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柏田
被功名炽念熊熊燃烧着的罪官赵明诚,像一支箭一样飞过溽热的江淮大地,把自己射进了建炎三年(1129)夏天的建康城。但还没来得及等他飞到金銮殿上,他突然掉落了下来。这一年,赵明诚四十九岁。
顾念靖康国难以来,他都没有好好安生过。先是淄州任上,听闻汴京陷落,惶惶不可终日,乱兵啸聚,他这个地方官要出手平定。再是老母病逝江宁,他又驱策堆积如小山的十五车金石文物南下奔丧,混乱之中,一路所吃苦头,也不知有多少。好在南渡以后,皇恩浩荡,让他办毕母丧就出任江宁知府,来年初,他那个能干贤良的妻子也转道青州,渡江南来,与他在这金陵城中再做一份人家。叹只叹,皇帝不知听信哪个小人谗言,让他离开江宁,就任湖州,致使他在御营军将士将要发动一次叛乱时错判了形势,稀里胡涂地弃城而逃,为世人笑,也断送了自己的政治生涯。
建炎三年(1129)三月罢官以来,他溯江西上,本想江湖间了此残生,多赖兄弟亲友戮力相助,又蒙圣上恩擢,复官起用。这一新的任命消息如同一剂烈药,让他行将颓败的精神又重新振作了起来。
六月的江淮,溽热难耐,赵明诚一个北人,自是不惯这种南方天气。再加心火炽盛,顶着酷暑,骑马急驰,途中染了疟疾,又没好好调理,到了建康行在,就一病不起了。
途中奔驰,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
《〈金石录〉后序》
痁”,疟疾。《说文段注》:“有热无寒之疟也。”
到了七月末,身在池阳的李清照接到建康来信,方知赵明诚病危的消息。这让她既惊且惧。她粗通药理,知赵明诚这人素来性急,得了疟疾浑身发热发烫,很可能会胡乱服用凉药,要是这样的话,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让病情更加严重。慌乱之下,她决定马上买舟东下,赶到丈夫身边去。
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
《〈金石录〉后序》
一日夜行三百里,可见去心如箭。等她急匆匆地赶到建康,果不出所料,赵明诚因大量服用柴胡、黄芩药等凉药,疟疾与痢疾并作,上吐下泻,人都瘦脱了形,看气色已经病入膏肓,来日无多了。
她用尽了各种办法想要丈夫好起来,衣不解带,亲侍药石不说,还托人请来了人称“王医师”的宫中御医王继先。此人号称神医,自有一些手段,据说曾多次用偏方治好高宗和后宫诸妃的暑疾,应该是个懂药理寒热之人。但赵明诚已是油尽灯枯,这王御医又是个庸医,病情一点也没有起色。眼看回天乏术,此时的她茫然无措,只知道悲痛饮泣了。
八月十八日,赵明诚从昏迷中醒来,精神似是振作了些,要求取笔作诗。但这不过是死亡降临前灵明的一次返顾,等他抖索着写完诗,就掷笔而终了。那首绝笔诗,他妻子并没有记录下来。
她为亡夫写了一篇语调凄切的祭文,《祭赵湖州文》。赵明诚虽然没有正式就任湖州知府,但他最后“被旨知湖州”,皇帝也的确颁布过这样一个任命,称“赵湖州”也算是让他死后象征性地上任了。
这是一篇由华丽的骈体写成的文章,所传达的却是人世间最为痛切的生离死别。有时为了告慰死者,都需要这种华丽的文辞或仪式去点缀。我们今天已看不到这篇祭文全貌了,要不是赵明诚的表兄谢克家之子谢伋,那个带着阎立本《萧翼赚兰亭图》路过江宁的收藏家留下了一笔,我们可能连下面两个残句也无法读到。
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
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
《祭赵湖州文》
当赵明诚去世时,谢伋的父亲谢克家正在建康做兵部尚书,谢伋可能陪同父亲参加了赵明诚的葬礼,得以亲见李清照的这篇祭文。谢伋虽无过目不忘之能,却也记住了文中可能是最耀眼的两句。
“赵令人李,号易安,其祭湖州文曰……”谢伋写道。以后,他一直恭敬地称她“赵令人”。“令人”指品德美好的女性,也是有爵位的官员的封号,这说明,日后,即便经历了众说纷纭的再嫁和离异的风波,谢伋仍然把李清照视作家族中的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辈。谢伋的《四六谈麈》绍兴十一年刊刊印,专评有宋一代骈体文学成就,谢伋把李清照的这篇祭文评为有宋一代女性作家赋体文学最佳者之一:“妇人四六之工者。”[1]“赵令人李,号易安,其祭湖州文曰:‘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妇人四六之工者。”宋·谢伋《四六谈麈》卷一。
这两句残句,前句用的是唐朝庞蕴父女的典故。宋释道原《景德传灯录》载:襄州居士庞蕴临终之际,让女儿灵照出门看天时,灵照听父亲说要入灭,赶紧去外边看了看日头,回来对父亲说,现在太阳已经升到中天,不过有日蚀。等到庞蕴跑到外面观望时,她已经坐到了其父的位置上,双手合十坐化了。庞蕴回屋见状,笑着夸女儿,“我女锋捷矣”。锋捷,禅语,即机捷、快速的意思。庞蕴为了安葬女儿,推迟七日方去世,可谓洞达禅宗,识破先机,死前对来问道的襄州刺史说:“但愿空诸所有,慎勿实诸所无。”李清照此句是叹丈夫英年早逝,竟如灵照一般先她而去了。
“杞妇”,即杞梁妻,或谓孟姜女。汉刘向《列女传·齐杞梁妻》:“杞梁之妻无子,内外皆无五属之亲。既无所归,乃枕其夫之尸于城下而哭,内诚动人,道路过者莫不为之挥涕。十日而城为之崩。”又,晋崔豹《古今注·音乐》:“《杞梁妻》,杞植妻妹明月之所作也。杞植战死,妻叹曰:‘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生人之苦至矣。’乃抗声长哭,杞都城感之而颓,遂投水而死。其妹悲其姊之贞操,乃为作歌,名为《杞梁妻》焉。”这两句是借孟姜女故事,极写丧夫之哀伤,诉说了自己的坚贞,也暗示丈夫没有给她留下子嗣。
“坚城自堕”,自是对赵明诚死后声名的拔高。她说,在世之日,丈夫是她可以倚靠的坚固的长城,更是国之坚城。我们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建炎三年二月发生那桩可耻的逃跑事件后,她已经很不待见他了。现在,过早降临了的死亡让他残损的形象得以弥合,在对往事的追忆中,他的形象重新变得高大,成了值得家庭乃至国家倚赖的“坚城”。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在死亡面前,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她甚至还原谅了他感情上的不忠,把所有的原因都归结为一个中年妇女的疑神疑鬼。原谅了在他那个充满着古物和宗器的世界里,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原谅了这个自私的男人直到死神敲门,都没有对她的将来作过任何安排。
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
《〈金石录〉后序》
“分香卖履”,这是来自东汉末年曹操的故事。曹操造铜雀台,临终前吩咐诸妾:“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又云:“余香可分与诸夫人。诸舍中无为,学作履组卖也。”晋陆机《吊魏武帝文》序说,他读到魏武帝遗令,忾然叹息,为曹操这样一个大人物临终时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伤怀者久之”。
一世之豪到末了,对自己的女人还充满着爱恋之情,《遗令》中连分香给诸夫人这样的小事都考虑到了,怕妻妾们在他死后失了依托,还吩咐她们学作履组卖(做鞋子卖钱)。不管世人是不是把曹操看作奸雄,在她看来,如此男人才是真豪杰。可叹赵明诚,这个在生前对自己的藏品那么在意的人,临行之际再三叮嘱关照她管好那一大堆破铜烂铁,临到快死了,对她的将来竟无一字提起。
“殊无”,一点也无,这也真够绝情的了。他只知道让妻子自觉自愿地负抱着这一大堆青铜礼器去死,却根本没有想到,乱世之中,一个弱女子,怎么活下去才是最紧要的。诚然,正如后世的人们乐意看到的那样,他的妻子最终原谅了他,但因为他没有对相濡以沫二十多年的妻子作出任何遗嘱安排,我们还是可以认定,这个人,他至少在人性方面是有缺陷的,他先前夸示的对妻子的爱也是值得怀疑的。
但古汉语的用词简洁也给后人解读留下了巨大的想象和揣测空间,有时候,同样的字面得出的语意会完全相反。“殊无分香卖履之意”,会不会是李清照在为死去的丈夫作辩解,使她心目中的“坚城”形象更加牢不可摧?
你们看,他都快死了,也没有交代除了她还有别的女人。这样一个男人,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但在夫妻关系中,他自始至终都是忠诚的,虽偶有逾轨,但终究没有移情别恋。
过早到来的死亡使他不得不半途抛下她,但她终于说服了自己,并从中得着了一点安慰。如果我们采信了第二种解读,我们会更为李清照感到悲哀。
如果说,之前的靖康国耻、仓皇南渡,已使李清照的人生蒙受了巨大的挫伤,但毕竟,北宋朝的覆亡是一个时代的集体性创伤,不须一个个体生命独自去承受。且随着时日推移,这创伤也会渐渐转移、平复。对人到中年的李清照来说,这丧失亲人和同志之痛,才是哀极蚀骨的。
李清照日夜兼程,从池阳东来建康,护理病中的丈夫,丈夫去世后又强忍哀伤办理葬务,待到诸事已毕,她在建康生了一场大病,一度气若游丝。赵明诚的去世,连带这年夏天之后的身世之变,成了困扰她下半生的一个巨大的心灵症结。
美国精神分析学家、心理史学开创者埃里克·埃里克森曾提出两个概念,“心理创伤”和“认同危机”,埃里克森所说的“心理创伤”,是指人受到“特别突然,或者特别强烈,或者特别奇怪的影响”,又无法化解这一影响所造成的阻障,它“就像一个无法排出也无法吸收的异物,从一个生命阶段保留到另一个生命阶段”,引发不断的“重复与刻板”,给当事人的神经、心理和行为造成多方伤害,甚至将其压垮。我们看到,自建炎三年(1129)八月后,这一“心理创伤”纠缠了李清照的一生。在她的余生里,她不得不利用往昔生活里的“有效残余”和“对未来的期许”,求得“自我认同”,度过这一危机,以实现她的“第二次出生”。
葬毕,余无所之。
《〈金石录〉后序》
把丈夫安葬完毕,她茫茫然不知到什么地方是好。此刻的她,上无父,下无子,顾念天地之大,竟没有她的去处了。
但她已经没有时间悲伤了。建炎三年闰八月,金兵以长驱直入之势再度南下,南宋朝廷岌岌可危,先是把六宫嫔妃全部分送出去,让元祐皇太后携带太庙神主一应礼器(不只赵明诚看重这些宗器,皇室更加看重),在建武军节度使杨惟忠护卫下前往洪州(今江西南昌)。高宗自己也在一支忠于他的人马护卫下逃出建康,奔向浙西的丘陵地带而去了。城中传言一日三变,有人说,长江也要禁渡了。
她不得不强撑病体为下一步着想,这兵荒马乱中,该去投奔谁?谁又能帮她护住丈夫生前视若性命的这批金石文物?
她赶紧坐船,回池阳之屋收拾行李。此时家中的财物,用她自己的说法,尚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所有的器皿、被褥加起来,约可接待上百位客人,其他物品,数量亦与此相当。赵明诚池阳赴召前往建康时,有想到过这些金石器物日后会成为他妻子余生里的不可承受之累吗?若早知如此,聚之何益?他又何必那么急匆匆地赶往建康?
赵存诚已前往广州任职,赵思诚也暂时联络不上,当初商议南渡后赵氏家族迁到哪里去,存诚和思诚都看中了泉州。但不知是何缘故,赵明诚在世时,这一重大计划他竟未与闻。泉州这座东南古城,隋唐时以其地少寒,别称“温陵”,又因城中遍种刺桐树,别名“桐城”,它自古商贸繁华,又有着当时世界上最大的港口,不失为乱世中避居的一个好所在。但她不想去泉州。赵明诚故去后,她已经不想和赵氏族人住在一起了。她应该清楚地记得,当初她请求赵挺之救她父亲,公爹的拒绝何等坚决。
泉州既不可去,这时她想到了两个人或许可以帮自己,一个是赵明诚的妹夫、兵部侍郎李擢。此时李擢正和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建武军节度使杨惟忠一起率士卒万人护卫着隆祐太后(即元祐太后,因元字犯其祖父孟元名讳,故改为隆祐太后)前往洪州(今江西南昌)。万军丛中,又跟着太后,想来安全不会成问题。[1]《〈金石录〉后序》云:“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从卫在洪州”,未载这个“妹婿”系何人。已知赵明诚至少有两个妹婿,傅察和李擢,傅察已死于使辽,猜测这个应为李擢。《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二九,载洪州城陷后,“元祐皇太后退保处州……徽猷阁待制权兵部侍郎李擢等皆遁”,可为印证。另一个是自己的亲弟弟李迒,正在高宗的小朝廷里做着秘书工作,担任敕局删定官一职(宋朝官职,为敕令所提举的下属官员,负责敕令的删定工作)。只是皇帝刚刚逃离建康,他那个小朝廷也不知道漂泊到了哪里。看来还是去投李擢稳妥些。
她找了两个值得托附的人,“故吏”,可能是丈夫生前的下属,也可能是忠心的老管家,让他们把当年赵明诚连舻渡江运出来的绝大多数文物,先从池阳运送到李擢所在的洪州去。
两年前在淄州,赵明诚南下奔丧前,他们经历过一次与藏品的分别,当时还为带哪些不带哪些大感纠结,这一次,她决绝多了。或许她以为,把这些劫后幸存的文物,存放在正护卫着隆祐太后的李擢那里是绝对安全的,再说之前赵明诚也说过,不管仗怎么打,赣江两岸至少目前看来不会有战火。所以她一点也没有犹豫,就把这些南运文物大多装运了,身边只留下几件病中把玩的轻便卷轴书帖,手写本的李、杜、韩、柳文集,《世说新语》《盐铁论》,数十轴汉唐石刻副本,十几件上古时的鼎鼐古器和几箱南唐写本书。她想着等病好些了,她可以亲自去洪州找李擢,把这些东西都要回来。
没想到金军的进兵路线飘忽不定,把广阔的江淮平原视作随意来去的牧马场无异,为了给残存的宋朝军队以致命性的打击,金军兵分两路,主力在金国名将完颜宗弼(女真名兀术)将军的率领下一路南下,破了和州与黄州后,在建康上游西侧的马家渡强渡长江,南窥建康。另一支金军则穿过江州逆流而上,从大冶避开兴国军,径趋洪州。
身为兵部侍郎的李擢是一个没有多少军事经验的文弱书生,当年汴京保卫战时,身为京城南壁提举官这一重要职务的他就误过事,每日只知在城头与一众僚佐饮酒烹茶,弹琴燕笑,卖弄他的名士风度,以致将士们啧有怨言。更不必说让他在这里以疲弱之师抵抗金人了。十一月初八日,李擢等护卫隆祐太后退保虔州(今江西赣州),同日,江西制置使王子献弃洪州出逃。九日,金人以迂回战术,陷临江军(今清江县)。十四日,围攻洪州,洪州权知州事李积中献城,洪州不战而陷,金军继续溯赣江而上。
也不知道李擢有没有收到李清照托人带去的那一船金石文物,因为在洪州失陷前,李擢和几个护卫大臣已经带着皇太后逃往了虔州方向。事后李清照得知消息,她派人送去洪州的那一船字画、古器,都在战火中化为了灰烬。
遂尽委弃。所谓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
《〈金石录〉后序》
等她得知金兵改道攻打江西,这才为先前的冒失之举后悔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这就是日后《〈金石录〉后序》里说的“上江不可往”。好在池州分别时赵明诚一再交代的“宗器”还在,留下的书籍器物也件件是精品。
位于上江的洪州已经沦陷,敌骑又随意东西,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打击目标会是哪儿,那就只有改道向两浙路,投奔跟随高宗流亡朝廷的弟弟而去了。
她的弟弟李迒担任的敕局删定官,从属于朝廷的秘书机构敕令所,只是一个卑微的官职。所司的职责是从历朝的敕令中删修、节录适用于本朝的法律和条文,日后南宋朝的诗人陆游和《夷坚志》的作者洪迈也担任过类似职务。眼下朝廷到处流亡,想来也没他一个小官多大事儿,只是跟着御驾逃命吧。兵连祸作,既然贵为兵部侍郎的李擢都自顾不暇,李迒一个小小的文官,又怎能护她周全?她说是去投靠弟弟,实是另有一番苦衷。
上江既不可往,又虏势叵测,有弟迒,
任勅局删定官,遂往依之。
《〈金石录〉后序》
此时的李迒跟着一路南窜的高宗,人都不知道到了哪儿。
据李清照回忆,当初赵明诚在建康辗转病榻,有一个叫张飞卿的学士[1]据王仲闻考证,张飞卿确有其人,据王诜画《梦游瀛山图》田亘跋,乃阳翟人,曾授直秘阁之职。王仲闻《李清照事迹作品杂考》。,带了一样古董前来,说是探望病况,其实是想要赵明诚帮着鉴定手上这把玉壶的真伪。赵明诚告诉他,这不是玉壶,只不过看上去比较像玉,实际上是一把价值不高的珉壶,也就是玉石壶。张飞卿便带着这把壶离开了。
过了些日子,有传言说,这个张飞卿投了金人,投效的见面礼就是赵明诚鉴定过的那把壶,即所谓“玉壶颁金”之语。这一下把赵明诚也给牵涉了进去。通敌,那可是个大罪名。据说已经有人暗中向朝廷检举弹劾了。李清照听到外面流传的这些真真假假的消息,大感惊恐,又不敢抗辩,于是决定把家中剩下的所有铜器和古董,全都奉献出来交给朝廷,以表心迹,洗刷去别有用心者泼给亡夫的一头脏水。
清朝历史学家俞正燮认为,“玉壶颁金”就是贿赂通敌之意,在一篇李清照的非正式传记里,他说,建炎三年夏,赵明诚回到建康行在,这个自称学士的张飞卿找上门来,“以玉壶示明诚,语久之,仍携壶去;时建康置防秋安抚使,扰攘之际,或疑其馈璧北朝也。言者列以上闻,或言赵、张皆当置狱。易安方大病,仅存喘息,欲往洪不能,闻玉壶事,大惧。”(俞正燮《易安居士事辑》)李清照担惊受怕之下,这才尽以其家所有,挣扎着病体赴越州行在投进。
促使她下定这一决心的,还有“玉壶事件”之前发生的另一件事。一个叫王继先的宫中御医,也就是李清照曾经请来给丈夫看病的那位,早就对他们夫妻南运来的宝物生了觊觎之心。这个王继先乃是高宗最宠信的御医,世居东京开封府,出自一医学世家,以黑虎丹自名,自称“黑虎王家”。《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载:“继先开封人,时年三十余,为人奸黠,喜谄佞,善亵狎。建炎初,以医得幸,其后浸贵宠,世号王医师。”高宗一路奔窜,时常感疾,王继先随驾调护,虽然他的医术时常受到大臣们的质疑,但一些偏方也歪打正着地治愈了高宗和嫔妃们的病。
有一次,高宗打算拜谒郊宫,仅剩两日,头顶之上,长出一瘤,无法加戴冠冕。王继先应诏问诊,笑道:无需多虑,来日即好。随即用药。次日,头顶之上的瘤移至肩膀,慢慢消退,高宗即正常拜谒郊宫。还有一次,他用“食瓜”偏方治好了高宗的泄疾。但据《三朝北盟会编》的说法,王继先获宠是因为他用一味叫“仙灵脾”的药治愈了好色的高宗的“痿腐”之症,这种药还有一个臭名昭著的名字叫淫羊藿。年初在扬州,某晚高宗正行房事,金兵袭营,导致不举,王继先献上的春药让高宗重振了雄风。王继先得了一个和安大夫的封号,愈发地飞扬跋扈起来。据说此人还性喜囤积古玩、字画、财宝,财产总额甚至超过了某些皇室成员。
当初,李清照闻听赵明诚得病,从池阳火速赶至建康,手足无措之下,慕名请来了太医局的这个医官给赵明诚治病。哪知道此人浪得虚名,实系庸医一个,不懂药性寒热,胡乱下药,反而加速了病人的死亡。病没治好,却让王继先惦记上了赵家艰辛南运来的文物古玩,赵明诚去世不久,他就向李清照开价黄金三百两,说要买下赵家这批收藏中的全部古器。
对一个刚刚遭受失夫之痛的妇人如此开口,这一行径无异于趁火打劫。王继先这么做是出于自身的贪欲,还是其背后另有他人指使?考虑到他是高宗宠信的医官的身份,我们猜测后者指使的可能性更大。很有可能,他是在高宗直接授意下,开出了这个试探性的价格。毕竟,即使承平之际,黄金三百两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何况战时?而当时的王继先刚刚发迹,尚未富埒王室,一下子也不可能拿出这么多钱来。
为什么猜测是高宗指使?因为身为艺术家皇帝徽宗之子的高宗,他对人文器物、对床笫之欢的热爱丝毫不逊色于他的父亲。高宗身体强健,又喜骑射,据说可以挽弓至一石五斗,有旧宫人到了金廷后回忆三个皇帝之异同,说是道宗(徽宗)五、七日必御一处女;少帝(钦宗)贤,务读书,不声色;康王(高宗)“目光如炬,好色如父,侍婢多死者”。不唯如此,高宗对艺术品的热爱也是从他父亲那里遗传下来的。他刚从商丘南下时,吃的东西可以一点不讲究,但走到哪里身边必须要有书,即便南渡后在金兵的追击下日子过得动荡不安,他也没有放弃这一爱好,车驾到处,他一直在不遗余力访求法书名画,并给献书献宝者赠官。高宗在逃难中系念文物的事,宋朝的文献中已有大量记载,王明清《挥尘录》卷一:“太上(高宗)警跸南渡,屡下搜访之诏,献书补官者凡数人。”周密《齐东野语》卷六:“思陵(高宗)妙悟八法,留神古雅,当干戈俶扰之际,访求法书名画,不遗余力……故四方争以奉上无虚日。”
他一直在处心积虑地想要重建大宋的皇室收藏,固是因为这些礼器和古物乃是国家威仪的象征,却也是真心实意地爱好之,于是千方百计想要占有之。
事情的结果我们都知道了,王继先的强买没能得逞。王继先一个奸诈之徒,按理说李清照不会是他对手。关键时刻,赵明诚的表兄、身居要职的谢克家出面阻止,才使这桩买卖没有成交。
谢克家为人孤忠自奋,见义勇为,知识才具都是上乘,进士及第后,深为天子倚重,曾官吏部侍郎,出任肱股之郡平江府太守。靖康之祸作后,高宗南京即位,谢克家是从龙之臣,曾奉太后之命进玉玺,除礼部尚书。此时高宗避乱建康,他的职务是兵部尚书。
早年在东京,赵明诚经常邀谢克家去家里观赏古画名帖,一有宝物入手,就“屡以相示”。前几年,赵明诚在江宁知府任上昧下了谢克家的儿子谢伋的阎立本画《萧翼赚兰亭图》,留观不还,谢克家没说过一句过头话,可能那个时候亲戚间留观不还也是常事。得知王继先要强行购买表弟家藏品中的全部古器,谢克家立即向高宗奏请止其事。历史学家李心传在关于高宗朝的编年史中记载了事件的始末:
“(建炎三年闰八月壬辰)和安大夫开州团练使致仕王继先,尝以黄金三百两市古器物,兵部尚书谢克家言:‘恐疏远闻之,有累盛德,欲望寝罢。’上批令三省取问继先,因依。”(《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二十七)
谢克家说,他担心这桩买卖要是成交的话,外边的人知道了,将会起到非常坏的影响,“有累盛德”。让谁的声誉受到损害呢?是皇帝,还是这批古物原先的主人、他的表弟赵明诚?
赵明诚生前跟谢克家关系很好,经常邀他观赏藏品,年轻时他们还一起登泰山搜集金石,无论是出于对赵家的感情,还是对这批文物的珍视,谢克家都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他生怕刚刚经受了丧夫之痛的李清照经受不住王继先这个小人的怂恿,贱价卖掉这批文物古器,损害死者的清名与盛德。所以他迫不及待地要去阻止。另外,谢克家是知晓了王继先出的价格才奏请的,那时他很有可能已经猜到,王继先的背后就是高宗本人,所以“有累盛德”,也是在含蓄地提醒高宗,不要去觊觎一个丧夫未满一个月的弱女子的财物。
且不说谢克家对李清照的指责是否成立,也不说李清照是否有过贱卖手上文物的念头(黄金三百两其实还是一个不错的价格),事情的结果我们已经看到,由于谢克家的上疏,交易终止了。朝廷还在逃难中,朝不保夕,兵部尚书也算是位高权重了,高宗不能不卖他这位肱股大臣一个面子。
不管高宗本人多么渴望得到这批文物,谢克家疏中的“恐疏远闻之”提醒了他。赵家乃故相之后,毕竟不是泛泛之家,且不说眼前的这位兵部尚书是赵家眷亲,赵明诚的两个哥哥存诚和思诚正蒙朝廷重用。其他几位,不久前由起居郎升为中书舍人的綦崇礼(字叔厚,山东高密人,高宗时授中书舍人,除翰林学士,知绍兴府)是赵明诚表兄,被分派出去护卫隆祐太后的兵部侍郎李擢是赵明诚妹夫,都是眼下需要仰仗之人。高宗绝不是一个拎不清的人,他马上表示了自己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批复说,让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三省会同,“取问”王继先,且问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
王继先日后权倾内外,让文武官员承顺下风,莫敢少忤,又被殿中侍御史杜莘老弹劾十大罪,千万家资籍没,远徙岭南,那都是高宗朝后期的事了。在元朝脱脱主撰的《宋史》里,这个卑贱小人和徽宗年间的“六贼”共列《佞幸传》名单,此是后话不提。
谢克家向高宗进言阻止,显然就是李清照日后所说的“密论列”。所谓“论列”,是对被弹劾者的错误行为进行批评和指责,所谓“密”,那是君臣之间的上奏和批复。李清照也是听外面人传得沸沸扬扬了才知道这些事。但这些传言又怎么与张飞卿的“玉壶事件”联系到一起去,以致会有“颁金”的谣言?这是李清照想不明白的,也是我们今天仍然不得而知的。
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有颁金之语,或传亦有密论列者。
《〈金石录〉后序》
俞正燮这样的历史学家坚持认为,这里的“金”指的是入侵的金兵,“颁金”,是拿玉壶进献给金国人,即所谓结交金人,以求战乱中保得平安。这未免太过望文生义。检视唐宋以来的文献,“颁金”是一个出现频率很高的词,指的是帝王把黄金丝帛赏赐给臣子,而不是普通人之间相互的馈赠。为什么李清照听到传言中的“颁金之语”和“密论列”会如此惶恐呢?连必要的辩解都不敢发声了。
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
《〈金石录〉后序》
我们只能猜测,或许王继先问价时已经向她透露,要这批古玩的不是王继先本人,而是皇家。她担心人们误会她奇货可居,嫌王继先的出价不够高,这一来就成了她向皇室敲一笔。“密论列”里的“密”字,说明朝廷已经在秘密调查此事,而她又无从分辨,所以她才会胆战心惊。
让我们感到奇怪的是,如果谢克家知道王继先出面要买这批藏品,作为赵明诚和李清照的亲戚,他大可以当面阻止,或采用私下协商的办法,以免赵明诚辛苦积累一世的这些文物旁落,玷污了死者的“盛德”,根本用不着报告给朝廷,动用“三省取问”这么高规格的司法介入。那么是不是还有一种可能,李清照被王继先厮缠不过,恳求谢克家向高宗进言,打消王继先的这一念头?而谢克家在明诚死后,曾对遗留下来的这批金石字画“览之凄然”,显见依依之情,为图保全这批古器,遂有密奏之举。
我们现在看不到谢克家上高宗的这篇奏疏,但可以猜想,他应该会采用一种比较策略的措词,检举王继先趁火打劫的强买行为,而不是劝谏高宗收手。于是高宗也就佯作不知情,顺水推舟,得,这事朕知道了,你们就“三省”出面,问问王继先是怎么回事儿吧。
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庭投进。
《〈金石录〉后序》
经了这两桩事,这些古器文物都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了。无论是外界的谣言,还是朝廷展开的秘密调查,都让她觉得,她已经无法凭着一己之力携带这些古物了。她只有如数把这些器物献给朝廷,才能洗刷某些人对她死去的丈夫莫须有的指责,同时也证明给他们看,她一个乱世里的孀妇,保得一条命就不错了,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高宗在他喜爱的建康行宫只待了三个月。由于金兵在建炎三年(1129)夏天对南宋发起了又一轮新的进攻,负责北方防务的宗泽的继任者杜充放弃了旧都城开封,以致南下门户大开,高宗不得不于这一年的八月二十六日离开建康。行前他作出了一项重要的军事部署,命韩世忠掌管镇江一线,刘光世负责建康的上游地区。
高宗一行于九月初抵达平江府(今江苏苏州),然后在镇江停留了约四十天。在这里他安排了部分宗室人员由兵士护送前往福州。十月初八日,高宗到达刚刚改名为临安的杭州。但出于一种逃亡者固有的警觉心理,他在临安只待了七天,然后在十月十七日跨过钱塘江,向东行进越州,于十二月初二日到达明州。
从建康开始,完颜宗弼率领的一支金军先头部队就对高宗紧追不放。剽悍的女真骑兵在南方的丘陵、田野上全速推进,罕遇敌手。他们先是打败了在镇江的韩世忠,迫使他退往江阴,继而于十二月初七日拿下了常州。兵锋南指,临安守军几乎没作什么抵抗就弃城投降了。金军前锋四千余人进抵越州,也是所向披靡。但他们在向明州进发时遭遇了宋军的激烈抵抗。这几乎是一个信号,告诉金军大鱼就在前面,刺激着金军骑兵愈加猛烈地冲杀,要不是御前右军都统制、浙东制置使张俊将军在明州沦陷前一天赶到,给了高宗喘息的机会,很可能明州就是高宗此次逃亡的终点了。
从越州奔往明州途中,高宗早已有了从海上逃亡的打算。其实这项计划自春初就已进行。至于逃往何处,是浙南的温州还是更南的闽中,还要看形势而定,但福州肯定是在他最早的计划之中。他在镇江时就募集海船,分批次把宗子和妇女送往福州避兵,并下令把一路随带着的祖宗“神御”即历代帝王遗像提前迁往福州。
十一月二十五日离开越州不久,在一个叫钱清堰的地方,高宗夜得尚书右仆射江淮宣抚使杜充奏报败绩,于是找来尚书左仆射吕颐浩再提入海事。吕颐浩说,金人以骑兵取胜,现皇族百司、官吏兵卫家小甚众,若陆行山险之路,粮运不给,必致生变,从海道走是上策。他提出下一个目标是舟山。中书舍人綦崇礼也表赞同。高宗于是告诉他们,“航海之事,朕昨夕熟思之,断在必行,卿等速寻船”。(《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二十九)
到达明州前,高宗得着奏报,和州防御使、枢密院提领海船张公裕已经募得“大舶”千艘,在明州海边等着他了,一旦明州有失,就可迅速从海路遁逃。这令他心头大喜。
张俊将军的拼死抵挡,虽只为高宗赢得一天时间,但已足以使他在金军占领明州前一日,亦即十二月十五日乘船逃离,驶往舟山。决定出海前发生了一桩意外,一个叫张宝的卫士带头,托词家有父母妻子,不愿乘海船护驾,这让高宗既惊且怒,下令诛杀张宝等十七人。出海当日,金军急攻明州,在广德湖旧寨前构筑工事,十余门火炮对准西门猛轰,张俊和守臣徽猷阁待制刘洪道坐城楼上,遣兵掩击,为高宗一行撤出争取时间。这时,一场适时到来的大雨做了高宗君臣逃跑的掩护,隆冬的明州下这么大的雨也是从来未见,爱迷信的明州人都说是天神护佑,保护大宋不灭。史书记载这一日情形如次:
“春,正月,甲辰朔,大风,御舟碇海中。”
《续资治通鉴》卷107
金军强征船只出海追赶,追出一段距离后,遭张公裕带领的宋水师阻截。北人不惯水性,再加大雨弥天,能见度极差,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高宗的船队越驶越远。自这一日起,一路如惊弓之鸟般的陆路逃亡结束了,前面是茫茫海路。漫长的中国历史中,作为一个在位的皇帝离开率土之滨出海避难,高宗还是破天荒第一个。
高宗的船队在定海昌国县停留了七日,于十二月二十六日起锚,引舟南下。闻知高宗已安全,张俊的人马撤出明州,按着先前君臣密议的计划向着台州方向而去。高宗的船队航行了十余日,抵达台州港,已是新年的正月初二日,元祐老臣晁补之的儿子、台州知府晁公为亲自到章安来迎接。在章安镇休整了十余日,他们与弃守明州前来投奔的张俊将军的部队会合,继续移舟南下,于建炎四年(1130)二月二十一日抵达温州。
李正民《乘桴录》载:“(建炎三年)十二月五日,车驾至四明,十五日大雨,遂登舟至定海,十九日至昌国县,二十六日移舟之温、台。……正月二日,北风稍劲,晚泊台州港。三日早至章安,知台州晁公为来。……十四日张俊自台州来。十八日移舟离章安。……二十日泊青墺门,二十一日泊温州。”(赵彦卫《云麓漫钞》卷七)
御舟至温州江心寺驻跸,更名龙翔。后军报金兵不再追来,高宗一行遂停止了向着更远的闽广奔窜,先在温州看看形势再作决定。
建炎三年(1129)十二月中旬,当高宗从越州赶往明州时,李清照也只身离开建康,开始从陆路南逃。她带上了所有能带上的文物和古器,这些都是要向朝廷“投进”的,她去投奔仓皇南逃的皇帝,只是为了把这些青铜礼器献给他,恢复亡夫的名誉。所以这不仅仅是一次逃亡,更是一次义无返顾的投奔。但由于离开得过于仓促,她的一把古琴遗落在了建康。此琴伏羲式,她一向珍爱异常,随处携带,琴身上还镌有她自撰的一则琴铭:“山之桐,斫其形兮。冰雪之丝,宜其声兮。……和性情兮。广寒之秋,万古流兮。”(据徐培均先生考证,此琴到了近代为著名花鸟画家南京张正吟所藏)
就在她离开后不久,建康陷落了。
应该是事先做了足够的功课,她走的,大体上就是高宗离开建康后的那条南逃路线。只不过,她的出发比皇帝离开建康晚了三个多月,比追着皇帝跑的金军正好快一步。如果不计高宗在镇江和临安停留的时间,他们的行程大约相差半个月的时间。由于金军骑兵追赶极快,高宗朝廷的逃跑速度极快,于是出现了这样的一幕,李清照跟在高宗后面跑,却总是一次次地扑空。
战火中她首先要保住性命,活下去,一切才有可能。但这不是她唯一要面对的难题,她还要把这些仅存的古器完整无缺地带到皇帝面前。即使没有这个她自作主张加上去的使命,还有丈夫的遗命在,她在池阳送别他的时候(那其实就是永诀了),丈夫就叮嘱她,以后的时世不管如此艰难,都要把宗器随身携带,“与身俱存亡”。无疑,这句嘱咐此时已成为她沉重的负担,这句话就像魔咒一样与她形影相随。
我们可以想象,一路南奔中,她要时时操心不让这些藏品被水火吞噬,被乱兵抢去。由于她带着这么一大堆东西,身边又没有一个成年男子护持,她很容易成为小偷和盗贼的目标,为了不让这些别有用心之徒有机可乘,她甚至睡觉时都要睁一只眼盯着它们。这些叮叮当当的铜器拖累了她的行程,使得她不仅赶不上前面的高宗,也很有可能落入紧赶上来的金军手中。这时,她一定会为丈夫毫无人道的这句嘱托感到悲哀。他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要她用整个的余生去负累。
当她一路南来追到越州时,皇帝又不在了,听说已经“移幸四明”,往东面的明州方向去了,而后面的金军正在步步追来。她不敢再独自带着这些准备献给朝廷的铜器和古董了,无奈之下,她把这些古器和自己的一封辩白书信托人带往安全些的剡中,这批古器的最后命运——据她自己说,先是落入一批叛军手中,官军平定叛乱之后,又据说落入了一位姓李的将军手里。
后官军收叛卒取去,闻尽入故李将军家。
《〈金石录〉后序》
托两个故吏带往洪州的一船文物被毁后,剩下的这些金石文物,经此一劫,又去十之五六。当时以为这些器物可以“岿然独存”,哪想到也是这么经不起折腾。她再也不敢让这些金石文物离开她的视野了。
她说,她是投奔在高宗那里当小官的弟弟去的,但我们最终也不清楚,她到底有没有与弟弟李迒会合。当她一路经临安、越州追到明州时,得知半个月前皇帝已经从这里登舟南去。以她的财力,肯定出不起价钱雇一只大船,遂决定从陆路追去。于是她从明州开始折向南行,一路沿剡溪经奉化、嵊县,自黄岩雇舟入海,奔向台州章安的行朝。
这幅乱世里的流亡图至此已近尾声。可能由于一路跋涉,身心劳顿,她的前行速度明显放慢了。有时为了调养病体,还不得不在一些经过的村子里短暂停留数日,暂时恢复体力。据她自己说,由于行李太过沉重,在嵊县境内她不得不忍痛丢弃了部分衣被。但据我们所知,在这一段陆行路上,她有一部分书画也丢失了。一百多年后的元代历史学家袁桷(奉化籍)曾经题跋的兰亭写本《定武禊帖》,就是她在奉化的旅途中丢失的。袁桷在他的著作《清容居士集》里收录了这则题跋,“赵明诚本,前有李龙眠蜀纸画右军像,后明诚亲跋。明诚之妻李易安夫人避难寓吾里之奉化,其书画散落,往往故家多得之。后有绍勋小印,盖史中令所用印图画者,今在燕山张氏家”。(袁桷《清容居士集》卷四十六,《跋定武禊帖·不损本》)丢弃的字画应该不止这一件,日后,以书写明末忠义和乡邦文献为职志的清代历史学家全祖望在《鲒埼亭集外编》里也多有类似记载。
或许是在旅途中的某一个晚上,她喝了点酒沉沉睡下。半夜梦醒,听着滴漏微弱的声音,僵卧荒村的她心头更添忧愁,以至于后悔,酒既不能消愁,昨晚为何贪杯?好不容易倚着冷枕,挨到天色渐亮,晨光洒在翠屏之上。她喃喃自问,门外,是谁在打扫昨夜凋落一地的花瓣呢?俄顷又自答,是从夜里就刮起来的风吧。
悲伤就在这时汹涌而至,“春又去,忍把归期负”,又是一年了,你怎么就忍心撇下我,一去不回!可是阴阳两隔的人又怎能再见面?看来,也只能把心事托付于行云,让它去问问将至的日神了。
梦断漏悄,愁浓酒恼。宝枕生寒,翠屏向晓。门外谁扫残红,夜来风。
玉箫声断人何处。春又去,忍把归期负。此情此恨此际,拟托行云,问东君。
《怨王孙·梦断漏悄》
此时,台州的形势已岌岌可危,州守晁公为已弃城逃遁,皇帝的御舟数日前也已从先前驻跸的章安前往温州了。她便又雇舟追往温州。无论对高宗还是李清照而言,温州,都是他们此行东南逃难路线的终点了。
这一路追赶行朝,至此正值隆冬,她在途中,当见早梅已开。诗有云,“汶水滔滔,行人儦儦”,一路辗转来此,她早已是“行人”一个:
看看腊尽春回。消息到、江南早梅。昨夜前村深雪里,一朵花开。
盈盈玉蕊如裁。更风细、清香暗来。空使行人肠欲断,驻马裴回。
《春光好·看看腊尽春回》
担心战线拉得过长遭到后方的宋军截杀,完颜宗弼决定放弃这次漫长的追击。建炎四年(1130)的春节刚过,金军离开占领了七十日的明州,在城内放了一把火,尔后一路经越州、临安,逐步收缩兵力,向北退却。在镇江焦山,完颜宗弼与浙西制置使韩世忠的水军发生了一场互有输赢的遭遇战,韩世忠和他英勇的妻子、和国夫人梁红玉在黄天荡一战中亲执桴鼓督战,试图全歼这支金军,但因有另一支金军完颜昌的支援,还是让完颜宗弼在这年夏之前成功退回了北方。而渡江而来的另一支西侵的金军,则穿过整个江西地区一直打到湖南南部,并一度占领了一个著名的银矿所在地郴州。
金军北撤后,建炎四年(1130)三月十七日,高宗谒温州开元寺,拜别九庙神主,尔后,在吕颐浩、范宗尹、綦崇礼、王绹、赵鼎等一干忠心大臣簇拥下登御舟北还。途中,他追忆靖康之变及近来神州板荡、生民流离之苦,对遭受迫害的元祐大臣们生出一股愧疚,下了一道诏书,对死去的晁补之和张文潜追赠官职,朝奉郎黄庭坚、宣德郎秦观等为直龙图阁学士。
舟次台州松门寨商议下步目标时,大臣们有说西去入蜀的,有建议北上关陕的,高宗看中的是富庶的越州,可用淮、浙榷贷盐钱以赡军费,又可运江、浙、荆、湖之粟以为军食,他准备把这里作为规复中原的战略基地。
北归途中但见满目疮痍,尤以定海县和明州下辖几个县的受损最为严重。高宗慨叹他“为民父母,不能保民”的愧疚之意,并对大宋立国百余年来偃武修文的国策有所怀疑并试图改正。当初金人焚明州城,唯东南角数佛寺与僻巷居民未受冲击,高宗睹此,心怀恻然,以为有神物护佑。御舟只在明州经停一日,复向西行,经余姚后,河道变窄,舍海舟改乘小舟,七日后抵达越州。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三二载:“(建炎四年三月)己未(十六日),……是日上御舟复还浙西。……辛酉(十八日)上御舟发温州。……壬戌(十九日)御舟次章安镇。……乙丑(二十二日)上次台州松门寨。……辛未(二十八日)上次定海县。……夏四月甲戌(三日)上御舟至明州之城外。……乙亥(四日)上发明州。……丙子(五日)次余姚县。癸未(十二日)上次越州,驻跸州治。”
1131年初,高宗在改名为绍兴的越州庆祝了辛亥新年,带领群臣向远行北方的两位皇帝遥遥叩首,把国号改为绍兴,同时赦免元祐罪臣、抚恤死难将士,出台了一系列税收新政。这时他思念起了当初带着六宫分赴洪州后又逃往虔州的隆祐太后,听说她逃亡途中兵众溃散,窘迫到了雇用农人抬轿的地步,恨不得马上就把她接来越州。他对近侍说,“朕初不识太后,自迎至南京(应天府),爱朕不啻己出。今在数千里外,兵马惊扰,当亟奉迎,以惬朕朝夕慕念之意”。旅途劳顿再加迭受惊吓,隆祐太后来绍兴两个月就“不豫”,高宗为她主持了隆重的葬礼,上其谥号昭慈献烈皇后(绍兴三年改谥号为昭慈圣献皇后),以表彰这位扶持他上位有功的妇人。
高宗在绍兴一直住到绍兴二年(1132)一月,方才率朝臣前往临安。比之绍兴简陋的府衙,他自然更喜欢西湖边宽敞的吴越国的旧皇宫,那里只需稍作改造和扩建,就丝毫不逊于汴京的皇城。尽管他一直宣称临安只是个临时都城,但事实上他和他的王朝此后一直安居于这个享乐主义之风炽盛的南方城市,直到1276年,循环一般的历史带来的蒙古骑兵把他的后代们驱离皇城,押解北行。
李清照对这段动荡岁月的回忆,都记录在她于绍兴二年(1132)所写的《〈金石录〉后序》里。某种意义上,她写下了一个女人记忆中的战争经历,写下了战争给她造成的久久不能平息的心理创伤,以及她从记忆的废墟中重建余生的努力。
但我们通读这篇建构她南渡后生平的最重要的文献,却发现,或许是因为她的叙述主要围绕金石文物由聚到散的主线所展开,条理时有混乱,且常作旁枝逸出,年代上也经常连贯不起来。这或许是因为,《金石录》的第一个版本龙舒郡斋刻本,本无李清照后序,据洪迈《容斋四笔》说,他是在一个叫王顺伯的朋友家里看到了这份原稿,“撮述大概载之”。而明以来转相钞录,以致沿讹踵谬,弥失其真。
近世学者黄盛璋和王仲闻等人早就发现了《后序》明显的地点顺序的错误,并指出文本的一些语句曾被篡改,一些地名也可能存在讹误,比如后序里的这一段话:
到台,台守已遁。之剡,出睦,又弃衣被走黄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时驻跸章安。从御舟海道之温,又之越。
《〈金石录〉后序》
“剡”为嵊县,“睦”为建德,嵊县为自明州、奉化赴台州所必经,建德则无须经达,到台州后,更无须再返嵊县、建德,且与后面的“弃衣被走黄岩,雇舟入海奔行朝”之语不能相接。
她毕竟不是一个严谨的历史学家,她对战争和追随逃难中皇帝踪迹的记述,更多的是基于一路上的个人经历。由于记忆本身易发生位移,若干年后她追忆这段经历,某个地点或某条线路记错,发生的事件有所遗漏、脱误,有时也在所难免。但凭着她的这份私人回忆录,我们还是可以大致拼接出她离开建康城一路南奔的线路:建康—临安—越州(绍兴)—明州—奉化—黄岩(入海)—台州—章安—温州。
她带着仅存的五六箱书画砚墨,终于在温州追上了皇帝的御舟,时间当在建炎四年(1130)年二月。从她后来的逃亡途中一直携带着这几箱书画来看,她并没有找到机会面见高宗“投进”。但她至少与弟弟李迒团聚了。
在这个气候相比建康和临安宜人得多的地方,高宗见追兵不再赶来,也就安心住下。约一个月后,得知金军已从明州退兵的消息,高宗才决定回驾北上。建炎四年(1130)三月十六日,高宗船队离开温州,张帆北上,一直到四月十二日抵达越州,李清照和那个担任勅局删定官的弟弟,应该都是一路跟随着御舟。如前所述,历史学家李心传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已把他们的行程记录无遗。
从御舟海道之温,又之越。
《〈金石录〉后序》
一个“又”字,是说她第二次来越州了。第一次还是上一年十二月,她渡钱塘江来此,却听人说,皇帝往东边的明州去了,情急之下,她就由奉化、嵊县、台州一路陆行而去。转眼三个月过去,冬去春来,“南来尚怯吴江寒”,这里比吴江更南,寒意却有过之。
这次南来,是她所到的当时中国疆域的最南方。尽管在宋朝,这块日后中国最富庶的地区之一其时还处于权力的边缘地带,但自魏晋及隋唐以来,它清幽的风景一直吸引着诗人和艺术家们的注意。越州至天台一带,自王勃、李白、王昌龄至晚唐的陆龟蒙、皮日休等,写下了数百篇带着游仙性质的浪漫主义诗篇而被后人誉为浙东“唐诗之路”,更不必说李清照此次南来的终点温州,自谢灵运任永嘉太守在此吟咏不休,它崔巍的山石和浩荡的大河已然成为中国山水诗歌的滥觞。
我们感到非常遗憾的是,李清照来到此地的建炎三年(1129)冬天至建炎四年(1130)四月,这近半年里她没有写下一首有关此地山水和人文的诗歌。或许是她一路追赶着,实在太累了,都没有心情抬眼看看渐变的物候,有句话叫国家不幸诗人幸,事实上国家的安定才能给诗人一个好的创作环境。一个成天疲于奔命的人是没有心情去推敲诗句的。
但还是有几首词作,我们可以把它们系年于建炎三年(1129)八月后至建炎四年(1130)春。它们或许写于建康时期,赵明诚死后不久,是悼念爱人之作,也有可能是她在南逃途中思念家乡而作。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孤雁儿·藤床纸帐朝眠起》
词牌名《孤雁儿》,即含孤雁失伴之意。这一词调原名《御街行》,《花草粹编》卷八引宋代杨湜《古今词话》录无名氏词有“听孤雁声嘹唳”句,因此得名。据查,整个宋朝词人创作的题作“孤雁儿”的词共三首,李清照这首最早,她把词调作这一改动,自有深意藏焉。
词前有小序:“世人作梅词, 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 乃知前言不妄耳。”可知这是一首咏梅诗。她写了太多以梅为吟咏对象的诗词,唯独这一首浸透了深深的绝望。“笛声三弄”,用的是王子猷故事。《世说新语·任誔》云:“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旧闻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客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
“梅心惊破”,这心情,敏感到了听到花开的声音都会吓一跳,但为花开,心里毕竟是喜悦的。只是良人既逝,人去楼空,纵有梅花好景,又有谁与自己倚栏同赏呢 ?今天折下梅花,找遍人间天上,四处茫茫,也没有一人可以寄赠了。
楼上晴天碧四垂,楼前芳草接天涯,劝君莫上最高梯。
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忍听林表杜鹃啼。
《浣溪沙·楼上晴天碧四垂》[1]此词作者有周美成、李清照两说,为存疑之作。
晴日里登上高楼,湛蓝的天空如帷幕垂落在四面八方的地平线上,楼前芳草,一片青绿,与天相接。伤心人最怕登高,怕的是触动乡愁。堂下的新笋,都已长成竹子了,落花也化成泥土,作了燕子筑巢的新泥。此时,又怎忍心听林外杜鹃声声啼鸣?
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风度精神如彦辅,大鲜明。
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结苦粗生。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
《摊破浣溪沙·揉破黄金万点轻》
甚至八月里的金桂,那黄金一样的花儿,论风度精神,简直是晋人乐广(字彦辅)那样的人中之龙[2]晋人乐广,字彦辅,《晋书》本传称其“神姿朗彻,当为名士”。,也因为香气太过馥郁,惊扰了她的千里思乡梦,被看作“太无情”。
帘外五更风,吹梦无踪。画楼重上与谁同?记得玉钗斜拨火,宝篆成空。
回首紫金峰,雨润烟浓。一江春浪醉醒中。留得罗襟前日泪,弹与征鸿。
《浪淘沙·帘外五更风》
至于五更时分帘外的寒风,也只有她这样新寡的妇人才会有切身的体会吧。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只记得当年的一幕幕,其中有一次,她无聊地用玉钗拨弄着香火,而如今,宝篆香也已经燃烧殆尽。她现在应该已经知道,梦醒后,人就会老。青春与衰老,也就隔着一场梦的宽度。像那首梅花词里一样,她想把罗襟前的泪水与思念,托天上的大鸟带给丈夫,可是那鸟是怎么也不会飞到地下去的。
晏几道说,“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3]晏几道 《阮郎归·旧香残粉似当初》,全词为:“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衾凤冷,枕鸳孤。愁肠待酒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她要做个梦来安慰自己,竟也不能了。
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长记海棠开后,正伤春时节。
酒阑歌罢玉尊空,青缸暗明灭。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鶗鴂。
《好事近·风定落花深》
抒发伤春心情的《好事近》,述说歌舞已散,酒杯已空,“青缸”之光忽明忽暗,灯红酒绿的美好时光转眼成过去,孤寂愁苦之状,应该也是南渡后安定下来所作。她爱梅,亦爱海棠,早年《如梦令》词中,晨起试问卷帘人,问的便是海棠,当时虽预知绿肥红瘦,生命的酒杯尚是满的,于今风定,落花如往事的残骸,红红白白堆满帘外,深得就像一片死海。欲在梦里寻去,更奈何一声子规!
另有一首《清平乐》,因词里“今年海角天涯”一语,我们把它系年到李清照南奔途中,建炎三年(1129)冬天在黄岩雇船出海前后,可能会更确切些。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清平乐·年年雪里》
她坐在颠簸的船上,放眼望去都是浑黄的海水。除了三国时曹孟德的一首《观沧海》,传统中国诗词里,几乎还没有人对大海有过很好的书写,要不要把它们入词,她肯定是有过犹豫的。但最后她退回到了安全的界限里,她继续选取了梅花,这永恒的想象之花。
梅与她终生系连,它曾经是美丽的韶华,露水般的欢乐,带着天才的光芒,骄傲而冷艳,它也是欲寄无人的伤感,而现在,它就是她,一个四十七岁孤独妇人的写照。“萧萧两鬓生华”(以后白发更生,她还会说“病起萧萧两鬓华”),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晚来风势”,凄神寒骨,镜中容颜怕是越来越不堪看了!
建炎四年(1130)冬,形势已稍稍平静。因天气寒冷,再加担心越州城里积存的粮食供应不上临时朝廷的用度,高宗作出了一个决定,给跟随了他一年多的官员们集体放假,除了贴身侍卫和台谏官员外,所有官员都就近找地方居住,待明年春暖再赴行在。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三九:“(建炎四年十一月)壬子……诏放散行在百司,除侍从台谏官外……余令从便寄居,候春暖赴行在。”
李迒不是侍从台谏官,也在放散之列,李清照便和弟弟一起去了浙西的衢州。他们在衢州的时间并不长,第二年春三月,她和李迒又回到了高宗暂时驻跸的越州。此时的越州府城已正式升格临时都城,年号也已改为绍兴了。《后序》对此的记述,条理甚是清楚:
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绍兴辛亥春三月,复赴越。
《〈金石录〉后序》
她租了城中一户钟姓人家的房屋,暂作栖身之处。在这里她遭遇了一次明火执仗的偷盗,而且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事就发生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奉化、嵊县一路陆行时,她随带的书画文物多有散失,剩下的几个筐簏,她再也不敢让它们脱离视线了,就放在自己房间的床下,平素也不大敢拿出来,夜深人静时才开箱暗暗观赏。某天夜里,家中忽然遭贼,小偷趁她熟睡不知,挖墙而入,盗走了其中的五箱。她悲痛不已,于是倾尽所有,悬赏收购这批被盗的物品。过了两天,果然有个邻居拿着十八轴画卷来领赏金了。天下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她记下了这个邻居的名字:钟复皓。
盗贼应该就是村里人,甚至是与房东串通一气、房东贼喊捉贼也有可能,但她一个远道而来的妇人,到了这里人生地不熟,又能拿他们怎样?十八轴画卷是赎回来了,其他被盗去的器物,她千方百计寻求,却再也回不来了。她就像一个丢失了孩子的母亲一样,一直关注着这批被盗物品的线索。后来她到了杭州才打听到,这批失窃的金石文物,被家住杭州紫溪的淮南转运司转运使吴说(约1092—约1170,宋代书法家,字传朋,号练塘,杭州钱塘人,南渡后,因家居钱塘之紫溪,人称吴紫溪)贱价买走了。赵明诚从谢伋那里留观的那幅阎立本画《萧翼赚兰亭图》就在其中。唉,这吴紫溪好歹也是个书法家,以一手独创的“游丝体”博下过不小的名头,但愿他好生对待这些物事罢。
日后,似是为了回应李清照在《后序》中所说,“今知尽为吴说运使贱价得之”,吴说为这幅阎立本画《萧翼赚兰亭图》写了一段跋语,意为,此图乃江南李后主故物,周榖以与同郡人谢伋至建康,而为郡守赵明诚所借,“因不归”。又说他自己于绍兴元年七月购于钱塘云云。大概是为此画得之无道自作解脱吧。
这里衍生出了另外一个故事。故事说的是明万历时,大学士张居正柄政,他是李清照的忠实粉丝,读了《〈金石录〉后序》,对易安晚年遭际深感同情,对绍兴人也愈加嫌恶,某日,见部吏里有一个浙江口音的钟姓者,便问他,你是会稽人吗?对方恭恭敬敬答道,是。这一听,张居正脸色就变了。部吏连忙解释说,我家是新近从湖广迁到会稽去的。但张居正还是愤愤不平,打个由头把这个部吏贬谪了。
这个钟家村的盗贼把李清照一路护持的书画砚墨几乎都偷光了。大致估算一下,她此行南携的全部家当,“乃十去其七八”。至此,她和赵明诚辛苦南运的这批金石文物,已经历了洪州的兵火、剡溪道中的丢失(不知是抢劫还是别的原因)、绍兴钟姓人家的偷盗。若论大宗藏品散失的开始,或许还应该加上她离开青州后归来堂的那把大火。她一路追赶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失去它们的过程。到现在,剩下一二件残余零碎的、不过是不成部帙的三五种书册而已。
对此,她不禁要愤怒了!
平平书帖,犹复爱惜如护头目,何愚也耶!
《〈金石录〉后序》
这真是一段充满讽刺的行程,她抱着这些铜器、字画、书帖一路南来,把它们当作比眼睛和大脑更重要的东西,却无可奈何地看着它们一样样地失落。当这些物品快要散落殆尽的时候,她蓄积多日的愤怒爆发了。这一次,她把讥讽的目标对准了自己,她自责,并且痛悔,那些铜器、字画、书帖,哪一样不是平平常常的东西,我还像保护头脑和眼珠一样爱惜它们,多么愚蠢呀!
她甚至还想到了历史上两个有藏书癖的失国之君,梁元帝和隋炀帝。昔年梁元帝萧绎在都城江陵陷落的时候,他不去痛惜国家的灭亡,而放火焚毁十四万册藏书带到天上去,同样,隋炀帝杨广出游到江都将为部将所杀之际,不以身死为可悲,执意要把搜刮来的三十万卷图书付之一炬。他们的心智一定是被什么东西被蒙蔽了。难道人性真是这样的吗,只要是他们所专注所喜爱的那些东西,即便到了生死关头还是念念不忘?
她没有直接批评当今的皇上,但实际上都有所指。高宗那个朝不保夕的小朝廷都在东躲西藏中摇摇欲坠了,他还游心旁骛,一心想着多多地占有古器,全神贯注地沉浸在他的收藏品世界里,这又岂是人君该有的样子!器物毕竟是器物,它再怎么珍贵,也不能凌驾于国家的命运之上、凌驾于亲人和亲情之上吧,要是这样的话,那才是丧失人性呢。
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爱惜,不肯留在人间耶?
《〈金石录〉后序》
这里她用了女性作家笔下很少出现的“尤物”这个词,用来指称他们藏品中特别珍贵的书和器物。这个词一般用来形容姿容特别出色且带有危险性的女人,还有某种带给人声色犬马感官享受让人沉溺其中的物品。对凡人来说,它们太美了,也太危险了,上天把它们夺走或许才是最好的归宿。
她自问,是不是天意认为我资质菲薄,不足以享有这些珍奇的物件?抑或是明诚死而有知,到地底下还对这些东西“斤斤爱惜”,犹自割舍不下,死了也要把它们带进坟墓里去?要不然的话,为什么得来异常艰难而失去又是如此容易啊!
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
《〈金石录〉后序》
没有人能回答她的诘问。她熟读历史,但从梁元帝、隋炀帝到本朝的欧阳修、苏轼,历史的经验也给不了她一个答案。或许她是想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诫未来的学者和收藏家,物比人更长久,所以该放手时且放手吧。
人有病,就在于爱而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