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骥
不得熊掌便食鱼
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舍熊掌而取鱼者也。
鱼这种东西,原来似乎只在靠近江河湖海的地方才会味道鲜美;比如前几天去扬州,地近长江,那里的鱼真好,不由得让人见秋风而思鲈鱼堪脍的文句。
京师北据燕山,西临太行,往东是天津卫,往南是华北平原,真是不靠河不靠海,虽然旧时城里城外有几处水泊,却也只长得几尾杂鱼;至于产自昆明湖的“金翅鲤鱼”“昆明金鲤”,并不多见。所以北京居民吃的鱼,大半是由外地运来,南来北往无所不有。
老友程西泠,前几天来访,谈及他家的拿手名菜“四做鱼”。顾名思义,这道菜就是一条鱼而有四种做法。饭馆伙计先捞一条活鲤,三斤左右红鳍红尾,装在网里请食客过目,口里问:“就这个?”食客点头,当时取过来往泥地上一摔,拿到后厨,将这一尾鱼分作四个部分:鱼头红烧,过油炸过,酱油烹烩,讲究是酥香可口,足以下酒;鱼身削作鱼片,加姜末糟溜,充肠果腹,最好下饭;鱼尾做成酱汁尾段,也是别有风味。最后将五脏掏出来洗净,清烩熬汤,有名唤作“烩鱼胗”,这汤盛在碗里,淡白如玉;吃到嘴里,酸辣适口,用来醒酒,实为妙品。致美斋的四做鱼,色、香、味无一不佳,誉为第一鲁菜。
然而“四做鱼”的名气,还比不上“胡适之魚”。这道菜因和大文豪扯上关系,所以声噪一时。民国时期,王府井大街的安福楼(前身是承华园)生意兴隆,文人常去诗酒流连。因其地近沙滩红楼,顾客里头,不乏北大的教授讲师。当日胡适方才旅美归来,不免与二三友人做贺,便来安福楼聚餐。适之喜好鲤鱼,吃得久了,自己发明一种做法,吩咐厨子,将红尾鲤鱼脔切成碎块,加三鲜细丁,熬成稀汁,名曰“清鱼羹”。后来胡适名气越来越大,这安福楼的“清鱼羹”,也就改名叫作“胡适之鱼”了。
借人名来给饭菜命名,并不是只此一家。早在“胡适之鱼”大噪京师之前,就已经有“潘鱼”名满遐迩。相传“潘鱼”是清代书法家兼藏书家、光绪年工部尚书潘祖荫所创,做法是先蒸后煎,要两种工序。取三斤整尾鲤鱼一条,折成两段,下笼蒸熟,然后煎以清汤,汤如高汤色,并不加其他作料。待汤三滚,盛在盘子里面,只见鱼皮光整,折口仿佛可以密合;但是下箸之时,就会发现鱼肉极烂,汤极鲜美。“潘鱼”做得最好的是北半截胡同的广和居,这里晚清以降百十年间,名流雅聚,无人不晓得“潘鱼”的名声。
除“潘鱼”外,广和居另外一个拿手菜“五柳鱼”,也是借了人的名字。五柳鱼仿杭城西湖莼鱼做法,形同红烧,另添加笋丝、火腿丝、鲜菇丝、口蘑丝、红辣椒丝为佐,色彩艳丽,味道鲜美。这个菜为一陶姓京官所授,故原名“陶鱼”;因陶渊明写过《五柳先生传》,故又称“五柳鱼”。不过也有人说,之所以叫作“五柳鱼”,是因为佐以笋丝、火腿丝、鲜菇丝、口蘑丝、红辣椒丝五种丝,所以叫作“五柳”。后来广和居歇业,“五柳鱼”的做法被春华楼效仿,成为他家的看家菜。
涮肉滋味
菏泽一位朋友开了一个火锅店,明明是本地的料理、本地的厨子,偏偏在门口的匾额上标着五个大字——“重庆火锅城”。问他为何选这个名字,他笑着答道:“不如此,哪里会有这么多食客光顾呢?要说骗人那也不是,只要往锅底料里面多放辣椒花椒,谁说不是重庆风味呢?”的的确确,在那牡丹一条街上,他家的店里往往都是爆满的。好在山东人憨厚诚实,吃饭也粗犷爽快,开业两年多,倒是没有人说起这火锅的味道不正来。
火锅这种东西,在北京也大为流行。老北京的火锅是清真食品,故此牛羊肉尤其是羊肉的锅子最受欢迎,也最为正宗。每到立秋以后,一些个牛肉羊肉馆子,无论是东来顺、西来顺,还是同和轩、两益轩,都纷纷挂起“烤涮”的大字招牌来。这些馆子选的羊肉,大都是口外过来的大尾肥羊,不但肉味鲜美细嫩,吃到嘴里,也不觉膻腥。大尾肥羊耐寒怕热,所以一到夏天,就要赶到口外的山里避暑。山里百草丛生山泉纵横,不消四个月,一个个养得膘肥体壮。到黄叶飘飞、金风渐紧的时节,羊贩子便把羊往京城赶,一路上经过昌平、海淀,那里的河湖水泊,据说都是玉泉山水系,最为清澈,所以把羊身的腥膻都洗刷盡了。
当年各大馆子都有自己切肉的高手,多半是保定人,这些“刀客”片肉,握刀在手,腕转如飞,如庖丁解牛,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片肉一定要断丝切,否则入口塞牙,味同嚼蜡。另外,如今的涮肉,都是拿冰冻了取刨子刮的,想来不如当年的味道。片出来的肉平铺卷筒,不同部位有不同称呼。比如上腹肉叫作“上脑”,下腹肉叫作“下脑”,“磨裆”是后腿肉,“黄瓜条”是肋条,名字不同,味道各异,价钱也有很大的区别。老北京吃涮肉,不但肉与杂碎不能同时煮,不同部位的肉,也是分着下锅,免得串味。吃涮肉不但讲究肉要好,还要讲究锅子料。老北京各大馆子的锅底子,其实就是一汪白水,什么也没有。一般在涮肉之前,先要一个卤鸡汤冻子。那冻子里面鸡肉并不多,只是让食客吃个大概;鸡肉吃完,就把剩下的冻子往锅里一倾,白水也就变成鲜美的鸡汤了。然后要羊肉牛肉,一片一片涮了,再蘸了芝麻酱、酱油、高醋、麻油、韭菜花、酱豆腐汁、卤虾油、辣椒油、香菜、葱花当作料,吃到嘴里,真实肥瘦适宜、老嫩可口。
火锅日渐成了京师冬日一种最为普遍的食品,以至于秋分至寒露这段时间,被北京人称为“涮季”。这时期火锅所用菜蔬,也开始由原来的酸菜、香菜、冻豆腐、粉条等少数几类,渐渐发展到口菇、黄花菜、萝卜、土豆、白菜、油菜、蒿子、木耳、竹笋、芦笋,以后更加丰富,不胜枚举。还有一种菊花锅,须另加鲜腰子片、鲜鱼片、鲜鸡片,锅底添白菊花瓣,清香四溢,更为风雅,最适宜呷汤。
说起呷汤,如今的食客很难接受了,据说是为养生,怕嘌呤过高。现在到馆子里吃火锅,涮肉捞尽,就起身会钞;殊不知锅子里还剩有一汪浓郁醇厚的汤,味道更加鲜亮,也是精华。老北京吃火锅讲究呷汤。叫伙计过来,取了大海碗在手,端起锅子往碗里只一倾,半点水珠都不能洒出来。当然,此时必是炭火已尽,否则伙计端锅,双手岂不要灼伤?
吾师高岱先生吃火锅,最喜欢喝汤。彼时北大东门向北还是一片平房,胡同深处有一家火锅店,先生讲完课,常请弟子去大快朵颐。那时候他刚从英国回来,一边吃汤,一边嘲笑欧洲人的饮食,说自己在苏格兰的时候,哪里吃过这样的美味?可见本位文化,其实是早已渗入人心的。
麻花烧饼说都门
“麻花烧饼说都门,名色繁多恣饱吞,适口价廉随处有,一年四季日晨昏。”
上面这四句言语,讲的是老北京两种大众化面食,一是麻花,二是烧饼。但凡生于斯长于斯的北京人,说自己没尝过山珍海味有人信,说自己没见过满汉全席有人信,可千万不敢说自己没吃过麻花烧饼。怎么?那是您睁眼说瞎话,糟践了自己的信誉。
烧饼先放下不说,今天先讲讲麻花。
麻花并非是北京独有的特产,山东、河南、安徽都有,只不过不如京师气象,品类那么繁多。老北京的麻花,据说有百十来种,真应了上头咱说的“各色繁多”;最常见的,大概就是脆麻花、馓子麻花、蜜麻花、芝麻麻花等。晚清民国时候,经常有小商贩挎着蒙了油布的柳条篮子,走街串巷地叫卖,听那一声“馓子来——刚炸的麻花!”或者“麻花儿——脆的好吃来!”那卖的就是馓子麻花脆麻花。直到北平解放,前门口国营饭店里卖的麻花,也就这么几种。
如果从头追起来说,麻花应该是清真小吃里面的一种,当初是作为面食点心,给馆子里面的客人佐饭下酒的。比如当初菜市口南来顺饭庄,不但酒肉丰美,小点心也做得精致细巧,很受人欢迎。他家的麻花有特色,首先是品种多,大大小小十几种,大个的脆麻花足有一尺多长,小个的蜜麻花不过二三寸,还有枣核形、扇面形的馓子麻花,小巧玲珑,琳琅满目,看上去就让人喜欢。不但品类繁多,味道也好,炸麻花从不用老油,所以产品金黄灿烂,到口松脆香酥,再佐以蒸、拌、煮、烹各式小吃,也就成了品牌。古人有诗赞美麻花道:“纤手搓成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无轻重,压褊佳人缠臂金。”这样形容南来顺的麻花,确不为过。
不过南来顺毕竟是一个大饭庄子。胡同里蜗居的三教九流,清晨傍晚,随便找个街角旮旯的小摊子上,花俩大子儿买个脆麻花,就足以充肠果腹了。这种脆麻花的做法,自然没有那么精细,一般就是先将油、红糖、明矾、碱面,加水化了,倒在面粉里和成面团,裹了湿布晾一晾,然后揪成小剂,搓成长条,放铁板或者木板上,表面涂一层油,再拎起来搓成长绳条,合成三股,这叫“倒三股麻花”。或将面条涂了油握在手里,双手按着左右两端搓起来,把两端提起合拢,面条会自动拧成麻花状,再把合拢的两端捏在一起,这叫作“绳子头麻花”。
其实未下锅炸之前,这还不叫麻花,只能叫“麻花坯子”。将豆油或菜籽油倒入铁锅烧到微滚,便将拧好的麻花坯子轻轻放到油中炸制,绝不可快速下锅,以防爆了油伤人。辫子军张大帅复辟那年,宣武门外一家姓吴的炸麻花,油爆了起火,房子都烧了半边,可见万一方法不当,便会有相当的危险。
如果您喜欢甜食,那么蜜麻花则是首选的点心。蜜麻花又称糖耳朵,制作方法较为复杂。先用和好的发酵面对上苏打,另用一块面和上红糖,做时将发酵面分两块,一块擀开后,将红糖和的面铺上,再擀另一块发酵面,铺在红糖面上面,这样成了二层酵面、一层糖面,好像夹心三明治。用刀切下长条,将长条一边摁薄成坡形,把薄边和厚边合到一起,再切成小块。从小块中间开一刀口,然后打开,将薄的一面往里翻过去,厚的一边一折,就成了耳朵形的坯子了。将坯子入油锅炸过,呈金黄色时捞出,趁热放入饴糖中泡一分钟过蜜,捞在盘里,晾凉了即可食。与蜜麻花相似的有蜜篦子,原料配制与蜜麻花完全一样,只是形状不同,它是三层平,中间竖划几刀,油炸后过蜜而成。蜜麻花与脆麻花不同,它色泽棕黄油亮,质地绵润松软,宜在秋、冬、春三季食用,因为炎炎暑日,糖稀容易脱落,抹得满面黏稠,就不好吃了。
馓子麻花的做法恐怕更为复杂,事先要将矾、碱、红糖、糖桂花放在盆内用温水溶化,再将面粉倒入和均匀,和好后搓长条盘起来醒一会儿,然后揪成小剂放着。再将麻仁用开水拌起来,将小剂粘上拌好的麻仁,搓成小条在铁板上码三层,晾过有一刻钟的光景,拿起两小条用手搓,搓成两根均匀的绳,对头折两个来回,两根绳就成了八根了;两头捏在一起,成两头尖、当中大的形状,宛如枣核或折扇,这才做好了麻花坯子。炸馓子应该用花生油,烧过一滚,将坯子下锅,捏着一端来回摆动使其定形,待坯子稍硬挺后放手,整个入油中炸,炸成棕黄色即可以吃了。比起脆麻花来,更加松脆爽口,味道独特,既可下酒亦可单食,更受老百姓喜爱,卖的价格也更贵。
馓子麻花的历史较为悠久,据说最晚在明朝的时候就有了,当时叫作“寒具”。《本草纲目》记载:“寒具即食馓也,以糯粉和面,入少盐,牵索纽捻成环钏形,入口即碎脆如凌雪。”不过,也有人说本草所记之“寒具”,非今日之馓子也;因为寒具既然是以糯米粉和面,自然与如今以面粉为原料的馓子不同。还有人说李时珍所记的“寒具”,大概应该是如今的爆米粉;有民俗考证癖好的朋友,不妨研究一下。
前日来一个搞民俗的朋友,不但认为寒具就是馓子,甚至把它附会到春秋时期,说晋文公为介子推事,令天下人寒食节断火;三日不动烟火,吃什么呢?就吃“寒具”,就是今天的馓子,因为过油炸制,能够储存三日不变质。殊不知,晋文公介子推之事本就是真假难辨,何况馓子虽然是油炸,隔了夜也就老了,熏味过重,而且早就皮了,哪里还松脆好吃?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天津的大麻花、重庆的小麻花,风头盖过了北京;而北京的麻花,连同各式讲究,反而没有多少人知道了,惜乎!
麻花烧饼说都门(二)
当年在北大念書,吾友汤宇兵,乃是湖南益阳人,初来京师,水土未服,顿顿要米饭,几乎不吃面食;而在下又是自小食惯北方风味的,所以每每跟他一起用餐这个别扭!后来他和我在香山做美编,那时候闽庄、门头村一带,几乎找不见南方饭菜,他没办法,只好学着正考父的样子,“饘粥以糊口”,几天的工夫,饿了个头晕眼花,身上掉下几斤肉来,脸颊也渐渐消瘦了;实在不得已,才听从劝告,决定开始吃面食。先从馄饨开始,稀汤寡水还不致难以下咽;而后麻花馅饼果子烧饼,循序渐进。不想半年下去,竟喜欢上北京饭菜来,不但每餐要有面食,便是平日里小吃,也要烧饼果子磨牙。后来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早餐必然吃馅饼喝老豆腐,夜宵一定要到校医院后身的药膳餐厅吃馄饨。后来汤君南下长沙办报,经常来信,还屡屡说起岳麓山下没有什么可口的饭菜;怎得有机会回到北京,先去后海义溜河沿弄几个吊炉烧饼,夹了八面槽宝华斋的酱肉,痛痛快快饱餐一顿!
汤君远在长沙,无缘再享京师美味;嘱我饱食之余,为文一篇给他看,也是“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贵且快意”的意思。先前写过一个麻花的小文,名字叫作《麻花烧饼说都门》,如今再写一个烧饼,算作它的续篇,也算是给宇兵兄解馋罢。
据说烧饼原来叫作胡饼,是汉代西域传来的一种吃食。《后汉书》有“灵帝好胡饼”的记载,可见当时的皇帝就已经喜欢上这种带有异域风味的食品。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有专章讲“烧饼做法”,与现代做法相差无几。到了唐代,更有贵妃杨家喜食胡饼,有白居易诗为证:“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寄于饥谗杨大使,尝香得似辅兴无。”宋代陶谷的《清异录》一书记载:“僖宗幸蜀之食,有宫人出方巾包面粉升许,会村人献酒一提,偏用酒浸面,敷饼以进,嫔嫱泣奏曰:‘此消灾饼。乞强进半枚。”说的是黄巢起义兵进长安,唐僖宗仓皇出逃,没有吃的,宫女用宫中带出的一点面粉,用村里人送的酒,一起和面,先在锅内烙,后在炉内烘熟,拿给他吃,说这是消灾的饼。僖宗吃惯山珍海味的人,况且又是正遭兵灾,哪里有心吃这种粗茶淡饭?为了充饥,只好勉强吃了半块,也不知道下咽也否。
北京的烧饼,跟山东阳谷、梁山一带的烧饼大有不同。鲁西人生性爽直,饮食也比较单一,就烧饼来说,只有锅盔一种。“锅盔”一词,盖因为做法得名耳。烧饼厨子清早出摊,支起来五尺高的架子,架子上铺了铁板,上面放了枣梨木炭,便把一口铁锅,挖一个口子,倒扣过来,罩住炭火。旁边和面,做好烧饼坯子,糖稀涂其一面,撒少许芝麻,然后送进铁锅,贴在锅底,不消半刻,烧饼出炉矣!但见金黄一匾,吃起来清脆可口。大概是因了《水浒传》的缘故,外乡人到了山东,吃到烧饼,总以为就是武大卖的炊饼,又见其盛行于阳谷县,所以就叫它“炊饼”啦!其实满不对,宋时的炊饼,是现在的馒头;宋时的馒头,是现在的包子。
鲁西这种烧饼,流行于商丘以北、霸州以南、泰安以西、邯郸以东,其他地方,没有见过。京师气象雄浑,自然吃食也就丰富;单单是烧饼一样,据说也有几十种;常见的几类,如张次溪先生在《天桥小吃》一书中所说的,“烧饼在北京,向分两种:一为芝麻酱,一为吊炉。芝麻酱用煤,吊炉用柴火。一是其焦,一是其脆,味道各有不同。吊炉没有几家,只因为劈柴太贵,只有芝麻酱随处皆有,煤火的究竟有的多。”
其实张先生这个分类方法,只是一例而已。京师烧饼里面最常见的,莫过于马蹄、驴蹄、肉末、吊炉四种。
马蹄烧饼流行于清代,据说有效“犬马之劳”的寓意在里头。其大小真就像一只马蹄,全身粘着芝麻,面少,饼薄,一定要夹着脆果子吃,否则就没味道。老北京人所说的“果子”,类似现今的油条;通常两股拧在一处,炸成圆圈的形状,有绵有脆随意挑选。
马蹄烧饼再细分,又有“椒盐马蹄” 和“水马蹄”两种。椒盐马蹄色红,老北京人又称其为“红马蹄”,系以发面作饼,略沾芝麻,在烤炉内烤成。其状圆形,空心,饼底周围有一道突起的边形如马蹄,色微黄,暄軟清香,有些像阳谷县的“炊饼”。水马蹄烧饼颜色稍白,所以又叫作“白马蹄”,是用上等纯白面贴在木炭文火的吊炉上微火烤成。烤好后呈凸盖形,吃起来味淡,夹上小焦圈儿,就杏仁茶或甜粥、甜豆浆一起,民国以降,几乎成了京师上下早点中的固定套路。
驴蹄烧饼个头稍小,但是厚,一面粘了芝麻,一面还要涂一层甜酱,就着锅鼻儿吃也可,佐上糖皮儿吃也行,或者咬一口驴蹄儿嚼一口甜果子,都是风味十足。但就是不能夹了脆果子吃,原因是驴蹄儿太厚,卷不起来。当年有人初到北平,不知驴蹄儿怎么吃法,因见邻座有要马蹄儿的食客,夹了脆果子正嚼得香,他就取了随身带的小刀,破开驴蹄儿的厚瓤,偏要夹着果子吃,一时传为笑谈。甜果子如今很难见到了。
肉末烧饼其实就是马蹄儿夹了肉末,大概起源于同光年间。据说当年老佛爷晚间睡觉,梦见吃肉末烧饼,早上醒来余味犹长。不想御膳房上早点,几十道菜里面,偏偏就有肉末烧饼。老佛爷高兴,以为心想事成,便传令封赏。这肉末烧饼,从此也就出了名。肉末烧饼因起源于宫廷,后来也就在大的饭庄子里面流行。吃肉末烧饼最好的地方,是北海漪澜堂和仿膳茶社,那里的烧饼配以鸡丝汤面,真是滋味鲜美,妙处难于与君说。
吊炉烧饼更是普遍,发面制成,吊炉烘烤,制法与马蹄儿大致相同,只是要夹了肉或者菜吃。配吊炉烧饼的是青酱肉,老北京几乎家家盒子铺里都有得卖,最好当数宝华斋,他家的酱肉青中带着微红,看着就先有了食欲。立夏之后,酱肉不易久放,便换成蔬菜,最好是用黄豆芽炒雪里蕻,或者佛手瓜煎条叶儿,夹在吊炉烧饼里面,既可以做早餐,又可以当点心。
近年街面上卖的烧饼当中,有一种干脆的,老北京叫作“螺丝转儿”,盖因烧饼上面旋纹清晰,有如螺壳,故此得名。这是将极薄的多层面片,涂了椒盐麻酱,做成圆饼子,先烙后烤而成。这烧饼,咬到嘴里外皮酥脆焦干,内瓤咸香松软,自然味道独特;但是由于先烙后烤饱经风火之灾,所以干燥无比;只要用手拍一拍,定然散碎成屑,迎风片片飞舞,故此往往买一个烧饼倒要掉半个渣儿,极其浪费。
螺丝转儿出了京城,到了霸县、保定一带,就有人叫它“火烧”或者“叉子火烧”,虽然望文生义,其实倒也恰当。其实火烧与烧饼,在老北京是有着严格区别的。火烧如褡裢火烧、片丝火烧、糖火烧、肉火烧,表面都不用芝麻仁,这是二者之间最明显的不同。
昔日京师有书名曰《天桥杂咏》,中间有两首讲到烧饼,其一曰:“烧饼圆圆入闷炉,馅分什锦面皮酥。金台佳制名闻久,异地相充总不如。”其二曰:“干酥烧饼味咸甘,形有圆方储满篮。薄脆生香堪细嚼,清新食品说宣南。”这前者说的,就是吊炉烧饼;后者讲的,大概就是螺丝转了。
几年前客居曲阜,也见当地人管螺丝转儿叫作“火烧”;曲阜师范学校教外语的张子良先生,是我的故交,有一次请我吃早点,要了两个螺丝转儿,泡在豆腐脑里,浇了鸡汤来吃,真是物美价廉,大有西安羊肉泡馍的味道;有去曲阜公干的朋友,不妨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