敢对领导的指示打驳回呢。
乌铭不得不带着搭档返工。
见玉簪第二面时,未曾开言,玉簪就颤声问道:“我让你们打听的事儿咋样了?我妈,她到底咋样了?”
“哦,听说她老人家在医院输了点儿液后,就回家了……”乌铭不敢看这个姑娘的眼睛。
作为女儿,玉簪洞悉母亲的心思:只要儿女在身边,就是死,她也不会害怕。可是——唉!此时的玉簪油煎肺腑,火燎肝肠,她为自己的鲁莽后悔不迭。
乌铭的眼神像做贼,因为他说的是实情,也不是实情——他了解到,事发当时老人情绪波动,当即引发大面积脑梗。玉簪的哥嫂闻讯赶来,要求住院治疗。此次发病凶险,医生根据病情向家属交代:“住院行,不过也就是挨日子的事儿,你们家属还是要早有准备。”母亲气若游丝,儿子俯耳谛听,听得却是“家……走……”二字。母亲的话顿时打下这汉子两串泪来:“好!妈,咱们——家走!家走!”原来,老人以前跟儿女唠叨过,万万不能死在外头。
老人躺在屋炕上,用眼在人堆里找,哥嫂背身抹泪,他们知道母亲在找谁……
第一次采访,乌铭就对玉簪的家庭情况做了了解。
玉簪十岁那年,因为安全繩脱落,做架子工的父亲从十二层楼高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那年,她哥哥十二岁。别人都劝她母亲趁年轻再走一步,但母亲生怕孩子受委屈,这么多年,就一个人苦巴苦曳坚挺了过来。
乌铭记得,玉簪说到此处时突然大哭,好大一会儿情绪才平复下来。
“听那大夫的意思,我妈没得救了。是,我不过一个超市理货员,我哥哥就一臭水暖工,我们是没钱。但是,只要能治,砸锅卖铁也给我妈治!”玉簪眼神异常坚毅,“这些年,我妈为我们操劳,还没享过一天福呢!你说,我们打小没爸,要是再没妈了,这日子还有啥奔头?你说,还有啥奔头……”她眼望墙角,哆嗦着嘴唇,两道亮汪汪的泪线贴着鼻梁小溪般淌下,“他也是个人,他也有爹妈,他们大夫的血管和他们爹妈的血管也不是钢浇铁铸的;事怕调个个儿,我要是跟他说——‘让你妈别呛死!他心里头好受?”
尽管玉簪将采访搞成了一场控诉,但这些话听得乌铭频频点头。
玉簪因此丢了眼下的工作无疑,但她更担心的是,自此会有了前科。以后找工作,哪家单位会要一个有前科的人?小焦要是知道自己被拘留了,还会和自己交往下去吗?小焦是玉簪离婚后正在交往的第三个男友——之前的都没成——将自己装扮得奥特曼一般,永远在路上的一个外卖小哥。玉簪还担心以后结婚生子,孩子也会受影响。这一点,乌铭向她解释:“被行政拘留会留下违法记录,但不是犯罪记录,不属于前科。”玉簪将信将疑,直到乌铭给她看百度搜索,她才略微安下心来。
“怎么样?说说吧!”这次乌铭开门见山。
“说啥?你还让我说啥?”
“咋说也不该动手呀。你违法了,知道吗?”
“当时气儿顶着。你问我为啥动手,我也不知道我为啥动手。”
“既然知错,咱姿态低点儿,跟人家医生、医院道个歉,好吧?”
搭档压低右手,暗中给了乌铭一个OK的手势,摄像机已经开机。
“道歉?我要是违法你们就拘我,这不是已经拘了吗?要道歉,他先给我道;他给我道了,我再给他道。给他道歉?你们这是逮住蛤蟆还要攥出尿!”
“呃……”
玉簪脖子横梗,有意不瞧这两个警察,不瞧他们架在自己面前的摄像机,也无视杵到自己嘴边、带有台标的话筒,她觉得自己正在遭受着一场侮辱。医生无疑应该得到尊敬,但是那个男人让她恶心,就像清晨误吸了一口二手烟般的恶心。
僵持了一会儿,搭档沉不住气,无奈关机。她的此种态度乌铭早已有所预料。
第一次去医院采访时,他让王薇联系了当事医生马主任,可是一见到这位名医,乌铭就打消了采访他的念头。马主任五十多岁,却是一副与年龄不相符的“潮男”打扮——打着发蜡的头发向后背着,内勾款男士发箍将头发分成绺儿,亮着幅员辽阔的一面额头,仿佛《聪明的一休》里的新佑卫门走下了荧屏。
那天,乌铭二人拎着三脚架、背着打屁股的摄像包从门诊楼下来时已是日西时分。路过医院警务室,见警务室门楣电子屏上滚动着一条标语:严厉打击“医闹”,坚决维护医疗秩序。想必这条标语不是没有来由。
车上,搭档问他:“医生说的那个‘呛,到底啥意思?”
乌铭摸出手机,稍后对着手机念道:“脑梗呛咳原因通常有真性球麻痹或假性球麻痹等……”
“啥啥啥?”搭档皱着眉头打断了他,“你还甭说,这些专业术语要跟那姑娘解释是有点儿费劲。”
“那也别直给啊!”乌铭收了手机,“尤其当着病人面,还死死死的,当医生的也没个忌讳!”
想起那个武士形象,搭档扑哧一下乐了:“新佑卫门?甭说,还真挺像,这个新佑卫门……也欠。”
乌铭将椅子往前拉了拉,又做了一番玉簪的工作,依旧做不通。看来,这位医生给她伤得不轻。
玉簪一離开询问室,搭档就议论起来:“叫我说,要将这姑娘说明白,不容易!”乌铭承认。但是,必须让她开口!这倒不是领导交办的任务能不能完成的问题,僵下去,对她没有任何好处——她还不知道母亲在家挨日子呢。
二人重整旗鼓。稍后,玉簪再次被提到询问室。
“玉簪,你想不想早点儿出去?”乌铭突然发问。
搭档的眼睛不由地从摄像机的监视器移开,吃惊地望向乌铭。
玉簪愣了。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也没想过还有这种可能。
“你可能还不知道,你的母亲……”乌铭心一横,将她母亲的情况说了出来。
玉簪感觉四周墙壁都颤动起来:“啊!啊!啊!”母亲生命垂危,可是她,这副毫不顶用的臭皮囊却被囚在这里。她叉开十指,死命揪着自己的头发大叫,又撸开袖子,狠狠咬着自己手腕。猛然间,她停止了疯狂的举动,醒悟过来,似乎明白了这个警察的意思。
“我说!我说!你们给我录,快给我录!咋说?咋说?你们告诉我,我咋说?说呀,说呀,告诉我,我应该咋说?你们让我咋说,我就咋说!快呀!开机了吗?你摁没摁开关?”她声壮如牛,迫切地乞求,急切地呼唤……渐渐地,出口之音变得艰涩幽咽,气若游丝。
态度没了问题。可是,情绪极不稳定的玉簪怎么也参与不进来。她一口又一口咽着唾沫,一次又一次舔舐着干巴的嘴唇,出口的每个字、每个词都疙疙瘩瘩。她觉出了自己的不可救药,在二人失望的眼神下央求:“再来一遍吧,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再说一遍!这次肯定能说好,肯定,肯定能说好!”可是,再次开机时,她的舌头依旧打着结。搭档无奈地看了眼乌铭,玉簪心中惴惴,望向那个坐在旁边不动声色的警察:“我真废物,真没用!这几句话都说不好,真废物!”她急得呜呜哭泣起来。
谁承想,猛然间她做出了一个超乎寻常的动作——离开了座椅,朝着摄像机镜头跪下一条腿,接着又并上另一条腿,叉开两手手指杵住地,仰脸对着摄像机。她八成给了自己一个暗示,将它想象成那个她无意中得罪的人:“行了吧?这样总归可以吧?”接着,她郑重其事地说道,“是我的不是,我的不是……”她眼睛盯着摄像机幽蓝发黑的瞳孔,“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我向您认错……”
乌铭彻底傻掉了。他屁股底下的座椅嘎吱嘎吱响了两下,搭档不失时机将镜头推成特写,一张泪洗的脸充满了画面,因变焦过大,画面微微颤动着。一股热流冲击上来,一下打湿了乌铭的眼圈,他知道这个姑娘这一跪是为谁。玉簪最后眼泪汪汪地央求:“求你们让我出去,让我看我妈最后一眼!求你们啦!求求你们!”搭档已经关了机器,这些赘语用不到节目里去的。
乌铭说:“我们尽力!会尽力的!”玉簪心里一暖,升腾起一股希望。
给局领导放玉簪跪地道歉那一段录像时,憋在乌铭脑子里的想法一冒一冒就要跳将出来。稍后,他就为自己这个幼稚的想法感到了可笑。
局领导看完,只是微微颔了一下首,那动作稀疏寡淡,就像卧在他眼眶上柳蚕般的两道棕黄色眉毛,似有似无。乌铭看他神情冷冷,心中诧异。又想,喜怒不形于色,此公可能已经将此功锤炼到家了。
犹豫再三,乌铭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这姑娘确实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也真诚进行了道歉。您看,能不能提前放她几天?”
“哦?”局领导抬眼望向他,“有人托你?”
“那倒不是,想必您还不知,她妈因为此事突发脑梗,很重……可能就这几天了……”乌铭从来没有因为什么事求过领导,因此嘴唇黏滞,说得期期艾艾,“一个姑娘家家的……”
局领导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遥望着局促的乌铭。“没人托你,你管她干啥?”又说,“你翻翻法条,看看行政拘留是怎么规定的。”这话犹如一道漫不过去的堤坝,将乌铭汹涌的心潮牢牢挡在堤内。面对这道堤坝,他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何等幼稚可笑。可是,常跑拘留所,有些事瞒不过他,有的人拘留日期过半,因为“特殊情况”就出去了。至于什么“特殊情况”,他倒是从未深究过。他们是如何办到的呢?
乌铭兀自在说,却见局领导在他说话时只管遥望着他,之后,又抹耷着眼,一声儿不言语。在他们二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一两秒钟,或许有三四秒钟,也就是说话打个磕绊的空儿,乌铭却感觉这段无声的时间无比漫长。又有人敲门。春节这日子口儿,领导门前正是车马簇簇的时候,乌铭识趣地站了起来。
广电中心门前,乌铭刚从车里钻出来就撞见了王薇。两个人一上一下,隔着三步台阶。乌铭仰头道谢,这次采访,王薇给了他很大帮助。王薇驻足,笑靥如花:“那事儿还没忙完?”又说,“这活儿,你们得好好伺候!”
“此话怎讲?”
“你不知道啊?”
“我不知道哇。”
“你真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
“算了——你不知道就算了。”
“哎哎,你这个人!怎么就算了,没有你这样的,话说一半,想憋死谁?以后需要公安局配合的事儿,你别找我!”
王薇这才逐级而下,压低的声音带着神秘:“我告诉你,听说——听说啊,挨打的那个马主任是你们局领导的小舅子。不知道有影儿没影儿?”乌铭一愣,嘴里不自觉地吐出了一个脏字,扭身向刚熄火的车子噔噔走去。
“哎,你不去找叶子姐呀?”王薇手往上指,“我刚从她那儿出来,她在等你呢。”乌铭并不搭腔,三步两步赶到车前,一只手搭着车门踌躇。临了,扭身钻进驾驶室。王薇见那车子心事重重地上了路。
天阴欲雪,冷气袭人。
年后,如期释放的玉簪走在回家的路上,湿润的空气让她感到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春天气息。
春节刚过,年味儿呢?能感受到的年味儿只剩贴在各家门上的春联、福字了。以前的年味儿浓得像一杯酽茶,现在的年味儿寡淡得像一杯刚倒满就凉下去的白开水。这点儿抢眼的红色,如同一挂鞭炮炸响后的满地碎屑,成为盛大春节仅存在早春时光里的余韵。
进村后,她扯严了口罩。玉簪脚步匆匆,不敢抬头,她的目光触到什么都会受伤,比路上的流浪狗还胆怯。
她想,此时自己要能变成个隐身人该有多好。一不小心,自己成了“程某某”。看来,人这一辈子没有什么是确定的。受过拘留的玉簪觉得不仅丢了自个儿的脸,还丢了全村的脸。人一丢脸,就矮下三分。开始时,她觉得乡邻的目光针一样扎在自己身上;后来发现,自己的感觉是错的。村里人一如既往的热情,朝她说:“过年好啊,玉簪!”“玉簪,过年好!”玉簪跟他们每个人都是正月里第一次见面,是自己小心眼儿错怪了乡邻!她不好意思地一一回应。
难道,他们不知道自己的事吗?不知道自己这些日子干什么去了吗?她想,他们应该知道。因为就在前天晚上,她在拘留所里看到了那期电视节目。作为一项法治教育,这档节目每期拘留所都要组织在押人员观看。
不过,也难怪啊——玉簪自己都没认出电視里的自己。因为,画面多是从侧面或背面给的镜头,要不就是局部特写。比如,她穿的“渔拘64号”橘红色号衣;比如,戴在手腕上晃来晃去的手铐。唯一的一个正面镜头,是自己受审的画面,在戴着口罩的脸上打着闪闪跳跳的碎格子。小格子在她脸上连成了片,说话的时候,她的头向左动,小格子也向左动;她的头向右动,小格子也向右动。有那么一阵,跳动的小格子都糊住了她的肩头。
她姓程,程玉簪。播音员却张冠李戴,从头到尾叫她“程木木”。后来,她才明白,播音员略带渔阳口音的普通话说的是“程某某”。难道一个人一违法,连名字都有了罪过,都不允许使用了吗?
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像被人掐着嗓子,那绝不是她的声音。这种奇怪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这个肇事者在旁观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里面有一个因为传销屡遭监禁的“老炮儿”,这位大姐久闯江湖见多识广,她说:“那打在脸上的小格子叫马赛克,采访的声音叫同期声,那个女的说话的声音是经过技术处理的。人家这样做,是为了保护咱的隐私。”
如此看来,也许乡邻们真的不知道自己的事。
当时“老炮儿”撇着嘴:“这姐们儿行!真鲁!”直到不经意瞟见玉簪的号衣。“姐们儿!”她号唠一声跳到玉簪面前,一张姜黄脸探到了玉簪鼻子底下,“这主儿不会就是你吧?你因为啥事进来的?啥事来着?”
玉簪纳闷的是,为啥没见到自己向那个大夫和医院道歉的画面呢?他们不是拍了吗?那晚躺在铺位上,她又将看过的节目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确信里面没有她道歉的画面。没使上?不用,你们拍它干啥?
路过一个结着薄冰的水塘时,玉簪碰上了孙歪脖。这次,她主动招呼:“过年好啊!四叔。大年夕的,您也不歇两天?”孙歪脖乜斜着眼,与玉簪擦肩而过时,瞟着路旁一丛光秃秃的杨树窠子,口内支吾,玉簪听不清他在说啥,就在脸上堆起笑,看他摇摇晃晃踏上了笨重的自行车远去。怪呀,这些乡邻没一个人肯停下来与她攀谈。
远远地,她望见了坎上自家那处破败房屋的石墙,又看到了紧闭的院门。玉簪的心揪起来,她扯了口罩,眼睛抓着大门脚步疾走,继而搂起羽绒服奔跑起来……边跑,边腾出一只手扯开脖上的围巾,又将羽绒服拉链一拉到底。
玉簪泥偶般僵立在自家门前。
手里的围巾被她拧成了一股绳,惊恐一丝一丝爬上脸颊——老榆木木门上没贴门神,也没贴福字,只在门框上贴着一副绿春联:人间皆春色,吾门独素风。
她攥着围巾的手越抓越紧,这个与众不同的绿春联让她明白家里发生了什么。
“妈!妈呀——我的妈!您咋不等等我呀!”腿一软,玉簪一屁股坐在地上。随即,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玉簪苏醒过来。
醒过来的玉簪在地上闷坐了半晌,这才注意到,脚下的土地已经被火烧焦烧裂,地上残存着半个没烧透的纸钱、打碎的瓦盆碎块和已经变成炭灰的枕芯秕谷。从地皮泛起的灰烬味儿在院门前徘徊萦绕,窜进她的鼻腔。闭着门的小院内鸡扑棱着翅膀,绵羊咩咩叫着,有人从院子一头走向另一头,她听出,那是嫂子的脚步声。
玉簪手撑地面站立起来,拍掉手上的尘土,又扑打掉粘在身上的枯草棍,捡起地上的围巾。她瞅了一眼院内那棵高出门楼的枣树梢头,和树梢下那对让她伤心欲绝的绿春联,没有进门,而是折转身,往来时的路走去。走下了家门口那截长长的斜坡,走过了村街惨白的水泥路,又走上了通往县城的黑灰的柏油路。
这个阴霾的早晨,扑面而来的凉风中不知何时夹进了星星雪糁。
玉簪来到公安局传达室打问。小保安将玉簪打量了打量,问她要找的人是哪个部门的,叫啥。玉簪尴尬地连说了两个“不知道”。小保安又打量她一番,就低头继续玩手机。玉簪走离大门,坐在对面路牙子上干等。她盯着大门进进出出的车辆和人员,寻思:甭看进出的人多,又都戴着口罩,只要那个警察从里面出来,我就能认出他。因为,自打他说出那句话,玉簪就在他身上存了心。
被风裹挟的雪糁打在脸上带着一股冰凉坚硬的力道,麻痒,微痛。此时如果有面镜子,玉簪就会看到,自己脸上的两块苹果肌已经冻得微红发亮。她拱肩缩背,将羽绒服的连衣帽揪到头上,用围巾系住竖起的两撇毛领,又将两只袖口对在胸前,双手握在袖内。不经意间,触到右手腕,玉簪一咧嘴,倒吸一口气。那里残留着手铐咬出的两道淤青和自己咬下的两排牙印。她又抖了一下肩,将烟灰色羽绒服的前摆在两腿间夹紧。
一个又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有三五成拨的,也有独自一人的。三五成拨的说说笑笑,独自一人的步履匆匆。有那么一阵儿,忽地出来一群人。玉簪紧张地站立起来,用眼睛抓住这个,撒开;抓住那个,又撒开。人走光了,她也回过味儿来:这是散了一个会。
没人进出的时候,她就坐着想事儿。她从来没有这么集中时间想过什么事情。脑子里一会儿浮现出母亲的病容,一会儿又琢磨哥哥是如何安葬母亲的。如今不让土葬了,他给她买墓地了吗?一会儿又想母亲最后了是咋个样子:熬了几天几宿?受没受罪?给没给她留话儿?
她又诅咒起该死的新冠疫情——哪儿哪儿都去不了!原本想趁母亲还能动弹,等疫情好些的时候带她到秦皇岛看海鸥呢。可怜的母亲一辈子没出过远门,也从没见过真正的大海。一次,母女俩说闲话,母亲说:“才不想去秦皇岛呢,我想去张家口。”
玉簪问她:“去那儿干啥?齁冷的。”
母亲说:“冬奥会就要开了,咱看不了冬奥会,还看不成那些漂亮的场馆呀?”
玉簪说:“好,那咱就去张家口。”
想起这些憾事,她就怨恨起那个警察来。
自己咋这么倒霉,碰上的都是些什么人呐!不要以为姑奶奶是好欺负的!今儿个,她就要给这个警察一点儿颜色看看!无非再去蹲笆篱子,没啥新新的!玉簪呼地吸了一口痰,舌头一卷,呸在身后冬青树干的绿叶丛中。
过午,又有人举着伞陆续往里进,玉簪不错眼珠地又忙乱了一阵。忙过之后,她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叫。挨着公安局就有一家小吃店,招牌上寫着:手擀面、手工水饺、大馅包子。厨师将门口炉子上的笼屉揭开时,升腾的热气罩住了他的胳膊,他的脸,又罩住了他的半截身子。接着,烟气蔓延,吞没了在店前排队的顾客,那些人在氤氲的蒸汽中只露着不安分的半截腿。雪色和热气包裹的小吃店成了仙气袅袅的神仙洞府。
她收回目光,不敢离开半步,只怕错过那个警察。找到他,就想质问他一句:为啥骗人?她心中愤愤:骗子!警察里面也有骗子手!这个曾经给过她无限希望,又让她无比失望的人,让她心中滋生了强烈的怨恨。他要是说话算数,自己就能见到母亲了。这么想着,又觉得鼻腔一阵发酸。
玉簪命令自己不往小吃店那边瞧,眼睛听话了,鼻子却不听使唤。从更远的地方,一忽儿飘来麻辣烫的香味,一忽儿飘来过桥米线的味道,一忽儿又闻到了炒菜炝锅的爆香味。地上摊着一张围棋培训班的小广告,看着还算干净,她捡起来撕成条,又揉搓皱了,卷成卷儿,塞住两个鼻孔。她那肉透的蒜头鼻子就长出了那么一小截。
在她忙碌的时候,那个接待过她的小保安透着蒙了一层雾气的窗玻璃直往这边瞧。不一会儿,掀开棉门帘走了出来。乍一出来,小保安冷得跳了两跳。之后,冒雪走到她跟前,将浅蓝色的口罩摘下一边,挂在一只耳朵上,问她:“是不是来上访的?”玉簪抬脸,眼睫毛上挂着一层薄霜,两只单眼皮的眼睛快速眨巴着。她怯怯地望着小保安,对他笑了一下,她笑的时候鼻子一皱,鼻梁上聚出了几道水波纹。她摇头说:“不上访,我在等个人。”摇头的时候,插在左边鼻孔里的纸管脱落下来,落在脚边。她为自己的露怯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索性将另一个纸管也拔了,弃在地上。
小保安大概嫌她碍眼,请她离得远一点儿。玉簪起身,走一步回一次头,大概走出十多米远,就站下不动了。再走,几株塔形松柏就会遮掩住公安局的大门。玉簪眼神乞求着这个好似刚工作不久,还毛茸茸的小保安。小保安哈着手,瞅她两眼,缩着肩膀跑了回去。
玉簪守着公安局大门,冥想苦等了一个上午。这个上午,她望穿了双眼,也没看到那个警察。雪中的玉簪身上已经没有了一点儿热乎气,她将自己攒成了一个球,又蹲过了一个阴冷的下午。这个立春过后撒着雪粒的下午,因阴冷而变得异常漫长。
天光比往日更早地黯淡下来,传达室的保安换了班。一个岁数大些的保安接班后拿着水杯走出来,往松柏底下冬青丛里一下一下甩着茶根。甩到第三下的时候,他歪头看到了马路对过的女孩儿,那个女孩儿冰面上的寒鸦一般,似乎在那儿待了很久。保安大叔低头往回走的时候,像想着什么事情,进门放下水杯又走了出来。
最终,玉簪也没见到那个她想见到的警察。
玉簪带着满身碎雪随保安大叔进到屋来,保安大叔先在门后寻到一个开关盒,按了一下,室内顿时雪亮,骤亮的灯光将玉簪的眼睛刺成了两道缝。接着,吧嗒一声又按了一下。之后,拉开屋门抬头望天,亮起的街灯已将小城夜空映成了说黑不黑说亮不亮的生铁颜色。
保安大叔欠脚,从贴墙铁皮柜的柜顶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她:“甭等了,你找的那个警察不在这儿了。”屋里暖气打得很足,铝合金门窗的隔音效果也很好,可能在路边等的时间太久了,玉簪耳朵里依然响着车轮碾轧马路的沙沙声。
“啥?”玉簪捏着信封,她并非没有听清,只是想给自己一点儿反应时间,“您说啥?”她一把扯下羽绒服帽子,露出了一头散碎头发,帽子上的雪扑簌簌落了一地,溅湿了脚下一片花岗石地面。
保安大叔又重复了一遍。
玉簪摸不着头脑:“为啥?”
“他们的事情咱也搞不懂,”保安大叔瞧著她,“听说,把啥事给当官的办砸了。给发配啦——看山去了!”
玉簪手里摆弄着信封,见上面用油性笔写着自己的名字,她抖了抖,眼前蓦然出现一道“彩虹”——从信封里掉出来的是一张闪耀着霓彩的光盘。“看山?”这个词和这张炫目的光盘同样令她费解,“看山是啥意思?”
“下基层呗,狗背岭那边的山区派出所,跟河北兴隆搭界了,出门就是从山海关那边爬过来的长城,一眼望不到头。在这儿待久了,他们的规矩我晓得些,凡是这个时候的调动,都是过正月十五报到。这几天人家肯定不来了。这是他留给你的,说你也许会来——还真来咧!”屋里飘满了脚臭、汗臭和茉莉花茶裹在一起的味道,保安大叔放下抱在手里的茶杯,拍拍自己倚着的暖气管壁,向她招手。玉簪一笑,领了大叔的好意,却没有动窝。
玉簪离开时已是倾城雪落,浓厚的暮色和雪帷将渔阳县城紧紧包裹。出门的一瞬,她的眼睛蓦然被几盏大红灯笼撞击得生疼。头顶之上,宽大的水泥挑檐之下,悬挂着四盏大红灯笼。每盏灯笼大如栲栳,灯笼顶上覆盖一层白雪,底部黄色流苏迎风招展。一片火黄已将寒凉的雪夜洇透,迷蒙的夜色因此变得融融可亲。
她昂着头,微微张开嘴巴,这几盏不期而遇的灯笼点燃了她的眸子,眸子里的光亮像炉膛里的火苗灼灼烁烁。它们有点儿像——像什么呢?噢,“雪容融”!她倚着一根粗壮的水磨石门柱,对着那几抹弥散在夜幕中的红光痴呆入定。
出了半日神,玉簪戴好口罩,揣着装有光盘的信封离开公安局的大门,茫然不知何往。不知几时,雪粒成了雪花,在路灯里像细雨纷纷扬扬,路灯将步道上还没人踩过的薄雪镀成了一片橘黄。骑电动车的无一例外向外耷拉下双脚,脚底板擦着地面谨慎前行。一辆脏乎乎的道路作业车蹦着双闪,车头播洒出两扇水面,慢吞吞从她身边驶过。化了雪的马路越发黑沉。
她一路低垂着头,走在暮霭沉沉的街上,两个粘着泥垢的鞋尖交替晃在眼前。一个影子总是在她到达一盏路灯时,从脚跟处生出;然后,超过她,越走越长,越走越淡,在她到达下一盏路灯时,消失得不知去向;紧接着,下一个影子又从脚跟处生出来……玉簪木然迈动双脚,她的身影出现在一盏又一盏路灯昏黄的光晕之下,带着长长拖痕的脚印在她身后不断延长……
蠛蠓般的雪花在抵达大地的这段最后行程,暴露在路灯之下,它们在灯光里欢乐地狂舞。然后,飘然落足于汽车的顶棚,法梧的枝丫,绿化带内的黄杨、冬青和紫叶小檗的叶隙里。绵软的春雪刚刚及地就扑散开来,眼见着洇开化散。湿润又清冽的空气涤人肺腑,嘶嘶雪声听起来像暗夜低沉翻卷的波涛。这个燕山脚下蕞尔小城沉入迷蒙混沌的雪色中,安静得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哦,这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雪吗?
起风了。风摇着路旁法桐毛茸茸的雪枝微微颤动,一串又一串黑褐的干果被吹得歪斜了身子。玉簪仰脸,再次看到的不是四个,而是多得数不过来的“雪容融”。它们一路追过来似的,悬在自己头上橐橐作响。她的心随着它们瑟瑟颤动,觉得它们被风和日头抽干的身体充盈而明亮起来,随之,在自己脚下映出荧荧光亮。她一把扯下糊着自己整张脸的口罩,随手一扬,任其在夜空中飘飞。清冽馨香的雪花味道砸面而来,那一瞬间,眼泪夺目而出。
那个找不见的警察为啥留给自己一张光盘?这张光盘里会是啥?她想得头疼了也想不明白。虽然已经三十四岁了,但这个纷繁的世界总有让她不明白的事情。
她不会想到,母亲在生命里的最后一天突然来了精神;更不会想到,那个警察跟拍了母亲弥留在世的最后时光,用她母亲的音容笑貌抹掉了第二次在拘留所摄录的全部内容,将之镌刻在这张光盘里。
责任编辑/吴贺佳
插图/纪振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