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威廉
山顶有块石头。
一块普通的石头,但在阳光的照耀下也闪烁着白色的光芒,犹如神秘的晶体。但平心而论,那点光芒是微弱的,是微不足道的,可即便如何微弱,光芒多多少少也会遮蔽石头自身的颜色与花纹,所以那块石头也许是黑色的,也许是绿色的,甚至是绿色和黑色组合成了奇妙的花纹。
他望着那块石头,总觉得被它牢牢吸引。他说不清为什么,他明明知道那真的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只是因为那块石头在高处,至少在视野里的最高处,所以才那样吸引着他。但这个“所以”不能真正说服自己,他认为其中有更多的原因,只是他暂时还没法悟到。
谁能想到呢,他曾经的梦想是当一名宇航员。其实准确来说,也不是宇航员,不是那种在太空中永远漂泊的工作,他就是想报名参加火星定居的事业,他想成为第一批生活在火星上的人类。如果第一批不行,第二批也行,总之就是去往火星的开拓者。但是他的父亲死活不让他去。父亲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不想伤害父亲,所以只能不断尝试着去说服,说服失败后便争吵,直至陷入冷战关系……这样的消耗战持续了两年,忽然有新闻传来:已经有首批人类飞到了火星上,并安营扎寨了。这促使他下定了决心,不管千难万阻,也要成为第二批去往火星的人类。
可在这时,火星基地发生了灾难。谁也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原因,那里的环境太恶劣了,一个小小的失误就会引发一连串的灾难。在首批登陆火星的一千多人当中,死掉了三分之一,这是多么可怕和严重的灾难。不幸中的万幸是基地的核心舱保住了,经过维修还能使用。但是对第二批前往火星的人,要求变得越来越严苛,像他这样已经接近四十岁的人,恐怕没有什么可能性了。
当他面对父亲的时候,他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他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想着父亲肯定会对他冷嘲热讽,来证明自己的劝阻是正确的。但是,父亲没有这样做,反而一言不发,破天荒地拥抱了他,两道老泪挂在脸上。“这下你不用劝阻我了,我去不了了。”他小声说道。但父亲还是一言不发,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把脸扭了过去。
父亲这不同寻常的状态让他由内而外地软了下来,彻底放弃了念想。
他从来没有失去勇气,即便发生了这样大的灾难,他也不会轻易放弃。去往那样凶险的地方,从事人类前所未有的探索事业,如果连灾害都预想不到和接受不了,那样的梦想一定是虚假的。
但一言不发的父亲,让已经失去了探索资格的他彻底放弃了最后的执着。他决定,至少在父亲还活着的日子里,自己就老老实实地待在地球上,不作任何他想。等到未来,他孑然一身的时候,也许他还可以前往火星。那个时候,火星基地一定更加稳固和强大了,会欢迎各式各样的人前往建设,哪怕是一位老者。
他告诉父亲,自己准备在地球上踏踏实实生活了。
父亲说你早该这样了。
为了表明自己的踏实,他决定换个工作。他原本是一名生物医学方面的软件工程师,但现在地球上的一切都高度娱乐化了,最吃香的工作就是娱乐工程师。于是,他成为了娱乐工程师,负责研发全景沉浸的新游戏。他的收入飙升,一年仅工作半年就可以在另外的半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接下来,他谈了好几位女朋友。他倒不是那种轻浮的人,只是说过去他想着自己要去火星,所以不想在地球上留下什么牵挂,所以没有正儿八经地谈过女朋友。现在年纪也不小了,可以过安稳日子了,因此可以谈恋爱了。但他跟女生的相处总是没那么融洽。他虽然去不了火星,但是对火星上的事情还非常感兴趣,话题总有意无意扯到那方面,结果就是长时间的冷场。有人肯定会好奇,那他怎么一开始能把女孩子变成女朋友的呢?这个其实对他很简单,很多女孩子天天都沉浸在游戏的虚拟世界里,他作为娱乐工程师,为她们做出一些指引,开放一些权限,送出一些虚拟的玩具,就能赢得她们的芳心。这已经不是保守的时代,男女只要彼此有差不多的好感就能做恋人。只是“很喜欢这个人,很想跟他/她一直在一起”这种强烈的情感在这个时代变得十分稀缺了。在虚拟时空里,人们的情感太容易得到满足,不会再对现实中的他人产生过度的依赖。
因此,当他享受了短暂的恋爱,想跟对方具体而深入地聊聊什么东西的时候,对方说的那些话总是虚无缥缈的,跟虚拟空间玩游戏一般,他觉得缺少了他想要的东西,但又说不清那是什么东西。于是,他干脆提起火星,碰碰运气也好,也许会遇见知音呢,可是没有任何奇迹,话题逐渐走向冰冷。“移民火星当然是很有勇气的,但我现在就能体验到火星生活呀,好像有些无聊哦。”对方说的是一款火星体验游戏,其中的体验全部都是来自于火星移民们的神经元信息,因而的确是十分真实的。据说这款游戏的收入将全部用于火星基地的建设,但是,去玩这款游戏的人越来越少,因为太真实了,还不如天马行空的“虫子星球”游戏。
久而久之,他不再对恋爱感兴趣了。他的生活变得有些失落,他也没有什么朋友,他曾经的那些同学,除了少数人在从事科技研究,还有一部分人跟他一样在搭建游戏软件的各种框架,而更多的人完全沉溺在游戏世界里面。这个硕大无朋的游戏世界曾经被称之为“元宇宙”,是许多人的梦想之地。但在他眼里,世界已经沦为一个巨大的游戏机厅,而人类退化成了小朋友。有些人可以不需要任何技能就能生活下去,他们坐在全息屏幕前,点进相应的挖矿链接,然后就能控制地球某个地方(尤其是某些危险的、偏远的地方)的机器开始挖矿,从而获得一天的收入。挖矿的时间是不限定的,任何时间都可以,只要你有空。工作内容也极为简单,实际上是和AI一起完成的,只是某些复杂的动作还需要人类的配合。
挖矿工作是枯燥无味的,完全是机械操作,大部分人甚至丝毫不关心挖的是什么矿,铜矿、金矿都是无所谓的,反正都是按照时间挣钱。时薪很高,他们赚来的钱本来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他们似乎找不到更好玩的事情,所以他们在屏幕前刚刚挖完了矿,又戴上了 VR眼镜,沉溺到游戏当中了。
他看着他们,有一种神的悲悯。他设计了很多游戏的框架,知道其中的虚幻性,但他们被他制造的虚幻给带走了。所以,负罪感像盐粒从心底析出,他偷偷开始喝酒,苦酒下肚,再将盐粒融化,可怕的苦涩要将他淹没。
暗中有一双眼睛观察着他:父亲看出了他的失落。
这天晚餐的时候,父亲终于郑重其事地说:“你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让我的心里也特别自责。我就是想问你,这一切是不是都是因为我阻止你前往火星引发的,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特别自私自利的老头,我不让你去火星就是为了要你给我养老送终?”
他摇摇头说:“不是这样的。”
父亲说:“你别骗我了,你不用讨好我,也许我是错的,我应该尊重你的梦想,你想去火星或者想去哪里就去吧。像我这样的人,不能再为世界做些什么了,如果他们愿意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我曾经不想失去你,现在依然不想。”
“你没错,你不用自责。假如我是你,我有个孩子,我也会阻止他去火星的。”
“但你自从不能去火星之后变得不开心了,一点也不开心,我却无能为力。”
“爸爸,不是这样的,不完全是因为这件事。也许一开始,是有这方面的原因,但现在我在地球上生活久了之后,我有些迷茫了。我也不怕告诉你,甚至说,我对自己去往火星的梦想都变得没那么确信了,因为虚拟现实太发达,人们在里面可以经历一切,包括火星上的生活。我体验了无数次,我也被相当程度地满足了,所以我也不确定自己还要不要去,我真的是迷茫了。”
“我看着你长大,知道你们这一代人的重担。”父亲说,“你们的现实比我们这一代人所经历的复杂太多了。我们是在一个稳定的自然世界中长大的,而你们基本上是在一个人类制造的虚拟空间里面长大的。你们体验了太多别人的体验,但是你们没有去经历自然世界的直接体验。我建议你先好好在大地上走一走,再来决定要不要去火星,虽然地球貌似已经被人类研究开发得差不多了,但实际上还是有很多的地方是人迹罕至的,是值得你去探索的。你可以去感受一下跟大自然相处的感觉,而不是幻想着一定要去到火星上才是跟宇宙面对面。难道地球不在宇宙中吗?我总觉得你低估了宇宙的危险,这就是我不想让你去火星生存的原因。你去了之后会后悔,我还要担心你的安危,你和我都会变成受害者,所以我才不顾一切地阻止你。”
他变得语无伦次,印象中似乎父亲没有这样跟他说过话,在他的心底,父亲是个刻板的人,像是旧时代的遗存。在父亲年轻的时候,居然还没有网络,他还得写信给祖父,以及女朋友。这个女朋友后来成为了父亲的妻子,他的母亲。
总而言之,跟父亲的这次谈话之后,他下定决心要出去走一走,在“大地”上走一走。这个词多么古老,又多么诱人。他独自驾车出发,有时候自己开一开,有时候就让汽车自己开。他为汽车设定了一些模糊的指令,而不是特别具体的目的地。智能系统会不厌其烦地把模糊变成精确,为他罗列地方,让他选择,他就闭上眼睛,根据他对地名的感觉而定。他往往会选择那些非常有诗意的地名。
就这样,他走走停停,来到了中国大西北的一处戈壁滩上。此时天色已晚,智能系统提醒他,在不远处的一座山腰上有一座度假旅馆,是专门为荒野爱好人士提供的,但是价钱不菲。他对AI说:“你还真贴心。”他的语气里满是反讽,但是AI无法知道,只是回复道:“谢谢主人的夸奖。”
他毫不犹豫地决定前往那里,并且今天晚上就住在那里。
太累了,他没有心情研究这家旅馆的特色,钻进房间便睡了。一夜沉睡后,他醒过来时已经九点,他用语音命令窗帘打开,强烈的阳光照射进来,他眯着眼睛,从巨大透明的落地窗看到了外边无比荒凉的地貌。
从火星醒来无非也是这样的吧。
像是大地裂开的山谷先是往下沉,然后又往上升,山谷变成了山脊,有一种磅礴的力量把无数巨石向上推举,他的视线被这力量牢牢拽住,向高处提升。可惜,有限的窗口挡住了视线。原本他还想躺在床上慵懒一会儿,可他突然不困了,翻身起床,光着身子来到窗前,只为了接续刚才的视线。他抬起头,沿着山脊往上看去,直到看到了山顶,看到了山顶上的那块石头。然后,他就被那块石头莫名其妙地吸引了。
这种吸引跟火星对他的吸引是一样的吗?他说不清楚。但是他觉得这种吸引很有意思,自从去火星的梦碎,他已经很久没有被一件事物这样吸引了。石头像一个召唤,神秘而空洞的召唤,仿佛在说多看我几眼吧。或者像一种回答,被什么巨手稳稳地放在那里,可以望得到它,但是却无法触及。召唤和回答,原本是互相抵消的,但在那石头身上,却是同时存在,甚至彼此循环和变幻。
他去餐厅吃饭的时候,特意选择了一个靠窗位置,以便能继续看着那块石头。他边吃边看那块石头,他的内心有了一丝奇妙的感觉,有点像是老朋友陪伴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友情了。不能说他没有朋友,他的一些老同学、老同事,也称得上是朋友,但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总是在做别的事情,他们既在跟你聊天,但他们同时也在刷手机、玩游戏。是的,手机依然没有被淘汰,手机变得越来越智能,越来越轻便,里边的功能也越来越多,它终究变成了一个不在我们身体内部,但被我们既被动又主动地牢牢攥在手中的器官。他早已习惯了那样的场景,他自己也攥着手机,手机不在手中的时候,他感到空虚和恐慌。
现在望向山顶的石头的时候,手机在不在无关紧要了,他觉得自己是踏实的,因为那块石头随着阳光、随着看不见的风,也许会有一点点微妙的变化,但是它一直稳稳的,就在高处陪伴着他。它什么也不做,就是陪伴着他,这样的感觉让他觉得前所未有的宁静。手机的陪伴是嘈杂的,那个越来越逼真的屏幕更像是一个洞口,洞后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眼花缭乱的世界。所以手机的陪伴不是陪伴,而是一种吞噬。屏幕就是另一个世界的嘴巴,咀嚼着操作者的灵魂。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先生,你要杯咖啡吗?”
他抬头看去,原来是餐厅的女服务员。现在提供服务的一般都是智能送餐车,服务员只需要处理突发事件就可以了,所以服务员的主动服务让他吃了一惊,他慌张地说:
“我刚喝了一杯了。”
“你再来一杯吧。”
他看着她的眼睛,觉得她的眼神特别清澈,也非常真诚,不由得说:“那么好吧,谢谢你。”
她给杯子添满了咖啡,递给他,然后说:“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可以,当然。”他有些紧张,朝四周看看,整个餐厅就他俩。
她坐在餐桌对面,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咖啡。他以为她要说什么事,等着她开口,结果她不紧不慢地小口啜饮着咖啡,也望向了窗外。
稍后,她才跟他说:“我注意到你一直望向窗外,一开始我以为你在发呆,可你似乎并没有发呆,你对远处的山顶特别感兴趣,对吗?”
他感到被人偷偷观察,不由得警觉起来,身子微微离开了桌面。
女服务员赶忙说:“我不是有意要窥视你的,只是你这样的人太少见了。这里每天接待的人比你想象的要多,绝不仅仅是你一个人,但你也发现了吧?整个餐厅就只有你坐在这里吃饭,其他人都是叫客房服务,由智能送餐车把饭菜送到他们房间去,但你却坐在这里吃饭。最不可思议的是,你还一直望着山顶。你让我想起诗人李白的一句诗,你知道李白吗?”
他点点头。
“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你给我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让我特别好奇,所以才冒昧打扰你,想跟你聊聊天,我也很久没跟人这样坐下来聊聊天了。”
“我知道李白,”他说,“但我忘了他这句诗,谢谢你的提醒。那种感觉确实很迷人。我觉得李白是一个特别自信的人,他能够跟山平起平坐,但我做不到。”
“其实谁也做不到。”
“对了,敬亭是那山的名字,那么,窗外的这山有名字吗?”
“没有,没听说过。”
“地图上的所有地方都有名字,这山应该也有的。”
她用手机搜了下,说:“你说对了,还真有名字。”
“什么?”
“石头山。”
他笑了起来,“这个名字确实跟没有名字是一样的。你看‘敬亭’是个多优雅的名字。”
“这偏僻又荒凉的地方,能有个名字就不错了。”
“那是,”他的谈兴被激发起来了,“奇怪的是,我被这个几乎没有名字的山给牢牢吸引了。我知道我对它没有什么吸引力,但是它却牢牢吸引了我。”
女服务员笑了起来,说:“我知道那种感觉。”
“你知道吗?你真的知道吗?”他难以置信。
“我真的知道,因为我每天都会被山所吸引。能让我在这里干半年工作,你想想假如没有巨大的吸引力,我怎么可能坚持得下来呢?我原本跟你一样,也只是来这里转转玩玩,但没想到每天早上醒来,开窗见山、开门见山的感觉让我觉得特别好,我觉得山陪伴着我,我觉得踏实。”
他说:“看来你真的明白我的感觉。”
“那当然了,”她得意了,“而且你留意到了吗?这座山跟其他山不一样。我去过很多地方,有很多更漂亮的山,山上有树、有草、有花、有小鸟,甚至还有精灵一般的野兔、野鹿。但是当你望着山的时候,那种美就像是我们戴着VR眼镜一样,我们已经麻木了。那种太浓烈、太腻的美,是我们在虚拟世界里追求的东西。所以,这座荒凉的石头山,以一无所有吸引了我。正因为它一无所有,所以它除了山就是山,就是山本身。”
“你说的很有意思,吸引我的,应该就是你说的这么个意思。我一直望着山,就是在琢磨为什么这座山这么吸引我,没想到被你给想透了。居然还有人会想这样无聊的问题。难道真的没有别人来这里,想这些问题吗?既然能千里迢迢来这里,应该都是跟我们差不多的人。”
“也许有吧,可没你这么明显的,没我这么执着的,所以姑且假设只有我们俩是这样的‘神经病’吧。”她轻声笑起来。
他们一起望向了山,如果有第三个人来,会看到他们的动作出奇的相似,像是对称一般。
“真是像你说的,这座山它一无所有,”他说,“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它的上面可能连根草都长不了,它太荒凉,它太高,它的怪石太多,但正是没有任何生命的这种荒凉,让它本身获得了一种生命,跟我们生命不同的生命……”
“那里边应该有种神性的东西。”她扭头看了他一眼,“我可以这样说吗?神性。”
“我觉得你最好不要这样说。神性的东西只是你心里的感觉,所以你说‘神性’的时候,它当然会给你带来那种感觉,但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去命名它,这会是一种局限,它可能比这个词所要表达的更大。这可能跟我的工作有关,我是个娱乐工程师,我设计了游戏的空间,但我也经常迷失在里边。因此,我想告诉你一句诗,我写的诗,虽然比不上李白,但很适合现在的情况。”
“说吧,诗人,我洗耳恭听。”
他喝了口咖啡,说出自己珍藏心间多年的诗句——
灰尘迷失在大地上
正如造物主迷失在宇宙中
“太好了,我们就是迷失的灰尘。”她微笑着,看看他又看看山,他也是,看看她又看看山。
两人默契地站起身来,“好久没有这么开心地聊天了”,先后说了同样的话,准备分开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忍不住问道。
“胡笳。”
“就是那种古老的乐器?”
“是的,”她点点头说,“超然。”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瞧你说的,我是这里的服务员,你是房客。”
“偷窥我的隐私。”他玩笑道。
“嗨,不看都不行。”
氛围轻松活泼。
他回到房间里,处理了一些工作信息,然后再次沉浸在了山的陪伴中。看山越久,越是抗拒手机以及各种智能系统。他试着关闭了这些系统,切断了各种连接,想像山那样变得荒凉起来。
可是荒凉并没有降临。他除了看看山,看看山顶的石头,还看了山周围的虚无,以及那虚无之上的天空,他觉得他离自己越来越近。这种感觉似乎是美好的,无论如何都不能与荒凉产生联系。
就这样,他在这里住了好几天。至于是几天,连他自己都算不清楚了,仿佛只有一天,又仿佛很久很久。
每天早餐时跟胡笳聊天已经成了固定模式,话题也是围绕着窗外的山的,一方面聊得非常深入,但另一方面又很表面,仿佛有座山横在两人之间。
这天晚上,有人敲门,他打开门,看到是胡笳。他既惊讶又觉得理所当然。在这个时代,不提前预约就来敲门会被视为一种非常不礼貌的行为。但是在这荒山下的旅馆里,他们两个人逐渐回归了原始的状态,就像是两块石头在山谷相遇了。
胡笳拿来了一瓶酒,两个杯子。
“要不要喝一杯?”
“好呀。”在此之前,他从没喝过酒,工程师们不会喝酒,酒被视为是失败者的饮品。
辛辣,微酸,略苦,一点点甘甜,还有灼热感从口腔到腹部全都是,仿佛身体里的草原被点燃了。
“好酒。”他说。
“你肯定不喝酒,这是劣质酒,我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买到的,是那个人自己酿的。”她的眼神充满了挑衅,看着他。
“好吧……”他不知所措,又笑了,笑自己的贫瘠。居然连酒都没喝过。
喝着酒,两个人的话题就变多了,更何况是晚上,窗帘已经自动关闭了,山被挡在了外边。他们的话题不再局限于山,而是向着自己流淌而去。他还是那个他,没忍住,告诉了她自己想去火星而没能去成的故事。
胡笳听后,没有说火星的事情,转而对他讲了自己的事情。她从小就喜欢画画,父母都夸她画得非常好,但长大后她发现自己的绘画能力一无是处,比AI画的差太远了。当然,她可以用绘画能力找到工作,比如在游戏公司里面,给很多画面做一些修修补补的工作,但她不愿意,她觉得自己在给机器打工,倒不是说受了屈辱,只是说对绘画失去了乐趣,不再是自己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那你靠什么生活呀?”
“挖矿啊,我挖了挺多年的矿,就这么过来了。”
他对此感到好笑,忍不住笑了出来。胡笳没有生气,跟着他笑。
“我从来都没想到生活能过成这样,”她喝了一大口劣质酒,使劲咳了几声,“在某个地方挖矿,跟打游戏一样,然后拿到一点钱活下来。大部分时候我都不去关心我究竟挖的是什么矿,什么种类,我完全没有心思关注那个。有一天,我突然开始反思自己,怎么对世界失去了任何的求知欲?我决定关心一下自己挖的是什么矿。其实界面里面都有,只要你多操作几下。我发现自己那天挖的是煤矿,乌黑的煤闪着亮晶晶的光泽,我突发奇想,不如去那个煤矿亲眼看一看。”
“然后你就来了?”他也喝了一大口劣质酒,头脑开始兴奋。
“我就来了,我终于找到了那个煤矿,就在戈壁滩的深处,离这里不算太远。我近距离看了煤矿,那里面没有一个人,但有工作台,根据上面的信息,只有几个人负责维护这么大的煤矿,他们不定期前来,所以平时就只有数不清的挖掘机在各自区域内自动挖掘,它们看上去像是另外的一种生命,机械生命,AI的钢铁身体,但实际上,它们是没有灵魂的,它们的灵魂还要人类通过远方来提供。
“AI会觉醒吗?”他忽然问,打了个寒颤。
“不存在觉醒,因为它们本来也没睡着呀。它们肯定越来越强大,但依然需要人类提供灵魂。”
“好吧,灵魂。”他感到酒精刺激着他的灵魂。
“我看着那些不知疲倦、永远在劳作的挖掘机之后,我有种解脱感,虽然我也说不清是从什么当中解脱的,但我再也不想回到屏幕前,我宁可看到那些机器,宁可跟它们待着,它们让我触及到了很多的真相。后来,我就来到这个旅馆。没有收入是不行的,所以我就在这里做了服务员。”
“你之前没有谈过男朋友?”他也没想到自己忽然问这样的问题。全都怪酒精。
“当然谈过,”她没有感到冒犯,继续平静地说,“你知道挖矿的时候是非常无聊的,你可以一边挖矿一边跟同时挖矿的各种人聊天。我谈了三个男朋友,有一位去往火星了,你想不到吧?他实现了你的梦想。”
他的酒劲儿忽然消了,他激动地站起来,在他认识的人中,还没听说过谁去火星的。他赶紧问:“那天没事吧?”
“他运气比较好,逃过了那次事故,他活了下来,但他现在的精神状况非常差。我现在联系不到他,他拒绝我的连线,我也不知道他现在的状态如何。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说他想念地球,希望什么时候能够回到地球上。他说那里太压抑了,他得了抑郁症。”
他的心被泡在冷水里,血液向内心的深坑里收缩。
“你刚刚说起火星梦,我就想到我的前男友,可我刚才没好意思告诉你。既然你问起来了,我就告诉你。所以你要庆幸自己没去火星。因为我觉得你不是那种特别坚毅的人,你的能力也不是特别出众,啊,我这样说你别不高兴,如果你有特别强的科研能力或者是别的什么能力,你不会跟我坐在这里看着山,喝着劣质酒,你可能会忙着创造什么东西,赚更多的钱,拥有更多的物质财富。如果你没那么爱钱,你也可以因为社会价值而获得更大满足。所以你跟我一样,甚至说,你跟我的前男友一样,我们都是普通人,你作为普通人去往火星上,也许只有两种结局,要么在事故中死掉,要么得了抑郁症。而你现在既没有死掉,也没有得抑郁症,还可以坐在这里欣赏山的风景。”
“所以我要感到庆幸。”
“是的,你要感到庆幸。”
“有没有第三种可能,”他站在她面前,俯视着她,“发现火星跟地球上的生活差不多,大多数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只是那么活着。”
她笑了起来,声音有些尖锐,应该是酒精的原因。他也笑了,他说这番话一开始是认真的,但说完发现确实像个笑话。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在晚上来跟你喝酒吗?”
“晚上人们总是很松弛。晚上也很暧昧。”他在琢磨,她是不是他的心灵伴侣,这几天的迹象显示似乎是很有可能的。
“我们之间也许有些暧昧,但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跟你说,我有了一个想法,一个很大胆的想法。”
“你说。”他特别期待,不知道她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她很有自己的想法,也很狂野,她让他有些着迷了。
“我们天天被山这样吸引,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去登山怎么样?”
“你是说我们叫一架AI直升机,飞到上边去吗?”他有些吃惊,他被山顶的石头那样吸引,也没想过要亲身到那里。到了那里,无非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吧。
“不,不,我说的登山,是我们摸着山的身体,一步一步爬上去。”她的脸颊绯红,“我没法当着山的面说这些话,怕被它听到似的,所以我晚上才来找你,晚上它看不到我们,我才觉得安心,要不然它肯定会反对的。”
他看着她略显古怪的状态,以及那些奇怪的话,想到“喝多了”原来就是这样子。但他还是被她的提议抓住了,他想象着他们一步一步爬到山顶上的情景,有些惶恐,也有些兴奋。他从没有爬过山,还是这样荒凉的石头山,绝对算是一种冒险,甚至说是一种探险。就像过去地球上有一种古老的职业叫探险家,现在必须要到火星上去才能称之为探险家。一想到火星,这个提议逐渐变得非常有诱惑力,他答应了她。
“去吧,可以试试。”
她高兴得跳了起来,他们俩互相对望了一眼,然后拥抱在了一起。晚上他们睡在一起,他已经很久没有跟其他人共住一室了,虽然略有不适,但更多的是温暖。
第二天,他醒来后,感到脑袋一侧抽着疼。果然是劣质酒。胡笳爬起来,打着哈欠,两人有些不自然。他们在房间里叫来送餐机器车,吃了碳水条和蛋白质块,喝了些全维生素酱汁,虽然味道不咋样,但实际上已够全天的营养。
这时,他才打开了窗帘,让山出现在外边。他把脸凑在窗前,看到了山顶上的石头。
“你最喜欢山顶。”
“纠正一下,最喜欢山顶上的石头。”
她跟着他往上看,看到了那块石头,平淡无奇的石头。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喃喃自语般说道:“那就可以出发了。”
他一愣:“你说现在?”
“现在。”
“我们就算徒步,至少也得准备一些最简单的工具吧。”
“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严格来说,这座山并不高,又不是珠穆朗玛峰还需要防寒衣和氧气瓶。我们现在去,再回来,还赶得上吃晚饭呢。”
“但毕竟是山……”
“你昨晚不是同意的吗?”
“是的,我是想去的,但我想着我们可以筹备几天,不急这一时。”
“你知道你为什么没去成火星吗?就是不急这一时,需要筹备,需要征求你父亲的同意,需要这个需要那个,所以没去成。”
他被她戳中痛点,眼泪差点出来。
“去火星,去山顶,本来就是非理性的冲动,准备得越久,看似很理性,好像万无一失,但实际上失去了勇气。而勇气,才是最重要的。”
“好吧,”他长叹一口气,“你说的有道理,那就非理性一次。”
“这才对嘛,”胡笳说,“我来这里当服务员的那天开始就有想法了,我只是一直在等一个可以陪伴我的人,一个可以帮助我实现计划的人。”
“惭愧惭愧,我可能帮不了什么忙,除了陪着你,让你有个聊天的人。”他这么说的时候,心里是开心的。
“这就足够了。”
他们简单收拾了下,在背包里塞进一些衣物和食品就准备出发。他的脑袋里什么也来不及细想,只有一些微弱的眩晕,是非理性的兴奋带来的。
胡笳带着他,来到旅馆的负一层,她的车停在那里,墨绿色的,像是蛰伏在洞穴里的甲虫。她让他看了车里的物资,水和速食俱全,她对他露出一个邪魅的笑容,说:“够你活一个月的。”他暗暗想,都不像是去探险了,而是去野餐。他们坐进去,车自动出发了。车里边还放着几本书,天啊,好久没见过这种古典的读本了,他拿在手上摩挲着书的封面,感受着纸张柔软的质地。随后,他才留意书的名字:《巴黎圣母院》。一本著名小说,几百年前的法国作家雨果写的。他知道的。他曾速读过一些古典文史常识。
“为什么喜欢这本书?”
“喜欢那个结尾。”她叹口气。
他大概知道这里边写的是丑陋的卡西莫多和美丽的艾斯梅兰达,但他没读过原著,根本不知结尾写了什么。他把书翻到结尾,读了起来:
“在结束这篇故事那些接连不断发生的事件之后大约两年或一年半,有人到鹰山地穴里来寻找两天前被绞死的公鹿奥利维埃的尸体,因为查理八世恩准他移葬于圣洛朗,埋在比较善良的死者当中。就在那些丑恶的残骸中,人们发现有两具骷髅,一具搂抱着另一具,姿势十分奇怪。这两具骷髅中有一具是女的,身上还残存着几片白色衣袍的碎片,脖子上挂着一串用念珠树种子制成的项链,上面系着饰有绿玻璃片的小绸袋,袋子打开着,里面空无一物。这两样东西不值分文,刽子手大概不要才留下的。紧抱着这一具的另一具骷髅,是男的。只见他脊椎歪斜,头颅在肩胛里,一条腿比另一条短。而且,颈椎丝毫没有断裂的痕迹,显然他不是被吊死的。因此可以断定,这具尸骨生前那个人是自己来到这里,并死在这儿的。人们要把他从他所搂抱的那具骨骼分开来时,他顿时化作了尘土。”
“没想到,结尾是如此的悲剧。”
“你没读过?”胡笳把两人的靠背放缓,两个人舒舒服服半卧在车内,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戈壁滩,以及远处突然飞起的苍鹰。
“没几个人读过。”
“你没打算去植入知识芯片?”
“没,我不想占有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我也不打算去,小说不是知识,更不是记忆,谁这样想,谁就是蠢蛋。”胡笳嫌阳光刺眼,戴上了墨镜。
“那小说是什么?”
“一个语言和故事的迷宫,越好的小说,越能找到对的出口。”
“听起来跟虚拟游戏差不多。”他调侃道。
“有点像,又不像。”
“怎么像,又怎么不像了?”他追问道,听上去有点抬杠,但真不是,他就是想问,她总有很多奇思妙想。
“其实有一个最大的误区,就是虚拟游戏让我们灵肉分离,身体显得越来越没用,精神越来越强大。”
“难道不是吗?”他干脆转过身体,看着她,不再被那些风景影响。
“这是最大的骗术,虚拟游戏所讨好的完全是身体,以身体的幻觉满足身体的欲望,还让你觉得是精神自由。而小说才是远离身体的,是精神的游戏。”
他的大脑像是被电击了一下,恍惚了很久,他作为一个娱乐工程师,从没这样想过,但情况真的像胡笳所说的,他所考虑的都是视觉、声觉、触觉以及综合的人体工程学、生物学、心理学,人们在虚拟游戏里获得的是一个更大更好的身体,而不是说更大更强劲的精神。精神是被那个大身体牵着走的,变得无比渺小,还以为自己获得了自由。与之相比,读小说的时候,身体是被放得最小的,只剩下视觉,但那根本不是真正的视觉,因为文字只是符号,而不是实体,精神通过视觉需要把符号创造成人物、形象和世界,在那样的时刻,精神多伟大呀!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看到他不说话,陷入了呆滞。
“你颠覆我了。”
“哈,有吗?”
“你让我的职业显得更没有意义。”
“那不会,你的职业自有它的意义。”
说着话,车来到了山下,开到了不能再开的地方,已经是登山最佳的位置了。他们下车,近距离仰望石山,要比在旅馆看到的雄伟和高耸太多。他心中充满了敬畏。
胡笳看穿了他的心情,说:“山很高,但我们不用害怕,我们带好手机,等会有任何危险你就立刻呼叫,不管在地球的任何地方,三十分钟内都能得到救援。”
“那么快?”
“你不知道吧?每个矿产基地都有AI救援直升机。”
“果然是挖矿专家。”
“别讽刺我了,咱们开始吧。”
他俩穿好保暖的衣物,背着包,开始沿着山谷往上爬。怪石嶙峋,不时挡住道路,但又有别的怪石出现,创造出道路。攀爬了两小时,他们看到山下的汽车已经变成真正的小甲虫了。他们坐在一大块像沙发的石头上,躲进阴影里休息。他大口喘气,高海拔,加上剧烈运动,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你后悔了吗?”胡笳依然戴着墨镜,眼神幽深。
他大口喘着气,说不出话来,只是摇摇头。
“你都这样了,还没后悔吗?”她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肩膀。
“因为……因为我现在看到的风景,上下左右,都很美。”他挣扎着说了一句。
“那就坚持往上爬吧,越到高处风景越好。”
他伸出手来,想握住胡笳的手,但胡笳躲开了。
但她没有让他失落,对他吐吐舌头说:“爬到山顶上,我们再拥抱在一起。”
“这个奖励听上去不错,也许我们还能干点别的。”
“你真有这本事我不反对。”
他们补充了食物和水,然后继续向山上爬去,他俩发誓,这次不爬到山顶上决不休息。他觉得自己像虫子一样,在巨石的缝隙里面蠕动着,一点点来到更高处。风越来越大,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犹如山在说话。
山的陡峭让他们吃尽了苦头,但另一方面,手指缝插进石缝的感觉,让他觉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他发现,自己只要不往山下看,只是看着脚下的位置,其实一点也不害怕,就连疲惫也被微积分似的分解了。
四个小时过去了,山顶在望。实际上这座山的相对高度只有五百多米,只是绝对高度高,就是海拔高,有三千八百米。他喘气声越来越大,胡笳从背包里掏出便携供氧口罩,他接过来戴上,体力很快得到了补充。
“没想到你真的是早有预谋。”
“我可不想没到山顶上就憋死了。”
“谢谢!”
“不客气。”
“谢谢你带我来爬山。”
“以后你不恨我就好,现在少说话,要节省体力。”
又过去一个小时,他们经历千辛万苦,终于登顶了。那一瞬间,风陡然增大,但他们全然不顾,只是欢呼雀跃,拥抱在了一起。
少顷,他们分开,手牵手站在山顶上观望,只见山下的戈壁滩变得犹如天空般壮阔,展现出大地的浩瀚。他在心里默默想道,这样的景观虽然在虚拟空间里边很常见,但真实就是真实,不是那些模拟的影子可以媲美的。太多不可思议的细节,汇聚成了真实,而模拟总是有限的。
然后,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亲近那块吸引他的石头。
他看到了一块高高耸起的巨石。他无比确定,那就是一直吸引着他的石头。他像个朝圣者见到了圣迹一般,浑身战栗,缓缓走上前,将整个身体趴在了石头上。
这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而且不是一个完整的石头,它聚合了好多石头,形成了一个从远处看上去的整体。可这丝毫不影响他的感受,他的手在石头的表面反复抚摸,那些灰尘都显得亲切、细腻、柔和,犹如石头的皮肤。
他觉得自己创伤的心得到了深深的治愈。他转过身略带羞赧地对胡笳说:“这就是那块吸引我的石头,虽然实际情况和想象中的不大一样,但我还是非常激动,激动到说不清楚为什么。”
胡笳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笑,她的眼睛隐藏在墨镜后边,脸色在山顶强光的照耀下,也显得无比苍白。她走到他的旁边,跟他一起并排趴在石头上。他们的手指碰到了一起,然后像蛇一样,缠绕在了一起。如果此刻有个古代人看着他们,肯定会觉得他们是虔诚而古怪的异教徒。
风越来越大,即便是他们背对着风,那么紧紧地挨在岩石上,还是能够感到风的力量,这也提醒着他们这里不是久待之地。想到马上要下山了,他还有些恋恋不舍,也不知道何时还能上来,肯定不会再上来了吧?所以,他想把这个时刻跟父亲共享一会儿。是呀,也好久没有跟父亲通话了,所以他拨通了父亲的视频电话。
“爸,你猜我在哪?”他好像很少这样跟父亲说话。
“听着风声很大,阳光也强烈,你应该是在高原上。”
姜还是老的辣,他不得不佩服。
“厉害,不过不只是在高原,而是在高原的高山上,在山顶上!”他说着激动起来,举着手机扫视四周,让父亲通过镜头看看山顶的壮丽风景。
“你有女朋友了?”父亲居然忽略风景,把焦点放在那个一闪而过的人影上边。
“一个很好的朋友。”
他含混说着,望向胡笳,忽然发现她正站在悬崖边上向下眺望,可她站得太靠外了,一阵风吹过来都有可能把她吹落悬崖。
“胡笳,”他赶忙说,“你小心点,往回走一点,太危险了,你跟我一起背靠着这块石头,特别踏实。”
没想到胡笳纹丝不动。
屏幕中的父亲也赶紧说:“你们在外边玩一定要注意安全,山顶还是太危险了,等你到了安全的地方,我们再联系。”那种腔调让他想起小时候爬上滑梯时父亲在他耳边的絮絮叨叨。
跟父亲结束通话后,他再次呼喊胡笳,让她走回安全的地方。
胡笳转过头来,冲他笑了一下。那个笑容非常美丽,也非常复杂,非常暧昧,非常凄凉,某种说不清的东西让那个笑容具有一种击穿人心的力量。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微微颤抖了一下。
“对不起,”胡笳说,“是我让你陪我爬到这个山顶上来的。”
他不知所措,说:“这有什么对不起的,这不是我们商量好一起来的吗?”
胡笳说:“可我来了就不想回去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不想再下山了。”
他震惊了,像挨了当头一棍:“在这里怎么能生存下去?”
“我就没想还要生存下去。”她抬头看了看天空,“其实,我特别爱我的第一位男友,我之前说他得了抑郁症,那是我猜想的。他去火星之后,我们就断了联系,是我先不想联系的,因为我曾想让他留下来陪我,但他执意要去,这深深伤害了我,我觉得他背叛了我们的爱情,我们的爱情还不如荒凉的火星。然后,我开始新的生活,谈了新的恋爱,直到那次事故的发生。我当时的第一感觉是他肯定死了,必死无疑,那么狭小的地方,脆弱的建筑、恶劣的环境,不可能活着的。我竟然崩溃了,这出乎我自己的预料。我无法接受他的死,我们哪怕不联系,但他活着,尽管在遥远的火星,可我心里是踏实的。他死了,在遥远的火星死了,我的心却忽然空了一大块,然后真空一般,开始侵蚀周边的地带,空洞越来越大,所以,得抑郁症的不是他,而是我。即便后来,事故的死亡人员名单出来,我没有看到他的名字,知道他还活着,但内心的空洞却再也无法填补。我尝试着联系他,想表达一下我的关心,你知道,我们目前联系火星人员必须通过中转站,而不像我们在地球上这样方便,我的联系申请上传后,收到了他不愿意联系的回复。”
“你可以去火星上找他,我们一起去,如何?”他现在已经顾不得跟胡笳的恋爱可能性,要想尽一切办法改变她现在的执念,带她安全下山。
“去了又如何?他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我们不可能回到从前。我爱的也不是现在的他。而且,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一两句话已经说不清楚了,总而言之,我觉得没有什么好牵挂的,我总觉得,我的心太空洞,太不安,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想到一个能让我心安的地方。那个地方我找到了,就在这里,在这座山的怀抱里面。”
他感到了巨大的危险,他想阻止她,他想朝她跑去,但他又不敢,很有可能他的逼近会触动对方,让胡笳更快做出过激行为。他弓起身子,双腿半蹲,像个很多很多年前在非洲大草原上准备扑向猎物的马赛猎人。
“你这算什么?殉情吗?”他故意这样说着,拖延着时间,让她不要一时冲动。
“都说了跟他无关了,跟爱情也无关。对不起,我们早点遇见就好了。”胡笳扭过头不再看他,他听到她对虚无的风说,“世界变得太光滑了,我一直在打滑,什么都抓不住。”
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再不行动就来不及了,他一跃而起,向她扑去,胡笳背对着他,却好似能看见他一样,在他手指即将碰到她衣袖的瞬间,她纵身一跃,向山下那广袤的风景飞去。
他重重摔倒在悬崖边,整个头探到了虚空中,如果他再大力一点,他就跟随着胡笳一起坠落了。但他根本来不及害怕,他看到胡笳在空中飘落的样子,像一枚粉红色的叶片,又像一只粉红色的蝴蝶。忽然,胡笳转过身来,脸朝天空,他们的目光触碰到了一起,尽管相距那么远,那么短暂的瞬间,但他能感觉到,那不是幻觉,是完全真实的,他甚至看到她冲他挥了挥手,然后在山谷间不见了踪影。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忽然感到一阵疼痛从右臂传来,原来那里刚才碰烂了,一直在流血,但现在疼痛感才出现。疼痛让他从崩溃失神的状态中惊醒,正常意识恢复后,首先是恐怖,无限大的恐怖犹如海啸,将他砸在海底,化成泡沫。求生的本能让他慢慢往回爬,一直退到那块巨石的身边,他才稍稍平静。他一个人背靠着这块石头,突然觉得这块石头也是有生命的,也在嘲笑他,嘲笑他的无助。风更大了,黄昏正在路上,恐怖的巨浪再次袭来,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逃离这块石头,逃离山顶。
他试着站起来,双腿颤颤巍巍,毫无力气,他只好坐下来,用屁股慢慢挪动身体。除了右臂,他的腿也烂了,好在伤口都在不重要的位置上,没有伤到脏腑。他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像条奇怪的蚯蚓一点点挪着,挪到山顶下方的一个凹坑的时候,手机忽然发出警报,智能系统提示说,天马上就要黑了,以他现在的速度不可能在天黑之前到达安全的地方,他必须现在就呼叫救援。但他哪里能听进去,他只想尽快逃离这里,他此刻不想任何人介入,不想跟任何人提起胡笳跳山的事情。他不是怕惹火烧身,更不是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件事情,而是他一时半会没法从这件事情的震惊中解脱出来,他处在一种恍惚的虚脱状态。所以,他在执念里继续往山下挪去。
挪啊挪,天终于黑了。他隐隐约约又听到了手机发来的警报声,巨大的风声遮蔽了警报声的类型,他误以为又是系统提醒他呼叫救援。但实际上,这次警报是提醒他手机即将没电了。忽然,太阳沉入地平线,高山与大地都陷入漆黑,他看不见眼前的道路了。他靠在岩石上喘气,手机铃声响起,是父亲打来的,但他发现电量只剩下最后的一点点,他想要立刻接听,但眼睁睁看着屏幕在黑暗中熄灭。他彻底孤身一人困在石头的缝隙里,像个迷路的史前智人。风越来越大,呼啸声远远近近、此起彼伏,像是山为了他而跟风在吵架。他隐藏在岩缝的黑暗中瑟瑟发抖,想着胡笳的最后那句话:世界太滑了,什么都抓不住。他的手指深深插入碎石,不断向下抓去,直到抓到冰凉的类似土壤的物质,然后紧紧攥在手心里。
山顶有块石头。
一块普通的石头,在黑暗中完全不可见,但依然悬在他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