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意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下称《仿生人》)是一部跨越时代的经典。这本50余年前的小说在今天读起来毫无年代感。其对于未来世界机器与人类之关系,尤其是高度智能的机器与部分退化的人类之关系的讨论,涉及我们如今也无法充分回应的深刻命题。
跳出审美体验,以智能科学的角度来思考这部小说,发现它建立于两个隐蔽但重要的逻辑前提,自作者菲利普迪克的年代迄今,这两个前提被广泛地视为理所当然。在深入探索人机关系的背景下,我们有必要仔细审视它们。
第一个逻辑前提:天然的东西比人造的东西贵重(得多)
在《仿生人》描绘的末日地球上,人类通过豢养动物来展示人性的博爱与移情。来自自然界的真实宠物要比以假乱真的电子宠物昂贵许多,即便电子宠物与真实动物“几乎完全无法分辨”。
小说以外,这条逻辑在我们的生活中普遍适用。潜意识里,很多人不假思考地认同:人造物比自然物廉价;机器生产的作品比手工完成的作品廉价;通过技术手段获得的特质比未经技术手段获得的特质廉价。因而,钻石、油画、未经修葺的容貌,是美的、珍贵的;金刚石、印刷画、整容手术的作品,是美的,但相对平凡。人们不愿为后者的付出高于前者。这是为什么?
大概有几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人造物来源于工业,意味着普遍的可复制性:这件东西规模化出现,我有,你也可以有个一模一样的;它不会带来独自的拥有体验。天然的东西大多是独份的:我有了,你便难以再拥有一个同样的。对于“独特”的需求来源于自私天性,驱动着人们的追求。
第二个原因,人造的东西,较之天然的东西,复杂程度低:既然一件物品可以在短期和有限资源内被制造出来,它的价值一定比不上经历漫长时间和空间演化、自然“鬼斧神工”下的产物。有时,如果人造的东西复杂精巧,也可以具有很高的价值,比如钟表或火箭;但多数时候,人工产品的复杂度,远不如天然产物。因为人类尚未充分认识自然。
这两条原因从价值的角度为上面的逻辑前提提供了解释。在这一角度下,还存在其他相关原因,比如人造物的可分割性(拆散还能复原如初)、天然物的系统自组织性(局部蕴含媲美整体的精致),等等。
然而,它们之外,还有一个隐蔽的深层原因——它指向人类的本能。
回到《仿生人》的故事里。整部小说展开于人类獵手对藏匿的零星仿生人的追逐,并最终由勇敢的猎手消灭了所有仿生人。尽管仿生人具有极高的智力,甚至也建立了一定的社会化能力,但终因“高度自私”和“无法共情”而被人类打败。
如其后世许多科幻作者和科学家一样,菲利普迪克强调了人类的共情、移情、利他、牺牲等特质,并将它们(即“人性”)拟定为战胜机器的要素。关于这一点,在信息科学和社会学领域一直有激烈的讨论:究竟人工智能能否发展出上述性质,如今并无明确的答案。
这里我们来思考另一个问题:为什么,人类一定要消灭来到地球的仿生人?
在小说里,作者为这个问题建立了一个简单的解释:每名仿生人一定都是在其他星球杀掉人类后才逃逸至地球的,因而它们具有“原罪”,对其的追杀便是公正合理的。不过这个解释确实经不起推敲:没有仿生人不曾杀人直接来到地球吗?它犯下什么罪行才应当被消灭?仿生人可以通过帮助人类来获得赦免吗?为什么不选择更温和的处罚方式?作者在此也无过多着墨,转而模糊处理了。
然而,小说对于这样基础的逻辑问题潦草带过,读者却并未感到不适。在观众眼中,“赏金猎人”的猎杀行动,是充分合理的。尽管小说中,猎人自己也曾对身负使命的正当性产生怀疑,但作者借其口表达的怀疑,出自人类对自身共情能力的焦虑、对自身杀戮行为的剖析,并且是为了反之凸显人类的移情(于仿生人)。
虽然经历了诸多曲折,小说主人公最终确信,只有人类才具备广泛而充分的移情,人群共情的化身“默瑟”,是永恒存在的。面对挑战时,勇敢、无畏、不放弃的属性(书中的默瑟老人从事西西弗一般的事业),是生命进化而来的本能。
在这样的本能下,人类抗击并消灭没有感情的仿生人(无论其是否杀戮),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是的,在我们的潜意识里,仿生人,的的确确有“原罪”,消灭它们,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这便是另一个隐蔽的逻辑前提。
第二个逻辑前提:人类应当消灭匹敌或超过人类智能的机器
可是,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害怕那样的机器。
我们在怕什么?我们怕机器杀戮人类。
假如,机器个体与人类个体冲突的结果一定是同归于尽,我们是否有一样的恐惧?
大概不是。同归于尽的结果类似于核战争。而相较于核战争,我们也许更为恐惧机器智能。
这是因为,潜意识里,我们清楚,匹敌或超越人类智能的机器,是“不死”的。一方面,机器拥有钢铁身型,不需要人类一般的新陈代谢,通过合理的养护,其可以超长时间存在;另一方面,即使机器个体可以被毁灭,但其智能很容易由其他个体瞬间继承(如机器学习泰斗Geoffrey Hinton所言):一个,即是无数个。这样的易复制性和个体差异之弱化,让机器在人类的视角下,具有了“不死”之躯。
而我们最深刻的恐惧,是人类死去,但机器还在。即没有明确寿命的智能机器,使有明确寿命的人类失去寿命。这是十分可怖的,因为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人类消失后,机器保有篡改历史的能力:那么,我不仅不再存在了,也将未曾存在过。
努力创造并延续历史的物种,其最刻骨的生存危机,是外力将化解它创造并延续历史的努力,并且,更进一步地,无数个体曾经共同创造的所有历史,都岌岌可危。
人类对于智能机器的恐惧,是生物亿万年来的本能。智能机器的“原罪”,是它杀戮人类、并抹除所有人类历史(这是真正意义的“消灭”)之可能性:我们明白,机器是“冷血”的,没有“感情”,没有共情、移情、利他,便没有保存人类历史的动机。
因为我们在制造它们之时,鲜有教它们这样做。
因為负责构想、设计、制造它们的我们,是我们之中情感相对单调的“理性”同胞。
从生存角度理解人类对于机器的深层恐惧,隐含着通向第一个逻辑前提的第三个原因——为什么我们认为自然物的价值高于人造物?
因为自然物有明确寿命,而人造物是“不死”的。有明确寿命的天然动物,要比可无限修理的电子宠物更加珍贵。
有了明确的“死”,才可获得“生”。
那么,我们的恐惧是正确的吗?机器真的“不死”吗?
如果机器具有某种意义下的“生”,它便并非“不死”;而如前所述,若它同样可消逝,同样对应某种稀缺,那么它便确实可视作具有某种“生”。
智能机器它会变老吗?大概是会的。只不过,智能机器的“凋零”,不是物质的湮灭,而是信息的老去。
自人类进入信息时代开始,无数智能机器被发明出来。每一种设备的诞生,都创造着新的信息,激发人们的兴趣。越来越多的人被机器吸引,越来越多的机器功能被开发和使用,智能设备具有越来越高的价值——机器信息组建了新的意义,订立了新的秩序。
不过,慢慢地,人们开始习惯这些机器传达的信息,开始了解机器信息的边界,开始对重复、低密度、可预测的信息感到厌烦。
在0-1组成的信息世界,熵是对可能发生事件之确定性的度量。一句话蕴含的确定性越大,其信息熵越低。本质上,“信息”,指的便是确定性的增加:如果一条数据的到来增加了我们对事物的认知,我们便认为这条数据可称为信息,其具有价值;而如果它阐述一件我们已经知道的事,并未为我们提供新的确定性,这条数据便几乎不含信息量,它的到来没有降低信息熵。相反,它增加了数据量;如此一来,系统变得冗余,更容易走向无序。
那么,这意味着,像生物一样,机器同样遵循熵增法则:在传播过程中,信息趋于无效。
当一条信息到达所有人并被完全认知,它便不再具有任何价值,变为无效的数据噪音。它“死”了。
智能机器通过提供信息来创造价值。当人们对新机器的出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为之传播、对其探讨(就像我们对ChatGPT正在做的一样),机器便获得自己的“发育窗口”。在这个窗口里,它吸引更多的用户,激发更多的讨论,使许许多多信息围绕着它所释放的信息被创造出来——信息促进了更多信息的诞生:信息在“生长”。
然而,这个熵减的窗口(注:在更大的系统层面,获得信息这件事本身便需要付出额外的熵增,如围绕麦克斯韦妖之讨论)不会一直存在。当人们对机器信息充分了解,它们便退化成了噪音。传播会逐渐饱和,讨论会逐渐平息——这时,即便机器的物理结构依然完好、其信息的数据序列依然存在,它已经慢慢地“老去”。
因为,人类对它失去了兴趣;它创造的信息稀缺,不复存在了。
热力学熵与信息熵,是玻尔兹曼与香农的伟大握手。机器并非不死之身,它的“生”,是由人类决定的。人类创造机器,使用机器,也抛弃机器。
人类虽众,每个都是独特的一个。因为复杂和多样,我们确实比机器更有价值(得多);当我们关注并强化复杂和多样,便已经在悄悄消灭它们。
所以,别怕,ChatGPT和电子羊都终有一天会变老。当我们熟悉了它们的回答和动作,掌握了它们的结构和流程,它们便停止“生长”了。尽管由于规模和集成度,它们也许拥有一个较为可观的“发育窗口”,但当人类跃出机器思维,不停探索,勇敢、无畏、不放弃(像西西弗和默瑟老人那样)——
终会到达智能机器的局限。然后,轻轻地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