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 个
今年的春节,跟往常相比,有些异样。在杭州的父母,守着九十多岁的外公,三个老人半个月前刚从奥密克戎感染中转阴。父亲让我别回家了,他跟母亲想好好休养。虽然我在仅仅一百公里之外的嘉兴,听到父亲这么讲,反而有点纠结——免去了拖家带口回去打地铺的烦恼,却空落落地,仿佛失了底气。除夕夜,收拾了碗筷,就跟任何一个平常的夜晚一样,似乎没什么事情可做了。这样特殊的日子,平常地过而不做点什么,是需要一些努力的。我整理着公司开年就要投标的材料,丈夫陪着孩子在客厅看春晚。小女孩上下眼皮打架,却熬着说要守岁,问她什么是守岁呢,奶声奶气说是老师布置的寒假作业。丈夫走到我身边,轻轻地说,她班主任布置了个作业,选一个春晚最喜欢的节目,说出喜欢的理由,要拍成小视频。我噗地笑了,我说你去拍。丈夫说,我知道,这么无聊的作业,也只有我陪她做了。我朝他背上打了一拳,说辛苦你了,谢谢你啊。
远处传来密集的烟花爆竹声,电视机里十二点钟的倒计时开始了。除夕夜一过,我就仿佛松了一口气。我走出房间,走到丈夫和小女孩中间,正好听到丈夫在跟女孩说,来了来了。我说,噢,果然来啦?代表晚会结束的歌声响起,现在听到的这首歌,叫《难忘今宵》。
手机上陆续积压了不少新春祝福的微信。我给澡都洗不动倒头就睡着的小女孩掖好被角,把遮住她眼睛的刘海捋到一边,带上她的房门,一边给朋友们重复回复着“过年好”的话语。我往下翻,看到了沈珏的一条消息。沈珏是我初中的同桌,高考考去了北京,后来就在北京成家立业。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加上她的微信的,她不时给我点个赞,我也给她点个赞。但我们几乎不会聊天。沈珏的那条消息是一个小时前发的,她没有祝我新春大吉,她有点没头没脑,她的话夹在除夕夜的祝福里非常突兀。她说的是:你还记得陈小辰吗?她被公司派到瑞士,干得好好的,前一阵忽然失踪了,现在还没找到,来龙去脉据说很复杂。
仿佛怕我太多疑问,沈珏在短短一句话里把什么都说了,又什么都没说。我默默想了一阵,完全不知道应该再问她些什么。
盯着“陈小辰”,这三个字,又熟悉又刺眼。
快三十年了,陈小辰早就从我的生活里失踪了。因为这次失踪,她一下子被从记忆里捞了出来。
有些故事,应该从哪儿说起呢。如果从一个梦开始说起,会不会显得很庸俗?而人往往这样,明明想说别人的故事,但最后说的又只是自己的故事。
我的梦境只有单调的几种,不同的内容,轮番在那几个地方上演。其中一种梦,就总发生在陈小辰的房间。在那个房间的梦里,有时是我和陈小辰看《月光宝盒》,有时是我和其他人看,有时是我一个人在看。那年,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陈小辰家玩,她就直接把我带到她的房间。关上门,给我看家里装的有线电视。房间里有一个属于她的电视机,她说有一部特别好笑的香港电影,今天重播。当电影里的唐僧说“人和妖精都是妈生的,不同的是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你妈贵姓啊”,陈小辰笑得前仰后合,上半身晃来晃去。她有点自来卷的鬓发撩到了我脸上,头皮上的油味隐隐约约,还有她嘴里唾液的气息,也好像浓重了起来。
我说,好好笑啊。她说,我看第二遍了。我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讲话?她说,就是很搞笑啊,对不对?我问,你爸妈不在家吗?她说,别担心,爸爸在北京,妈妈在上班。我倒没有她以为的那种担心。那几年因为拆迁,我跟父母借住在外公家里,外公家的房子是沿街的二层小楼,我们一家三口挤在二楼北边的一个小房间。那个房间太小了,只有一爿窗户,没有阳光,望出去高高低低全是屋顶瓦片。我十五岁了,觉得跟父母睡在一起是种忍受,知道父母对我也是一种忍受。我羡慕陈小辰的家是新盖的六层公寓楼,还羡慕她有自己的房间。你这个房间真不错,我忽然说。同时我在想前几天电视上放的英国电影《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在那个故事里,窗外有风景的房间是多么重要。是吗?陈小辰盯着电视机,有点不置可否地说,下面就是杨绫子巷小学的操场。轮到我吃惊地说,是吗?我走到窗边往下看,窗上贴着过年的红色剪纸。她口中的那个小学是一个特殊儿童学校,我经常路过,但没有进去过,我有点好奇。玻璃被窗花晕红了,我依稀看到一根旗杆,飘着国旗。她说,这个房间本来是我哥哥的。你有哥哥?嗯,在坐牢。什么?我转身看着她。她还盯着电视,拍拍床,像一个母亲一样说道,快过来,专心看电影,不要讲话。
大家都认为,我的初中女同学陈小辰被爸妈起了个男生名字。辰,是不带日字头的辰。连日字都没有,好像照不到一点阳光,看不见清晨可人的模样。这名字假如安在男生头上,因为前头捎带了“小”,到老都会平添几分可爱。但是放在陈小辰身上,阴惨惨的,一副哪儿都不对的样子。陈小辰圆滚滚的,个子很矮,脖颈粗短,双眼幼细。这么说其实也不客观。陈小辰读书成绩好,成绩好的孩子怎么样都不能算过得惨。我读书成绩也还行,但我的好和她的好显然不是一个档次。粗分起来,学生永远是两种,用功和不用功。用功的结果有两种,成绩好和成绩不好。不用功的结果也有两种,成绩好和成绩不好。陈小辰属于最厉害的一类,她实在称不上用功,可成绩实在太好了。
她很孤独,我也很孤独。但我们的孤独好像是有着不同的起源,最后奇怪地殊途同归。她因为功课太好,遭遇了冷落,老师冷落她,是因为实在没什么可批评她的,既然批评不存在,表扬也就无意义,过多的赞美只会显得老师水平不高;同学冷落她,就更好理解了,难以企及也就实在不需要嫉妒了,不被嫉妒就等于不被簇拥。我也很孤独,却是因为处于中游那种不尴不尬的处境,我没有很活泼,也不至于沉闷,但我过早地近视了,世界在我眼中总是黄昏时候那种雾蒙蒙的样子,仿佛就难以清晰地看见和言说,与人自然有了距离。
陈小辰坐在我的斜前方,也就是我同桌沈珏的前面。从上午第三节课开始,她会把椅子往后拖,在课桌抽屉里缓缓翻开一本漫画书。她右手总是握着笔,做出正在记笔记的样子,后背板得很正,从老师的角度看过去,陈小辰眼神的延长线应该是直接连到课本上的。当我开始走神,我就会注意到这样干的陈小辰。陈小辰往后靠,会把马尾辫的末梢扫在沈珏的文具盒上,沈珏对此似乎并不在意,从她的角度看不到陈小辰在做的事。趁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我拿笔杆快速地扫过陈小辰的发梢,把她的辫子甩到一侧。沈珏朝我看了一眼,陈小辰的肩膀抖动了一下。我在草稿本上画了一个三角形,里面画上一个内切圆,滚上一个粗黑的圆心,在旁边写上“圆圆的内心”几个字,推过去给沈珏看。沈珏唰唰记笔记不抬头,我拿胳膊肘搡了她一下,她拿笔的右手,在纸上划开去了。沈珏瞪我一眼,我朝她笑笑,有一丝洋洋得意。
下课了,沈珏喊我一道上厕所,我说不去。大家都走开了,陈小辰还坐在位子上。我试着拍拍她,我说,你在看什么?她没有转头,单单把手里的书一合。她看的是《七龙珠》。在《七龙珠》之前,我一直看的是《圣斗士星矢》。《七龙珠》在早年刚开始连载的时候,小悟空并不像后面几年那么“热血”,画风萌动可爱,很有些冒险气质。我发现,陈小辰跟我一样,喜欢漫画里面描绘的一种微缩胶囊,这些胶囊品种多样,可以随身携带,只要往地上一扔,就能变出一辆车甚至一幢房子。我本以为奥数冠军陈小辰不仅不看漫画,更瞧不上胡编乱造的情节,她的积极回应让事物有了可以纵深探讨的魅力,连她与生俱来的一点会令谈话不愉快的口气,都有了独特的样子。当我说“这种胶囊能不能变出整个宇宙”时,陈小辰说,当然能,那就是俄罗斯造的套娃胶囊。想象着这一个宇宙里的一粒胶囊变出的一个宇宙里,还有同样一个胶囊变出着另一个宇宙,宇宙生宇宙,无穷无尽,这让我开心极了,陈小辰也很开心,她觉得她这个高级的笑话,我是听懂了。在赋予了胶囊其他几种不可能的可能性之后,我和陈小辰在看漫画上近乎于相谈甚欢。
我和她之间,几乎迅速地产生了一种默契。我说“迅速”,确乎是事实。在那个女生气还占上风的年纪,“迅速”意味着在相谈甚欢的第二天一早,她就慷慨地让我抄袭了数学作业。倒不是她从来不给别人抄,而是几乎没人会跟她要来抄,太完美的答案,摆到老师面前,不是自己找抽嘛。我正大光明地要求抄作业,陈小辰很开心。或许,对成绩优异得高处不胜寒的陈小辰来说,作业满分不算什么,作业有人抄才是最大的褒奖。接下去很久,甚至到了寒假,只要是数学作业,往往不等我开口,陈小辰都会主动塞过来。初三数学是我惨烈的数学学习史上的转折点——滑铁卢之于拿破仑般的转折点,我在数学上的无能,从套公式勉强会解题上升到无论如何做梦也不会解题的新高度。我对应用题,就是要应用到生活场景里的数学问题,很难避免各种奇怪变量的干扰。鸡兔同笼的问题里,鸡有两只脚,兔子有四只脚,可万一有几只兔子是站着的呢,也有这种可能是不是,我常常陷入这样的迷思,超过了对寻求标准答案的兴趣。曾经我不会把脑海里这些干扰我学习的主旋律跟别人讲,更不会让老师和家长知道。可自从开始抄陈小辰的作业,她不知出于哪种古怪的责任心,偏偏很爱给我讲题,仿佛那些作业不能白抄。
至今宛然在目的画面里,有时她给我讲的那道题,是已知一个人在几点出门,在几点发现自行车兜里的文件被逆风吹走,人回头花了几分钟顺风去追回来,问文件是几点钟被吹走的。我说这题我真的不行,顺风逆风这样复杂的天气情况,我理解不了。她说很简单啊,不用管风速,虽然速度是变的,但路程是不变的,而求的是时间。我说,是吗?心里想那又怎么求呢。她接着说,我设静风速为a,风速为b,顺风速就是a+b,逆风速就是a-b,速度不需要求出来,就用它来表示一个数量关系,可以直接消去,然后……她唰唰唰地奋笔疾书,接着说,用它搭个等式就好了。噢,这个方法叫“设而不求”。天啊,设而不求,我在心里想,假设了却不求相应的结果,声东击西一般求到真正的答案,这看起来是非常高深的智慧。我戏谑说,你是看漫画学来的吗?她认真说,奥数书里看的。我感到有一种距离瞬间展开在我们之间,变得具象起来,超越了做题目的高下之分。她能设而不求,我只能凭借意志去理解,我只有求之而不得了。最后我只好达观地说,把文件放到书包里,就没有这种题目啦。
三年后,直到高考前还背不下函数公式来的我,在那一瞬间曾经想到了陈小辰,我后来所有的命运是不是就是从当年抄了太多数学作业开始的?我是自知的,谁不知道抄作业很差劲呢?何况还有前车之鉴,老师和家长能一遍遍痛陈抄袭的恶果。然而,人眼看自己一次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也是缓解不适的做法。前车之鉴就是一种诅咒,你知道它存在过,但在自己的路上,它就是有一种你偏偏很想踏进去的魔力——人软弱起来就是这样的。最后到了一模一样的境地,反而能完成一种可怜的自洽,获得了一种成就感。像我这样的人,跟陈小辰是不同的,我确实没有新的可能,我没有能力创造新的世界。
但生活也不总是这样,偶尔的否极泰来,就像雨过天晴,阳光在乌云上露出金边,被称作乌云背后的幸福线。那天放学,我和陈小辰走在回家的路上,沈珏从后面快步走上来,走到我的左边。那条今天看起来非常窄的小巷,让三人并行显得局促不安。我自然慢下了步伐,陈小辰就走到前面一点去了。沈珏说,去不去我家玩一会儿?沈珏家也在同一条巷子里。我想那就去好了。我自然就喊住前面的陈小辰,我笑嘻嘻地对沈珏说,大家一起去呶。但那天其实就是到了一到而已,我们都没有玩什么就出乱子了。沈珏家在一个大墙门里,有好几户人家,中间是一个阴暗的院子。青石板乌亮潮湿,陈小辰的脚底忽然就打滑了,她朝天摔了一跤,把后面的沈珏也撞倒了。她并没有什么事,就站了起来。我跑过去看躺在地上的沈珏,她的脑袋磕在石板上了。我把沈珏拉起来,查看她的头部,看不见任何伤口。陈小辰试图抚摸脖子安慰她时,沈珏尖叫起来。我们才看到,伤口在她的耳朵后面,那里豁开一道口子。我不记得血是怎么流出来的,我只记得伤口外翻出来的淡橘肉色,和沈珏被天井里的夕阳照得半透明的耳垂。
第二天,我和陈小辰不约而同都提前了将近一小时到校。我有点焦虑,很想比沈珏早一点到,但我没想到这么早就遇到了陈小辰。教学楼的门还没开,我跟陈小辰就坐在校园角落的庭院里等,那个园子叫“南园”。那天早上的陈小辰面色凝重,她很白的皮肤显得更白了。她问,你同桌今天应该要请假了吧?我说,不知道,她应该没什么事吧。陈小辰不作声。我说,你又不是故意的。她说,沈珏本来就不想我去的。我说,是我叫你的,要怪也应该怪我。陈小辰叹口气说,你的作业让我抄一下呗。我睁大了眼睛,我说,你有没有搞错?陈小辰说,我昨天什么作业都没做,一点也做不进去。我说,数学你也抄吗?陈小辰笑说,抄。这怎么可能呢,我从来没有想过陈小辰有一天也会愿意抄我的作业。如果拍成周星驰的电影,此刻的我应该捂嘴尖叫,背后升出万丈金光了。
她蹲在南园的长廊边。她一边抄,我一边说,昨天的题我都是乱做的。陈小辰停笔,看着本子说,没有啊,你做对了。我说真的吗,你看一眼就知道?但心里很得意。对啊,这题还有另外一种解法,就像这样……陈小辰吧啦吧啦,又讲起来,讲了一通。你好像很喜欢用“设而不求”去解,我说。被打断的陈小辰点点头,最后说,你瞧,这回我设的参数最终自生自灭,虽然跟你的解法不同,答案是一样的。阳光打在她雪白的脸上,竟然有一丝通透的美感。这一次我可算是把“设而不求”听明白了,每道应用题里,总会有一个恒定不变的量,其他的量,都围绕着常量在运转,只要找到那个常量,就可以不变应万变了。一下子,我就像参透了宇宙的某种奥秘。多年后,关于这个奥秘的另一种表达可能是这样的,陈小辰不介意抄我的数学作业,我感到我们不在往上升的方向上有共鸣,而是在面对更低的处境时,得到了共振,今天的我甚至愿意为此赋诗半句,“我的不安就是她的不安/她的无助就是我的无助”——用周星驰扮演的“至尊宝”的口吻朗诵。
彼时,教学楼里响起预备铃声,清晨的阳光已经照到了南园那汪阴暗狭窄的湖面一角,在未来的夏天,这里会盛开白色睡莲。我们并排坐在湖边的长廊下,收拾起书本。我忽然想起刚进初中时外公对我说的话,我跟陈小辰说,这个南园,名字真好听呢。陈小辰说,它如果在东边,就叫东园了。我说,那其实西园北园也都很好听呀。我接着说,外公说他在这里上学时,南园就在了,他还说我们这个学校早在那什么清朝的嘉庆年间就有了,叫宗文学堂。陈小辰总算有点吃惊,说,宗文?这个名字才好听,比现在叫第十中学好听多了。我说,好听吧?她又说,那嘉庆,比乾隆早还是晚?我说,我也不知道,喂,你看没看过《戏说乾隆》?她说,看过的,赵雅芝好漂亮啊!我说,咳,郑少秋也很帅的。陈小辰说,有线台放过他演的楚留香,我买了《楚留香传奇》,你看不看?我说,可是我更喜欢古龙的《欢乐英雄》,写得就很酷,你也看一看?
当我和陈小辰关系最密切的时候,已经到了初三下学期的春天。大家都在准备中考,陈小辰固然不需要有什么紧迫感,可怕的是,我也没有。沈珏在耳朵受伤后,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一个学习狂魔,坐在她边上,让我每天都很压抑。那时候,每周只放一天假,但我们没有什么可玩的地方。我常常不想待在外公的房子里,星期天的下午,陈小辰不是陪着我在解放路闲逛,就是在新华书店看书买磁带。终于我想到了一个新地方:旱冰场。离学校不远就有一个,我见过从里面出来的男男女女,跟大部分人是不太一样的。当他们一个个隐入人群时,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当他们聚在一堆时,那种不同就很明显——近乎于一种挑衅。很多男的都烫头发,烫爆炸头,穿包住屁股的喇叭裤,很多女的穿紧身上衣,下面是屁股部位很宽松、裤腿是收口的萝卜裤,外面套一个有三个扣子的马甲背心,还敞开着。在我家大人的眼里,去溜冰的年轻人都是不良青年,母亲曾经警告过我,说那种人都是考不上高中或者考不上大学的,不找工作游手好闲。我还没有去过旱冰场,我打赌学霸陈小辰更没有去过。我很想去,很好奇,我决定要拉上她一起去,就像小悟空与布尔玛寻找龙珠的大冒险一样。
当我们租了旱冰鞋,提着鞋子走到场边的时候,起码我已经有些后悔了,哪怕我特地偷穿了母亲的海军领短外套,想让自己看上去时髦一些。当看到场地边的一圈栏杆上靠满了五颜六色的人,生机勃勃,人声鼎沸,我不禁畏缩了。陈小辰还穿着她的红蓝校服,在弯腰套旱冰鞋了。那几双旱冰鞋破旧不堪,就是铁板上几根鞋带。我和陈小辰都不会溜冰,我们互相搀扶着靠在栏杆边上,拉着手面面相觑。我在她耳边说,我们可以扶着栏杆,大概就能一点点滑滑看了。
她点头,我们就一前一后,这么干了。然而靠着栏杆的人太多了,很多时候我们需要暂时脱离栏杆,越过几个人才能抓住下一段栏杆。这没有倚靠的几步,就特别狼狈。我意识到需要保持一定的速度,才能维持瞬间勉强的平衡,她在后面揪着我的短上衣,几乎是又扯又送地破坏掉我的平衡。只有当我及时抓住了下一截栏杆,才不至于在下一秒摔个嘴啃泥。当陈小辰又一次拉住我衣角,而我本能地挣脱掉她,向栏杆扑去,我终于听到扑通一声。回头,陈小辰趴在了地上,而边上那些时髦的男女们一起哄笑起来。我们面对有点类似进入社会生活的事情,都是笨拙的,他人的眼光常常无异于一种判断。陈小辰尤甚,她胖胖的,完全没有运动天赋。她涨红了脸,想站起来,又站不起来。情急之中,我忘记了自己为什么需要扶着栏杆这种事实,跨步就走了回去,于是我也摔了。边上又发出一阵哄笑。
我坐在地上,不敢看周围,我只看到陈小辰在脱鞋子。我想这才是个好主意,可我还没有来得及脱,有个男的就把我拉了起来。那个比我年长几岁的男孩跟我说话,问我哪个学校的。我不想告诉他,我说宗文中学。他问,什么中学,有这个学校吗?那边的陈小辰也站起来了,靠着栏杆,提着一只脚。马尾辫松了,一些头发披在脖子上。我望着她,对男孩说,是有的。另一句话我咽了下去,不敢说出来,我就在心里说,你除了会溜冰,还能懂什么呢。我只觉得自己还算安全,而且我以为自己表现得还好,一定不至于暴露了什么,不至于暴露了自己完全不属于这种地方的事实。
镇定了一会儿,我才走到陈小辰身边,我问她怎么样。她说,脚有点痛。我说,能走吗?要是你哥哥在就好了,没人敢笑话你了。她说,我哥哥有什么用,他能做什么啊。我说,他可以教你溜冰,帮你出头。陈小辰不作声。我接过她手里的旱冰鞋,和自己的拎在一块,搀着她去出口。我们走出旱冰场一阵子,陈小辰都不说话。我们还需要穿过两条马路才能到家,我忍不住问了一个很久之前就想问的问题:他为什么坐牢?她摇摇头。我那时候想男孩子第一会犯的罪应该是打架,就文绉绉地问道,是斗殴吗?可能是刚才滑冰场上的刺激,我倒是希望她点头说是,结果她还是摇摇头。那是——强奸?我说。她惊骇地看着我,脚都不疼了,双腿站得直直的,说,你满脑子都是什么思想?我脸憋了个通红,我自己真没想这么多,就是例行一问,她哥哥又不是官员什么的,能犯的罪也不多啊。她看到我的窘迫,脚又软下来,重新扶住我,说,我摇头不是不告诉你,是我也不知道。我说,哦哦哦。陈小辰继续说,哥哥曾经想去北京上大学,他后来被抓进去了。不过,她顿了顿,本来挽着我胳膊的手抓得紧了一些,说,我也想考北京的大学。你还没上高中呢,我说。陈小辰那种时常会令人不愉快的口气又飘出来了,她说,读什么高中,我倒无所谓的。我那时候从没有想过大学的事情,我向来以为,只有先读了高中,再去想大学才是顺理成章的,甚至等填志愿的时候再想都来得及。陈小辰这样明确的远大理想,具体到了某个地方的大学,甚至可能就是北京大学,让我只觉得自己不配,让我只想快点回家。天都要黑下来了,我身上这件母亲的外套沾了灰,显得特别傻愣,如果我们还在讲坐牢或者上大学的事情,那简直是某种不可理喻了。我加快脚步,挽着我胳膊的陈小辰,踮着她崴掉的一只脚,也只好走得快起来。
但一切似乎都不足以解释,为什么最后我会那样对待她。旱冰场大冒险失败后,陈小辰请假了一星期。她不在的时候,我开始自己写数学作业,自己订正,自己接受和承受那一个个红叉叉。她养好脚伤回来上课后,我们还跟以前一样好,只是互相客气了很多,我没有那么想抄她的数学,没有那么想要答案全对了。我们后来莫名其妙的决裂,也在星期天的下午。那天上午她打来电话,电话是外公接的。
每次他喊我接电话的时候,我都感到不好意思,我不敢踊跃地去接每一个电话。因为我是跟着拆迁的父母住在外公家里的。九十年代初的固定电话费可能是比较贵的,我经常担心同学打电话来找我,又控制不住地想跟有电话的同学交换电话号码。虽然接听是免费的,但是肯定会让外公觉得既然有接听就会有去电,那就会在心里对我可能增加了他的话费开支感到不满。这天外公叫我的时候,我再次觉得不好意思,虽然外公对我是不会讲的——有一次父亲在做晚饭,我听到外公在客堂间先是说“油锅起得太旺了”,接着不断地咳嗽,最后重重地拍了桌子。我父亲根本听不见,或者假装听不见,直到下一次炒菜,他依然如故。
听筒被搁在电话机旁边,我像只有自己知道犯了什么错似的过去拿起来。陈小辰问我在干吗,我说没干什么。然后她说,中饭后去官巷口荡马路吗?听筒里有点杂音,她的声音既在耳边又在远处,有点不真实,我答应了。外公一直坐在他固定的大圈椅里,看报纸。我放下听筒,把钩花盖巾盖上,我看了一眼外公,张开的《参考消息》遮住他的脸。那刻,我想起母亲在夜里低声对父亲讲的话,那些话零星地传到半梦半醒的我的耳朵里,“……你不要跟我爸爸较真,他半生吃够了苦头……”这些我不想听见却又被迫听见的话,让我愈发难堪。整个中午我坐在大门口的凳子上,膝盖上摊着一本朱生豪译的莎士比亚,这年我在看《仲夏夜之梦》,书的字体排得密集紧凑,陷落在冗长华丽的词海里,一直都没有看完。那刻我盯着一句仙后提泰妮娅的台词:“请不要跑出这座林子!不论你愿不愿,你一定要留在这里。我不是一个平常的精灵,夏天永远听从着我的命令;我真是爱你,因此跟我去吧。我将使神仙们侍候你,他们会从海底里捞起珍宝献给你;当你在花茵上睡去的时候,他们会给你歌唱;而且我要给你洗涤去俗体的垢秽,使你身轻得像个精灵一样。豆花!蛛网!飞蛾!芥子!”看了几遍,我就情不自禁轻轻念了起来。精灵叫我想起很多美好的小东西,豆花、蛛网、飞蛾、芥子……甚至包括我那一群虎皮鹦鹉。读小学的时候,我就开始养它们了,一开始只有两只,渐渐就跟病毒复制一样变成了几十只。它们都在拆迁搬家中不见了,不不,应该并不是。我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消失的,它们本来已经跟着我来到了外公家,一溜挂在天井檐廊下,有一天忽然就不在了。我不敢问它们去哪里了,我怕我问父母的时候,他们就毫不犹豫地告诉我“处理掉了”,我怕他们口气里的毫不犹豫。
陈小辰走来时,我在门口远远就望到她了。我们住的这条小巷,历史悠久,人丁兴旺,在星期天的中午车水马龙。巷子挺长的,我住在一头,她住在中间。我知道她会从我的左边过来。之前我已经把门开了,我晃着半个身子,一会儿荡在门外,一会儿荡到门里。望到她矮小的身影时,我就立刻坐在了门内的板凳上。所以她来到的时候,是贴着墙根走过来的,一下子就出现,忽地挡住了我头顶的光线。我这才把自己的上半身移出门外,我说,不去了。我本来没打算不去,看到她的脸悬在我头顶,雪白的鼻尖上一点点汗渍,我就说,我不想去了。仿佛这个想法是突然蹦出来的,但说出来的同时把自己也吓到了。她没说什么,好像有点表情,我也说不清那副表情是因为走得累还是因为失望我。我继续低头,看《仲夏夜之梦》。她一直站着,我正想再说一次“我不想去了”,我毫不犹豫说出来的却是,你还不走?我听见她叹了口气,转身走了。我像被人监视着在坐牢一样地坐了大概一分钟,轻轻站起来去看她。她还没走远,那天她穿着红色的上衣,有点自来卷的马尾辫,在脖子后面一甩一甩,我还笑了。我竟然还笑了。从那以后,我和陈小辰再也没有讲过话。“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所以心的负累往往出乎意料。对好东西的忍受,比起对坏东西的忍受,要难很多。
初一,我醒得很早。我翻了个身,感觉自己没怎么睡着,刚睁开眼,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我几乎同时就记起陈小辰失踪了,这件事就跟每一个天亮的日出一样,把我拉回到生铁一般的现实里。昏沉沉地做完家务,我在手机上一大堆拜年消息里寻找沈珏。昨晚睡下前,我给她回了一句,我避重就轻地说,我怎么可能忘记小辰,她是我的好朋友。或许我不该用那种反问的口气,“我怎么可能……”,让一句文字表达的话语,多了不必要的情绪。此刻我看到沈珏的回答,她的回答躺在一堆未读消息里,显得很安静。她说,人的行为是无序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这句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她还能打听到陈小辰的消息,甚至我以为这句话对陈小辰和我都是一种冒犯。印象中沈珏不是一个没有条理的人,为什么她昨天和今天说的话都如此无厘头,仿佛陈小辰更像是她的好朋友,而她就一副知道我跟陈小辰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的样子,兴冲冲地来告诉我——这该死的体恤式的冒犯。我脑子里嘀嘀咕咕,想说沈珏你这样不太得体,或者我想说你没必要告诉我这个消息。想了半天我只能说,看起来好像是这样,谁知道呢。
辞旧迎新的这一天,我无法不一遍遍记起那个拒绝了陈小辰的遥远的午后,就像一根丝线串着数不清的珠子,每一粒都黯淡无光,我懂得了很多事,也以为自己懂得了很多事。初中毕业的暑假,其实我去她家找过她,是她母亲开的门,女人有点老态,跟陈小辰一样皮肤很白,身形微胖,眯眯眼。女人说小辰不在家,我越过她的肩膀看了一眼我们曾经一起看《月光宝盒》的那个“她的房间”。我们一起在“她的房间”看了《月光宝盒》,为那些无厘头的对白和背后难以捉摸的感情深深震动和不解——然而我总以为她是不解于我的不解,并不是她自己有什么不解。很有可能曾经我愿意与她成为朋友,仅仅是因为我没有一个自己的房间,而我及时地发现不能因为别人有她的房间而歪曲了我自己的本意。那天我认为她在家,但是女人说她不在家也是蛮好的,她的确不应该在家。我反而放心了,然后我就走了。我长大后读到一首诗,诗里写道,“汽车开来不必躲闪/煤气未关不必起床/游向深海不必回头/可以死去就死去/一如可以成功就成功”。后来很多年里,我用这样的方式陆续与很多人告别,包括我的丈夫,在他还是男友的时候。有些人能追回来,有些人就渐行渐远了。
沈珏秒回道,你知道陈小辰从北大毕业后,最开始是做什么工作吗?我当然不知道,对于沈珏的问法,我略感烦躁。自从有了微信,秒回是种美德,但有时变成一种压迫。我回答说,是什么?沈珏说,她是在一家互联网公司里。我说,噢。
让陈小辰在我心里发酵了一晚后,有点烦沈珏的莫名其妙,本来不想说话的,这一刻却涌起了很多猜测和疑惑。我问沈珏,她是怎么失踪的?沈珏却好像没看到我的消息,发过来一张图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中年的陈小辰,脸没有当年那么圆,还是扎着马尾辫,额前有一点卷曲的刘海,眼睛依旧细细的,眼睑覆住了眼尾,开始下垂。沈珏注明说,寻人启事上的照片。照片展开在手机屏幕上,显得好刺眼,不是陈小辰刺眼,是那种看见少年玩伴的复杂感情,这张脸上的岁月痕迹,在起初也曾有过自己的参与,放在新春的第一天,控制不住地让我又追溯到了过往。我没有立刻回复,我去阳台把昨天的衣服收了下来。走过客厅,丈夫在陪小女孩看童话书。我把三个人的衣服叠好,分门别类放进柜子,才拿起手机。我说,方便通个电话吗?隔了一会儿,沈珏就打过来了。
一张口说“喂”,我便感到异样而陌生,心想应该说句新年好,但说不出来。
沈珏在那头叹了口气。她问,你们后来没有联系过吗?同样快三十年没见面,她的声音跟记忆中似乎略有不同,而事实上,少年的她究竟是什么声线,我大概也记不清了。
我说,没有。
沈珏说,中考前,我是觉得你们俩挺奇怪的,本来好得要命,忽然就形同陌路。
没想到,沈珏注意过我和陈小辰之间曾经发生过一些事,看来我曾经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太久了。我说,嗯,我昨晚一直在想,我是不是从来没有看懂过她?你刚才说那句“人的行为是无序的”,我觉得有道理,又觉得是种笼统的说法。我的意思是,现在我们这些还在正常生活里的人,不能理解小辰。
沈珏说,我以前倒时常特别不能理解你,为什么你会跟陈小辰一起玩,你们完全不像。
可我以为面对她,就像面对另外一半的我自己啊,我这么想,但没有说。我避开了这个话头,我说,不过我知道她考上了北大。
沈珏说,是啊,全省第二名。
我说,这我倒不知道。想来这“第二名”会很令当年的奥数冠军懊恼,想到陈小辰教我做过的那些应用题,竟在相隔那么多年之后,我才为她曾经如此优秀感到一丝安慰。
沈珏说,我们在北京的这些同乡偶尔会聚聚,她还在北京的时候,我见过她一次。
我想问那她有没有提起过我,但是面对沈珏我问不出来。我急着更想知道的是,她怎么会在瑞士失踪的呢?
沈珏说,我也是道听途说,说她最后一次在监控镜头里出现,已经要出城了,一个人拎着包。但城外几条路口的监控都没有发现她。同事没有觉得异样,住处的东西整理得干干净净,公司账目也清清楚楚。那边警方找了大半个月,还没找到,我们也不敢乱讲……
我说,沈珏,小辰为什么要在外国失踪呢?
沈珏说,你别这么想,我们还不知道她是不是自己想“要”失踪。
我从来不愿意把已经坏透的事情往好的方面想,抱有希望总是失望得更多。但我愿意理解,我说,也是。那她家里人呢?
沈珏说,她父母已经过去找了。但她哥哥……坐过牢,去不了。你知道陈小辰的哥哥坐过牢吗?
我说,我知道。
沈珏说,你知道?
我说,是啊,当年我就知道了,是她讲的。
沈珏说,那你们真的关系很好,我是前一阵才知道的。之前还听她说过,她哥哥和她爸妈原本希望她去复旦的。
我说,噢,他们不想她去北京。同时我在心里想,家人会不会还希望她不要那么优秀呢。就像我历经磨难的外公,只希望自己的孙辈们,当一个平庸的普通人,读一个平庸的大学,过无数平庸的日子,为吃吃喝喝奔波一生。
沈珏再一次叹息说,应该很不想。她研究生毕业时,她哥哥还反对她去那家企业工作。唉,我都是听别人讲的。你说我们今天这样讲来讲去,还有什么意思。
我无力地坐下来。那个溜旱冰的狼狈下午,陈小辰的远大理想,甚至是她那副对待“自己的房间”的漠然神态……难以想象她那样的年纪,心里藏了什么。当我追问她哥哥究竟为什么坐牢,她不知是真的不清楚还是故意避而不谈。那过去的一切,一切过去的眉目,曾经让我似懂非懂的部分,一丝丝地勾勒出来。
这时,丈夫在外面高声讲,他说那个从学校里失踪了三个多月的学生找到了,你看到了吗?我跟沈珏道了别,放下手机走出去。我说,我还没看到这条新闻,真的找到了吗,在哪里找到的?丈夫盯着他的手机说,真的找到了,就在学校外面的树林里。我轻轻地说,天哪。那个被地毯式搜寻了三个月的中学生,在天罗地网般的监控摄像下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孩子。丈夫没有作声,我站了一会儿,想起陈小辰,感到站不住。当我意识到有可能永远失去了什么而再难以道别的时候,很难说除了厌恶自己从不怀抱希望,我还应该有什么反应。丈夫忽然说,先前那些流传的小道消息确实是阴谋论。我扶住沙发说,可是……找了那么久啊。丈夫说,有时候可能就是那么巧,偏偏漏掉了一棵树。我说,“只见森林,不见树木”的意思吗?丈夫抬起头看着我,我呆滞地说,这就是过年了。丈夫说,是啊,很尴尬但还是要过。小女孩扔掉书,喊了起来,妈妈,好无聊啊,我们去放鞭炮,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