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暹罗

2023-09-07 07:12林培源
江南 2023年5期
关键词:泰国

□ 林培源

1995年,7岁,小学:大夫第,观厝边陈老伯做灯笼。陈老伯一头银发,目光如炬,矮凳上佝偻腰,神情却是活泛。手指翻飞,竹篾交错,灯笼肚逐渐鼓起,最后是“收口”。以手掌覆压,灯笼两端挨在一起,手掌撑开,灯笼随即恢复原状,全不变形,仿佛有生命。灯笼编成后,须浸于水中一夜,才能用浆糊给它刷上薄薄的“新衣”(丝纸)。之后是“写灯笼”(做灯笼的点睛之笔,在弧面上写字,极考验功夫,笔蘸洪漆,眼观四方,手要稳,运笔要大气,一面写姓氏或宗族郡望,比如林姓,“九牧世家”,陈姓,“忠顺世家”,一面是祝语,“风调雨顺”“阖家平安”之类。每次望得痴迷,即被母亲喊回家,至今只完整看过一回),再刷锃亮黄桐油,一只油纸灯笼即告竣工。编灯笼肚是细活,陈老伯做了一辈子灯笼,凭这手艺,养家糊口,熬过艰难年月。他几次欲进大夫第学做灯笼,又羞于开口,只能作罢。

2001年,14岁,初一:英语课。授课老师四十出头,齐耳短发,一口龅牙,发“how”字时喜牵长音,嘴巴阔张,两粒门牙尤其突出,如动画片上的土拨鼠。他不爱听课,平时作业靠抄,考试胡乱应付。在课本上画老夫子,短褂长袍,凭着印象,不用临摹,惟妙惟肖。给老夫子添烟斗,让老夫子骑摩托车,耍关公的青龙偃月刀,天马行空。画到老夫子头顶的夫子盔(就是清朝老人戴的那种圆锥状帽子,不过老夫子的更短,像倒扣过来的浅底圆盘)时,忽然想起过身的阿公。阿公平躺,双目紧闭,身着褐色寿衣。他趁大人没留意,掀开一角白布,目光落在阿公头顶的宝蓝色寿冠。那年他只有七岁。

2006年,19岁,高二:进入美术班一年有余,表现不好也不差,日子望不到边。“艺考”是这座实验中学的招牌,美术生享有一定特权,学风因此散漫。一个班,男多女少,男生松松垮垮,女生却是勤勉有加。他早已不在课上画老夫子。初中学画,是为了拯救文化成绩,不至于辍学,之后勉强进高中,还是通过扩招,交了高价择校费。父母怒其不争,几番苦口婆心,拿他没办法。父亲甚至威胁,大学考唔着就去暹罗,跟姑姑学做生意。

2010年,23岁,泰国:在曼谷生活的第二年,泰语依旧糟糕。闲着没事,四处乱逛。从Wat Paknam出来,走到南面轮渡码头,坐船过湄南河,回耀华力路(唐人街)附近的住处。从甲板上回望,寺庙的翡翠琉璃塔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当地华人告诉他,Wat Paknam中文叫白榄寺。他不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或许和河南洛阳的白马寺差不多吧。寺里也不见橄榄树(他想起老家又涩又甘的青橄榄),几口巨大的水缸内养了睡莲,朵朵盛放,浮在清澈水面,艳丽至极。天气很热,蚊虫四处飞,寺里却是清凉,朝拜处铺了光洁的瓷砖地板。他脱鞋进入。有位穿棕红色袈裟的师父在给信徒祈福。他走过去跪下。师父一只宽厚手掌覆在他脑袋上,念了些什么,听不明白。之后,进入佛塔参观。佛塔,也是一座博物馆,每上一层,都能看到不同展品,镀金镶银,晃得人眼花。顶上一层供着高僧龙术婆的舍利。这位叫龙术婆的僧人,1916年起任住持,1959年圆寂,凭一己之力让白榄寺声名远播寰宇。每年都有信徒从全世界各地(斯里兰卡、尼泊尔、新西兰、美国、英国等)前来,朝拜修行,弘扬佛法——这些,是他用手机Google查到的。

……

记录到此中断了,后续内容无迹可寻。这是收到邀请函后,他从书房旧物里翻找出来的。十几年前的纸微微发黄,上面是五号楷体字,一些关键处用红色笔圈出来。一页纸的内容,夹在硬壳笔记本里,中间有折痕。他把纸摊平,与邀请函并置于书桌,像履行一个郑重的仪式。

这张笔记在屡次搬家后幸存了下来,他感到不可思议。纸上文字分明出自他手,读起来却是陌生。他盯着那些字,眼前浮现起一张脸,影影绰绰:肤色黝黑,小眼睛,高颧骨,眉毛色淡,张口露出一副因常年抽烟而燎黄的牙。这是汪执的脸,没错了,亘古不变,仿佛永远不会老。想到汪执,先出现的是他梳背头的样子,油光水滑,尖头皮鞋,搭配花色衬衫和浅灰西裤,黑色背带夹挂在略微耸起的肩头,十足的英伦派头。然后才是说话,嗓子粗哑,普通话不甚标准,平翘舌不分,前鼻音后鼻音时常混淆,典型的潮汕口音。

他和汪执认识,是在2010年。大三学年甫一结束,他们接到通知,毕业前要完成一次实习,由学院统一登记。兹事体大,同学们都很重视。师范生被安排到周边小学实习,去的都是女生,教的多是语文,余下的四散开来。个别人走捷径,找亲戚或自家的公司开证明,戳上印章,敷衍了事。上报实习项目的期限将至,辅导员催过几轮,他急得团团转——他已经抱定了来年初考研的决心,正忙于备考。正儿八经的实习少说也要花个把月,甚至占去整个暑假。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有一天,从前一起赴贵州支教的队友找过来,邀他替一本杂志写稿。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能开实习证明吗?

没问题,怕他有疑虑,队友补充,主编是我师兄,放心吧!

得到肯定答复,他满口应承下来。

编辑部坐落在跟学校一墙之隔的创意园里,从他住的宿舍出来,经过食堂和女生宿舍楼,穿过西门就能到。这么近的地方,他以前从未进去过,不知里面竟有乾坤。

杂志创刊一年有余,加上一期试刊号,已出齐十五期,对外公开发行,全彩印制,定位是面向学生和社会大众,讲述中国大学的故事,内容涵盖学生就业、创业、社会实践等。

只要和大学生有关的话题,你都能读到。

这是实习头一天,主编告诉他的。主编姓程,粤西人,大了他近十岁,身形高大,戴黑框眼镜,总是板着脸,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印象。程主编从新闻学院毕业后进了广告公司,杂志是他创业打下的第一片“江山”。申请到创业补贴后,他以相对低廉的租金租下这层办公室,招了美编和文编各一名,组成团队,现在加上他,编辑部拢共四人。

办公室在园区二楼,是个大平层,工业风装修,水泥地板,吊顶上横竖交叉几根黑色水管,四面墙壁刷了白漆,露出内里的红褐色砖块。虽是白昼,里头也亮着灯。进门处摆了两张简易学习桌,紧挨一起,作为办公区。剩余的空间布置得像个会客厅:实木长桌、懒人沙发、两把扶手摇椅、一台跑步机,窗台上摆了咖啡机和唱片机,下方靠墙处有一盆天堂鸟,原本挺立的叶子微微弯曲,像是承受不住日光的重量,蔫蔫的。

后来他才知道,办公室是商住两用,程主编为省去寻租的繁琐,干脆在这里住下。夜间折叠床一铺,就是宽敞的卧室。

墙角堆了几箱牛皮纸包装好的杂志,程主编用美工刀剖开包装,抽出一本递过来,让他“感受感受文风”。

他快速翻读,手指在铜版纸上摩挲,闻到一股油墨味。无论是标题排版、配图还是行文风格,手头这本杂志都像极了《××人物周刊》,不过厚度和印刷质量却相距甚远。

这天是周五,正好赶上编辑部召开下一期杂志选题会。他掏出笔记本边听边记,在编辑们你来我往的对话里,抓取到了“蜗居”“蚁族”之类的关键词,都是当时社会热议的话题。

散会后,同事们各回工位,程主编戴上硕大的耳机,不闻窗外事。

他的任务是写一篇有关“蚁族”的人物报道,采访对象自行选择,时限一周。时间紧迫,他感到一阵焦灼。他替人捉刀写过广告文案,也给学生刊物撰过稿,习惯了闭门造车,对采访这种需要面对面交流的工作,他委实欠缺经验。抓耳挠腮,愣是想不出采访谁最合适。剩余的午后,他就捧着笔记本电脑枯坐在懒人沙发(他的临时工位)上,搜肠刮肚地把身边认识的人筛过几遍,又一一否决。

他站起来舒展四肢。从窗户望出去,正是创意园正中间的方形广场,靠近大路的门口是保安亭,有只鸽子在广场上来回踱步。不知什么人在播《爱情买卖》,旋律长了鳞爪,穿透墙壁爬进来。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他把那台笨重的联想笔记本塞进书包,打过招呼离开了。

他后悔接了这份“实习”,答应得太快了,给自己挖了个坑。然而眼下并无选择的余地。他想,只要写好文章就能拿到实习证明,然后攒下更多时间备考,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了。他安慰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周末再斟酌斟酌,也许就有眉目。

他就是在这个蹇迫的周末结识了汪执。

学校西门的美食街,露天大排档一路铺开,人行道让桌椅占去大半。到处坐满了男男女女,人头攒动,嘈杂异常。有摇骰子的,有喝得面红耳赤的,还有喝高了蹲在路边呕吐的。邀他吃宵夜的是老乡陈觉,电话里说好了,介绍朋友给他认识。伊叫汪执,搞文艺的,跟你合得来。陈觉语气笃定,又神秘兮兮说,汪执还带了好物件给你。

陈觉总是这样,喜欢把话说一半。

他被勾起了好奇心,想知道这位汪执到底是何方神圣,带了什么好物件来。

远远的,他就在“清远鸡煲”的招牌下看到了陈觉和他身边的汪执,走近了看,花衬衫,黑短裤,白色运动鞋,是入时的打扮。

褐色砂锅搁在卡式炉上,清补凉汤底,鸡肉一锅炖,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啤酒已经满上,陈觉介绍道,汪执,我好兄弟,正正从泰国返来。

汪执举杯致意,灯光衬得他眼窝更深了。

三个人碰杯,这时他留意到,汪执总是止不住眨眼,眼睑快速跳动,频率很快,不受控制似的。

他低头吃东西,听陈觉和汪执叙旧。

汪执和陈觉读学前班时就认识了,家里离得近,读高中以前都是同进同出,亲如手足。汪执上了初中,展现出极高的绘画天赋,出板报、参加美术比赛,频频拿奖,高中进了美术班。后来他去泰国,两人见面的机会变少了,但联系仍是频密。

汪执这趟回来,准备到广州待一阵,过深圳来看望兄弟,无想到认识了新朋友。

陈觉接话,这就是缘分哩。说完示意大家喝一杯。

喝到一半,陈觉起身,跑去马路对面接电话。

饭桌上剩下他们两个,他没话找话,陈觉呾你搞文艺。

汪执说,勿听伊四散呾,我就是弹点吉他、画画,唔是什么正经爱好。

他调侃,爱好还分正经唔正经啊?我才是无天赋,什么画画啊乐器都唔懂。

汪执说,术业有专攻,陈觉呾你会写文章,下次我们可以合作,你作词,我谱曲。

他说,写豆腐块还可以,歌词我真个一窍不通。

汪执就笑,勿谦虚,说不定能合作出一首《沧海一声笑》。

这歌他熟悉,黄霑作词作曲,脍炙人口。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就算没看过徐克版的《笑傲江湖》,也是听过这首曲子的。

汪执说,当年徐克请黄霑配乐,黄大师写了几稿,连连遭到否决,一怒之下,就用古乐里的五声音调谱曲,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成了经典。

汪执说的是“宫、商、角、徵、羽”。

这五个音,类似简谱的“哆、来、米、索、拉”(1、2、3、5、6)。

说着,汪执手敲餐桌,哼唱起来,由慢至快,错落有致,手掌在空中划过,波浪样起伏。

旋律特别简单,儿歌一样朗朗上口,又唱出英雄豪迈,是不是很牛?

最后这句话,汪执是用普通话说的,该翘舌的地方发成了平舌音。

他听了忍不住笑。

汪执说,你勿笑,我的发音在泰国算标准了,要是泰国那撮老华侨开嘴,保证你笑破相!

他于是让汪执讲讲泰国。汪执顺势说起他在曼谷见到的华人,开金铺的,卖干货的,倒腾电器的,各行各业,不一而足。说着还不忘模仿他们的口音,并调侃说,这叫“咸掺甜”,和老家的双拼粽一样出名。

他没去过泰国,确切地讲,是连国门也未踏出过。

他们那里是出了名的侨乡,清末就有乡民背井离乡下南洋过番了。乡里的学校、牌坊、道路,多是当年过番华侨捐助修建的,他读的小学,芳名录上还刻有捐助华侨的姓名。关于泰国,他耳濡目染,知道些皮毛。以前潮汕人迫于生存(有时是为了躲灾祸),下南洋讨生活,后代子孙就在东南亚遍地开花。有一任泰国国王祖籍还是他们老家的,当年带领泰国人击退缅甸军统一了王朝,传为佳话——不过那是乾隆年间的事了。他家屋后一位厝边是个老华侨,七十年代为逃避运动,乘船偷渡出去。那时中泰两国还没建立邦交,他只好先去马来西亚,在槟城做苦力,熬了一年,再辗转到泰国。运动结束后,乡政府给他平反了,分了这块厝地,他却迟迟不愿意回来起厝盖房。几年前,老人家返乡把厝地转售出去,此时他已到耄耋之年,身形佝偻,走起路来颤颤巍巍。他远远地看老人家一眼,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华侨,外表和乡里的普通老人并无不同。

现在讲起泰国,老辈人还是习惯它的旧称“暹罗”。老家流传一句话,“从暹罗诐到猪槽”。小时阵听阿嫲挂在嘴边,经过很久他才弄懂,形容的是人说话不着边际,从遥远的暹罗扯到眼前的猪槽。

这些俗语后生人懂的不多,愿意讲的就更少。

他的思绪回到汪执身上,好奇他怎么会去泰国。

汪执说,他高考落榜,复读后上了广州一所二本,学美术专业。读了一年觉得没意思,就退学了。因为这事,他和父母吵得很厉害,在泰国做生意的姑姑听说了,替他办签证,就这么过去了。

“退学”两个字从汪执口中说出时,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在他看来,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放着好端端的大学不上,简直不可理喻。可千真万确,汪执从好不容易考上的大学离场,成了脱离大部队的一名“逃兵”。

汪执讲起这段经历,语气稀松平常,像是踅过去邻居家串个门,还不忘自嘲,放在过去,我就叫做“过暹罗”。

他听了哑然失笑。话虽如此,他还是无法将汪执和“过番”这个词联系在一起。谁见过汪执这样的暹罗客呢?对比之下,那些手提市篮、腰缠红白相间水布、搭红头船历经艰险下南洋的,倒成了古董,像从地方志和史籍里跳将出来的。

他在学校的老乡多数和他一样,都是乡镇普通家庭出身,他们自幼听父母灌输,读书才能改变命运,这种观念日渐渗透,深入骨髓,好像乡下是个无间地狱,跳不出来,就会重蹈上一辈人覆辙,务农或者打工,永远活在闭塞落后的世界。他庆幸自己考了大学,有了离开小镇的资格。但在大学待了几年后,他却愈发迷茫,他的身体在大城市里,可是行为举止,仍是乡下人那一套,与生俱来的敏感、自卑,又时常幽魂般出没,侵扰着他,让他感到苦恼。他后来下定决心考研,归根结底还是出于逃避心理,不想过早踩进社会的泥淖,哪怕大学是条工厂流水线,他也宁愿继续做一块平庸的零部件。

这么一比,他倒觉得汪执走了条同辈人少走的路,勇气可嘉。

他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汪执眨着眼,未置可否。

他想象汪执拖着行李走在异国街头,面对周遭陌生环境和各色人种,生出巨大的落差感。到这里,他终于明了,因为早早去了泰国生活,汪执的普通话才会这么差劲。

他们又聊了聊别的话题,上海世博会、刚刚结束的南非世界杯(足球场上的助威喇叭“呜呜祖拉”,原产地就是他们老家),诸如此类。

大排档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身着背心短裙的女生鱼跃而过,为夏夜增添一抹清凉。

汪执从裤兜摸出一盒“登喜路”,问他要不要尝尝。

他接过一根,凑在鼻子底下嗅了嗅。

蓝色烟盒上印着“DUNHILL”,其余皆是泰文,弯弯扭扭,好似画符。

汪执目光扫过去,轻轻地说了句,豆芽韭菜。

泰国话,他知道那句人人张口就来的“萨瓦迪卡”,连带着的还有古怪的发音和腔调。他想让汪执讲几句来听听,抬头瞥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识趣地打消了念头。

陈觉打完电话回来,见这对新结识的朋友相谈甚欢,他比谁都高兴,扯开嗓门,又喊来一打啤酒。

三个人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陈觉用手肘捅了捅汪执,汪执“哦”了一声,将挂在椅背上的斜挎包取下,拉开拉链,掏出一沓厚厚的打印纸。起初,他还以为是什么复印的资料。汪执却说,这是我写的一本长篇小说。语气里透着敝帚自珍的味道。

他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陈觉一开始说的“好物件”。

他接过汪执递来的书稿——为避免沾到油污,汪执双手小心地捧着它越过桌面。打印纸是新的,A3大小,中缝线用骑马钉装订,可以平摊,铜版纸的白色封面,没有书名,翻过页才是正文。

陈觉插话道,汪执自己勿意思,我替伊呾,这本小说伊写了几年,身边无识货的人,想请你帮伊睇睇。

汪执接过话,说上大学时他就想写一部小说,讲他们这代人走过的路。他那时候经常和人争论,有人说,80后写的文学都是垃圾,他们这一代没有历史。这个说法他不敢苟同。汪执说,说这话的人没脑子,我们不缺故事啊,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讲述方式罢了。他杂七杂八地读过不少小说,形成了自己的看法,什么法国新小说、意识流,凯鲁亚克的《在路上》、村上春树的《1Q84》,给了他一些启发。他觉得我们不应该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写家族往事,那样太造作,理想的做法是“火中取栗”,捕捉一代人的精神轮廓。

这番话汪执讲得很认真,说到“火中取栗”时,还辅之以伸手去抓的动作。

他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由得对汪执刮目相看。

为了加强说服力,汪执说,打了个比方,没有立场的民谣是伪民谣,没有变革的小说就是死小说。

这话乍听起来,好似金句,闪电一样在他眼前发光。

汪执说,手头这部书稿,他到泰国后仍旧在写,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有时不方便,就在手机上打字,再誊进电脑。写的什么故事呢?其实还是个人,以他自身的经历为原型,家庭、父母、朋友……可以说是依葫芦画瓢(连人名也一字不改),像“超级写实主义”那样,把现实搬进艺术,但他又很清楚,完全照搬就不像小说了。按照他的说法,小说的精髓,就在“像”与“不像”之间的地带。

汪执的话听上去有道理,但写的和说的又互相矛盾。

他感到困惑,你这样写跟自传也无什么区别啊。

汪执呷了口酒,胸有成竹说,有天他翻《西方艺术史》,发现西班牙有位画家叫委拉斯开兹,十七世纪的,是国王菲力四世的御用画师,晚年他有幅画被誉为神作,叫《宫娥》。其实也不叫这个,是后来人命名的,委拉斯开兹大部分的画都没有取名。《宫娥》伟大的地方在于,画家把自己也画进里面了,这是个石破天惊的创造。他改变了画家和画作的关系。画面中间有块镜子,映照出国王和王后的身影,他们是画家注视的对象,又是绘画的参与者、旁观者。这幅画让汪执大为震撼,灵魂像是被人重重地敲了一记。受到启发,他觉得写小说也可以这么干。他是故事的主人公,同时也是故事的讲述者,主体客体、看和被看,在场、不在场,没有绝对的边界,只要你愿意,随时能改变顺序、调换位置,天马行空,自成一个宇宙。他就严格遵照这个标准来。

说到这些,汪执的表情瞬间活了,露出一口不太齐的牙齿,眼神炯炯有光。

为了更直观说明问题,汪执还在手机上找出《宫娥》的照片,展示给他和陈觉看。

他被汪执的说法绕晕了,瞅了半天,实在看不出这幅画什么门道,只好问,你的小说叫什么。

汪执眨眨眼,还未想好,又沮丧道,现在唔知怎么继续,所以想听你意见。

他捧着汪执的书稿,注意力却很涣散。大排档过于嘈杂,并不适合讨论这些话题。

他说,我先带返去读,有了看法和你联系。

喝到凌晨,他不胜酒力,胃撑得像要胀破了,忍着不适冲进大排档的厕所,门没关好就呜哇吐了。来不及消化的食物残渣,溅在了鞋子和裤腿上。一股呛鼻的酸臭味,熏得他眼泪鼻涕止不住地淌。汪执和陈觉跟过来,递了瓶矿泉水给他漱口。他把手臂和脸也洗了,用纸巾擦拭弄脏的鞋子和裤腿。

呕吐过后,胃清空了,人就舒爽一些。

夜深了,大排档的喧腾慢慢退散。

陈觉结了账,汪执与他们告别,回附近宾馆。

他将书稿卷成圆筒握在手中,和陈觉一起慢腾腾地走回学校。

路过创意园时他放慢脚步,望了一眼,二楼杂志社的玻璃窗还透着微弱的灯光。

陈觉看他表情呆滞,问他是唔是有心事。

他于是把实习遇到的困难说了。

陈觉说,唔是大问题,凭你的能力,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他只好无奈地笑了。

酒气未散尽,太阳穴突突跳,他躺在宿舍铁架床上,听室友发出的鼾声。一闭眼,想起的都是夜宵的片段。汪执讲的泰国见闻离得那么远,令他萌生了一种“生活在别处”的错觉,仿佛自己也顶着骄阳走在异国的街头。这时,他灵光一闪,像是有谁掀动了脑中的开关。谁规定杂志一定要登大学生的事迹呢,难道不能举个“反例”,讲一讲退学的故事?汪执就是个活脱脱的例子啊,他甚至可以免去采访,从汪执那里听来的,足够写一篇引人入胜的稿子了。

他一骨碌下了床,打开笔记本电脑,在键盘上啪嗒啪嗒地敲起来。

台灯暖黄的光罩着汪执的书稿,此刻它正静静地躺在书桌上,像是默许了他的行为。他打算先勾勒汪执人生的几段关键经历,再择取其中的重点作出细描,由远及近,以小见大,逐步描绘汪执迄今走过的路。完成几大段后,他看着文档上密密的文字,露出了满意的笑。

纸上那几段颇为用力、透着文艺腔的文字,把他和汪执初次见面的记忆唤醒了。十三年了,一切都历历在目。他感慨,时光像野草,春去秋来,枯而又发。那时他年轻,喜欢字斟句酌,笔记里注入了过多的虚构和想象,乃至患上了“细节肥大症”,模糊了汪执的本来面貌。

和汪执认识的那个周末过后,他拿着散发油墨温热的打印纸,兴冲冲跑去找程主编,向他陈述构思,比如为何要选择汪执为采访对象,他身上有什么闪光点。末了不忘加一句,汪执作为“泰漂”,也是万千“蚁族”中的一员,他的故事是有借鉴意义的。说完,就把手头的“样稿”呈过去。程主编瞄了一眼,皱着眉。他用模棱两可的“师弟”称呼道,你的想法很好,可是不符合我们杂志的定位啊。你的这位朋友经历的确和同龄人不一样,不过退学的又不止他一个,不就是去泰国生活,写了部没出版的小说吗?我看不出对大学生有什么启示。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你提供的这双鞋不错,就是不合脚。

这话说得尖刻,无异于向他泼了盆冷水。

他像个答错卷的考生,脸颊阵阵发烫,想再据理力争,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程主编归还了那页纸。他憋了一肚子委屈,下意识地把纸对折起来,夹进笔记本。

程主编说,我不是存心为难你。现在有个替代方案,明天我要采访校长,你跟我去,稿件你来执笔,我们联合署名,你觉得怎样?

这个提议将他从谷底拉了上来,他连连点头,又问那篇“蚁族”的稿件怎么办。

我会找别人写的,不用担心。

后来的采访异常顺利,他端坐在沙发上,全程贯注,录音、记笔记,听程主编和校长谈笑风生。采访结束后,他不到两天就把稿件写出来了。程主编过了一遍,改正其中几个常识性的错误,就算定稿。

立夏过后,岭南一天热过一天。这个溽热的午后,他隔着书房的玻璃窗,望见不远处白云低垂,一朵朵堆砌着。许多回忆蹿出来搅动他的心。他试着从那本杂志入手,寻找大学时代的记忆。他在网页上检索,刊名忘记了,自然是什么都搜不到。他试着加上“程××主编”为关键词,依旧毫无收获——这本杂志仿佛人间蒸发了。这个结果令他失落,毕竟自己参与了撰稿,占了其中四个版面,还由此获得了实习证明。诡异的是,如此重要的经历,他却想不起当时保存了样刊没有。

实习证明拿到后,他投身到考研复习中,汪执交托给他的书稿,他没有读完,只是透过QQ,草草地提了几点“读后感”。后来毕业搬宿舍,书稿不知去向,就像一滴水落入大海,从此消失。

现在回想,程主编的话不无道理。那时汪执和他不过都是二十出头的后生,前途未知,未来莫测,倘若贸贸然将汪执的故事裁进杂志的框架,不知会写出怎样生硬的文字。庆幸的是,这件事没有发生(也不可能发生),失而复得的这页笔记,倒成了他与汪执友情最初的见证。他觉得这是个巨大的隐喻,错过的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这时再端详那张邀请函,就觉察出它沉甸甸的分量了。

邀请函是以汪执工作室的名义寄来的,明信片大小,正副两联,正联印了开幕讲座的预告——时间在下个周六下午,地点是××大学美术馆;副联可以撕下来当书签,背景图是由骑楼、满洲窗、孔雀、椰树和佛头等岭南和东南亚元素组成。

上面显示,共有十名来自岭南和东南亚的艺术家参展,汪执的名字,赫然在列。

读研期间,他跟着同学到这所大学看过毕业展,这已经成了当地毕业季的一项保留节目了。毕业展琳琅满目,各种创意迭出的作品,叫人眼前一亮。现在汪执能获邀参展,对他这样的青年艺术家来说绝对是项殊荣。

他的目光掠过邀请函的背景图,想起上次见到汪执,还是八年前的事了。

说起来,到泰国旅游并不在他的计划中。那年他硕士毕业,工作没着落,与相恋多年的女友分手,诸事不顺,人生处在低潮期,仿佛所有噩运齐齐扑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汪执从陈觉那里听说了他的事后,发来信息,邀他到曼谷转转,换换心情。

他盘算身上存款——研究生最后一年拿了奖学金,有一笔收入——咬咬牙,下了决心。第一次出国,他对万事万物充满好奇,先是找了一家旅行社办签证,又在网上查阅旅游攻略。签证办好后,又马不停蹄地订机票和酒店,临行前还买了一本“孤独星球”的旅游指南。

抵达泰国后,他好像一下子掉进了大火炉。泰国的炎热超乎他的预料,室外没走几步就汗流浃背,他不停喝水,身上的衣物湿了又干。汪执却是气定神闲,头戴一顶贝雷帽,脸上看不出任何焦躁的表情。那时汪执已经在曼谷的艺术圈崭露头角了,穿着打扮也一改往日风格,梳背头,西裤和背带夹成了标配。

在市区拜了四面佛后,汪执带他去耀华力路。那是唐人街最热闹也最出名的一段,商铺林立,鳞次栉比,卖金的铺头尤其多,此外就是酒楼、商场、饭店、小吃店、菜市场……车水马龙,经常塞车。天近黄昏,巨大的竖立招牌伸出骑楼外,交错排开,在骑楼上方形成错综的矩阵。晚霞镶在天边,一抬头,满眼皆是繁体,白底红字,或红底金字,被夕照镀了薄薄一层金光。

他看得眼花缭乱,像是一下子跌回到了旧年月。

路边有不少摆摊卖燕窝的。他们光顾的那家店面很小,招牌上的字都磨蚀了。看店的阿婆年过八旬,满脸皱纹,挽了个素净的发髻。一聊才知道阿婆祖籍潮阳,在“暹罗”出生、长大,回中国的次数寥寥无几。

她在唐人街经营这家燕窝店三十年了,准时出摊收摊,风雨无阻。

现熬的燕窝,过筛后盛在塑料碗里,晶莹剔透,两人各要了一碗。

他坐在矮凳上,呼哧呼哧吃着,果然美味至极。

汪执说,刚来到曼谷时他一句泰语唔识,出门像个哑巴,靠手比划。好在唐人街这里潮汕话是通行的,无语言障碍,他就从姑姑家搬出来,在附近租了房。

逛完耀华力路,他们坐船过湄南河,前去白榄寺参观。湄南河的热风拂过脸颊,甲板上有人举着相机拍照,河水浩浩汤汤,两岸建筑,映在波光跳跃的河面上。

从前听说的种种见闻,此刻化作真真切切的现实,被他踩在了脚下。

在白榄寺参拜时,他问汪执,你今后就在泰国,唔打算返去了?

汪执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好像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答案明摆着。

看情况吧,现在拿的唔是永久居留,隔段时间就要续签证。

水缸里盛满了睡莲,水面倒映着天上的云影。

话题不知怎地就转到了当年汪执赠给他的书稿上。

他向汪执道歉,承认当年并没有认真地读完小说。

汪执像是猜中了他的心思,笑着说,无关系,本来我就是耍耍,在广州时打算收尾,写唔出,干脆就停了。

他的记忆又跳回到和汪执初识的时候。2010年7月,汪执搭乘大巴从深圳去广州,暂住在石牌城中村朋友的出租屋里。那一带都是握手楼,光线昏暗,鱼龙混杂。朋友是做音乐的,刚组建了乐队,白天排练,入夜就到酒吧驻唱。为赚生活费,汪执跟他们一起到珠江边摆摊,卖淘来的打口碟,多是些摇滚、欧美流行之类的,附带兜售盗版电影和黄碟。有时为躲开城管,他们会去客村的地铁口转悠,肩头挂只装满碟片的斜挎包,晃来晃去,成了名副其实的“走鬼”。

在广州是他最放松的时候,没有正经工作,跟着朋友在城中村瞎转。朋友和乐队去驻唱,他就跟过去帮忙,扛乐器、调音响,偶尔也在吧台买杯廉价鸡尾酒,像模像样地喝。

一晃到了年底,他觉得再这样下去没有出路,不如再去一趟泰国。

九十年代初,姑姑经人介绍嫁给了一名泰国华侨,婚后育有一儿一女,从此在泰国落地生根。2000年以后,她注册了一家外贸公司,专门做乳胶制品,主打乳胶床垫、枕头这些,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挣了不少钱。公司新版的网页还是汪执设计的。

第二次到泰国,汪执心态变得不同了。这一次,他老老实实待在姑姑的公司,认认真真地学起了泰语。但他仍然摆脱不了那种感觉,自己是“夹生”的,对老家的人情物事认识不深,对泰国的了解尚浅,两头不靠,很孤独,脚下轻飘飘的,踩不着地。

汪执说,有天入夜后,他去石龙军路吃饭,拐到一条巷子口,撞见有人在路边焚烧钱纸,火光焱焱,映红了脸。走近看,折叠桌上有电子灯和香枝,还供着书册糕、月饼和水果。有孩子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满脸虔诚——他这才意识到,这天是中秋节,附近华人社区在拜月娘。其中一户人家门廊上挂了两只油纸灯笼,上书“郑”字,笔画遒劲,和拜月娘的场景相映成趣。

他被这一幕深深地吸引了,痴痴地望,站在原地挪不动腿。

他想起小时候拜月娘的事。

1998年,父亲找亲戚朋友借钱起厝,家里的经济负担一下子重了。为了还清债务,父亲去了福建打工。那是云霄的一个小镇,家庭式的烟草作坊。国营卷烟厂停办后,当地就成了制销假烟的大本营,形成一条成熟的产业链。父亲开始做的是打杂的活,他为人务实,手脚麻利,很受老板赏识。某次闲聊,老板了解到父亲考过驾照,能开货车,便提议让他专职跑运输,走云霄至惠东的线,工钱更高。

接触多了,父亲摸清了制假烟的门道,知道一包烟从原材料到成品,不过一块钱的成本。作坊的那台卷烟机,开足马力一天能加工两百件,共计十万包,转手兜售出去,利润高得吓人。

无怪从事这一行的人富得流油,父亲想,跑运输又苦又累,什么时候能翻身?不如学点技术,分一杯羹。

算盘打得挺好,可惜来不及付诸行动,父亲就在一次运输途中被交警拦下,人赃并获,判了四年。

噩耗传来,母亲哭晕了过去。

乡里人都说,父亲做假烟,偷鸡不成蚀把米。

母亲不愿被人看不起,只能没日没夜地做活,赚钱养家,常常唉声叹气,以泪洗面。

汪执记得很清楚,有一年中秋夜,他和母亲、弟妹在阳台拜月娘。

厝边头尾传来电子香发出的《十五的月亮》的曲调,旋律此起彼伏,形成合奏。

家中条件不好,即便如此,母亲还是备足了拜月娘的供品,做了炸酥饺,蒸了芋头,折叠桌上点一盏煤油灯,此外还有青橄榄、柚子、梨和苹果。供品中少不了月饼和书册糕,大人说,拜了书册糕,读书步步高。

他和弟弟妹妹轮番跪拜,祈求月娘保佑,早日让父亲回来,一家团圆。

母亲说,恁爸是为了这个家才遭罪的,恁要好好读书,将来出头天,勿被人欺负。

他眼眶泛红,记住了母亲的话。

父亲出狱后,家中境况并没有好转,他进厂打过工,开过小卖铺,还和人合伙卖农药,没赚什么大钱,把希望都寄托在了孩子身上。

想到这些过往,汪执心中一阵悲戚,泪不能禁。

他转身跑回出租屋,从收纳箱翻出尘封已久的画笔和颜料,随手在速写本上画起来。唰唰几笔,一个手持灯笼的孩童形象就出来了,灯笼是红的,身影是灰的,头顶一轮圆月洒下清辉。孩子只有圆溜溜的头和躯干、四肢,看不出眼睛、嘴巴,既不写实,也不抽象,像是从虚空里突然降落人间。完成画稿后,汪执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舒畅。他推开窗户,望见夜色清朗,微风拂面,月亮自云层后探出头。此时再回身,顿觉屋内月色绮丽,一片光亮。

汪执说,退学以后,他以为这辈子和艺术无缘。孰料经过那个中秋夜的“洗礼”,他体内有什么东西被激发了,对绘画的热爱不仅没有熄灭,反而死灰复燃,越烧越旺。他把写小说遭遇的“失败”转为画画的动力。客厅被改造成画室,摆满作画工具,只要闲下来,他就依着这个形象作画。语言文字传达不了的,统统透过画笔呈现出来了。

期间汪执回国探亲,和网恋的女友见面。对方是小他一届的师妹,两人感情甚笃。

双双到泰国后,汪执有了新的打算。他从姑姑公司辞职,找了份画廊的工作。姑姑担心他的生计,建议他继续做代理、拿提成,时间上自由些。他把业务交由女友打理,从此一心扑在创作上。

在画廊工作的一年,汪执了解到业内的规则,明的暗的,潜移默化,算是半只脚踏进了圈子里。他动了做独立艺术家的心,注册了工作室。为了推销画作,他印制了一沓名片,从画作中拣选满意的,卷起来塞进画筒,每天背着它穿行在曼谷的大街小巷,寻找有意愿合作的画廊和工作室。这个过程比预想的要艰辛许多。汪执的泰语不甚流利,时常被误认为骗子,频频吃闭门羹——他毕竟名不见经传,想在这片土地上闯出名堂,谈何容易?汪执说,那种感觉,就像面对无物之阵,赤手空拳,纵有一身气力也难以施展。

跑了大半年,晒得跟黑炭一样,一幅画也卖不出去。女友心疼汪执,劝他先歇息再从长计议。他咬咬牙,不做出一点成绩,绝不罢休。除了创作,他每天掏空心思琢磨的都是如何“出售”自己。有时他呆坐在家,长时间沉默,对着一堆无人问津的画作,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他觉得自己的画一文不值,可那些挂在画廊、动辄卖出高价的作品,真有那么好吗?也多是些平庸的、匠气十足的东西。

后来,事情有了转机。早前在画廊结识的一位商人相中了他的画,二话没说买了一幅,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此外,他投稿参加艺术比赛也晋了级,虽没有拔得头筹,却给他带来了一些知名度,之后有画廊联系上他,愿意代理出售他的画作,算是开了个好头。

在汪执远离曼谷市区的寓所里,他见到了汪执的女友。他们在客厅闲聊,汪执仍保留着喝功夫茶的习惯,客厅放了张长木桌,茶具还是千里迢迢从老家捎来的。女友来自五邑(另一个著名侨乡),高鼻梁,深眼窝,长得很像混血儿,在汪执影响下,也学会了品茶。

他亲眼看到了给汪执带来福气的“小人”,果真没有眼睛、鼻子和嘴巴,只有光溜溜的四肢和躯干,背景要么是大团涂抹的色块,要么是抽象的线条。

汪执说,我给它们取名叫“一个顽童”,写成英文就是ONE KID。

他回想和汪执漫步在深夜的曼谷街头,一起在路边摊吃烤鱼、尝芒果糯米饭、吃廉价又美味的红毛丹……过去经历的种种不快被抛之脑后。

回忆在这里按下了暂停键,这时他看到邀请函右下方印有一枚小小的二维码,手机一扫描就跳到了艺术展的主页。他用指尖滑动页面,最终停在了一段作品介绍上。

说到ONE KID的诞生,时间要追溯到2007年,那时汪执读大学一年级。

他埋头创作一本关于80后一代的小说《一个孩童》,小说里的人,热爱艺术,热爱摇滚乐,热衷于亚文化,喜欢独立思考,都是对未来充满期望的年轻人。小说并未完成,但汪执绘画上的表达却从此开始。他试图在数字时代、加速主义的世界里,重新捕捉生命最初的感性和经验。数字作为符号代表理性、计算、系统以及精确的度量,代表我们身处的这个坚硬的外部世界,而汪执的ONE KID,却执意在数字的王国里游戏玩闹,被数字包围、填充,或者将数字放置在一个可供掌控和凌驾的地位。汪执的创作姿态,始终包含着对抗和反思,它的立场,就在线条里隐含着,化繁为简,以一敌十。此时他是一个孩童,只是一个孩童,给你带来凝神的瞬间,或是某种久违的共鸣。

这段介绍下面是一张汪执作品的照片,摄于美术馆现场,十五幅画分成三排,占了一面墙。画作下方地板上,放置了一艘陈旧的独木舟,不知是何寓意。他猜想,这或许是汪执的意思。他想起以前去看展,重要的展品都在显眼的位置,对比之下,汪执享受的展览规格不算高,看起来甚至有些寒碜。

他心里五味杂陈,又想起当年还未有名字的书稿。他曾耐住性子读,试过几次,最后放弃了。汪执的小说写得无甚章法,大段大段的意识流,像是针线随意钩织,抖搂开来,溃不成型。他仔细咂摸上面那段介绍,忽然觉得,其实书稿并没有真的消失,而是变成种子,以另外的形式结出果实。

他在泰国拢共待了八天,后面四天是在清迈度过的,逛了当地热闹非凡的古城夜市,独自一人喝了不少酒。在跳脱欢快的音乐里,在陌生人的脸上,他看到了什么,渐渐地想通了一些事,觉得天地广阔,没什么好失去的。

之后他就从清迈飞回国,结束了这段旅程,开始了新的生活。

回来后不久,他偶然在社交媒体上看到新闻,四面佛景点发生了爆炸。流传甚广的一张航拍照片显示,爆炸地点一片凌乱,祭品、建筑物料和鲜花碎屑撒得满地都是。警察和办案人员戴着手套,正在现场搜寻物证。从空中俯瞰,供奉在佛像四周的橘黄色花环异常醒目。爆炸导致二十人死亡,其中七名为中国人,还有一百多号人受伤。受害者都是从自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中国、新加坡等国家来的游客,几乎全是华人。

看到新闻,他马上联系了汪执。

汪执说,现在泰国人人自危,好在他们住得远,生活未受影响。

谢天谢地!回复了汪执后,他还处在震惊中,久久无法平静。

他原本计划在8月出行,但汪执那时要筹备个展,匀不出时间招待他,因此他才改签航班提前出发。假如晚到一个月,又恰好在那个傍晚到四面佛朝拜,那么死亡名单上很可能就有他。想到这里,他脊背一阵发凉,耳畔萦绕的全是炸弹的轰响、人们四散溃逃的哭喊和濒死的呻吟。

这事过后,他继续投简历,阴差阳错进了一所民办大学工作——他将之归功于拜了四面佛的缘故。他被分配到创意写作教研室,平时主要给学生上课。那段时间,圈子里兴起了一股非虚构写作的热潮,他正好感兴趣,便着手做了相关的研究,还因此申请到了课题。过去几年,他的工作有了很大的起色,成了家,有了孩子,终日忙得团团转,与汪执的联系渐少。

他点开汪执的微信朋友圈,发现那里一片空白,看不到任何内容。

他觉得奇怪,便给陈觉发微信,打听汪执的近况。

等了大半天,陈觉回复说,结婚后汪执夫妻俩还待在曼谷,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都是在那里出生的。2020年回国,不巧碰上了疫情,一家大小被封控,生活起居大受影响。

他很好奇,知道汪执为什么回来吗?

陈觉回复:他没说,我就没问。

他输入一行字:汪执的朋友圈是空的。

陈觉回复:艺术家都这样,不用大惊小怪。

他游走在记忆的深处,仔细追溯这些年汪执“过暹罗”的经历,想起当年在白榄寺,他问过汪执是否打算回国,汪执不置可否的表情,他至今仍记得。曼谷是块福地,按照他对汪执的了解,除非遇上特殊情况,否则汪执是不会轻易回来的。

他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重新上网搜索,除了零星几则汪执参加艺术展的报道外,并没有看到什么有用信息。他不甘心,又借助翻译软件,转用泰文查找。很快他就在一则新闻里识别出了汪执的名字。

在将页面翻译成中文、逐字逐句读完后,他的内心涌起了波浪。

2019年6月,汪执受邀参加中泰青年艺术展,展厅设在位于曼谷市区的艺术文化中心,泰国皇室代表出席了在皇家大剧院举行的开幕式。这是汪执首次参与这么高规格的艺术展,自是不敢怠慢。开展前半年,他推掉了其他合作和邀约,专心绘制参展作品。艺术展的主题是中泰友好,汪执构思良久,几易其稿,最终捧出了成品:一幅220cm×200cm的布面油画。这是他从业以来创作的尺幅最大的作品,为凸显主题,汪执从中、泰两国文化里各取代表性元素:一个是他从小耳熟能详的潮汕“老爷”,原型为家乡的“三山国王”,红袍金身,虬髯冠帽,略加改动,置于画布中央偏左位置;一个是泰国的佛像,汪执摹写白榄寺那尊巨型金佛,画在中央偏右方。画面下方,依旧是汪执标志性的“小人”,不过这次,“小人”侧坐于泰国僧侣肩头,一手搭在僧人头顶,一手挈着油纸灯笼,昂首瞻仰,充满童趣。

本来这样的命题之作,中规中矩,挑不出毛病,谁能想到,开幕不久却给汪执惹来了麻烦。有观众将画作照片传至社交媒体,配上文字,大意是,华人神明凭什么和佛陀并排?小孩骑在僧人头上,成何体统?起初,汪执觉得此人小题大做,并不当一回事。没想到,推文越传越广,很快就有批评和质疑的声音涌来,矛头直指汪执,斥责其亵渎宗教。眼见事态严峻,主办方告知汪执,画作必须撤下,以免影响中泰两国友谊。

汪执争执不过,只好妥协,但拒绝主办方要他公开致歉的建议。

在他看来,他的画无甚犯忌之处,有人挑刺,那是他们的问题。

自此之后,汪执就从曼谷艺术圈消隐了,不再参展,个人官网亦未见更新。

看到这里,他不胜唏嘘。他一直笃信汪执会安稳地待在泰国,继续艺术生涯,不曾想中间经历了这般波折。他们举家离开泰国,或许和这次风波有关。而他竟然直到今天才得知此事。想到这里,他为自己这些年的迟钝和疏忽感到歉疚。

他猜想,离开泰国后,汪执几年来的艺术探索,或许就寄托在这次参展作品中。

思来想去,他决定为汪执做点什么。

这天是周六,傍晚时分,他忙完手头工作,下厨做饭,等妻子从绘画班接女儿回家。

吃饭时,他把收到邀请函的事,还有这些年和汪执的交往讲给妻子听。

妻子听完,感慨道,你这位朋友真不容易。

接着她提议,你带的班不是挺多学生吗?不如带他们去看展,捧捧场。

妻子的话不无道理,他斟酌一番,又觉得搞这么大的阵仗未免过于刻意。这是汪执回国后第一次参加艺术展,按理说,越多观众越好。不过拉人头凑数不是他的作风,也未必符合汪执的心意。

他说,我再考虑考虑。

晚上给女儿读完故事书哄她睡着后,他重新思考起这件事。

往事一幕幕地过,他耳边响起不同的声音,有时是汪执在说话,有时是他在说,声音珠子落地般跳动,将他的思绪推向悠远的过去。

他不得不承认,尽管那部书稿读不下去,但他还是被汪执的才情和毅力折服了。汪执没有读完大学,可他天生对艺术有敏锐的直觉,这是任何教育都无法替代的。他模模糊糊地想起,在宿舍台灯下捧读书稿的印象。汪执呈现在纸上的是一种自由的写作,无拘无束,依赖思想的力量推进,不被外在条框束缚,没有遭受我们习以为常的话语污染。他觉得,汪执能在艺术上有所成就,和这种野性的、原始的思维方式不无关系。他甚至感到了一丝丝的嫉妒。

这么想着,他又展开那页笔记,目光扫过第一段时,他的身体像是通了电,内心的角落被一截一截地照亮。当年他一时冲动想记录汪执的故事,可惜时机未成熟,只写了个短促开头。这么多年过去,汪执行过漫长的路,高高低低,起起落落,人生有了更鲜明的轮廓,而他作为旁观者,对生活也有了透彻的体悟,他觉得,是时候为故事续写后半段了。

他打算以原先笔记上的几个段落为开头,为汪执绘制一幅完整的肖像。

这个念头像流星划破晦暗不明的夜空。

他给笔记拍照,转成文字拷贝到文档里,随后提笔,在笔记本上面列好提纲。

在他的构想中,原来的段落既然不可更改,后续的部分就应该灵活应变。

他改掉第三人称,借“我”的视角来讲述,具体的顺序如下:以收到汪执寄来的邀请函为开端,回溯二人的相识,中间倒叙汪执第一次在泰国和后来去广州的游历,接着是他到泰国找汪执的经过——这部分是重点。其中涉及人物成长和心理的细节需要精心处理,譬如汪执在镇上度过的童年、少年时期,后来的“弃文从画”,别具一格的艺术理念和价值立场,等等。既然叫“续写”,就得“做旧”。他想的是遵照开头样式再拟几段“编年体”,穿插在正文中间和开头形成呼应,这样形式感有了,不至于平铺直叙。

他看了一下艺术展开幕的日期,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是很宽裕,为此,他制定了一套周密的计划。按照一天一千到两千字的进度,艺术展开幕之前即可完成初稿。之后便是排版、打印出来制作成册。

他打算将这本薄薄的册子作为见面礼送给汪执。

接下来的一周,除了处理学校工作、家庭的琐事,他空下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

提纲虽然清晰明了,可落成文字还是颇费踌躇。这些年他写研究文章,习惯了理性客观的陈述与分析,要写出文辞兼备的句子,是个不小的挑战。很多时候看起来再简单不过的段落,需要花很大气力,反复修订才能满意。

写的过程,他感到一种久违的畅快,也逐渐体悟到汪执当年写书稿的执着和赤诚。

第六天下午,初稿总算完成,篇幅比他预想中的还长一倍。署上落款和日期后,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接着打印出来,一边读一边用红色派克笔在上面涂改。

艺术展开幕当天的上午,他改定了稿件,拿上U盘去图文店,请店员帮忙排版、印制。店员问他封面书名用什么字体,他愣了一下,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原先的名字拟得并不好——什么“暹罗往事”,怎么像一部上不了台面的蹩脚电影。一番思索,他决定改为《过暹罗》。他用潮汕话和普通话各默念一遍,觉得这个题目不错,简短铿锵,有古意,像是专门为这个故事量身定做。

连日来埋头写作的疲惫一扫而空,他满心欢喜地捧起打印好的小册子。在灼灼的日照下,他看到汪执站在美术馆的展厅,背靠画作和观众交流。他已经不梳背头了,眼角长出皱纹,目光仍旧笃定。他的普通话进步不少,说到激动处,手臂高举划过半空。画上的孩童,身形高大,形态憨厚,灯光照拂下,个个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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