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咏梅
金杯太高了,酒柜根本放不下,除非放到最底下那层,但那层柜门是整片木板,放进去就等于藏起来了。是那种老式的两脚酒柜,里边没几瓶名副其实的酒,全是骆霞用玻璃瓶子浸泡的药酒,枸杞黄芩酒、胡椒根桂圆酒、肉苁蓉酒,还有最近在坊间流行起来喝的黑豆泡五度醋。瓶瓶罐罐,没有任何章法地塞着,唯一讲究的是,每只玻璃瓶身上都整齐地贴着便签,上面写着时间、成分。赵似锦的钢笔字还是有笔锋的。
骆霞在客厅里看看,确认唯一能摆的地方只有电视机旁边,只要将那只常年插着一株万年青的花瓶挪走,金杯正好可以跟电视机齐高。
赵似锦没力气折腾了,听从骆霞的意见,挪走花瓶,将金杯摆上去。金杯太新又太亮,将老房子衬托得更寒碜。单看客厅,直接可以作为拍摄上世纪年代剧的布景,道具都不需人为做旧。脱皮的黑沙发,骆霞用几张印花棉垫盖上,餐桌、茶几、椅子……这些家具的陈旧也统统被花布遮掩了起来,因为铺盖的时间不一致,布的颜色花纹都不配套。这些家具,都是他们结婚时岳父提供的,多年摆放在那个位置就生下了根。他们家很少添置大件东西,东西堆多了会妨碍骆霞的行动,也可能是遵循一种不轻易变更的规则。电视机倒是新的。那种薄薄的液晶电视,五十五英寸,机顶盒子宽带盒子日夜闪着信号灯,好歹使这里有了点当下的痕迹。眼下,是这只大金杯带来了生气。
傍晚时分,赵似锦一进屋,骆霞和儿子激动得叫出声来。即使他们已经在手机上看到过这只被赵似锦高高举起的金杯,见到实物,他们才感到光荣和骄傲随之进了家门。那只装着三万元奖金的信封,骆霞并没有立即藏起来,像是另一座金杯,垒在饭桌上,直到吃晚饭才收走。谁都不会想到,赵似锦坚持下来的一项业余爱好,竟还能赚钱。他们不再将赵似锦风雨不改出门跑步的习惯视为一种变态的养生方法,而是十年磨一剑的本领了。
骆霞要到菜场买只鸡来庆祝。赵似锦表示自己体能消耗太多,除了喝茶,任何东西都不想吃。骆霞坚持认为今晚的饭桌上没有一只完整的白斩鸡和一杯酒,配不上客厅里这只金杯。儿子赵骆举双手赞成。于是,骆霞欢快地摇起轮椅,沿着家门口那条“落霞路”,一路滑下。他们家实在太久没有高兴事了。骆霞加快速度,这种速度相当于她在“跑”了。轮子碾过几处残破凹凸的路面,颠簸幅度大,椅子倾侧,这些刺激引起她身体上一些愉悦。
“一只完整的白斩鸡”,会先被摆在供桌上,三炷香烧光之前,骆霞会跟桌上的爸妈汇报家中近期大事,有时报喜有时报忧。骆爸爸骆妈妈去世多年还在他们家里“活”着,并像从前一样具备决策的权力,他们给出的决定,统统经由骆霞转达。回忆一下,他们家最近一次的大事,竟然是赵骆填报高考志愿。三本的成绩,赵似锦的意思是选个职业技术学院,比如烹饪、机修、兽医之类的,掌握一门手艺,往后还能找口饭吃,但骆霞在一只完整的白斩鸡跟前,听到了她爸爸的意见,最后决定让儿子报了远在牡丹江的一所学校,金融管理专业。赵骆在牡丹江读了四年,除了带着一身入冬即复发的冻疮回来,看起来并没有学到什么名堂。至于金融管理专业,赵似锦认为赵骆只会管理自己的支付宝,每月十号,准时将一张花呗账单截图发给他,后边偶尔会追加一个作揖的手势。赵似锦至今仍像还房贷一样供着儿子的日常开销。
隔着白斩鸡蒸腾起来的热气,骆霞指指电视机旁的大金杯,又将那只信封在手上“啪啪”拍打几下,她郑重地跟照片上的人报告:“爸,妈,阿锦今天拿冠军了,全市冠军哦,还有三万块奖金……爸妈要好好吃啊,这是散养的走地鸡,鸡味够浓哦……爸,妈,喝一杯庆功酒。”两杯白酒缓缓洒落香炉灰。赵似锦和赵骆循例在桌前叩拜三下,骆爸爸和骆妈妈就算吃完了。
“刚才,爸讲了,阿锦将来要去拿省城冠军的,以后还要去拿国家冠军。”骆霞笑眯眯,把一块大鸡腿夹到赵似锦碗里。
赵似锦连吃鸡的力气都没有,他现在只想喝点水,或者咪两杯小酒,吃几根软软的通心菜,然后安静睡上一觉。他把鸡腿夹到赵骆碗里。
“无功者无禄,一条蛀米大虫没资格吃鸡腿。”骆霞觉得赵似锦不领情,很扫兴。
“妈,省级的跑马要去省城跑,老爸路况不熟,没有优势。”赵骆把鸡腿在酱油碟里转了一圈,举到嘴边啃起来。
骆霞看得生气:“那你呢,你的优势在哪里?”
眼看着战火又要烧起来,赵似锦不得不张嘴说几句:“也不是没可能,跑步的人,只需要有路就行,关键看自身能力。”
“嗯,我觉得老爸状态越来越好,妈,你看,老爸一点肚腩都没有,身上全是肌肉。”赶在骆霞发火前,赵骆讨好老爸。这策略他驾轻就熟。
“你以为啊,这是十年功夫练出来的,你但凡有老爸十分之一的毅力就不错了。”
“妈我也有毅力的。”鸡腿啃完了,赵骆吮吮手指。
“你倒是真有毅力的,是打游戏的毅力。”骆霞今天心情不错,不像平日,提到游戏这两个字就火冒三丈。
见骆霞心情好转,赵骆趁势讲起自己打游戏挣钱的计划。当电竞主播,打比赛,卖装备……头头是道,兴致勃勃,把骆霞都讲晕了。骆霞不信他那些,她已年过半百,从未见过一例玩玩就能挣钱的——现在她不再认为赵似锦独自出门跑步是撇开她去玩了。
赵似锦两杯小酒下肚,疲乏被酒精挥发掉了一些,有了点力气,他的话多起来。“其实也是运气,那个小伙子跑得挺专业的,进入西圩不到五百米,感觉他就开始出状况了。”赵似锦跟他们讲自己开始提速冲刺那一幕。眼看小伙子在一个拐弯的地方消失,失去了参照,他有点焦虑,加快速度追赶,等他拐过弯,看到那小伙子已经躺倒在地上,三五个救护人员正从前方赶过来。就那样,赵似锦轻轻松松地跑过那个失败的身体,最后按照自己的速度,冲破了终点线。
“你运气从来就不错。”骆霞的手搭在赵似锦手上,拍了几下。她的手指关节粗壮,无名指上戴着那只从没脱下来过的金戒指,看起来就像戴在一个男人手上。
“下次省际跑马,我在网上帮爸报名。省冠军,总得十万起步吧。”赵骆举起小酒杯跟赵似锦碰了一下。
“省际跑马,就没那么好运气咯。”赵似锦似笑非笑,咪下一口酒。
“肯定没问题,我们这里破破烂烂的路都能跑冠军,省城的路更好跑,说不定全程绿道。”
赵骆讲的似乎也不是没有道理。逆境往往成就人。飞人博尔特从小训练跑步,拿到世界冠军仅仅是为了教练提供的那盒免费午饭。在运动员身上能找到许多改变命运的励志故事,可是他好像不记得跟儿子讲过几个。在这方面,他一直不能跟儿子深谈太多,即使像今天这样拿到一个奖杯,也不能有更多可以向儿子炫耀的。十年前,他开始坚持跑步,仅仅出于锻炼身体而不是兴趣。进入中年,他意识到自己的健康得准备双份儿,一份给自己,一份给骆霞。他选择了跑步这项简单的锻炼方式。刚开始,他先是沿着西门街小路跑到河岸,一直向西跑,从小跑到长跑,越跑越远,越跑越爱跑,后来他已经能从这里跑到乡下老家西圩去了。
孙少安和孙少平两兄弟,用平板车拉着秀莲回双水村过年。这些热闹的场面,赵似锦看得不耐烦。他有多年看电视剧的心得,知道大结局都不会太精彩,有的没悬念,有的很拖拉,但又忍不住要看完。这部《平凡的世界》一共五十六集,每晚两集,近一个月的追剧长跑到今晚,他发现自己从没像现在这么焦虑过大结局。
“少安,你笑,我跟着你笑;你流啥泪,我都替你抹……”秀莲对孙少安讲。
赵似锦眼睛湿润,从沙发上站起来。好在客厅只有他一个人。
“结尾太没劲了。电视剧都假。”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揉着眼睛,好让自己尽快从难为情的投入里走出来。他从客厅直接走进儿子房间。吵闹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在双水村夜空燃起烟花那一幕,他听到了骆霞尖锐的声音。
骆霞坐在赵骆的床上,赵骆坐在电脑桌前,背对着骆霞,屏幕少见地乌着。地面,拐杖竖一根,横一根。看来骆霞气得不轻,平时,她的拐杖会整齐地靠在一起,就像两根等待夹菜的筷子。
看到赵似锦,骆霞又掀起了新一波的叫嚷。“你问问你儿子,说的还是不是人话。”
不用问,赵似锦都知道。儿子四肢发达,脑子进水。这结论不是骆霞的气话,是赵似锦总结的。从牡丹江毕业回来,赵骆几份工作都做不长,原因不一:薪水少,加班多,太受气,压力大……总之,宁可回家啃老。打游戏成本低,他对赵似锦说:“老爸,给个盒饭就行。”这状态持续了快三年。
“崽啊,你打算打游戏打到过世?”赵似锦讲话无力,好像还没从电视剧的情绪里走脱。
赵骆佝着背,一动不动。类似这样的谈话,三个人最终都习惯了以沉默结尾。
骆霞没想到盼来的援军,竟是这样的哀兵。她望望赵骆弯弯的背,又望望对面软塌塌的赵似锦,眼泪说下来就下来了。
赵似锦把骆霞抱到客厅去。赵骆习惯性地跟在后边,将地上的拐杖送到了客厅。
实话实说,除了迷恋游戏之外,赵骆没给他们惹过大麻烦,也可以算得上乖了。赵似锦看着儿子紧闭的房门,情绪越来越重,他要出门透透气。换下睡衣,他把衬衫整齐地扎进裤腰里,出门前还梳了一下头。他是一个整洁的人,就算出门买包味精,都不会像楼上老马那样,赤膊短裤说走就走。
西门街是老城区,夜晚比其他街区结束得早,就算是周末,窄路两边的摊档也会因生意寥落早早收兵,只剩下路灯和野猫在聚会。赵似锦不会走太远,顶多沿着“落霞路”往返走几个回合。
这条“落霞路”,在百度地图里没有,现在大多数年轻人也叫不出它的名字,他们跑到这里来,坐在斜坡上拍些氛围照,会奇怪为何无端多出这样的一条路。当年,岳父把单位分的二居室给他们做婚房,为了方便骆霞,特意跟人换了一楼。房子建在北山脚的一个小岭上。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这里可是黄金地段,在防洪大堤还没有建起来之前,可以躲过上街撵人的洪水。他们那栋工商局宿舍是岭上第一栋,无遮无挡,视线可以直达西江两岸。发大水的时候,西门街菜场被淹,他们从来不愁,菜农用箩筐挑着菜,翻过北山直接到他们楼前卖。虽说地势高是优势,但宿舍门口有道近百米的阶梯斜坡,骆霞小儿麻痹后遗症的左脚,拄着拐杖上下实在够呛,坐轮椅车几乎要绕过整座北山才能落到街面上。刚结婚那阵子,赵似锦每天背着骆霞上下阶梯,在众人眼里是很模范的,不过这场景没持续多久,岳父一当上局长,便立即为女儿跑关系跑出了一条路——在阶梯一侧,交通局硬辟出了一条之字形平坦光滑的人行道。道不宽,终点是西门北街,起点则是他们家门口。这条人行道当时在梧城是出了名的,人们有事没事跑过来看,私底下议论这条骆霞的路,说的人多了,也就成了“骆霞路”。某一天,赵似锦在《梧城晚报》新闻版上,看到一篇表扬西门街道卫生治理的报道,那记者想当然将“骆霞路”写成了“落霞路”。这名字印在报纸上,读起来挺美的,赵似锦就将这张报纸保留了下来,放在衣橱里。
那段日子,算是他们家最风光的时候了。赵似锦被岳父安排在西门街储蓄所,三年时间提拔副所长。儿子出生后,骆霞从原来的五金厂工会调到残联,每天,摇着轮椅从落霞路上下班。儿子开始学走路,赵似锦就牵着他在落霞路上上下下,就像是他们的家延伸到了街上,很是惹眼,附近居民背地里骂当官的仗势霸道,好在赵似锦为人亲和,嘴巴勤快,人们觉得他看着清清爽爽,偏要做个上门女婿,“嫁”的又是个残疾人,着实可惜,如此对照一下,心态便逐渐平和,那些不愿意爬楼梯的人也会踩进落霞路走走。小孩子们最爱这条路了,让李木匠用边角料给打个滚轮小车,屁股坐在木条上,一溜到底,两只脚往地面一撑,刹车。儿子赵骆长大一点,吵着要坐骆霞的轮椅,就算吵翻天,骆霞也绝不会让儿子坐轮椅摇进落霞路,这画面会让她心惊肉跳。赵似锦就给儿子买了一辆黄色的小鸭子滚轮车。礼拜天,骆霞摇着轮椅在前,儿子坐小鸭子车居中,赵似锦走在最后,一家三口,从落霞路出到西门街市上,逛逛嚤啰街,一人嗦一碗牛腩河粉,叉几块酸木瓜,最后买盒鸡仔饼带回家。每当回忆起这些,骆霞都会感叹好日子太少了,她宁可赵骆永远停留在那个年纪。
赵似锦慢吞吞走在落霞路上,脑子里想的净是《平凡的世界》。那都是些什么感受,他说不太清楚,他只读到初中毕业,四大名著只读过三国和水浒,年轻时还陆续看过几部金庸的小说。他喜欢看电视剧,很容易牵挂上里边的故事,跟着角色动感情。他实在不理解这部电视剧为什么取名“平凡的世界”,在他看来,剧中的每一个人都活得比他不平凡,他的生活世界才应称为平凡的世界。想来想去,他习惯性地去求助百度。掏出手机,输入《平凡的世界》,跳出的是一本书的名字,又在《平凡的世界》后边加上“电视剧”三个字。没想到,竟然有那么多人在讨论这部电视剧。他随便点进了一个贴吧,翻几屏,有人讨论故事情节,有人评价演员的演技,还有不少是在讲自己的个人经历。他看得津津有味,索性就停在阶梯上,脱只鞋子垫到屁股下,坐在那里一屏一屏地看。
整部剧中赵似锦最在意的人物是孙少平,从他拒绝曹支书当上门女婿以换取城市户口的那一集开始,赵似锦就格外惦记他,暗中期待他在剧中比谁都过得好。可是,越看越沮丧。孙少平真正喜欢的女人死了,他想靠自己的努力改变生活,却又被矿难毁了容貌,运气使他捡回一条命。赵似锦不满意这样的安排,依他的期望,孙少平最终应该获得成功,最好像他们这里的刘水仙一样大富大贵。至少,要比自己的现状要好,他不自觉拿自己跟孙少平比较。二十四岁那年,他的选择跟孙少平不一样。在一个蝉噪的中午,他身穿簇新的白衬衫黑长裤,脚上穿着一双还在磨脚的皮凉鞋,坐在班车最后一排木凳子上,瞥见窗外闪过长平镇进入梧城的界碑。媒人领着他,走过工商局大门口两只石狮子,坐在骆明德敞亮的办公室里,像谈公事般谈妥这门婚事。骆明德给出的条件不多,只强调一条,必须脚踏实地照顾女儿,至于事业,只能排在第二位。跟骆霞结婚后,就算赵似锦喝酒喝到脚踩浮云,只要听到骆明德类似这样的话,也会条件反射般站稳了,挺胸承诺。此后的生活里,他无数次想起这个盛夏的中午,必然连带着记起阿娟在送别他时说的那句话——你这是重新投胎,做了城里人。直到今天晚上,他才深深悟到,原来这句话,是有多么——歹毒。
骆霞老生常谈,逼迫儿子出去找工作,赵骆不耐烦了,朝她大声嚷了一句:“挣那点钱,有什么用?我下辈子投胎去刘水仙家得了。”如果不是行动不便,骆霞肯定会冲过去甩他一个耳光。
“不要等下辈子,你现在就爬上顶楼,不过,我们家是一楼,你还是跳到我们家啊,我看还是到城西的国盛大楼跳比较保险,但也不保证就能投到刘水仙家啊,我建议你在胸前挂个牌子,写上:我要投胎到刘水仙家。”听起来,骆霞更像是生刘水仙的气。
在他们这里,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刘水仙,从种植罗汉果开始,她白手起家,慢慢做成了梧城的支柱产业,旗下涉及房地产、食肆、交通,后来但凡新开发的领域都有她的名号,有一段时间,新闻联播尾音刚断,全国人民都能听到刘水仙集团的广告洪亮出场。好些年前在菜市场,有人指给赵似锦看那女人,样子再普通不过,又矮又瘦,倒是鼻头圆圆,让人觉得呼吸都带着福气。因为她是刘水仙,他就站定了多看几眼,见她拎着一只袋子,当中竖起一捆芹菜,叶子从袋口凌乱地挂下来,显得很狼狈。他认定她不是那种家务能手。前些年,刘水仙把公司总部迁到北京,人们就只能在新闻上看到她了,渐渐地,她对于这里的人来说,因为差距太大而丧失了励志的效果,人们只会在嘲讽某类人过于不切实际的时候才会想起这个名字。
赵骆说出这句话,赵似锦并不觉得意外,也气不起来。儿子的前途他起不到一点作用,儿子多次给他讲起他那几个同学,被家人安排得妥妥的,混得很不错,他听了只能沉默以对,暗自生出对儿子的亏欠之意。岳父仍在位时患了肺癌,拖拉两年告别人世,再不会有人听到他从一张照片里做出的决定。新世纪之初,大多数的储蓄所都面临合并升级,手工记账的存取业务也很快被电脑代替。赵似锦学习能力一向不好,加上整副心思都用在照顾骆霞和儿子,对付这些新技能自然比别人慢上好几拍,到现在他连五笔字口诀表都记不全。储蓄所撤销后,他这个副所长被分流到银行的西门街营业所,每天站在大堂引导客户,遇到有保安请假的时候,他还得顶班值夜。他早就对儿子承认,自己就是一个毫无能力的平凡人。
赵似锦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当日,他做出了跟孙少平一样的选择,他的结局又会怎么样?他能够确定的是自己还在西圩村,耕田或者养走地鸡,跟自己的妹妹妹夫们一起承包鱼塘和果园,赚到一些小钱够维持生活。当然最大的可能是会跟阿娟结婚,生下两个小孩。他早就知道了,阿娟现在过得很滋润,大儿子在深圳赚钱,小儿子在上海读大学。西圩村最醒目的四层小楼,是她大儿子造的。赵似锦清明回去扫墓,看到过那座红墙小洋楼,前庭两根又高又粗的罗马柱,上边攀爬着灿烂的喇叭花。最引人注目的是,小洋楼一侧外墙的那段楼梯,从一楼盘旋到顶层。他们在屋子里装了电梯,这段楼梯平时不走人,功能等同于城市高楼里的防火通道。阿娟的小洋楼一度成为新农村建设的成果,村领导不时带着一拨一拨人进去参观,乘坐屋内的那部四层楼电梯,至于屋外那段螺旋式楼梯,作为亮点,是阿娟老公回答问题的一道必答题。据说西圩村村民就是在阿娟家里第一次认识到鞋套这种东西的。
他没走进过那幢小楼,他跟阿娟没任何联系,他知道她当初很喜欢他,他也喜欢她,但他年轻的时候只想离开西圩村,城市是他朝思暮想的梦中情人。直到两年前,他才将阿娟的号码存在了自己的手机上。她来他上班的地方办事,要不是她开口喊他,他几乎都认不出她来。她胖得快有两个骆霞那么大了,上身一件阔大的大红衣服,下身黑色的长裙都快拖到地面了。她是来开卡的。那个会赚钱的大儿子,在西门街盘下几个临江商铺,计划打通了搞个老码头怀旧茶楼,由他们夫妇协助小儿子一起具体经营。
“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我就想着在附近的银行开个卡,代扣店里水电煤这些杂七杂八的费用。没想到你在这里上班,真是巧……唉呀,你知道的,这些湿碎钱,最烦管理的。”他们认出对方之后,一直都是阿娟在唠唠叨叨,赵似锦只有听的份儿。
她从肩上那只发亮的大皮包里,取出身份证,请赵似锦帮忙操作。帮助那些不熟悉流程的客户是赵似锦的一项服务工作。他将她的身份证放在叫号机的感应器上,手指一下一下触碰着电脑屏幕,在等待叫号纸从窗口滑出来之际,他瞥了一眼躺在那里的身份证。照片上的阿娟已经完全没有了记忆中的模样,倒是跟眼前的那个人很相像,应该是新办的证件。“梧城长平区西圩街道”,这个地址完完整整印在照片下方。长平镇划归为梧城的一个区之后,西圩村民的新身份证上自然就都印着这个地址。谁能想到,三十年之后,阿娟和他都是一样的城里人了。长平区紧邻北山区,西门街道与西圩街道相隔四十七公里,比一个全马只多出五公里,他只要下决心就能从家门口跑到那里。
“阿锦,有空多回来看看啦,现在很方便的。”送阿娟走出营业所门口,她跟他客套了一下。
“回的,我跑步时,经常跑回去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经常”。
“啊?那么远,跑回去?”
“是啊,我很会跑步的,跑很多年了。”他下意识挺了挺腰。
“这么厉害,那得要跑多少公里才到西圩?”
“四十多公里,准确地说,是四十七公里。”
看到她被吓住的表情,他心里一阵高兴,请她留下电话号码。“下次再跑步回去,给你打电话。”
不过,就算今天他在西圩街道,接过了主办方颁发的那只大金杯,他也没想过拨一下那个号码。
“世事难料,人生无常,这就是平凡的世界。”一个匿名的网友在评论里只贴出了这句话。路灯下的赵似锦忽然愣住了,像是他找了一晚上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说出来的话。他站起身,往阶梯下快步冲下好几级,感觉到一只脚冰凉,又登回去将那只垫在屁股下的鞋子套回脚上。
如果人可以选择重新投胎,没准他也会同意赵骆。他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立即打住。借着昏黄的路灯,他慢慢往回走,右脚指头被绊了一下,他低下身去看,那个地方补上去的水泥有点鼓起。“阿锦,门口这条路以后你得自己管理起来。”在病床上,岳父对他反复叮咛。果然岳父过世后,再没有人来维护这条路。赵似锦就买了套抹子,隔一段时间会去工地讨点混凝土,铲铲,抹抹,新疤旧痕,斑斑驳驳。他把轮椅推到那些疤痕上试试,除了轮子摩擦时有点干涩,并不会感到颠簸,确定轮椅不会侧翻。他打算明天再去弄点混凝土重新修补一遍。他低着头,一路检查到自家门口。
客厅只留了走廊的一盏小夜灯。那只大金杯在暗处精神抖擞,像是在等他的门。赵似锦心里莫名感到一阵温暖,走过去摸了摸它,坐在它正对面的沙发上,复盘一下白天那场跑马。想到那个摔倒在地的小伙子一定很懊恼,他张开口跟那大金杯讲:“唉,到处都有世事难料的,这个平凡的世界。”他晃晃脑袋,觉得自己有点理解那剧名了。
他看了一眼赵骆那扇紧闭的房门,那里边一点声音都没有。他走进卧室,看到床上已没了手机闪动的光影,他以为骆霞已经睡着了,轻轻掀开被子,还没等身子躺平,听见她在黑暗中发出一声冷笑:“哼,刘水仙。”赵似锦知道她还在生儿子的气,伸手进被子里揉捏她那只变形的左脚踝,“小孩子的气话,你还当真啊。”骆霞不接话,好像赵似锦的手是在抚摸着自己的头和脸,是在为她擦眼泪。
“我跟你讲啊,如果我是个男人,赵骆还真有可能就成刘水仙的崽了。”
“深更半夜你说什么梦话。”
“真的,阿锦,你不知道,当年刘水仙刚办罗汉果厂的时候,就悄悄跑去找爸爸单位里的人,问骆副局长家有没有儿子。哼,可惜我是个女的……要是我有个哥哥或者弟弟就好了……”
赵似锦懒得搭理她,把身子侧过床另一边,心里盘算着明天是到校场路工地还是到碧云广场的工地去讨点混凝土。
不知道骆霞还在想什么,时不时叹出一声长气。
如果有意用耳朵在这安静的夜晚里去找,他们能听到后边北山动物园里那只东北虎的叫声,过去还能听到狮子吼,猩猩们打闹的尖叫。作为小城唯一的一家动物园,节假日大人们必定会带着小孩子来看孔雀开屏,给猴山上的猴子喂饼干,让长颈鹿低下头来吃孩子手上的草,玩累了就在草地上铺块塑料布,一家人坐着吃自带的干粮。过去,他们当北山公园为自家的后花园,只要赵骆一吵闹,抬腿就带他去看动物,后来游乐场多起来了,游戏厅在小城遍地开花,来看动物的孩子越来越少,他们这种优越感荡然无存。据说,为节省成本,公园将大部分动物卖到省城,有的去了大动物园,有的归了马戏团,只象征性留下一只见人就躲的东北虎、一头老将脑袋埋在肚皮上的棕熊,还有几条终日在水里睡觉的鳄鱼。至于曾经囚着动物的那一格格铁笼,被简单修葺了一下,当中砌个水泥灶,做起烧烤生意。赵骆还曾畅想在那里开个啤酒铺子,但很快,整个动物园就被刘水仙的一个亲戚承包下来,“大自然烧烤城”的霓虹灯彻夜闪烁。
赵似锦好像隐隐听到那只东北虎低沉地哼了几声。再听听,又觉得像是从隔壁赵骆房间传出来的。“阿锦,你认为刘水仙究竟有多少钱?”
赵似锦不吭气,装睡,一睡就睡到梦里去了。他还在跑步,一条看不到终点的小路,两边的马蹄甲树上开满了粉红色的花,他边跑边看花,也不觉得累,那路的拐弯逐渐变多,拐幅越来越密,他在拼命转圈,根本停不下来。最后,他的脚一阵抽搐,整个人跌到地面。
抽筋的是他的右小腿。他从床上坐起,用手扳起脚趾拉向自己,悄无声息地等待这阵抽搐消退。
“左边,左边,我靠,你快爆破。”赵似锦这下听清楚了,赵骆在房间里呼叫他的队友。
“嗷呜,又挂了。”一声激烈的怪嚎。
赵似锦想冲到他房间骂骂他,可是小腿那里始终像有只手在扯着他,肌肉被拧得死死的。他还得保持着这个扳脚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