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白
张永和,著名剧作家,国家一级编剧,原《新剧本》杂志社副主编,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著作:戏曲《烟壶》《龙须沟》《大清药王》(合作),电视连续剧《大清药王》《天下第一丑》(合作)《同光十三绝合传》《马连良传》《京剧的魅力与时尚》等。
我从4岁看京剧,看了快80年,我爱她的高雅隽永、我爱她的京腔京韵,因此我参加京剧团、北京曲剧团、新剧本杂志,弄剧本、写文章、出著作,一个目的,为了让传统戏曲有更多的人喜欢她,愿她长寿长存。
2023年8月22號 ,是农历七月初七,也就是传统的七夕节。
过去农历七月七日称七夕节、乞巧节、双星节、妇女节等,当下我们最时髦的说法,是把这一天称为中国的情人节。昔日,除唐代和五代,以七月六日为七夕节外,历代均以七月初七日为七夕节。南北朝人撰写的介绍自元旦至除夕24个节令故事的《荆楚岁时记》,是这样介绍七夕节的:
七月七日为牵牛织女聚会之夜,傅玄《天问》云:“七月七日,牵牛织女会天河,此则其事也。张骞巡河源,所得榰机石示东方朔,朔曰:此石是织女榰机石,何于此?为东方朔所识,并其证焉。”
一千七八百年前,牛郎织女故事文字记载首见于此。
牛郎和织女的名字还有出现更早的。牛郎和织女本来是两个星辰,商朝时在出土的木棺上面已经有了记录。现在天文学家认为牛郎星属天鹰座,织女星属天琴座。据宋代人写的《太平御览·汉武帝故事》记载,汉武帝先后与西王母相会五次,均在七月七日,而西王母正是以银簪划河为界,分开牛郎织女的神仙。到东汉以后,牛郎织女传说已经定型,如天帝为媒,牛郎织女结为夫妇,后玉帝命西王母下凡,划银河为界,两人隔河相望,每年七夕有喜鹊搭桥才能相会。
从此以后,反映这个故事的文艺作品层出不穷。一是把牛郎织女作为神;二是根据人类社会的模式,又把牛郎织女作为两个人,作为一对恩爱却不幸的夫妻,于是这个凄美的神话故事流传了下来,直到今天不衰。同时还留下了许多民俗,如最著名的乞巧,也就是每到农历七月初七,姑娘们都要向天孙织女祈求自己更加心灵手巧,表达了妇女们追求幸福的愿望。
而作为京剧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舞台上的?清朝末年,这出戏作为七夕应节戏,就在京、津、沪各京剧大码头上演了。一进入农历七月,各大京剧班社都会争先演出此剧,以飨观众,北京以当时青年名旦王瑶卿等编演的此剧,命名为《天河配》的最有上座率。所有上演的不管叫《牛郎织女》还是叫《天河配》的,情节基本上都是这样的:小商人张有才在自私透顶的妻子的撺掇和逼迫下,无奈和自己的弟弟牛郎分家。牛郎虽只分得老牛一头,却是天上的金牛星下界。老牛教牛郎去天河,窃取正在洗澡的也下界了的天孙织女的衣服,并且牛郎和织女结成幸福的夫妻,男耕女织,生下一儿一女,过着幸福的生活。数年后王母强制织女返回天宫。耕田回来的牛郎不见了织女,这时老牛告诉他原委,三个人分别是天庭的神仙,如今织女已回,自己也要返回天上。他让牛郎披上自己的牛皮,携带自己的子女,便会腾云而起,在后面紧紧追赶,眼看就要追上,这时王母用银簪划出一道天河阻挡,并只允许二人每年七夕相会,届时,用飞来的众喜鹊为二人搭桥相聚。该戏生、旦、净、丑行当齐全,情节跌宕曲折,并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所以很能吸引观众。成为过去每年七月初七各大班社、剧团必演的应节戏。
四大名旦之首,京剧表演艺术家梅兰芳,在光绪三十四年(1908)10岁时首次登台,演的就是昆曲《长生殿·鹊桥密誓》中的织女,他当时还是个孩子,是由他的师傅吴菱仙把他抱到椅子上,站在鹊桥上的布景(椅子)上唱了一段昆曲。后来梅大师成了角儿了,他没忘这出开蒙戏,重新排演了京剧《天河配》。他扮演织女,不但在唱、做、舞上颇有特点,而且在织女的服装和头饰上,均有很大的创新。并邀请小生大家姜妙香扮演牛郎,唱做繁重,姜先生还留下牛郎的一张“娃娃调”唱段的唱片。此外最为人称道的是,李万春领衔主演的永春社在庆乐戏院每年七月初演出的《天河配》。李万春扮演牛郎,不但文武并重,还在报纸上大肆宣传:加演电影,天上人间一览无余。这个神话故事很能够吸引观众,一演就是半个月,天天满座,一票难求。我因为年纪小,没有能够赶上看这部戏,但是几年以后,我却每年都要看新兴京剧团同样在庆乐戏院演出的、以机关布景取胜的应节戏《天河配》。原来家父的寿辰是每年的农历七月十五,我家又住在东珠市口,距离庆乐戏院也就是一箭之地。20世纪50年代初,以郝派名净王永昌为团长的新兴京剧团久占 大栅栏的庆乐戏院,以演出连台本戏为特点。虽然他没有永春社的加演电影,但他们的花样也是非常多的,在报纸上是这样写的:本团所演的《天河配》,真牛上台,织女沐浴,鹊鸟搭桥,大转舞台。这对于我这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来说是太有吸引力了。所以每年七月十五家父寿辰吃完饭后都要去看这个戏,一连看了好几年。
我清楚记得,名花旦杜丽珠反串牛郎,王派青衣名旦张贯珠演织女,名老生安舒元演哥哥张有才,彩旦端曼云演嫂子,名净周益瑞演金牛星,名武生常长生和米玉文都扮演过喜鹊王,而郝派花脸艺术家王永昌 ,这次扮演了一个素脸的牛郎舅舅。我那时年纪小,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这几位演员:杜丽珠反串的牛郎,揣摩小青年的语气、语式,非常形象,蹦蹦跳跳,指手画脚,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天真活泼、心地善良的牛郎形象。张贯珠扮演的织女,规规矩矩,不苟言笑,像一个大家闺秀出身的大姐姐,唱得也很好,得到好几次掌声。王永昌扮演的舅舅,能说会道热心肠,很有正义感,偏向二外甥牛郎,其中弟兄分家一场,请舅舅来主持,有两段“数板”,说得非常风趣幽默,又嗓音洪亮,节奏鲜明,我还记得其中有这样的词句:“大外甥,不公道,二外甥,要分家,那个唰唰唰, 唰唰唰 ”!说的特流畅自然,作为小孩的我,也不断地给他鼓掌!再有引起所有观众兴趣的,就是报纸上宣传的那些也可说是噱头吧。头一桩,真牛上台——牛郎分家后,拉着一头皮毛干净明亮的小黄牛,而且非常听话。上下场似乎都听得懂牛郎的指挥,观众都很赞叹是如何调教的?但也不是万无一失,我因为每年都看此戏,有一次小牛在舞台上拉屎了,弄得扮演牛郎的杜丽珠非常尴尬,这时舞台工作队的师傅赶紧上来,用扫帚、簸箕急急把牛屎扫走了,引得全场哄堂大笑。再一个所谓仙女沐浴,是织女和她天上的姐妹们,到人间的河中洗浴,都穿着肉色的紧衣裤,外面披着薄纱,织女还要把数丈长的绸子,在自己前后左右耍起来,实际上是一套很有技巧的长绸舞。第三个是所谓的鹊鸟搭桥,剧团里的武生和武行们分别扮演喜鹊王和众喜鹊,他们手里拿的似乎是七巧板的东西,在拼凑各种造型,还有翻跟头、叠罗汉,最后拼凑成一座桥,这就是鹊桥了,牛郎和织女要在这座桥上相会。这时最后的一个节目,也就是大转舞台开始了。舞台的中间又出现了一个小舞台,小舞台上分别坐着7个幼童,手里拿着荷花灯,不知一个什么指令后,小舞台便轰隆轰隆地转起来。大概要转三分钟吧。这就是所谓的大转舞台,那时观众没有见过舞台能转,觉得新鲜奇特,故此也纷纷鼓掌。最后大家带着满足的心情,告别了剧场。以上就是我在庆乐戏院看牛郎织女的情况。想不到10来年后,我参加了新燕京剧团,工作的地点就是庆乐戏院。小时看戏那些剧场的工作人员,还有大半是原班人马,我和他们说起当年看戏的情况,惹得大家一起哄堂大笑。
20世纪50年代初,中国戏曲学校在每年的七夕节前后,周日白天也要在大众剧场演出《天河配》。我看过两次他们的演出,一次是刘秀荣、张春孝主演的,一次是由武旦许湘生反串牛郎、由大师姐李开屏扮演织女。戏校的这出戏,没有什么真牛上台、大转舞台等噱头,但引起我们当时那一帮年轻学生观众兴趣的是要看他们的鹊鸟搭桥。当时戏校许多武技特棒的小武生、小武丑都纷纷扮演鹊鸟。两次扮演喜鹊王的演员也不相同。分别由郝派花脸学员杨启顺和武生学员钱浩樑扮演。观众们饶有兴趣的是看众鹊鸟的出场,因为他们是要翻各种不同的跟头才能出台的。那真是技巧出众,五花八门。每一个喜鹊鸟翻跟头出场以后,都会赢得热烈的掌声。而人们最关注的还是最后出场的喜鹊王要翻什么花样的跟头。头一个杨启顺,不愧是文武双全。虽然他是唱花脸的,他的跟头翻得又轻又快又稳,观众叫好鼓励。而那个扮鹊王的钱浩樑,几乎是头一次 担任主角,他人高马大,翻出来的跟头又高又冲又惊险,同样赢得现场观众满堂彩。
再说一个和我有直接关系的事:2007年,我受旅日京剧艺术家吴汝俊邀请,创作了京剧《七夕情缘》。虽然这出戏和老的《天河配》在情节上没有大的颠覆,但在主题的开掘上还是有一些新意。主要是确定织女星和牵牛星,厌烦天庭无烟火气的修炼,而倾情人间的有情有义的平凡生活,故此以“不羡天庭羡人间”的主旨贯穿全剧。而在艺术上处处创新。无论是吴汝俊扮演的织女星,还是文武老生艺术家王平扮演的牵牛星,在唱腔,念白、做表,各方面都体现了守正创新。吴汝俊织女的唱腔,新颖流畅,遵古而不滞;王平牛郎的身段,干净漂亮,虚拟性极强。老艺术家寇春华、刘学钦、张丽雯分别扮演的嫂子、哥哥和王母,也都可圏可点。此剧还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无论在角色的服装、头饰、造型、音乐上都突出一个“新”字,特别是 最后的鹊鸟搭桥,没有采用鹊鸟传统的以武戏演员扮演,而改用男女芭蕾舞蹈演员,以优美的舞蹈技巧造型来表现这一情境。由于演員技巧过硬,处处给人以审美享受,同样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并给予“新京剧”的美誉。《七夕情缘》排练成功后,立即在北京、上海等地隆重推出,稍后该剧又到日本东京等各大城市去展演,我们的“应节戏”也受到异国观众的欢迎,有一万多日本观众观看了演出,为中日文化交流作出了一定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