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小娟
(长沙学院,湖南长沙 410022)
都市化是社会发展的历史过程,也是工业革命的伴生现象。18 世纪末到19 世纪中期的英国工业革命对英国乃至整个世界的都市化进程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日本的都市化进程可以追溯到德川幕府创立的江户时代。江户时代的太平盛世,不仅使得日本全国的经济实力大幅上升,还使得日本民众的生活水平得到了很大的提高。不再受温饱问题困扰的民众开始有剩余的精力和时间去发展文艺活动和商业活动等,逐渐形成了极具日本特色的原生城市文化——城下町文化。但日本真正进入都市化发展却是从明治维新开始,明治维新提出了不少有利于发展资本主义的改革措施,使日本由一个落后的封建统治国家转变成独立的资本主义强国。得益于城下町文化的基础,资本主义化的日本就像一辆装了加速器的火车一样,以惊人的速度推进都市化发展[1]。
大正时期,伴随着各种工厂建立,日本的都市化进程进入了一个发展的高峰。日本人口从明治初期的大约3 300 万增长到大正末期的近6 000 万。这些新增的人口大量涌入城市从事非农业的工作。大城市的住宅也蔓延到了近郊,电车和巴士的线路也开始延伸到城市的每个角落。以东京为首的大城市开始兴建其钢筋混凝土的高层公用建筑,个人住宅也开始流向西洋风格,瓦斯、水道和电开始在农村普及。在这期间,一身西服早出晚归的日本的会社员也开始出现,一些受过教育的女性也开始进入职场,社会呈现出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
“都市文学”的出现离不开现代大都市的崛起和都市意识、都市文化的诞生。因为工业革命引起社会生产力惊人的飞跃,人口与资本向着城市大规模转移与聚集,城市的数量、规模、形态与功能因此而发生前所未有的变化[2]。自20 世纪60 年代以来,都市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相结合,在综合不同城市记录的文本资料的基础上较为全面地研究想象的都市,打破了纯文学研究视域的限制[3]。进入后工业化阶段、信息社会以后,作家们开始认识到都市的多面性,文学对都市也不再一味拒斥、批判,而是“有憎恨也有歌颂,有拒斥也有拥抱”[4],情感取向和价值态度呈现出多元化特征。社会的发展必然是伴随着阵痛的,在都市化进程中,人们在享受现代化都市种种便利的同时也面临着不断出现的矛盾和冲突,如对故土的眷恋、对都市生活的不适应、对自身境遇的无奈等。事实上,在日本也有很多作家在他们的作品中刻画和记录了都市化进程中的各色人物及他们的人生,呈现出都市化过程中的世间百态。
《放浪记》是林芙美子的第一部日记体自传长篇小说,也是林芙美子初登文坛,确立其作家地位的第一部代表作。《放浪记》在最初长谷川时雨主办的文学杂志《女人艺术》上以连载形式发表,1928 年,经过五、六次连载后好评如潮,于1930 年正式单独出版,一经出版就立即成为当时最畅销的作品。《放浪记》是林芙美子立足于自身的经历,以记录日常生活的日记为原型,以第一人称“我”的视角描写了8 岁时离开故乡和母亲及养父一起四处漂泊放浪的经历,成年后在都市化大浪潮下,独自一人来到东京。作品自然如实地描绘了主人公“我”长达10 年挣扎于大都市东京底层的生活经历与情感历程,摆过地摊,做过女佣,在小酒馆中当过女招待,还先后遭到数个男友的折磨与抛弃,饱尝人世艰辛与屈辱。在饥馑困苦的境地中仍不甘沉沦,始终抱持粗率而真诚的生存态度,坚守文学梦想,直至迎来生活与创作的转机。可以说《放浪记》既书写了都市化进程中都市女性强烈自我意识的觉醒,作者对自由的无限憧憬和渴望,同时也勾勒了为女性提供各种各样的职业,还为作家、画家、诗人、演员、记者聚会提供空间的大都市东京。
《放浪记》 中主人公追随初恋初次来东京是在1922 年,当时的日本刚经历因第一次世界大战而出现的大战景气。1915 年后欧洲各交战国停止出口,并且需要大量军需物资,大批消费物资和军需物资的订货涌到日本。日本对曾是欧洲各国出口市场的亚非各国的输出也急剧增加,其经济出现空前繁荣。工厂林立,地方的年轻人怀揣着梦想来到东京。据日本人口普查,1920 年的东京市人口为217 万,1932年为575 万,就是在这高速发展的都市化过程中,林芙美子来到东京,成为都市中新女性的一员。正如学者川本三郎在《林芙美子的昭和》中说道:“我们不应该仅把林芙美子当作以前所谓的贫穷的文学少女,更应该从生活在现代都市中的自由人的角度来理解她的文学。”[5]
自大正时期开始,女性的新行业接二连三出现,虽然这些女性大部分都是为了糊口而选择新职业,并非真的想获得女权,但比起视女子为无能者的明治时代,女性能从事新行业已经算是一大进步。关东大地震之后至昭和初期,东京出现了一群短发短裙形象的女性,她们在众人的注视下昂首挺胸走在繁华的东京街头。这些大都市新女性的数量并不算多,但她们探索新的生活方式,追求新的时尚潮流,实现自我价值。她们喜欢体育,爱好音乐,擅长绘画,主动挑选男人进行自由恋爱,她们自由且充满智慧。女人视她们为榜样,男人却视她们为危险的存在。此时新女性的职业非常多样化,如打字员、售货员、电话转接员、服装设计师和演员等。
在《放浪记》中,主人公“我”虽然贫穷,但好歹有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在快速发展的都市东京能半夜出来喝酒、吃宵夜,享受在乡村不可能企及的自由。
“浅草是个喝酒的好去处。浅草也是个醒酒的好去处。五分钱一杯的甜酒,五分钱一碗的汤粉,还有两分钱一串的烤鸡。这些食品令人轻松愉快。小戏屋的旗幡随风摆动,犹若一条金鱼。”
大都市为所有奔赴而来的人提供他们所需要的生活空间。即使是出生在小地方、无学历、贫穷的女性,大都市也能提供不需要学历的工作、低价的廉租房。林芙美子幼年父母离异,之后跟随母亲和继父辗转于北九州一带行商,早期的生活很少有定居的时候,大部分浪迹于各个地方。对于这种生活,母亲的解释是“你爹他不喜欢家,不喜欢家具……”反而是到了东京之后,薪水虽然微薄,住所虽然是便宜简陋的廉租房,但终于有了自己的容身之处,这是只有大都市才能为底层女性提供的。正如伍尔夫在著名的《一间自己的房间》里面说的,女人想要写小说,她就必须有钱,还得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6]。女性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也就有了独立思考的空间,这为女性提供了生存上的自由空间。有了它,才能有时间书写思想上可能产生的价值,否则,一切创造力都会被生活腐蚀。唯有在这种封闭的空间里,女性才可能潜思默想,收心内视,清理自身异己的经验内容,打捞自己的女性经验,寻找那种业已稀疏的已经被社会理性层面掩盖和遗忘的东西[7],东京为林芙美子提供了这样的一个场所。
“借着钢笔店老板的灯光,阅读我的 《兰德之死》。我大口呼吸,已能感觉到春天的气息,春风之中似乎包藏着久远的记忆。柏油马路上是灯光的河流、人类的洪水。濑户特产店门前,落魄的大学生在卖计算器。”
这里描绘了都市化进程中都市的一个典型画面,像河流一样流淌的灯光,像洪水一样拥挤的人群,坐在小小店铺里的“我”虽然在都市中只是一颗微小的尘埃,但这颗尘埃却能够有一个地方容纳它。相反,熟人社会的乡村,虽然个体有一定的存在感,但却不能拥有自己私人的“空间”,更别说用这个空间来读《兰德之死》。因此,在东京虽然仍然过着不富裕的生活,但“我”能感觉到春天的气息,这其实也是自由的气息。
都市能把个人从人群中孤立出来,同时也制造了许多相遇。1924 年,林芙美子在东京白山的南天堂遇到了一些达达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朋友,在和他们的交往中,她思想上受到很大的冲击,对社会、政治和生活的思考更加深入。她的文学创作不再局限于廉租房里,她开始出版自己的诗歌。
“今天,《都新闻》又刊出了我的诗作,那是写我旧日恋人的作品。算啦,别写这种诗啦。没劲。努力学习吧。应当写出更好的诗歌。傍晚时分,我去了银座的松月咖啡馆,这儿正在举办新人诗歌展览会。我那拙劣的字体居然堂皇地摆在前端。我还见到了桥爪氏。”
如此,林芙美子在东京开展自己的文学创作的同时,结交了众多文艺圈的好友。在20 世纪30 年代,咖啡馆作为家、公司之外的第三空间开始兴起。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喜欢在那里聚会,交换各自的思想,从小乡村来到东京的林芙美子也在这里开始广泛吸收之前未曾接触的思想。另外,在都市自由氛围、年轻人开放的思潮中,林芙美子也逐渐摆脱了既有的性道德束缚,先后与男演员、诗人等不同男人自由恋爱。在歌颂新型男女关系的俄罗斯社会文化和倡导女性自由的美国文化的影响下,年轻贫穷却自由奔放的林芙美子可以说是日本新女性的代表,这与大都市的包容性分不开。
无论在中国还是日本,千百年来,女性作为被规训、被压迫的对象,大部分时间保持着麻木沉默的状态。在父权制家庭里面,她们是逆来顺受的女儿,是任劳任怨的妻子,无论是在社会上还是在家庭里,都没能摆脱男性附属品的身份。《放浪记》中描写的女性,即使在大都市东京有了自己的工作,在一定程度上比农村的女性获得了更多的自由,但依旧面对着一直以来的困境,如彷徨、贫穷、孤单等。
初到东京的“我”找工作不顺利,四处碰壁后勉强接受了一份本不愿做的女佣工作,在从雇主家回来的路上,开始对东京的生活充满失望。
“寒风中商店的红旗呼啦啦飘动。人种不同人情也不同,还是找份其他的工作吧。我没有去乘电车,独自走在壕沟边沿。此时我不由得产生了想回故乡的念头。这样子漫无边际地徘徊在东京,到头来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一列电车疾驶过而来,我想到了死。”
在《放浪记》中,女性虽然有工作,但这些工作大都为女招待、打字员、电话转接员等不需要学历的低等职业,薪水自然也微薄。然而作为家中听话的女儿,即使在她自身难保的时候,还是承担着一大家子的生活。当父亲来信说遇上连阴水涝,过着饥不果腹的生活,“我”只好听母亲的话,把花瓶里藏着的十四元钱全部寄过去。不敢违背父母的命令,不仅拿出所有的积蓄寄回家,甚至在没有积蓄时会提前预支薪水寄回家。贫穷让她在繁华的东京步履维艰,让她在东京站的广场上边流泪边喊出“信徒呀!真的有救世主吗? 远远地传来救世军的军乐声。什么叫做信仰呢? 我什么也不相信。不论是基督耶稣还是释迦牟尼,贫穷的人们哪有时间去信那些”。林芙美子在12岁就辍学跟随父母做生意,没有接受教育的她却有一个文学的梦想,在东京,光鲜亮丽的摩登女郎随处可见,林芙美子虽与她们生活在同一个大都市,但因为贫穷,两者之间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
除了贫穷,都市中女性面临的另一个困境就是“孤单”。《放浪记》第一句就说到“我是宿命论的放浪者,没有故乡”,但也许正因从小四处漂泊,林芙美子对故乡的渴望和依恋更加明显,尤其是在东京举目无亲、遭遇不公时,这种孤单、自怨自艾的情绪书写尤为深刻。
“好容易混到了下班,出门已是将近1 点。不知是不是店里的时钟慢了,市内的末班电车早已过去。我算了算由神田至田端的路程,悲哀、失望地坐在地上。街灯一盏盏熄灭,像鬼火。没有办法,我只有上路。但是心中却惴惴不安。走到上野公园,我已经精疲力竭,走不动了。夜里的凉风裹着雨气,将我的旧式发型两鬓吹拂得像鸟翅一样呼扇。我凝视着忽明忽灭的仁丹广告灯,茫然地瞅瞅大路。不管是谁,难道真的无人与我相伴?”[8]
“炒栗子的声音标示着令人怀恋的时节。这是花柳巷那边栗子店里传出的微弱声响。我待在昏暗的屋子里,孤零零盯着窗户,心中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寂寞之感。……转眼之间,人生过半。在这羁旅他乡的天空下,在这寂寥难耐的酒吧二楼,有时也犯牙疼。每逢此时,我便想起了故乡的原野、山河和大海,想起那阔别日久的故人们。”
都市化对于女性个人来说,是一个空间移动、职业选择和社会身份调整的过程,但对于社会而言,它是一个社会经济系统转换的过程。特别是一直以来困在家庭内部的女性,要脱离长期构筑的熟人社会,在陌生人群中重新开始谋生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换句话说,都市并非处处充满希望、机会和选择。女性从无工作到获取就业机会,甚至要在都市安居下来,在这之前,她们要经历长时间的漂泊和孤寂,要面对种种生活难题和意外风险,甚至还会被歧视为“乡下人” 或饱尝他者精神折磨和身心无处归依的悲苦。
《放浪记》描述了一个年轻女性面对饥饿、屈辱不断威逼的困苦境地,但林芙美子并没有沉溺于这种困苦的境地,而是以粗率幽默的笔致,从这贫穷艰难的生活中寻找希望。《放浪记》之所以多年来深受年轻读者喜爱,与林芙美子在作品中传达的积极生活的信念有很大关系,只要世界上仍旧存在着贫穷、屈辱和青春,喜爱《放浪记》的读者就不会消失,这部独特的青春之作,也的确曾对昭和初期的日本青年男女产生过十分积极的影响,即使在“自我”生存的暗郁环境中,仍然给予了他们追寻梦想的力量。林芙美子自己也在述及《放浪记》的创作动机时承认,在创作《放浪记》时根本没有想到当什么作家,只是信笔由缰描述了倾吐不尽的内心独白,忍不住一直不停地写了下去。《放浪记》的写作使她感觉异常充实,使她忘记了男人的抛弃、身无分文和饥肠辘辘。可以说,《放浪记》 在进行女性困境书写的同时也进行了女性希望的书写。
初到东京毫无门路的“我”经人介绍租到一个门面开店,于是到处托人帮忙,在日记中写道:
“在东京我无亲无辜,哪管什么厚颜无耻。东京是一个色彩纷呈的世界。一无所有便要拼命工作,想到在那恶劣环境的点心厂工作的经历,眼下的困难还算什么? 我的心境不由地好转起来。”[9]
“一无所有便要拼命工作”,这句话几乎可以概括所有从乡村来到都市的女性的生活。这句话乍一看是理所应当不容置疑的,但是放在都市化进程的社会中才能感知到,这并不是那么的“理所应当”。在社会现代化之前,就女性来说,抛头露面出来工作是罕见的,更不要说社会生活各个方面潜藏的不公平,“拼命工作就会成功”像是一个美丽的谎言。只是随着都市化进程的发展,社会特别是都市变得更为包容了,女性才获得了稍微多一点的生存空间。
“总算集腋成裘,有了一点点存款。于是破天荒做了一次日本发型。日本发型真美。圆形的发髻紧绷绷的,把眉毛都吊了起来。发式的两鬓柔润黝黑,前额的刘海儿拢上去后,蓬蓬地垂于额头。我面目全非,居然变成一个美人。我对着镜子直打媚眼,镜子也对我投桃报李。做了这么漂亮的发式,我就想出外走走。我想乘上火车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在终日为生存奔波之余,“我” 仍然不曾忘记打扮来取悦自己,这是林芙美子最根本的生活哲学。事实上,不仅是打扮自己,在《放浪记》中,主人公“我”常常用美食奖励自己或者安慰自己,都市实现了这种女性对自我的肯定,她们可以随时踏入美容院,甚至可以半夜出来喝酒,在容光焕发之后、醉后一觉天亮之后,重新面对车水马龙的都市。事实上,像林芙美子这样的都市女作家在书写女性时,往往认可自己的性别身份,力不胜任但顽强地撑起一线自己作为女人的天空; 逃离男性话语无所不在的网罗,逃离、反思男性文化内在化的阴影,努力地书写或记录自己的一份真实,一己体验,一段困窘、纷繁的心路;做女人,同时通过对女性体验的书写,质疑性别秩序、性别规范与道德原则[10]
对都市化的解读,往往是遵循男性视角,女性一直处于被冷落、被忽视的地位。都市为女性提供就业及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随着都市化出现的“公寓”,也为单身女性提供了一块“自己的小天地”,可以说都市承载着女性的心理特征、感情特征及价值意义。本文以《放浪记》为研究文本,考察生活在公寓、咖啡厅、百货大楼、城市街道等大东京都市空间里的女性,阐述她们面临的现实生活及其精神内涵。在大都市里,女性拥有了曾经只能奢望的自由,但仍然无法摆脱来自社会和家庭的困境,却又能看到走出困境的希望。《放浪记》中都市化的社会背景为林芙美子初期文学形成提供了必要的社会环境和现实条件,其中对女性进行的书写可以说是她文学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