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博涵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文学研究所, 北京 100732)
元代是中国历史上由非汉民族统治的统一多民族王朝,各民族文化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是中国文化史上引人注目的现象。元世祖忽必烈选择长城内外确立两都,打通区隔夷夏的燕山山脉,将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联为一体,既考虑到帝国的统治问题,又为广泛的民族交流带来良好契机。从文学角度而言,两都书写带来了驿路纪行诗创作的繁荣,在一定程度上形塑了元代特有的多民族诗人之路。在民族融合背景下,这条路上的诗人们用创作实践丰富了中华文学宝库,并呈现出耐人寻味的文学价值。
元代两都指的是上都(今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正蓝旗境内)和大都(今北京市),它们是元朝统治的政治中心。两都位于燕山山脉的南北两侧,之间距离不到一千里,元世祖定都两地,对推动中国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形成产生积极影响。
作为忽必烈的龙飞之地,上都具有相当重要的地位。1251年,忽必烈受元宪宗蒙哥汗之命总领漠南汉地军国事务,由漠北南下,驻帐于桓州、抚州之间的金莲川,并在这里建立了历史上有名的“金莲川幕府”。金莲川一带便是上都的建城地点。1256年,忽必烈命令幕府臣僚刘秉忠在此谋建新城,名为开平。史载:“公以桓州东、滦水北之龙冈,卜云其吉,厥既得卜,则经营,不三年而毕务,命曰开平,寻升为上都。”(1)苏天爵:《太保刘文正公》,《元朝名臣事略》卷七,姚景安点校,中华书局,1996年,第112页。大都是在辽金旧都燕京城的基础上由刘秉忠等人设计建成的。燕京虽几经战乱,破败不堪,但其战略地位仍不可小觑。蒙古将领霸突鲁在回答忽必烈拟驻驿回鹘的提问时,曾说:“幽燕之地,龙蟠虎踞,形势雄伟,南控江淮,北连朔漠。且天子必居中以受四方朝觐。大王果欲经营天下,驻驿之所,非燕不可。”(2)宋濂等:《元史》卷一一九《霸突鲁传》,中华书局,1976年,第10册,第2942页。燕京有着辽金王朝多年的经营,区位优势明显,其全国意义上的政治中心地位也在逐步显现。特别是,金主完颜亮迁都燕京后,大大提升了燕京的政治影响力。金人梁襄曾说:“燕盖京都之选首也,况今又有宫阙井邑之繁丽,仓府武库之充实,百官家属皆处其内,非同曩日之陪京也。居庸、古北、松亭、榆林等关,东西千里,山峻相连,近在都畿,易于据守,皇天本以限中外,开大金万世之基而设也。”(3)脱脱等:《金史》卷九六《梁襄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6册,第2134页。1260年,忽必烈即位开平后,又定都于燕,对燕京的政治与战略优势还是有所考虑的。1263年,忽必烈将开平城名为上都,次年将燕京改称中都,两都正式确立。随后,忽必烈在重建金代离宫基础上,选择于燕京城的东北方兴建新城。新城建设始于1267年,历时9年完成。1272年,在忽必烈采用“大元”国号的第二年,新城被命名为大都。在大都命名之前,位于开平的上都是主要都城,燕京为陪都。在此之后,大都成为元朝主要都城,上都位居陪都。无论谁主谁次,两都在元朝统治中是一个不可分割的统一体,尤其是在南方归附之后,两都更成为全国士人向往的目的地。
连接两都的驿路是现实意义上的交通要道,也是元代士人文学建构中的诗人之路,这主要体现在上京纪行诗创作的繁荣。两都确立后,元帝便开启了每年一次的北巡活动,其行期大致在每年二月启程,当年九月返回,大批翰苑文臣、宗教人士扈从以行,所经路线由东道辇路赴上都,经西道返回大都。东道辇路为皇帝专行之路,属“禁路”,总长750余里,设有大口、黄堠店等18处纳钵。西道为驿路正道,总长1095里,设有南坡店、六十里店等24处纳钵。与皇帝巡幸专线不同,元代士人自行奔赴上都的路线是两都间另外一条驿路,其路总长800余里,主要经过大都健德门、昌平县、新店、南口、居庸关、榆林驿、怀来县等22地。(4)陈高华、史卫民:《元代大都上都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60-178页。自元世祖以来形成的这种巡幸制度,深刻影响着元代历朝皇帝的治国方式,成书于元中期的《经世大典》在总结经验时写道:“皇朝建国之初,四征不庭,靡暇安处。世祖皇帝定两都以受朝贡,备万乘以息勤劳,次舍有恒处,车庐有恒治,春秋有恒时,游畋有度,燕享有节,有司以时供具而法寓焉。此安不忘危,贻子孙万世之法者也。故列圣至于今,率循而行之。”(5)赵世延、虞集等:《经世大典辑校》第七《礼典·行幸》,周少川、魏训田、谢辉辑校,中华书局,2020年,第178页。因此,自两都确立到元亡,大批文学之士或扈从皇帝巡幸上都,或自行往来两都之间,创作了一系列关于两都及其驿路的诗歌作品,建构了元代特有的诗人之路。
这条路上的诗人主体呈现出鲜明的多民族色彩,如先期加入忽必烈幕府的北地汉族诗人刘秉忠、郝经、王恽等人,以及在中后期翰林国史院、集贤院、奎章阁等馆阁中声明显赫的南方汉族诗人赵孟頫、吴澄、袁桷、虞集、黄溍、柳贯等人。除汉族诗人群体之外,还有非常重要的西域诗人群体,如雍古部人赵世延、马祖常,色目人萨都剌、丁鹤年,维吾人贯云石,葛逻禄人廼贤以及高丽人李榖等都是诗人之路的重要建构者。
两都间的驿路以独石和牛群头间的偏岭为基本分界点,过偏岭便进入了逐水草而居的草原文明,与中原风土大异其趣。偏岭之前的著名景点多以山势取胜,有桑干岭(又称枪竿岭、将干岭)、李老谷、龙门峡、独石口、偏岭等。如胡祗遹《过鎗竿岭》诗云:“地形西北倚云端,枪岭危途更曲盘。马足不知高几许,回头井底瞰南山。”(6)胡祗遹:《过鎗竿岭》,《全元诗》,杨镰主编,中华书局,2013年,第7册,第167页。馆阁文臣虞集、袁桷、邓文原、马祖常、李道源等人,曾夜过枪竿岭,在马上联句,于驿舍唱和,开展了形式多样的诗歌创作活动。再如陈孚《李老峪闻杜鹃呈应奉冯昂霄》、柳贯《李老谷闻子规》、许有壬《鵰窝驿次伯庸韵二首》、刘敏中《初赴上都至赤城望云道中》、马臻《龙门道中》、张翥《行次独石驿大雨驲行廿里喜晴》 等诗,涉及对北方山水与气候特征的描写颇多。偏岭之后便以题咏桓州城、金莲川、滦河、李陵台为多,诗歌创作尽现川形平易、沙草氄茂的草原风光。与偏岭相似,在西道驿路上,以野狐岭为基本分界点,将农耕文明与草原文明分离开来。张德辉说:“出得胜口,抵扼胡岭,下有驿曰孛落。自是以北,诸驿皆蒙古部族所分主也,每驿各以主者之名名之。由岭而上,则东北行,始见毳幕毡车,逐水草畜牧而己,非复中原之风土也。”(7)王恽:《张德辉纪行》,《玉堂嘉话》卷八,杨晓春点校,中华书局,2006年,第174页。
从客观意义上讲,西道驿路在两都确立之前就已经存在。1247年,张德辉应宗王忽必烈之召,自真定府出发奔赴蒙元帝国的政治中心哈剌和林,出保塞抵达燕京后,便选择西道驿路,北上和林。只不过当时忽必烈还未在金莲川建设都城,张德辉所见金莲川一带荒无人烟。他在经过抚州、昌州时写道:“寻过抚州,惟荒城在焉。北入昌州,居民仅百家,中有廨舍,乃国王所建也。”(8)王恽:《张德辉纪行》,《玉堂嘉话》卷八,第174页。忽必烈即位后,这条路逐渐成为皇帝北巡后返回大都的主要路径,并沿途设置了24处纳钵。同时,朝廷对该路的功能也做了不少限定,部分路段被用来专一运输货物。(9)中统三年四月二十八日圣旨有云:“蝦蟇岭、赤城、河察儿、八眼、撒赤古、桓州、孛老站九处,专一搬运段匹、杂造、皮货等物。”见《经世大典辑校》第八《政典·驿传一》,第452页。但这并不妨碍早期行经此路的文人们对诗人之路的建构。自忽必烈开府金莲川后,大批汉地儒者士大夫纷纷应召北上,他们将途中所见以诗歌形式记录下来,成为早期诗人之路的建构者。例如郝经在此期间创作了《居庸行》《北岭行》《怀来醉歌》《鸡鸣山行》《开平新宫五十韵》等诗,刘秉忠创作了《过居庸关》《过也乎岭》《鸡鸣山》《桓抚道中》等诗,王恽在创作《木兰花慢·居庸怀古》《黑山秋霁》《开平夏日言怀》等系列纪行诗歌作品的同时,更将自己行迹写入《中堂事记》,后人辑录为《开平纪行》。诗人之路的快速发展和繁荣得益于元中后期袁桷、虞集、马祖常、黄溍、柳贯、周伯琦等台阁士人的大力推动,并且出现了纪行诗的组诗或单行本,例如柳贯《上京纪行诗》、胡助《上京纪行诗》、袁桷《开平四集》、黄溍《上京道中杂诗》、李榖《滦京纪行》、许有壬《上京十咏》、周伯琦《扈从集》等。这些纪行组诗在社会上的广泛传播,对凝聚多民族诗人群体,加强各民族诗人间的交往交流无疑起到重要作用。随着元末农民战争迭起,两都间的驿路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上都也被焚毁,不复昔日风采。燕山山脉重新成为华夷对峙的边疆地区,这条诗人之路也就因此而中断了。然而,从元诗文献来看,曾进行上京纪行诗创作的诗人多达75人,作品有1528首,诗人之广,诗作之多是十分罕见的。(10)刘宏英:《元代上京纪行诗研究·绪论》,中国经济出版社,2016年,第5页。这说明,元代形成的多民族诗人之路有着非常广泛的吸引力。如此规模的纪行诗歌作品,在彰显元代诗学的盛大气象与走向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之路的层面上,具有不可多得的文学价值。
元代各族士人在纪行诗创作中形成了较为统一的诗学观念,他们将沿途所感与异域风光,融入到自己对一代治平的思考与观览之中,积极彰显着这条路所呈现的元代诗学的盛大气象。
元朝结束了中国长达几百年的分裂局面,其“海宇混一”“华夷一统”的丰功伟绩大大激发了诗人们的自豪感和获得感。帝国疆域曾被后人描述为:“若元,则起朔漠,并西域,平西夏,灭女真,臣高丽,定南诏,遂下江南,而天下为一,故其地北踰阴山,西极流沙,东尽辽左,南越海表……元东南所至不下汉、唐,而西北则过之,有难以里数限者矣。”(11)《元史》卷五八《地理一》,第5册,第1345页。与如此广大疆域相匹配的是元朝发达的驿路交通,其以大都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辐射,它不仅保证了元廷对全国各地情况的了解与掌控,还有利于维持国家统一,增强各地经济文化上的交往与交流。行走在驿路上的元代诗人,除了为衣食住行操心之外,不再需要考虑边界的诸种限制,同时他们也希望偃甲息兵,长久地享有太平之日。元初,郝经由开平返回燕京途中,曾作《古长城吟》道:“长城万里长,半是秦人骨。一从饮河复饮江,长城更无饮马窟。金人又筑三道城,城南尽是金人骨。君不见城头落日风沙黄,北人长笑南人哭。为告后人休筑城,三代有道无长城。”(12)郝经:《古长城吟》,《郝经集编年校笺》,张进德、田同旭校笺,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220页。长城原为对抗敌骑入侵而建设的中原王朝的防护墙,这项浩大的工程为民间带来沉重灾难。如今,郝经在昌州附近的金人界墙边抚今追昔,写下“三代有道无长城”的警世之言,其有感于今日太平的获得是不言而喻的。同样,居庸关的价值和意义也在发生变化。郝经说:“居庸关在幽州之北,最为深阻,号天下四塞之一。”(13)郝经:《居庸关铭》序,《郝经集编年校笺》,第587页。王恽也说居庸关:“控扼南北,寔为古今巨防。”(14)王恽:《中堂事记》,《王恽全集汇校》,杨亮、钟彦飞汇校,中华书局,2013年,第3345页。作为长城的一部分,居庸关所起到的军事作用不可忽视,金人谋取辽燕京城和蒙古攻打金中都,居庸关都是进入中原之际最难克服的战略要地,为此牺牲的战士更是不计其数。萨都剌《过居庸关》写道:“关门铸铁半空倚,古来几多壮士死。草根白骨弃不收,冷雨阴风泣山鬼。”(15)萨都剌:《过居庸关》,《雁门集》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56页。耶律铸《居庸关》诗云:“影落海山冷,气摇星斗昏。如何战尘下,荆棘暗重门。”(16)耶律铸:《居庸关》,《全元诗》,第4册,第38页。二人对战争的描写更像是前朝的边塞诗,而元朝“海宇混一”后,居庸关的军事意义暂居幕后,其壮大天地的雄伟之势与帝国的盛大气象得以匹配和辉映。廼贤《居庸关》诗云:“重关设天险,王气舆坤轴。皇灵广覆被,四海同轨躅。至今豪侠人,危眺屡惊缩。”(17)廼贤:《上京纪行·居庸关》,《全元诗》,第48册,第32页。袁桷《居庸关》写道:“在昔恃险隘,当关守千夫。一朝天马来,岩崿成康衢。大统叶天运,神武开皇谟。信矣经启功,聿超神禹图”。(18)袁桷:《居庸关》,《袁桷集校注》,杨亮校注,中华书局,2012年,第845页。在远离战争的和平年代,居庸关的雄伟才真正赋予了更多的审美价值,它不再是区隔夷夏的边塞,而是国家统一、四海同轨的象征。黄溍《居庸关》诗云:“车行已方轨,关吏徒击析。居民动成市,庐井互联络。”(19)黄溍:《居庸关》,《黄溍全集》,王颋点校,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6页。李榖《居庸关》诗云:“天限燕云有古关,崎岖细路两山间。太平此日车方轨,黄屋年年此往还。”(20)李榖:《滦京纪行·居庸关》,《稼亭先生文集》卷十八,《域外汉籍珍本文库》第二辑集部第7册,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22页。周伯琦《过居庸关》写道:“炎凉顷刻成殊候,华夏于今共一天。我欲登临穷胜概,西风五月倍凄然。”(21)周伯琦:《过居庸关二首》其一,《全元诗》,第40册,第342页。显然,在他们眼中,控扼南北之险的居庸关,由于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诞生,而显现出交通南北的盛大与太平之气。
从世人厌战的心理出发,这种歌咏并非泛泛意义上的粉饰之作,元朝的文治武功所带来的盛世之感是确实存在的。每年一次的北巡是展示帝国威严的重要时刻,元帝除了携带三宫后妃、皇太子及宗室勋贵之外,还有大批扈从的军队、文武百官以及宗教人士,为此朝廷要做好充分的准备。胡助诗云:“翠华慰民望,时暑将北巡。牛羊及骡马,日过千百群。庐岩周宿卫,万骑若屯云。氈房贮窈窕,玉食罗羶荤。”(22)胡助:《京华杂兴诗二十首》其九,《全元诗》,第29册,第3页。可见其出行阵仗之大和物资准备之充足,这在另外一个层面上显示了雄厚的经济实力与盛大的帝国气象。特别是皇帝乘坐的象辇,给诗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张昱诗云:“当年大驾幸滦京,象背前驮幄殿行。”(23)张昱:《辇下曲》,《全元诗》,第44册,第50页。杨允孚诗云:“纳宝盘营象辇来,画帘氈暖九重开。”(24)杨允孚:《滦京杂咏》,《全元诗》,第60册,第402页。根据马可波罗的记载,元朝皇帝的象辇是由四头大象负载前行的,象背上的木楼即张昱所说的幄殿,内布金锦,外覆狮皮,极为华丽。(25)马可波罗:《马可波罗行纪》第九二章,冯承钧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233页。而柯九思的一首宫词,将北巡活动的盛大气象传递得淋漓尽致,诗云:“黄金幄殿载前驱,象背驼峰尽宝珠。三十六宫齐上马,太平清暑幸滦都。”(26)柯九思:《宫词十首》其二,《全元诗》,第36册,第3页。如果不是亲临现场,这种文学气势是无法靠想象创造的。又如杨允孚对北巡队伍夜过居庸关的恢宏场景进行了生动描写,画面感十分强烈,诗云:“宫车次第起昌平,烛炬千笼列火城。才入居庸三四里,珠帘高揭听啼莺。”(27)杨允孚:《滦京杂咏》,《全元诗》,第60册,第402页。
在上都,李榖真切感受到游牧民族那种骁勇善战、混同夷夏的英雄气概,诗云:“满地牛羊屯落日,逐风鹰犬猎平芜。古今豪气吞夷夏,匹马吟诗愧腐儒。”(28)李榖:《滦京纪行·滦京二首其一》,《稼亭先生文集》卷十八,第122页。而最能呈现帝国特色的诗歌题材,莫过于草原特有的诈马宴。诈马宴又称只孙宴,是元廷每年六月份在上都举行的宫廷宴享大会。王祎说:“(元帝)既驻跸,则张大宴,所以昭等威、均福庆,合君臣之欢,通上下之情者也。然而朝廷之礼,主乎严肃,不严不肃,则无以耸遐迩之瞻视。故凡预宴者,必同冠服,异鞍马,穷极华丽,振耀仪采,而后就列,世因称曰‘奓马宴’,又曰‘只孙宴。’奓马者,俗言其马饰之矜衒也;只孙者,译言其服色之齐一也。”(29)王祎:《上京大宴诗序》,《全元文》,李修生主编,凤凰出版社,2004年,第55册,第293页。王祎提到的“奓马”即“诈马”,指马的奢侈装饰而言(30)陈得芝:《也谈“诈马宴”》,《中国边疆民族研究》,2014年年刊,第51页。;而“只孙”指向的是人的统一服饰,也就是说只有身着皇帝御赐的只孙服,预宴者才能参加宴会。(31)韩儒林:《元代诈马宴新探》,《历史研究》1981年第1期,第145页。由此可见,诈马宴对预宴者的身份、服饰、坐骑、次序都有明确要求,作为帝国宴享群臣、协和万邦的国家盛宴,它并非一次简单轻松的雅聚,而有着庄严盛大的帝国礼仪。在宴会开始前,元廷要隆重举行宣读大扎撒的礼仪,皇帝与文武百官一起重温成吉思汗的遗训。杨允孚说:“宴享既具,必一二大臣,称吉思皇帝,礼撒。于是而后礼有文,饮有节矣。”继而其诗云:“特敕云和罢弦管,君王有意听尧纲。”(32)杨允孚:《滦京杂咏》,《全元诗》,第60册,第405页。宴会开始后,内容十分丰富,涉及宴饮、歌舞、摔跤、杂技、百兽戏等不一而足。无论诗人们如何描述场面的精彩绝伦,升平之乐基本上是一个不变的主题。如贡师泰诗云:“岂谓朝廷夸盛大,要同民物乐雍熙。”(33)贡师泰:《上都诈马大燕》,《全元诗》,第40册,第285页。廼贤诗云:“千载风云新际会,愿将金石播声诗。”(34)迺贤:《上京纪行·失剌斡耳朵观诈马宴奉次贡泰甫授经先生韵》,《全元诗》,第48册,第35页。杨允孚诗云:“花冠簇簇停歌舞,独喜箫韶奏太平。”(35)杨允孚:《滦京杂咏》,《全元诗》,第60册,第405页。李榖诗云:“愿君永享升平乐,比屋多方尽可封。”(36)李榖:《滦京纪行·殿大会》,《稼亭先生文集》卷十八,第122页。王祎在总结上京大宴诗歌价值时写道:“故观是诗,足以验今日太平极治之象,而人才之众,悉能鸣国家之盛,以协治世之音。祖宗作人之效,亦于斯见矣。”(37)王祎:《上京大宴诗序》,《全元文》,第55册,第293页。受《诗经》学观念影响,王祎看到了上京大宴诗歌在反映盛世层面上的重要意义,并将它与治世之音联系起来,可以说将上京纪行诗提升到一个新的理论高度。
当然,元代诗学盛大气象的彰显也离不开诗人们较为统一的创作观念。苏天爵对上京纪行诗有一个总体性定位,他说:“今国家混一海宇,定都于燕,而上京在北又数百里,銮舆岁往清暑,百司皆分曹从行。朝士以得侍清燕,乐于扈从,殊无依依离别之情也……(胡助)及官词林,适有上京之役,雍容闲暇,作为歌诗。所以美混一之治功,宣承平之盛德,余于是知国家作兴士气之为大也。”(38)苏天爵:《跋胡编修上京纪行诗后》,《滋溪文稿》,陈高华、孟繁清点校,中华书局,1997 年,第 470 页。曾专门辑录自己上京纪行诗的浙东诗人柳贯在《题北还诸诗卷后》写道:“今吾徒驱驰使事,单操寸管,以分剖铢黍于经术词艺之门,非皇灵广被,文轨混同,亦安能自与于斯哉?故鞭镫疲曵之余,窃为诗一二,以赋物写景,然抒吾怀之耿耿,而闵吾生之孑孑,情在其中矣。”(39)柳贯:《题北还诸诗卷后》,《全元文》,李修生主编,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5册,第172页。可见,诗人们奔赴上都,对沿途风物进行记录、描绘,是一种乐见四海统一、天下太平的行为,即使路途遥远,有风凌雪厉之苦与羁旅思乡之愁,也不妨碍他们对歌功颂德、黼黻盛世诗学价值的认同。
各民族士人对帝都的向往,是诗人之路形成的重要心理基础。由大都通往上都的驿路更像是一条形而上的精神之路,它的建构与存在,反映了各民族诗人的交往交流与交融。这种由文学想象建构的共同体,已经成为各民族诗人的共有精神家园。
随着南方的归附,南北交通融为一体。面对“南极于阇婆,东至于倭奴,西被于日入之西澨,而北尽于人迹所不可践者,才三分有一”(40)姚燧:《新修滕王阁记》,《姚燧集》,查洪德编校,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第112页。的偌大帝国,南方士人在实践四方之志的同时,无不涌向帝国的首善之区。两都的繁华堪称世界最美,马可波罗在描写大都新年节庆时写道:“是日国中数处入贡极富丽之白马十万余匹。是日诸象共有五千头,身披锦衣甚美,背上各负美匣二,其中满盛白节宫廷所用之一切金银器皿甲胄。并有无数骆驼身披锦衣,负载是日所需之物,皆列行于大汗前,是为世界最美之奇观。”(41)马可波罗:《马可波罗行纪》第八七章,第224页。实际上,帝都最吸引士人的地方主要在于礼乐人文之盛。士人不仅可以目睹一代盛世,更能在此结交群贤,实现仕途的终南捷径。傅若金说:“京师固舟车文物之会,而遭时休明,圣天子更化,群贤汇进。天下之士,苟非负巢许之志,厉夷齐之行,而遗世长往,孰不延颈引首,愿一至其地,以观礼乐之盛哉?”(42)傅若金:《送刘伯原适武昌将之京师序》,《全元文》,第49册,第283页。程子长说:“京师,风雨之所交也,文献之所宗也,四方之所辏也。无悲歌以感之,无变诈以惑之,无勇力以威之,无郑声以荡之。遇则能使吾贵如瑚琏,通则能使吾明如秉烛,尊则能使吾重如九鼎,进则能使吾荣如春华。然则舍京师无适已。”(43)鲁贞:《送程子长北游序》,《全元文》,第49册,第343页。显然,程子长将京师想象为没有悲壮之歌、没有诡诈之人,没有无礼之俗,没有靡靡之音的首善之区,并希望在此实现理想抱负。即使在元初南方浓郁的遗民情绪氛围中,我们依然能看到大批奔赴中原帝都的北游者。戴表元说:“东南慷慨士大夫,异时局于地狭,不得远游以为恨。自中原道开,游者响奔影赴,惟恐居后,然皆不能无所健羡,未有无求于人而往者也。”(44)戴表元:《送郑圣与游阙里序》,《戴表元集》,陆晓冬、黄天美点校,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80页。
不可否认,士人北游带有一定的功利目的,但有人更愿意将其视为增益学识、践行己志的机遇。吴澄说:“方其出而游于上国也,奔趋乎爵禄之所,伺候乎权势之门;揺尾而乞怜,胁肩而取媚,以侥倖于寸进。及其既得之而游于四方也,岂有意于行吾志哉?岂有意于称吾职哉?苟可以寇攘其人、盈厌吾欲,囊槖既充,则扬扬而去尔。是故昔之游者为道,后之游者为利。”(45)吴澄:《送何太虚北游序》,《全元文》,李修生主编,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4册,第232-233页。在他看来,北游上国要像古人那样,获得真实有用的学识才是最重要的。他继而在《送徐则用北上序》中写道:“然则观盛治者,宜近不宜远也。镒尝有四方志,曩一至京师,获观山河之高深,土宇之绵亘,都邑之雄大,宫殿之壮丽,与夫中朝钜公之恢廓严重。目识若为之增明,心量若为之加宽,此身似不生于江南遐僻之陬也。”(46)吴澄:《送徐则用北上序》,《全元文》,第14册,第104页。在这里,吴澄有意抬高京师的文化地位,将江南视为遐僻之地,这种由低趋高的士人流动所表明的正是文化上的朝圣之旅。无独有偶,高丽士人对帝都的向往也采用了这种表述方式。李榖在《送金同年东阳游上国序》中曾与金秀才探讨出处之义,对其北学中国的决定大加肯定,并引其文曰:“今我皇元,巍巍赫赫,始以武功定天下,今以文理洽海内。起钧筑而当钧衡,弃草莱而谈道义者,不知其几何,男儿不可守一乡、局一事也。吾将北学于中国,仍诵《小雅·伐木篇》:‘出于幽谷,迁于乔木’,未尝不三复也。”(47)李榖:《送金同年东阳游上国序》,《稼亭先生文集》卷八,第64页。金秀才以《小雅》明志,希望早日飞出幽谷,迁于高树的理想,与吴澄对京师文化高地的推重是一致的。李榖对儿子的鼓励也是如此,其诗云:“男儿须宦帝王都,若欲致身均是劳。汝识宣尼小天下,只缘身在泰山高。”(48)李榖:《用家兄诗韵寄示儿子讷怀》,《稼亭先生文集》卷十八,第121页。在此情形下,两都不再是现实意义上的都城,而成为体现士人集体文化心理的理想国。元代士人纷纷奔赴京师的行为,为多民族诗人之路的形成奠定了心理基础,他们的上京纪行诗在呈现帝国盛大气象的同时,也在朝着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方向演进。
1345年,高丽诗人李榖在扈从元顺帝巡幸上都途中,经过位于桓州故城西南四十里的李陵台,并在此凭吊了汉代名将李陵,诗云:“许国身何有,成功命不侔。汉皇虽好武,飞将未封侯。苦战知无赖,生降亦可羞。高台衔落日,为尔故迟留。”(49)李榖:《滦京纪行·李陵台》,《稼亭先生文集》卷十八,第122页。显然,他并不清楚历史上的李陵台到底在哪里,而径直将此台作为咏史的对象。元初,契丹人耶律铸途经此地,对此台之名有过怀疑,他说:“土俗呼为李陵台者,在偏岭东北百里。李陵失利在无定河外,意其好事者名其山为李陵台也。古有李陵台,在唐单于都护府金河县界。”(50)耶律铸:《发凉陉偏岭南过横山回寄淑仁》诗自注,《全元诗》,第4册,第51页。即使如此,这种土俗之称还是被元廷所接受,并在此设置了李陵台驿和皇帝的行宫。好事者附会的原因不得而知,但元人的题咏,使李陵台具有了特殊的文化意味。由宋入元的汉族诗人汪元量,怀着亡国之痛经过此台,对李陵筑台望月、怀归思汉的情感产生了深深的共鸣,诗云:“伤彼古豪雄,清泪泫不歇。吟君五言诗,朔风共鸣咽。”(51)汪元量:《李陵台》,《汪元量集校注》,胡才甫校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70页。即使不遗余力歌赞皇元盛世的胡助、陈孚等人,在过李陵台时对李陵的思汉情结亦有肯定,胡助诗云:“当时不是汉家地,全躯孥戮宁思乡。”(52)胡助:《再赋李陵台》,《全元诗》,第29册,第30页。陈孚诗云:“可望不可到,血泪堕汪漾。空有台上石,至今尚西向。”(53)陈孚:《李陵台约应奉冯昂霄同赋》,《全元诗》,第18册,第411页。但在一些非汉族诗人看来,李陵投降匈奴的气节之亏是无法得到谅解的,葛逻禄诗人廼贤诗云:“汉家少恩信,竟使臣节亏。所愧在一死,永为来者悲。”(54)廼贤:《上京纪行·李陵台》,《全元诗》,第48册,第34页。雍古部诗人马祖常登李陵台想到的竟是为汉守节的苏武,他对李陵行为的否定是不言而喻的,诗云:“故国关河远,高台日月荒。颇闻苏属国,海上牧羝羊。”(55)马祖常:《李陵台二首》其一,《全元诗》,第29册,第359页。上都的一座普通高台被好事者附会成李陵台,并被经行此处的各民族诗人广泛题咏,是耐人寻味的。李陵这样一个带有争议的历史人物,出现在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交汇的两都驿路上,似乎是一种必然。李陵是连接夷夏的关键人物,他投降匈奴的行为并不被传统观念所接受,但可以被委身异族统治的汉人们所肯定。这意味着,即使深入北国荒远之地,汉人们依旧可以找到自己的文化认同。而那些坚持传统观念的非汉族诗人,也能在题咏中找到切合时代需要的价值认同。当然,抛开历史争议,元人以李陵台为起兴,也可以在文学想象中建构帝国的太平盛世。马祖常《车簇簇行》诗云:“李陵台西车簇簇,行人夜向滦河宿。滦河美酒斗十千,下马饮者不计钱。”(56)马祖常:《车簇簇行》,《全元诗》,第29册,第392页。贡师泰《滦河曲》诗云:“椎髻使来交趾国,槖駞车宿李陵台。遥闻彻夜铃声过,知进六宫瓜果回。”(57)贡师泰:《滦河曲》,《全元诗》,第40册,第316页。这种描写成行车队进入上都的恢弘场面,衬托的正是帝国的强大与繁华。张嗣德描写滦京八景之一“陵台晚眺”,对帝国的一派升平充满了期待,其诗云:“千重牙帐开周后,万里长城启汉前。雅调蚤传来魏阙,赓歌尚拟颂尧天。”(58)张嗣德:《滦京八景·陵台晚眺》,《全元诗》,第37册,第370页。无论是从历史角度歌咏李陵台,还是基于现实的描写,“李陵台”已经成为一个各民族诗人共享的文化符号,在各取所需的情况下,共同创造着中华文学的经典。
诗人之路走向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另外一个文化符号是“白翎雀”。白翎雀本是生活在上都桓州城一带的鸟类,在游牧文化中,其不惧严冬冱寒的特性常被蒙古人用来表达坚定的信念。《蒙古秘史》曾记载成吉思汗的义兄扎木合向王汗说他谗言时,就使用了白翎雀的典故,他说:“王汗啊,王汗!我是与你在一起的白翎雀,我的安答是离你而去的告天雀。他已到乃蛮人那里去了,他是要投降乃蛮才故意落后的吧。”(59)《蒙古秘史》卷五第160节,余大钧译注,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54页。奔赴上都的诗人们经过桓州时,经常会听到白翎雀的叫声,在他们眼中,这种双飞双宿、雌雄相逐的鸟类是草原最通人性的精灵。如王士熙写道:“双双紫燕自寻垒,小小白翎能念诗。”(60)王士熙:《上京次李学士韵五首》其四,《全元诗》,第21册,第19页。萨都剌由衷地喜爱白翎雀不惧风霜的品性,其诗云:“凄凄幽雀双白翎,飞飞只傍乌桓城。平沙无树巢弗营,雌雄为乐相和鸣。君不见旧日轻盈舞紫燕,鸳鸯锁老昭阳殿。风暄芍药春可怜,露冷芙蓉秋莫怨。”(61)萨都剌:《白翎雀》,《雁门集》卷六,第159页。廼贤更是钟情白翎雀的叫声,其《塞上曲》写道:“乌桓城下雨初晴,紫菊金莲漫地生。最爱多情白翎雀,一双飞近马边鸣。”(62)廼贤:《上京纪行·塞上曲》,《全元诗》,第48册,第37页。尽管如此,作为元朝教坊大曲的《白翎雀》曲调却以幽怨著称。杨维桢记载道,元世祖忽必烈在柳林打猎时曾听到妇人哀怨的哭声,第二天听到白翎雀的鸣叫,与妇人哭声非常相似,便命侍臣制作了《白翎鹊辞》。(63)杨维桢:《白翎鹊辞》序,《杨维桢诗集》,邹志方点校,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90页。但是,陶宗仪对此曲评价不高,他说其调“始甚雍容和缓,终则急躁繁促,殊无有余不尽之意”。后来他在好友陈云峤那里得知,元世祖在听了该曲子后也认为曲末有哀怨之音,不尽完美,但这个曲子已经在民间广泛流传了。(64)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十《白翎雀》,中华书局,2004年,第248页。在元末诗人张昱《白翎雀歌》中,我们还得知西河艺人火倪赤能用丝竹之声生动表现白翎雀鸣叫的意境,而且《白翎雀》曲传到女真后,还被改编成舞蹈,出现了舞者与乐曲相互交织、竞相演艺的盛况。(65)张昱:《白翎雀歌》,《全元诗》,第44册,第24页。《白翎雀》曲在南方的流传,让人们对白翎雀的形貌产生了十足的兴趣,更有甚者创作关于“白翎雀”的绘画作品,以引人注目。明初浙东诗人王祎曾题诗《白翎雀图》,诗云:“白翎雀,雪作翎,群呼旅食啁哳鸣。何人翻作弦上声,传与江南士女听。南人听声未识形,画师更与图丹青。图丹青,一何似,知尔之生何处是。秋高口子草如云,风劲脑儿沙似水。”(66)王祎:《白翎雀图》,《全元诗》,第62册,第222页。白翎雀这种源自上都的鸟类,在各民族诗人的共同想象与建构中,成为一个时代的记忆,即使那些此生未能一睹白翎雀的诗人们,也能在观画品诗中领略、追忆帝国的风采。有意思的是,在元亡半个多世纪以后,明代理学家丘濬竟将《白翎雀》曲视为亡国之音,其诗云:“起辇谷前驼马迹,居庸关外子规声。不堪亡国音犹在,促数繁弦叫白翎。”(67)丘濬:《座中有搊筝者作白翎雀曲因话及元事口占此诗》,《琼台诗文会稿》卷五,《丘濬集》,周伟民、王瑞明、崔曙庭、唐玲玲点校,海南出版社,2006年,第8册,第3875页。在音与政通的诗学背景下,《白翎雀》曲与元朝国运相关联,更加说明“白翎雀”这个文化符号已经走进元代诗人建构的共有精神家园。
总而言之,元代两都的设置使本来区隔夷夏的燕山山脉,成为各民族诗人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地区。在元代驿路交通畅达基础上,帝国士人纷纷北游上国,领略京师风采,在两都驿路上,他们自觉建构了多民族诗人之路。这条诗人之路虽以客观存在的驿路为基础,但其价值和意义却在于创造了通往民族融合的共有精神家园之路。上京纪行诗的繁荣及其所彰显的歌功颂德、黼黻盛世的诗学价值是元代诗学盛大气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诗人们在歌咏上都风物的同时,自觉地创造了各民族共享的文化符号,并将诗人之路最终引向一种精神层面的价值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