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 屋

□ 周洁茹

一、林达

乔安！是你吧？真是你啊！太巧了吧，在这儿还能碰上，我还跟我自己说前面那位怎么那么像你，还真是你哎。一切都好吧？我挺好的一切都挺好的，搬了以后我特别好。你也不住那儿了？我走了你也搬了？不是吧？你是为什么啊？你性格多好啊你都搬了。说来话长？那慢慢说嘛，咱们同屋的时候就没好好聊过。是呀那可不，房东那个防备，别说单独交流，微信都没加上过。来来来，现在加一个。

我没什么事啊我就是一个人逛逛街。你约了朋友？时间还没到？那一起喝个茶？喝一杯奶茶的时间还是有的吧。真是有缘，这还能碰上，还以为从此以后都见不到了。

是啊是啊我走那天特别匆忙。谁想得到呢？别别别千万别这么说，是我没顾上跟你告别，完全是因为我的原因。我崩溃了。真的真的我已经崩溃了。我想到你的，我真的想到你的，但我最后想的是你还在睡觉吧还是不要打扰了，以后有缘还是会再见。这就真见了。

来，碰一个，虽然是奶茶不是酒啊。祝友谊。

算起来两个月还不到，咱俩。你住了多久？两个多月？我三个月，我前前后后住了三个月，比你时间长。不过啊，我现在回头想想，那三个月也不知道怎么过来的。要用生不如死来形容也行，绝对不过分。对啊你理解的，你完全理解。

我来美国这四五年，遇到的房东都对我好好。咱们的那个前房东，我真是头一回见，极品，你也是头一回见？是吧我也是希望我整个人生就这一回，以后都不要再碰到这种极品了，太磨难了。

我可记得太清楚了，那天，终于回到自己的小屋，我睡到了隔天的下午四点多。醒过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可终于逃出来了。你看你还笑，真的都是真的，我花了三天三夜才走出来。你到现在都没走出来？都半年了哎，你要花一年去消化？好吧乔安你就是人太好了。人越善越被欺啊其实，也好凄惨的。

我现在可全想起来了，我来的那一天，在机场。好巧不巧，那个来了。一路我都在难受啊，肚子可疼了，我一路都在想着，我得赶紧去一下洗手间。进了门，见到房东，放下了行李，我正想要冲向洗手间，房东笑眯眯地说，小妹，别急，你先把钱付了。我的心啊，一下子都凉了。

啊？戏剧？戏剧吗？这可是真的，我讲的句句是真。就是这种人特别少见吧，你才觉得特别戏剧性。

我说房东先生不好意思啊，我没带这么多现金，我现场转账给您可以吗？他说那可不行，你身上有多少先给多少，其他的也不要转给我，麻烦你跑一趟银行，取一下现金。我就只好啊，跑了一趟最近的银行，去取现金。

最后上到洗手间，我都快要昏过去了。

是啊现金。你也是？对啊他只要现金的，或者一点转账，多数现金。为了逃税？乔安你可真是想简单了，不仅仅是逃税吧。起先都是还好的，想着多赚点你的钱，要好好演，后面演不了了，再要有点纠纷，你给付的现金，都是争取不到权益的。他完全可以说我没收到啊，什么押金？我就没收到过你的押金。你要也是要不到的。

是啊所以我们现在来讲也是没用的了。但我是把我的押金要回来了，一分不少！对，我是因为那个前男友，就因为我还有个男友，即使是前的，他不敢不给。你无亲无故的在这里，你要到你的押金没？没吗？天啊。是他不给你？你没要？还是他不给你？你还额外付了一个什么费？水渍的费？什么水渍费？淋浴的水溅到外面了的那些个点点的费？天啊天啊，都发生了什么啊。你走时还打扫了？打扫了一天还问你要这个费那个费？一百四？这是自由定价啊？还有别的？三百那又是什么？天啊我都有点听不下去了。

来，碰一个。我也顺顺气。

我那个房间你从来没去过？洗手间也从来没见过？乔安你还真是挺宅的，就窝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那我告诉你，我那个房间只有一个小窗，闷得不得了，我又不想开房门，总要有点自己的隐私吧。实在闷得受不了了我也只好开啊，但只要一开房门，那个热气啊就会“哄”的一声，扑你一头一身。你想想，我那房间有多热。所以我经常会去想，楼下的你，一定比我凉快多了。也不凉快？你也热到想死了？哈哈哈不夸张不夸张，正是我的心态。咱俩都是正常人，想法一致。

什么什么？房东跟你说的？那些罗兰岗的房东们都是不开空调的？你有这个福气住到他这儿，还要感谢命运？首先，罗兰岗的中国人是多，但也不是他说得那么劳苦大众。其次，罗兰岗的房东都不开空调，他偶尔开一开，就比人家高级了？正因为他不肯开空调，我们只好买风扇，他“允许”我们用风扇就是大恩大德了？这是流氓理论。对，我就是可以这么说，就是个流氓。他把我们当什么人？我们跟他嘴里的罗兰岗的苦力是一样的吗？再说了，罗兰岗的苦力就不需要空调？苦力就不是人？说他是流氓思维，绝对不为过。

而且我那个洗手间是要跟房东共用的。他说他从来不用我的？好吧你想想，他房间就在我的房间隔壁，洗手间就在我房间的对面……不不不，不在我的房里，在我房间外面，我就说你宅嘛，居然从来没想过上楼看一看。这么近的一个洗手间，他从来没用过？我第一次见到那个洗手间啊，一地都是头发。我还房间给他们的时候倒要我清洁好了还给他们。什么样子给我，就什么样子还他们，不对吗？不过我是做不出来的，我清洁了，我真清洁了，再嫌我清洁得不够，也不应该扣我的押金，法制社会，讲法的。就敢扣你的？因为你善嘛。不不不，真是善，不是蠢，我是不会用那个蠢字的，我能跟房东一样？只有房东那种人，当别人都是蠢的。但我劝劝你啊，乔安，你的善，在恶人那里，就是蠢。

再碰一个。以后可不许再这么善了啊。

你是为什么走的？跟我一样？哈哈哈，你不会跟我一样的，我就是热走的。全加州都没有人是像我这样被热走的，全世界都没有。热啊，热到我想死，这一世都不会忘掉。

什么什么你还多付了一百块的空调费！天啊乔安，你真以为你付了这个钱你就对了？你错了，你完全地错了，你付了钱，房东仍然认为你是错的。是吧是吧他就是怎么说的，这一百块够开几天空调？一个月电费至少三五百。太法克特了哦，哦哦，我不应该出粗口，我光是听就气到昏过去。不说了，不想说了。一肚子气。

你约的人刚才到了？这么快？时间过得也太快了吧。来，干杯。下次再约，一定要多聚聚，多不容易啊，这个同屋的缘分。回聊回聊，你好好的啊，我也好好的，我们都好好的。

二、乔安

嗨丽娜，你几时到的？没等多久吧，真是不好意思。是啊正好碰到以前的同屋，聊了几句，对对，林达，以前也跟你提过的，就是林达。是啊我们就只同了两个月的屋，有一天她就走了。要说是跟我一样，也不是很一样。她真的就是热走的。

说起来真是太难过了。我现在想想，还是很难过。

那个晚上，我也是记得好清楚。真的好热啊，好像一堆虫在钻你的心，那种热。热到不能睡，只好数时间，一秒，一分，一个钟头，那么热，那么热，热得没完没了，热得想死，那种热。我还是住在楼下，林达在楼上，那会是一种怎么样的热？

我突然就听到了声音，从客厅传来。我马上就从床上弹起来了。我想我是没关好大门？如果我真是没关好门，我只能去死了。房东警告了我多少回，全屋人的性命都取决于我关的门，门没关好，让坏人进了屋，我是要死的。我从床上弹起来了，鞋都没顾上，马上就冲到了客厅。一个黑影正站在客厅，稀薄的月光下面，黑影特别黑。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被虫钻空了的心里也一片空白，脑子和心都是一片空白。我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那个黑影也不动，就那么直直地站在那里。我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去，开了灯，我也不知道我是哪里来的勇气，我惊到不能出声，竟然还能去开灯。突如其来的灯光，倒像是一道闪光，击中了黑影。竟是林达！她就站在那里，面对着空调控制器。她的手悬在半空，手指弯曲，好像马上就要去按那些按键，又没有按下去。灯光亮起来的瞬间，她的脸，慢慢地，慢慢地转向了我。就是一张僵尸的脸，灰白，完全没有表情，好像死了一样。死了的脸的两侧，湿答答的头发粘在上面，真的好像一只鬼。林达你怎么了？我问。我后来想想，我为什么还要问这一句，我也真是蠢到底。就是热到睡不着啊。我睡不着，林达怎么会睡得着。

热。林达说。

就这一个字。

是啊，好热，我答。我抬头望了望楼上，一点动静都没有。房东是睡死了？

你去院子里站一站吧，我又说。

我刚才就在院子里站着。林达说，还是好热。

我望了望外面的院子，黑漆漆一片。我再热也不会去院子的，好多虫，解不了热还会带回来一身包。

我又望了望院子的门，门关好没有？要是没关好，我也会被房东骂死的。这么想着，我走到门的前面，用力推，推到实在推不动，确定这门是真的关好了。又推了一把。

转身，林达还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她的脸和眼睛，又转到了空调控制器。手和手指，还是那么僵硬地半举着。我后来想想，那一个半夜三更，我怎么就没被吓死呢？我只是难过，难过死了。

我不会开这个。我主动地说，我根本就不知道上面那些键都是什么意思。

林达的脸，又慢慢地，慢慢地，转向了我。

我知道，林达说。

但她没有按。她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放了下来。

再忍一忍吧。我竟然说，夏天很快就过去了。

林达竟然笑了一笑。回楼上了。我看着她的后背，只有脚在动，上半身是完全不动的，粘乎乎的头发，一袭大睡袍，也都粘在了后背，一个很瘦、很瘦的背，真的好像一具行尸走肉。

也是人家的女儿啊。我想的是，来到美国，受这样的罪。要是林达的爸爸妈妈知道了，该有多心疼。

后来我也是这么跟房东说的，小心翼翼地，说之前先打了一百过去，注明，空调费。

也是人家的女儿啊。我说，真的好可怜。

房东的目光剑一样地横过来。

她没有按，她也好守规矩的。我开始结结巴巴，那么热，那么热，她都站了那么久了，她都没有按下去……

她敢！！房东一声吼。整张脸都变了形。我惊了一惊，收了声。

我是理解房东的，可能全屋就我最理解他了，他也不容易，全家就指着这个房子，空调费多贵啊，一个月都要三五百，即使我识趣一点，给多一百块，够开几天空调？

乔安啊。房东又笑着说，你可真是站着说话腰不疼啊。

是是是。我只知道说是。

你怎么就不懂站在别人的角度来看问题呢？房东笑着说，你站在我这边，你再来想这个事，你仔细想想。

我仔细想了想，我觉得我还是没想通。

后来我因为咳嗽被赶走的时候，我回忆了一下那种笑，根本就是皮笑肉不笑嘛，我怎么就觉得是笑呢，所以林达说得也对，我就是蠢。

房东也是这么说我的，蠢人要蠢起来，老天也帮不到她。

我气管敏感，换节气，换环境，稍微有点变化，我都会咳嗽，老毛病了。我也各种过敏，花粉过敏严重起来，眼睛都睁不开。可是我不能咳嗽，尤其这种时刻，我不能咳嗽。

你这就是不自觉！房东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恶劣啊？你咳了两天了还想瞒住我？你瞒得住吗？你还有没有想过这屋里其他人的性命？还有我小孩啊，你要是过给了我小孩，你想想这后果！

我连连道歉。我是过敏，我结结巴巴地说，不是病毒，真不是病毒。我自己测了两次的，都是阴的，真的不是病毒。

你们那种大陆的测纸都是假的！房东轻蔑地说，不作数的。

我抬头望向他，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听到的话。

扔过来一个测棒。用这个，这是美国的！

我哆哆嗦嗦捡起那个美国的测棒，气得，但我压住我的气。

现在就测！又吼过来一声。

我刚刚测过……现在就测！当着我面测！非常坚定的语气。

您是不信我？我说。

房东笑笑。

假如。我强作镇静地说，假如我用您这个测出来阳了，我怎么办？

你现在走！马上走！房东说。

我去哪儿？

关我什么事？房东说。

我去住酒店吗？我说。

关我什么事？房东又说了一遍，你阳了你必须走啊，这要说的吗？

等待测试线出来的那二十分钟，空气都凝结着，我埋着头，我不敢看房东的脸色。

阴的。

不准的！房东居然说，你得去医院，去医院测。

医院在哪？我问。我来美国两个月还没有去过医院。

你自己网上去查啊。

现在假期。我问，医院开吗？

那就去急诊室！房东说。

这种时候我去急诊室不是更危险吗？我说。

关我什么事？房东说，咳嗽的是你！

我把那个显示为阴性的测棒慢慢地放下，我的心都碎了。我回房查了所有我能查到的租房论坛、租房APP、爱彼迎……一天一夜没睡的我，也像只鬼一样。咳嗽竟然好了一些，没那么咳了。

我马上搬了，要说是因为咳嗽，也不完全是，我要说是窗帘你信吗丽娜？是啊还有窗帘。因为是房东自己钉的窗帘架，有一天，有一边就有点松了，那个窗帘架，就变得，一边高，一边低。我怕房东说我，我不敢说。但我好怕整个窗帘架掉下来，我整天都担惊受怕。我想我竟然连个窗帘架都害怕。

其实也不是窗帘架，我都有点混乱了。我不想走的，我不想动，我不喜欢动，我才来两个月。我那天去看爱彼迎的房子了，我也跟房东说了，我说我想一直住的，住一年，住两年，真的，但是我现在住不到了，很抱歉，我想我只能住三个月了。

你要提前一个月通知我的哦，房东说。

对对对。我赶紧说，我现在不走，我三个月的时候再走，我现在就把这第三个月的租金交了。

可是我还没有看到爱彼迎的房子，房东的电话就来了，他叫我下午不要回去，他新找的客人要来看我的房间。

我就订下了那间爱彼迎，我都没有再去看别的房子，我只知道，我之前的那个房间，我是住不下去的了。

我也没有要押金，我站在房东的角度想问题了，我觉得他也很不容易。他都很少去外面吃饭，不舍得，那么一个爱吃的人，他都是自己在家钻研，馋狠了，他就会钻研，怎么用最便宜的本钱，吃到最合算的饭。他太爱吃了，也太爱钱了。我太理解他了。

走的那天我做了一天清洁，马桶前后左右都擦干净，所有的龙头都擦得闪闪发光，所以房东开口要清洁费的时候是犹豫了一下的，最后也只要了一百四十块，没多要，一定也是忽然觉得过意不去吧。

这儿有个印子。房东指着床头柜的后面，说，一定是你搬家具的时候不小心。说完又用手去摸了一下。

我看了看那个印子，是个旧印子，上面已经刷上了一道清漆，明眼的人也是可以看得很明白的。我不说话。我也摸了一下那道印子。

房东没再提那个印子。我松了口气。

只是乔安，你上次油瓶掉地上，把我的地板弄坏了。房东突然说，这是要赔钱的。

我看着房东，那道垃圾桶底下的裂纹，天知地知，确实不是我的油瓶砸的，但是我的油瓶掉到地上的那个瞬间，我就认了，我承认了一切。也是一道印子，足有一厘米，要仔细看，确实是道裂纹。

三百，房东说。

我看着他。

三百。他又说了一遍，加上刚才那一百四，一共四百四。

我把钱包里所有的钱掏出来给他，还差两百。我把钱包翻给他看，真的是没有现金了。

我说房东先生不好意思啊，我现场转账给您可以吗？

他说那可不行，麻烦你跑一趟银行，取一下现金。

我看着他。他继续说，现在就去，银行还开着。

后面我看了医生，医生诊断是过敏，配了过敏药，我已经不咳了，我也离开了那个房子，我还是给房东发了一条微信，告诉他，我不是病毒，医生的报告写得清楚，就只是过敏，绝对不传染人的，请您不要担心您的孩子……可是直到现在，就在刚才，碰到了以前的同屋林达，我突然觉得，我跟林达是一样的，林达是她父母的女儿，我也是我父母的女儿，我们也是我们父母的女儿啊。

三、丽娜

乔安你别太难过了。其实你第一次把你的房东带来的时候，你还说他是你的朋友，很帮你，带你去买菜，也带你去银行……可是每次都收钱的车，怎么会是朋友呢？甚至带你来我家吃饭，都是收钱的，这是朋友吗？我是有点数的。但我什么都没有说。原谅我，你一定要原谅我。

现在我能够告诉你的是，当他喊出那一声，她敢！这就是一个坏人，这是一个没有一点善心的坏人。你的走是对的，我现在只能为你庆幸，你离开了，我也为你的同屋林达庆幸，你们终于都离开了，那个给你们痛苦的地方。

你没有任何过错，你的咳嗽，你的提前走，也不算是提前走吧，你已经多付了租金，你又多送给了他一个月押金，你是没有错的，一点错都没有。你不要再计较自己的对错，坏人是不配来说别人的对错的，那种把在别人身上榨干的油水，自己再拮据地花的坏人，真是又可笑，又可悲。

你就不是一个蠢人，希望他对你说的蠢没有真的伤害到你。你就是一个会去尊重别人的人，你尊重别人，你会得到自己的尊重。请放下这段伤痛，好好地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