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娇娇
(哈尔滨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哈尔滨 150080)
以“象”为中心的唐代审美意象创构中蕴含着时空观念,诸如象内外时空的合一与超越、意象生成中的时空彰显等丰富内容。有学者指出:“象作为心灵图景、印迹、映象与氛围,是生动而虚灵的。象一旦进入艺术审美领域,围绕象便构成一个群落。”[1]“每一种艺术都既占有了一定的时间积淀,同时又都占有了一定的空间领域。”[2]“一个充满音乐情感的宇宙( 时空合一体) 是中国画家、诗人的艺术境界。”[3]179而值得反思的是对于这一理论问题,学界却鲜有探讨,或者说未开展普遍研究,因而对“象”中时空观念分析成为意象时空研究的一个盲点。基于此,文章着重阐释意象之“象”中时空构造与表现,以“象”来牵引出“象外”时空观念。“象外”说在唐代影响极大,并且覆盖了文艺创作与鉴赏等诸多领域,许多诗论、书论以及画论都讨论过“象外”说。“象外”不仅是意象论审美理想,同时也是意象论中关于时空的重要表现。“象外”在本意上是“象”的延伸,从时空角度来看,它追求的是在意象中体验无穷无尽的宇宙八荒图景。本文围绕“时空合一”审美主题,从审美建构层面对唐代意象论中“象”的时空构造与延伸加以深入论证,以此对“象”中时空合一问题进行阐释。
“象”是意象时空审美建构的一个关键环节,它一方面超越了形的有限性,另一方面超越了言的规定性。“象”是意象之本,在意象论根源上深度体道。自唐代始,意象论家突破了对“象”的研究,进一步揭示出了其在时间、空间以及情感思维方面的意义。当然,这一新变有其历史发展轨迹。《周易·系辞传》曰:“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类万物之情。”[4]又如《周易·系辞》:“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可见,“象”在隐、在天,与道相通,给人留下无限广阔的想象空间,是时空中的存在。先秦时期老子将“象”置于超越有限且涵盖万物的位置,从中不难看出古人对“象”的理解已包含时空观念。“象”被古人视为宇宙天地内在生气和变化运行的模式和图像。既然象具有图像性,因而也必然会受到时间和空间等因素制约,从中可以进一步考察古人对于时间因素和空间位置的理解。这一意象中的时空观念渊源已久,存在于文化根源深处,并随着时代发展而呈现为不同创构模式。《荀子·乐论》云:“君子以钟鼓道志,以琴瑟乐心,动以干戚,饰以羽旎,从以磐管。故其清明象天,其广大象地,其俯仰周旋有似于四时。”又说:“鼓似天,钟似地,罄似水,竿笙、箫和……似星辰日月,……似万物。”礼乐文化取之于天地万象,万象存在于时空之中。将音乐意象比作“星辰”“日月”,暗含了时间性因素,其中“俯仰”“四时”也意在说明“象”中蕴藉着的时空感。所以,时间与空间蕴藉于人们所思的“意”中,同时也呈现于人们所要表达的“象”中,并展现出了一个审美化思维理路。通过立“象”,沟通天人、物我于时空,以达成“天人合一”的审美理念。
“象”是对宇宙人生的全方位观照,能够穿透人们对审美时空的想象和思考,是时空审美建构的必然因素。这种情形在唐代审美意象理论中得到了传承,正如孙过庭说“同自然之妙有”,张怀瓘说“书道大玄妙”,所谓象是道之载体,它包揽日月、浮沉烟霞,而这“日月”“浮沉”与“烟霞”等自然之妙又可以说是时间与空间观念的象征,它们寄予了人们对于时间和空间的无尽想象和触摸,正如王维所说“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5]。在意象创构中“象”赋予了意象时间和空间以审美重塑的可能,通过多元象的创构,时空也因此书写着审美意趣。
唐代社会文化诸多因素对意象时空产生了重要影响,在审美创构中往往表现在意象的“意”或是“象”中,通过一定审美建构途径得以展现时空本体思维形态,这便是意象时空审美建构思维。意象是神与物游的“心物”双向交流的复杂心理活动,首先展现的是时间历程的形成机制。所谓天地自然都是时间生命的尺度,自然万象中蕴含着生命时间观念。中国古典美学尤为关注时间性,我们所塑造的传统意象可以说都是在一定的时间流程中展开的,它诉说的是时间上的美学意义。时间性是“象”的特征之一,从内涵上展现了主体心中的思绪变化,在变化中生成和创构。如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南卷·论文意》中所说:“山林、日月、风景为真,以歌咏之。犹如水中见日月,文章是景,物色是本,照之须了见其象也。”[6]1243外在客观物象经过主体凝心照物,变成具有主体情感情绪的心象,在此基础上“象”具有了时间游历的意义。
“象”的时间性与万物的存在相关,天地万物都是时间中的存在,其存在本身即是一种时间性。表现在意象之中“象”的时间又有超越于客观时间的审美创构成分,“所以‘象’是作者‘鉴周日月,妙极机神’,‘得于心’后所引发的深层的生命冲动,是内在感情与所观之象融凝物我的物化展现”[7]。在审美意象的“象”中所要建构的时间必然突破了对象感性材料局限性,极大地拓展了人们心理阈限。筑象以传情,通过时间摹写而表达唐人的宇宙意识和生命感怀。如杜甫诗“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的审美意象创构,经过主体心灵所建构的物象、事象都具有了一定时间感,用“千秋”来表现窗外雪景,使得整个诗歌创构得到了瞬间的提升,内隐着独特审美时间。又如崔颢诗“白云千载空悠悠”的意象创构——“白云”飘渺浩荡于无际长空,阅尽人世间变化,又以“千载”来架构时间,呈现出“象”的时间性,表现了唐人在意象创构中对时间的深度领悟。
进一步说来,在审美意象创构过程中“象”所蕴含的时间性尤为重要,它是审美意象得以充分创构的一个必要因素。它不仅仅是表象所看到的,而是包蕴于它自身所具有的生命体验中,外表与内质共同形成了审美意象时间。譬如唐代“音象”,在其创构过程中不仅注意其外部环境,也要注重内在肌质,它创构出来的是有机时间幻象。这里的象是融汇物我的生命之“象”,正如有学者提出的那样,“意象是在人们的记忆与想象中,融合着主体的情思和寄托着主体情感的物象在作品中显现,它更多的是一种‘心象’。”[8]通过立“象”来展现文人心中内在情绪,通过不断超越现实而逐渐趋向生命本真意义,以“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的动态时空框架来创构审美意象。“象”中时间性不仅承载着唐人对时间的一种隐喻或寄托,同时也融情于时代风骨,在更深层面映射了传统文化。在唐代意象论语境中,意象时间有着独特的文化背景因素,而意象时间审美建构当然也受到文化因素制约。唐人对意象之“象”创构是基于他们独特的文化背景、生命体验和人生阅历。通过“构象”以“传意”,营造耐人寻味的艺术审美时空,从而把握富含诗性智慧的本体和永恒。
空间也成为“象”的重要组成部分。唐代意象论家对意象审美性做了深入描述,指出了意象深刻的美学意义,对意象探讨中蕴含了丰富的时空思想,并呈现在意象创构中。在意象创构中尤其要重视“象”这一图像所带来的空间审美效果,而这在唐代美学中也成为一个重要问题,如王昌龄在《诗格》中所提到的意象创构过程,“目击其物”“下临万象”“心中了见”,意在说明在审美意象创构中对“象”的把握过程,在刹那直观中予世间万象以整体性地观照,从中体现了一种空间视角。从多维度、整体上对“象”的空间秩序及其构造以审美性考量,将“象”看成是流动、回旋的审美画卷,最终再与“心中了见”的审美期待结合,如此才能形成具备空间感的审美意象。初唐殷璠所提出的“兴象”强调意象的审美营构应具有“兴”的托物言志和感发性情的意义,通过“兴”来倍增“象”的空间感。艺术家情感与心灵和外物相融一体,这其中蕴含了空间想象和认知。从意象生成角度来看,兴象主要指蕴含更为深远的意旨,通过比兴、兴发扩展想象空间。
进一步来说,作为唐代独特审美范畴的“兴”不仅仅是主观情感,也是物与我之间感应互动,是主体间性的感兴,以此产生回味无穷的感觉。感兴作为我与世界的互动,是突破语言局限、连接“意”与“象”的中介,进而实现天人合一,也就是审美空间的创造。如遍照金刚所说:“感兴势者,人心至感。必有应说,物色万象,爽然有如感会。”[6]371具体说来,以感兴为起点,“象”是寄托着主体感兴的情意化了的象,客观外物在主体感物动情之中建构一个审美时空观感,以此从“象”的意象创构中获得灵动游移的审美效果。张怀瓘在探究书法意象创构时说道:“探文墨之妙有,索万物之元精。...探彼意象,如此规模。忽若电飞,或疑星坠,气势生乎流变,精魄出于锋芒,如观之,欲其骇目惊心,肃然凛然,殊可畏也。”[9]通过对自然物象的提炼,再加之一种超越性意象思维,因而创构出富有生命动态的空间审美建构,正如有学者所言:“象是意的寓所与载体,意则是象的生命和灵魂”[10]。这里的“寓所”和“载体”就已经暗含了空间性特点,它是一个审美场所,等待审美主体去发现和创构,通过审美感兴的思维进行空间的再造与超越。这里展现了一种立体化空间思维,之所谓“中国人的立体思维是凭藉自我去体会的一种人文素质,是建立在通过演示才情、通过‘意象’的自发现来表现力线律动的抽象立体空间”[11]159。这种艺术化意象思维在唐代有了较大突破,甚至是飞跃性进展。
从意象时空审美建构途径来看,“象”具有“如在目前”的可视性,承载着意象主体感兴、情感蕴藉的象具有空间的可感性,是充满空间感的生命图景,给读者留下了一个审美体悟的空间。在西方,康德曾提出审美意象实质是“一种暗示超感性境界的示意图”,他的理解与我们所理解的审美意象有相似之处,在审美意象中象给我们呈现的正是一个情意结合的感兴空间。孙周兴在评价海德格尔思想时说道:“人与位置的关联,以及通过位置而达到的人与诸空间的关联,乃基于栖居之中。人与空间的关系无非是从根本上得到思考的栖居。”[12]反观中国古典美学中古人通过“仰观俯察”,进行物象、事象等审美创构,表达其对宇宙天地高远的洞察。在这里,意象所要呈现的是一种多维的、非线性、非逻辑分析与推理所形成的空间建构模式。
由是观之,唐代审美意象创构论以“象”为载体,是一种运用意象性思维即空间性思维进行审美创构的艺术。具体表现为由“兴”引发审美空间的思考,再凝结于审美之“象”中。“象”与“象”之间的相互组合形成了意象空间序列,能够生发出广阔空间图景和画面,这是意象时空审美化的关键。通过建构这样审美空间而得以超越于现实空间,从审美心理上获得超越和满足。亦如韦应物诗:“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王维诗:“徒然万象多,澹尔太虚缅”;杜甫诗:“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诗人在意象创构之时善于表现胸中万象,把有限空间转化为无限生命体悟。将山川布满怀,将万象笼胸中,实现对“象”超以无极的审美时空建构。
总之,在唐代意象创构论语境中“象”是时空中的存在。通过对“象”中时空的感触、体悟直至传达,使得审美意象具有强烈时空色彩。“象”的特殊规定性在于以“象”显道,在意象创构中突破物象与形象局限,体现出宇宙的本体或生命。现实存在中形形色色的万千物象都以时间和空间为具体存在的方式,而“象”的时空性则是在这存在基础上的审美化构筑,它是在时空基础上的艺术化处理和超越。唐代审美意象的象中时空具有包容性的特点,所谓“真力弥漫,万象在旁”[13]47,一切空间里的万事万物,一切时间里的难得之所,都会存在于审美意象创构之中。
在唐代意象论语境中,由主体意中时空拓展的审美意象在创构过程中也展现了时空合一意象时空观念。在意象创构过程中,尤其注重处理好时间和空间关系问题。形形色色的物象都以时间和空间为具体形式,但这具体形式不同于现实时空,它是艺术化、审美化的时空建构。尤为注意的是意象中的“象”是经过主体深彻灵魂感悟而表现出来的,它蕴含了主体情感和审美观照,其中展现了时空合一的情感化主题。在审美活动中时空结合是一个永恒的命题。“空间和时间融合成为一个均匀的四维连续区”[14],在科学层面的维度来看,时间与空间总是被物理性地结合在一起,而真正的美在于时空相融的有机统一,即在时间历程中的空间秩序以及在空间视域中的时间游历,这成为审美意象建构的重心所在。在这样的时空交汇合一主题中重拾主体“意”中之“象”,就会有全新的理解和感知。意象之“象”是蕴含着意象主体思维的心象,因而主体时空观念也会于象中呈现。因为有象,所以重视对造化的观察和摄取;同时象又在意中,所以更注重心性的发挥和创造。
如果从源头来追溯,这样的时空关系最早来自于《周易》中的“象思维”。在《周易》中有这样的论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这其中蕴含着深厚时空观念,可以说是时空关系的源头。具体言之,这是一种艺术性地掌握世界的方式,“这种符号体系以时、空为条件,以象的转换和流动为运动形式,来展示自然界、社会、人的各种现象和相互联系,从而使得《易经》六十四卦象的内涵具有无限的包容性。”[15]其中每一卦象都具有着时间和空间性质的特殊含义,其中时间与流变、空间与位置相互关联,在循环变化中体现了“时空相合”整体思维模式。
如上看来,时空关系来源于古人观时、观物方式。在古人对世界认知中,关于时间的认知总是在一定的空间方位中实现,也就是传统易学中的“五行”思维。在古人观物之时,总能够突破客观物象束缚,直接与宇宙天地相互沟通。在这其中,古往今来与上下四方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从中展现了日月运行、季节更替的规律。人与宇宙自然的高度统一,体现了主体心灵境界与宇宙自然生命节奏的冥然契合。如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中说:“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16]这是古人掌握世界的一种原始思维模式。
在审美意象中时空关系亦如是。空间位置与方位中体现了节奏化的时间因素,因为有了时间存在的空间变得虚灵;在时间流程中也呈现了审美的空间想象,产生了审美化宇宙意识,因为有了空间存在时间变得充实。文人用心灵的眼俯仰古今,游心太玄,回环往复,空间中渗透了时间,时间中融合了空间,形成了四维的时空结构。如宗白华在论述中国古典绘画意象创构时所提出的“中国画的透视法是提神太虚,从世外鸟瞰的立场观照全整的律动的大自然,他的空间立场是在时间中徘徊移动,游目周览,集合数层与多方的观点谱成一副超象虚灵的诗情画境。”[3]111亦即时间与空间统一于主体对“象”的审美创构过程中。要想在意象中建构超越于现实生活的审美时空观念,就要超越于实在的对象之外,寻求审美时空建构可能。
在唐代这样的宇宙时空之关系得到进一步推进,时空统一于唐人对审美意象的创构活动中。这是一个动态时空结构,在对“象”的观取与审美创构中进行时空的流转和审美建构。在书法意象创构中,张怀瓘铺设了宇宙万象的“形”与“势”,提出了“触类生变,万物为象”的主张。在意象创构中超越于“象”的具体形式,从视觉到意象领悟,对感性表象以深度超越,达到时间无始和空间无限的审美意象时空建构。意象创构不受物理空间与现实时间的局限。又如诗学中之意象创构,重在相融相生,即从物象选择中寻求纵深感,从有限的景观达到无限广阔的想象空间和情感空间。这里以杜甫诗意象创构为例说明。如《登高》一诗,其中的物象充满了时间与空间的合一感,是时空共在的审美意象结构。这是一个时空互合的审美图景——“无边”与“不尽”是空间对时间,其中“落木”虽是具体事象却暗含时间,“长江”则以流水隐喻时间,而“萧萧下”形容在空间里时间的蔓延,“滚滚来”则蕴含着宇宙与历史雄浑遒劲的生命力。又如“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通过写景以含情,在物象与人情的统一中寻求时空的无限感与合一感。共情、共在的审美时空不断延伸,走向引入无限审美共鸣的情意空间。以上意象创构中种种物象的设置,体现了在“象”的审美营构时间与空间相互融合的审美状态。这是审美意象创构中时空相互贯通、彰显的体现。时间与空间结合使得审美意象丰富了心理感知的深度,因而彰显出“意”与“象”浑然一体的审美图景。在意象创构活动中,心与物的黏连始终以“象”的流动和变化为介质,处于一种动态变换的时空结构之中。时间中蕴藉着空间图示,空间里流动着时间因素,贯注着宇宙生命的绵绵生气,它们共同统一于审美意象创构活动之中。
“象”中时空合一审美关系一方面体现了唐代独特的“象”观念,在意象论中对“象”的探究已经包含了时空因素,并统一于“象”的审美创构中。皎然论诗曰:“夫诗者,众妙之华实,六经之菁英。虽非圣功,妙均于圣。彼天地日月、元化之渊奥、鬼神之微冥,精思一搜,万象不能藏其巧。”[17]诗学的“象”在皎然看来是包罗万物的,可以吸收天地日月的精华和万事万物之华实,所以说此审美意象之“象”极具空间的广阔性和可塑性。在此基础上,“象”又可以超越时间,在历史、当下与未来之中往返,体现了超时空的特性。司空图《二十四诗品·雄浑》中云:“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匪强,来之无穷。”[13]1意象创构包涵了世间万象万物,横越过无边无际的天空。超越于事物表象之外,才能将事物本质操在手中。这种无限时空之感是以宇宙万物作为主体审美的广阔时空。时至唐代,审美意象创构的格局不断扩大,并逐步走向了主体精神自由的审美天地。因此,通过这无尽想象与体道精神使意象创构主体畅游于无限广极宇宙中,最终得以获得超越创构的审美意象时空观。
另一方面,“象”中时空合一也是时代审美意象创构的必然要求,是艺术之所以饱含丰富审美韵味和蕴含令人思考空间的根由,从根源上体现了物我合一以及天人合一审美理念。“从时空联结的视角去审察与描述对象,将有助于艺术进入更深邃宽广的领域。”[18]“在艺术中,时间流变因有空间依托而驰骤可感,不再那么‘纯粹’与‘抽象’;空间视界也因时间投射而自由开阔,不再那么机械闭合。”[18]这种理念突出地展现在唐代意象创构论中,正所谓“兼万情之悲欢,兹一感于芳节”[19],天地万象皆可引发时空感慨。在唐人意象世界中,往往追求整体上时间的绵延,在片段中追求空间的并存,以此有利于创构出时空互合的审美意象。唐人不仅期望在主体心理层面探索时间,更期望在意象建构层面超越空间,甚至驾驭时空,以此来建构审美时空。通过象中“时空合一”主题,达到意象时空审美建构效果。如音乐意象中的审美时空建构,朱志荣在其文中论述的那样“有形的声象和象外之音、弦外之意相统一,依托于空间,借助于时间的绵延展开”[20]。在“象”中时间与空间巧妙地进行着审美创构上的呼应,在古典美学发展过程中一以贯之。“象”的流转与变化构成了审美意象创构的中心,这是一种超越概念思维的意象时空创构思维。此时物我两忘,打破一切时空、因果。“人们在时空中的异己感与渴望感超越现实时空的愿望发生冲突,激发了人们的时空意识由现实领域向审美的迈进。”[21]
所以说,意象正是通过时空审美建构而描绘出一个激发人想象力的广阔图景和画面,既有时间感触,同时也有空间憧憬,给接受者留下了一个广阔审美体悟时空塑造。正如王昌龄在《诗格》中所提到的“景”“物”等并非普通的“有形”,而是“象”或者说是“境象”,是以“意象”为核心所展开的超时空立体审美场域。以“物”或是“象”为起点,展开放射状多维想象,构成一个由“物”与“象”在时空合一中铺展而成的多维立体审美空间。在这其中,时间与空间在唐代意象论中本就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二者相互影响、相互融合于意象中,体现在意象中就是“时空合一”的审美意象世界。“象”内与“象”外的时空交织一体,使得我们在鉴赏意象过程中感受到时间空间化、空间时间化,时间与空间相互契合的美妙意象。这与唐代社会文化与思想相互交融、融合以及开放的大背景密切相关。
总之,在审美意象中注重时空合一性,表达流动变化与往复交织的时空意识是唐代美学中意象的永恒主题。空间在时间的流动中得到了有机统一,突破有限空间,时空在相互转换中得到延伸,形成了广阔宇宙之美。在这个基础上,宇宙时空与唐人的身心相契合,又激荡出或自由阔大、或隐微幽远的生命情怀。在意象创构过程中创设出了富有时空感、生动鲜活的“象”,这是主体“意”中时空的进一步发展。正如陈伯海所言:“唐人意象艺术的成熟使其目光超越了单纯的意象组合,特别致力于从‘情意流’出发来打造‘意象链’。”[22]意象链的组合与创构体现了“象”中时空在主体心意中的流转。“象”中时空见之于笔墨、色彩或文字,是意象时空的外化形式;而象外时空则存在于想象时空之中,是对象内时空观念的深度超越,于“象外”开拓情意空间最终进入生命本真之道的彰显。
唐代意象创构论发展中经历了由“象”而到“象外”的审美流变,它进一步拓展了“象”中时空合一的审美考察。“象外”一语最早见于陈寿《三国志·荀彧传》裴松之注引何劭《荀粲传》云:“斯则象外之意、系表之言,固蕴而不出矣。”[23]时至唐代,“象外”被普遍发掘,开拓了全新审美领域,并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审美意象理论。“象外”即具体物象之外的自然或历史时空,以至于宇宙意识等,主要指其无限性和无穷性。正如王勃所说:“既而神驰象外,宴洽寰中。”[24]又如张九龄所言:“智出于象外,枢得其环中。”[25]“他们既用诗文去感应现实、自然和人生,又借‘禅思’的发见去碰撞灵感,体悟宇宙,超越主体与‘象外’,既张扬才情,修炼文心,又使禅境与诗境、画境同出,进一步将禅思与艺术构思、艺术意象发生紧密联系。”[11]130“象外”乃唐人心灵之归宿,是与“象”实体有形的空间相对的无形非实体性空间存在,是由“象”延伸和引发出来的更加广阔的“虚灵”空间。它具有深厚思想文化底蕴,更多源自于佛禅文化的渗透和影响。“象外”是对“象”中时空进行无限生发,着重于内在的心悟,“象”中内构图示与“象外”时空浑然决定了审美的广度和宽度。这一范畴是意象论中时空观的矛盾集中所在,或者说是对于时空观理解的重要维度。
时空合一审美建构主题由“象”而进入“象外”,这与唐代意象论的发展密切相关。不仅是唐诗,唐代的书、画论等意象创构论中也包含了“时空合一”主题。中国意象思维正是在这个开放、自由的时期取得了飞跃发展。在感性思维中的意象时空自然是不受到任何限制,所以能在更大程度上书写自由的审美理想。时空之审美关系是渗透于意象创构深层次的。这种时空观念体现为诗、书、画、艺中时空相互合一的审美创构。正如有学者所阐述的“诗中之余味,画中之留空,书法中之间隔也都萌生了立体感,流转着意象的超越性、象征性。”[11]167意象时空在流转与互合之中获得了超越,呈现为一种立体的时空观感。如朱景玄《唐朝名画录》中突出强调了绘画的“象外之形”:“挥千毫之笔,则万类由心;展方寸之能,而千里在掌。至于移神定质,轻墨落素,有象因之以立,无形因之以生。”[26]绘画意象创构已经达到了超凡脱俗、自由精神通达天地的审美境界。也就是在审美意象创构中,用心灵之眼体验时间的延伸,在俯仰宇宙中感受空间的存在,时空相合的美感就在这澄怀味象中得以建构出来。在时间上建立时空隧道,纵游古今春秋;在空间上营造审美思维,流观四海八荒万象。于是从意象时空的审美建构中寻觅内蕴着的人生况味和宇宙意识,由此生命意识也正是在意象时空建构中得到了确证。与此同时,意象时空审美关系也得到推移与延展,不断朝着艺术化、审美化的思维理路展开。当时空合一走向“象外”时,审美的创构与层次便展现出来。
时空合一主题在“象外”获得了新发展。在“象外”中文艺追求“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的审美效果,展现了博大深沉的东方宇宙感和历史人生感。“心意突破具体的景象所限,再造无限无尽的想象空间,从虚幻中与道体贯通。心灵在融贯中得到再次提升,以象表意,立象尽意,意象通神,超以象外。”[27]通过象外之象,使得审美意象获得无限的显现和生生不息的时空感。唐代意象创构中主张创构超越的“象”来彰显主体之“意”,“象”的超越体现在对时空观念的超越上。在审美创构中不停留在象表,同时也追求更深、更远的美学视域,以达到超象、象外、至美。
一方面,艺术家在体验现实时空基础上呈现出来的虚灵时空,渗透着审美主体的自由想象。在审美想象中时间融入空间里,空间也经由时间变化而发生审美性创构。正如司空图所言:“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以有限之象表现宇宙人生无限之象,通过象外虚空的审美自觉想象以创构更广远意象时空,与物偕游,超然心悟。司空图正是基于此审美观揭示了“道”“气”与“象”的圆融,使得“象外”呈现出时空之美,蕴藉出时空之思。从形而上领域“具备万物,横绝太空”,从有形变无形;从形而下变物象为意象,才能形成真正的艺术时空视界。又如恽南田所说:“谛视斯境,一草一木,一丘一壑,皆灵想之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其意象在六合之表,荣落在四时之外。”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描绘的就是这样的时空视界——“如将白云,清风与归。远引若至,临之已非”[13]81,凭御白云,挟清风与归,远远将至,却似是而非,此种超诣诗境可望而不可即。简言之,审美意象创构应在“象外”寻求一片广阔的审美天地。自然中的明月、清风、白云等物象都要经过心灵的浸染而形成审美化时空视界,在无限的时间里品读诗意的审美空间感,给人留下“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的无穷时空思索余味。
另一方面,“象外”凸显唐人的“天地之心”,彰显了其内在灵性,体现了时代鲜明审美特色。在审美想象中超越视觉,是意象本体之道的深度体现。“象外”包孕着时空立体思维,立体的审美性思维在时空合一主题中得以展现,成为一个具有生命意识的艺术时空思维。此时审美时空是与宇宙一体相通,非实体性的时空存在。在这个层面上主体获得了超越性审美体悟。因体悟而生发出时间与空间思考,并藉着“象外”艺术思维传达。从而讲求艺术的审美时空性,并在此基础上将意象审美推至一个时空视域,融宇宙、人生、历史为一体。唐人意象时空创构展现了与天地融合、与万物并生的生命特征,体现了强烈的生命意识关怀。因为唐人对外在远方世界有热情的向往和探测的渴求,因而诗之象外、文之象外、书之象外、画之象外,于象外中深度建构审美意象时空感知,在本原上深度体道。时空就是道的传达,就是道的彰显。
“象”与“象外”中时空的相互融通即为意境,意境乃是“象”与“象外”聚合、融汇而生发出来的一种直趋生命本真之思与终极感悟的审美时空思维结构。唐代对于意象理解已经从量变走向了质变,是一种真正独到的艺术化思维,走向了文艺审美化的历史维度。时间意识中显现出空间视界,空间观摩中凝聚着时间感思,体现了深刻的宇宙永恒观念。这是古典意象时空立体化思维模式的写照。古典意象讲求意与象浑然一体,借着感性形象在静思默修中直接悟到超越物象、名言之外的终极意义。这就赋予了“象”以新的质素,亦即意境中“境”的可品味性,这是一个立体化、超越时空的灵的世界。
总而言之,唐代意象创构中“象”蕴藉了时空合一的审美主题,心与物之间交感融合形成了意象。中国古典美学更注重在时间变动流转视域中建构一种动态化意象空间图景,是非形而上的动态化存在。在意象创构中“象”以及“象外”的时间与空间互相结合、交融并最终呈现为立体化时空图示。它是意象创构中时空关系的一种展现,空间视域中时间的纵向思索以及时间流程中空间的横向展开,都是审美创构中时空观念的呈现。时空关系是深入唐代审美意象创构论的核心问题,“象”的时空性映射了唐人对于理想生命图景的审美建构,具有深刻的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