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三十万

◎徐仁海

一

深秋的脚步，随了那渐渐透凉的北风，说到就到。在防城港市580 多千米的海岸线和更宽广的纵深陆地上，分布有超过6 000 公顷的滨海湿地、库塘、河流、湖泊湿地等，还有中国最大的连片城市红树林以及北仑河口国家级红树林保护区。防城港市良好的生态环境，与无数善良的爱鸟之心，为国际候鸟的迁徙打造了安全的通道、丰足的加油站、快乐的栖息地、舒适的繁殖地。

防城港市林业局森林资源保护管理科科长劳远华介绍：“据监测统计，近年来，每年途经防城港市迁徙的候鸟超过299 种，30 余万只，分别隶属于16 目50 科，包括了鹆鹬类及鸥类等60 多种鸟类，其中小青脚鹬、黄嘴白鹭、黑脸琵鹭、黑嘴鸥等为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鸟类，更有全球极危珍稀的鸟种勺嘴鹬。”

一千只，一万只，十万只候鸟集中在这片滩涂上，它们在这里停歇、繁殖……赫赫三十万！似欲遮天，似欲蔽日。如约而至，如期而归。南是家园，北是家园，与人类同处一个地球村。

我的目光，执着地漫步或行走，在候鸟的落脚处与候鸟和爱鸟护鸟人一次又一次，发生情深深意浓浓的情感碰撞。

二

防城港是一座生态之城，城在海中，海在城中。在港城西湾一隅，在江的入海口处，红树林蔓生，并顺着江口往里延伸。在江湾3.33 公顷左右的红树林里，栖息着两千多只鹭鸟和其他候鸟，年年初冬来，岁岁暮春去。

冬日的傍晚，夕阳的脚步极慢，磨磨蹭蹭的样子，一抹抹金色的光照逐渐散淡。我静静伫立在瞭望哨似的观鹭棚里，海风带着湿润的海腥味儿，索索地钻入怀里来。10 米开外的红树林下，光线似是遭人刻意扯成细碎，而后极随意地一抛，凌乱偏又带着诗意。再 30 米开外，红树林密如草丛的冠顶上，两三百只早归的鹭鸟或站或卧或蹲，以千姿百态的画意朗然入目。鹭鸟们有的酒足饭饱似地紧闭着黄边嘴儿，眼睑欲闭未闭，似睡非睡；有的翅膀扑闪着，悠悠然摇曳那爪下的枝条，荡着秋千；有的曲颈咕噜咕噜用喉咙哼着断断续续的歌子，安详地唱着晚歌……音色像极了腾格尔的低音，唦唦地带着让人麻酥酥的悠情；有的交颈相依，或脉脉含情相视，或喁喁情话；有的一副安详神态自顾自养神；有的凝了眼神，对着高高的云天；有的表情敦厚，盯住其他同族，眼神温柔……

远天，一抹红不红黄不黄的晚霞，于悄然间，正为夕阳的归途铺了张巨大的金色飞毯。面前的红树林中，鹭鸟越聚越多，在晚霞的映衬下如雪般炫目。渐渐变得浅灰的天色里，百鸟归巢的情景，更让人看着看着便产生情切切的归家意绪。

于是，我昂头望向低低的天空，三五成群、二三十只结队，细细小小的一团一团白棉絮似的鹭鸟从西湾的海天那边，朝红树林疾速飘来，渐渐地变大，倏忽现了身形，俄顷就有了展翅的仙姿，绰约飞临头顶。归心似箭的鹭鸟们却没有急于降落红树林上，而是执意地伸张翅膀一圈再一圈，三圈盘旋后，才稳稳当当地落在红树林上。顷刻，枝条上、冠顶上便一阵骚动，一群又一群的鹭鸟，经早出晚归一天的劳累觅食，终于又回到栖息地。享受一个晚上的安静与祥和。

随着夕照的慢慢散淡，红树林的绿，跟着也就变成深灰。而那两千多只成年或未成年的鹭鸟，疏疏密密，皆如白棉花团一般，和谐地构成一幅家园的安宁祥和图。扑棱声和鸣啭声就渐渐弱了、隐约了。

妩媚的、婀娜的、仙姿绰约的、富态的、趴着的、单腿独立的、用长嘴梳理羽翼的、大鹭鸟低头与小鹭鸟亲昵的、交颈亲密的，皆随渐浓的夜色隐约。这时的我，真真恨不得轻手轻脚靠近它们甚至走进它们之中，甚至融进它们的和谐里……最让我动情的是，一只迟归的鹭鸟，于最后一抹天光中，嘴衔一尾鱼儿，匆匆掠过我的头顶，一个半月形的盘旋，便一闪身降落枝丫处的鸟巢。幼鸟的晚餐，就这样有了安顿。

观鹭棚的远处，一艘赶夜海的机排，突突地鸣叫着，由远而近向我驶来。装着渔具的机排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了，却居然一下子没了声息。原来是机排熄火了，只借了惯性滑行，悄声驶过红树林，渐行渐远，机声复又响起，先是细小，而后消隐在夜与海的虚空处……那机排的驾驶者是怕机器声惊扰了白鹭家园的安宁么？上岸后我问了村民，果不其然。

村民蔡二，四十刚过，身材精瘦干练，性格直爽，用闯海人特有的大胆与精巧，靠海吃海致富，临海处建了幢漂亮楼房。家门前红树林和红树林里憩息的那些鹭鸟，分明是与蔡二结了深深情缘的。

蔡二对鹭鸟有一种欣欣的喜爱，他一直对这些吉祥鸟呵护有加，或是风来或是雨来时候，蔡二牵挂的心就会被扯到红树林去，雨停风止后，蔡二便会从冰柜里拿一袋小鱼仔，到红树林边抛撒……

三

山心沙岛东临钦州湾、南濒北部湾，岛上拥有大片的红树林、木麻黄和各种海水生植物以及泥质滩涂、沙滩，经过几年的保护和修复，现如今已经成了天然的滨海湿地。这块物种丰富多样的滨海湿地，既是广西沿海最重要的水鸟栖息地之一，又是东亚——澳大利亚鸟类迁徙路线中重要的中转站和越冬栖息地，也是候鸟们的繁殖地。山心沙岛位于防城港市港口区企沙镇，是国际重要湿地。

全球《湿地公约》规定，如果一块湿地规律性地支持着一个水禽物种或亚种种群1%的个体生存，那么就应该考虑其国际重要性，可列为国际重要湿地。

防城港市海域内的海岸湿地、河流湿地、沼泽湿地与人工湿地共2 247.48 公顷，其中近海与海岸湿地59 853.42 公顷。

这里，没有冬日的肃杀，没有人类的侵占和驱赶。生物多样性的丰富，让候鸟们丰衣足食。它们的汇集，引起更多善意的注目，包括长镜头短镜头的拍摄鸟类发烧友。

防城港市，就有这样一群摄影发烧友。在夕照的诗情里，在晚霞的画意中，他们的长镜头短镜头，久久聚焦的，是纯纯的白与碧碧的绿。

这一刻，我仿佛看见拍摄者轻轻翕动的鼻翼，目睹拍摄者心底的情感之流因候鸟而成为一幅虔诚祈祷的悠远投影；看见40 米外的候鸟那闪闪的明眸悄然向他们行注目礼，听到候鸟发出的缠绵而温柔的低吟浅唱。

亲近，是他们对候鸟发自内心的赞美。

水波不兴，海风分明是轻得不能再轻了。他们趴着，他们蹲着，他们挺立着，甚至弓腰，甚至仰躺着，只为，抓拍候鸟在枝丫上的舞蹈；只为，抢拍一团绿上两团白色如情侣分别百年后依然激情地相拥；只为，在一群归巢的候鸟在头顶上盘旋、彷如漫天飘舞的棉絮时那精彩的瞬间按下快门……

亲近候鸟，是他们向更多的人传递一种因为礼赞，因为感动甚至震撼而油然生出对鸟类、对大自然的博爱情衷。

是啊，地球，是我们与野生动物共有的家园！

生命，因敬畏而高贵！我们都该深怀此情此爱，如心底一轮永远温暖的日出。

因而，深怀此情此爱的拍摄者，总是把镜头抓拍抢拍的精彩光影，在公众的注目中以花开的方式绽放……

洁白的鹭鸟为大自然奉献优雅的美，摄影者们将镜头捕捉到熠熠闪光的内核，为大自然升华和谐之美。但愿，我的文学，能以致敬的名义，能以永恒的名义，与一个又一个摄影者及这片红树林还有红树林中这一群吉祥的鹭鸟同框。

每一抹晚霞，注定成为一段往事，但今日今时的这幅同框，明天依然新鲜，以至永远。我为人类与野生动植物共有的地球家园祈祷。

“像这样一群拍摄鸟类的发烧友，防城港市目前有50 人左右，他们将抓拍到的鸟类活动影像，制作成抖音、彩视、影集等发至各类网站、平台和朋友圈，为爱鸟护鸟做义务宣传。”防城港市摄影家协会主席梁宗阳告诉我。

一个风和日丽的秋日，我与几个拍摄鹭鸟的发烧友来到山心沙岛时，正值涨潮，秋水共长天一色。小岛完全被海水包围，像漂浮于海面的绿洲。周边星散的沙堆露出水面，以弓背或伸腰状态，自然地“隔离”出一片湿地滩涂。湿地周边，是海岸、红树林和木麻黄树，疏密不等，高矮不一，但都刻意地葱绿着。各式各样的留鸟和候鸟在浅滩上，忽聚忽散地觅食，或纵跃或亭亭而立或翩翩飞舞，或如天空一片片不带雨的云，场面蔚为壮观。

别小看了这一小块湿地滩涂，于长途跋涉的候鸟而言，这就是上天赐予它们既能歇脚又能饱餐的天堂咧。每年农历八九月间，随着候鸟迁徙季节到来，舒舒爽爽的秋风吹响候鸟集结号，大量越冬候鸟就会从很远很远的海与山集结到山心沙岛，历经旅途艰辛的候鸟，终于有了一个觅食点和落脚点。

四

在冬日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瓦蓝的天空缀着几朵白云，北风带着寒意使尽了劲儿地吹。我迎着北风，穷目之所极，在百米开外的沙滩一隅，发现一小群疑似勺嘴鹬的鸟儿正在觅食。一瞬间怦然心跳的我，惊喜自然是热烈的，雀跃中，迫不及待地举起望远镜……

果真是勺嘴鹬！我终于遇见勺嘴鹬了！这一刻，让我兴奋得快要喘不上气来。

小小海沟弯弯曲曲，细如溪的海水悠悠然流淌着，嵌在鸟群中的勺嘴鹬，脚步碎碎地行走在沙滩上，那黑漆漆的勺嘴如匙，在阳光的照射下油油地锃亮着，它们正迅捷如电动似地在浅水中铲着戳着，在海水留给沙滩的皱褶里觅吃小鱼小虾和各种微生物。沙滩的凹处，仄仄斜斜的小海石旁，都是它们觅食首选的地方。

勺嘴鹬最特别的外表是那汤匙形状的嘴，觅食时，嘴迅速地铲着，短腿呢，时慢时快地碎步前行，灰褐色的上体羽毛，配上浅黄色的纵纹格外显眼，白色眉纹尤为显著。冬季时体羽灰色较浓，额及胸皆雪白，短尾下是褐色的，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我屏住呼吸慢慢向它们靠近。它们显然已经发现了我，骚动不安了一会儿，骤然飞起，见我不再靠近，又倏忽而落，俄而又专注地觅食。设若它们真的受了惊吓，就很容易突然飞走，飞往不远处那茂密的红树林中。立即止步不前的我，使尽眼力，远远地极友善地望定它们……只见两三只吃饱喝足的，收起一只脚，作金鸡独立状，在呼呼北风中独脚站立，那站立的独脚竟像是着了魔似的纹丝不动，在风中稳稳当当地休憩。北风将它们尖细的叫声传来，听着更是让人心生怜爱……勺嘴鹬身边的沙蟹和跳跳鱼也在躲躲闪闪地觅食；海鸥星星散散，跃行觅食小鱼小虾，灰白的羽毛闪闪发亮；红嘴鸥或舒展翅膀低飞或碎步而跑，鸣啭调笑；一只翠鸟机敏而快活地左顾右盼……这一切构成一幅和谐而动感十足的和美生态图。距勺嘴鹬约百十米处，十只八只黑翅长脚鹬，正抬着鲜红的长脚，一步一步地探在浅滩中觅食。头与胸是雪雪的白羽，很是刺眼。它们在冬日里产蛋，暮春归途中便会拖儿带女……

据劳科长介绍，2014 年，在京族三岛的金滩东面沙滩，几个拍鸟发烧友首次发现3 只勺嘴鹬。防城港市林业局森林资源保护科的工作人员闻讯，立即赶往金滩，在几天的守候和搜寻中确认勺嘴鹬首次现身防城港!此后每年，在守候和搜寻中，他们都会发现递增三两只，且往红树林茂密的山心沙岛方向的沙滩逐年汇集。这个极度濒危物种，落户防城港，应该是因为生态环境的不断改善。2022 年，在防城港红树林近旁不同的三四个点上，共发现12 只勺嘴鹬，这是目前广西发现勺嘴鹬最多的海滩涂。

五

防城港市北仑河口国家级红树林保护区，经过10 多年的生态修复，生态环境持续向好发展，成为广西沿海重点保护水生野生动物最多、野生动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地区之一。

拥有“中国白鹭之乡”称号的防城港市，近年来以红树林保护区生态修复为契机，积极实施海岸绿化带修复、提升以及湿地生态恢复工程，不让湿地被填土、被挤占，同时不断加大对野生水生动物及栖息地保护和修复建设力度，让“万物各安其所”。这里的生态资源不断丰富，拥有84 种大型水底栖息动物，鱼类24 种 。野生水生动物种类繁多，野雁、尖嘴鹬、青鹬等上百种候鸟迁徙于此，还有130 种留鸟。在海水的载沉载浮中，在红树林的遮风挡雨中，在爱鸟护鸟人的守护中，在这样祥和良好的生态环境滋养里，这片沙滩，成为名副其实的鸟类乐园。

我在走访中获悉：防城港市在广西率先设立红树林林长制，红树林保护被纳入所在地行政主官的任务清单。同时，聘请专职巡护员对红树林开展网络化巡护，全市红树林巡护率达95%以上。

据2019 年全国红树林资源和近年恢复地专项调查显示，防城港市红树林面积为2 058.83公顷，约占广西红树林总面积的22.07%。防城港市在保护现有红树林湿地的基础上，连续几年来不断加大力度，陆续实施了珍珠湾片区红树林保护与恢复工程、蓝色海湾生态整治修复工程，营造红树林约 275.6 公顷，修复红树林200 公顷。

常言道：水积而鱼聚，林茂而鸟集。良好的生态，让候鸟们想来便来，来了能住，能栖息，能繁衍。

三十万只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的候鸟，你们有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