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学刚
“溪上有灯心草——这一点他记得很清楚——但是没有树木,他可以沿着这条小溪一直走到水源尽头的分水岭。”读过杰克·伦敦短篇小说《热爱生命》的人,不会忘记灯心草这种植物的。
杰克·伦敦是美国著名的硬汉作家,性格粗犷坚韧,热衷拓荒探险,内心有着浓郁的荒原情结。那个男人,那个饥寒交迫伤病缠身的男人,在辽阔可怕的荒原上艰难地跋涉,溪上的灯心草像一簇簇火苗,照射着他的归途,他爬到灯心草丛里,像牛似的大咬大嚼,唇齿间咯吱咯吱的声响,放大了他生命的潜能和活下去的欲望,他战胜病狼,爬出谷底,最终回到南加利福尼亚树荫蔽日花丛掩映的家。
灯心草真的好吃吗?灯心草多生于林荫湿地山沟溪岸。灯心草别名龙须草,像龙须一般的野草。我的故乡真有一条“长龙”,从容地吐纳青草,化育生机。逐水而居。可以想见,灯心草、芦苇草、香蒲草之类植物的出现,让故乡的先祖迅即发现了洪沟河,从此在河的南岸筑庐定居,生儿育女。记得小时候,我去河滩上打猪草,左手拢住草棵,右手握住镰刀,猛地一扽,大把的灯心草、马唐草、三棱草、狗尾草就顺势倒在手里。青草是猪的美食。望见青的草,猪却像某些骄傲的女生一样,哼哼两声耍酷,然后拖着小尾巴,甩着一对扇子般的大耳朵,哼哼唧唧往前拱,长鼻子一碰着青茎绿叶,呱嗒呱嗒的吃食声就响个不停,听上去特别香甜,特别悦耳。我们吃龙葵果,吃薄荷叶,也吃茅草根,就是不吃灯心草。我们知道哪儿的灯心草长得旺相,绿茎细又长;知道哪儿的灯心草开花最美,宛如蝴蝶翩翩飞。
灯心草长在我们贪玩的那些地方,像一把把干净的大刷子,在微风里轻轻挥动。它的茎丛生,半米许,每一根都是那么的纤长圆润,形若嫩葱芽,色如绿翡翠,有着无可挑剔的美。“青枝满地花狼藉,知是儿孙斗草来”(范成大《春日田园杂兴》),乡间的孩子玩性大起的时候,就扯些灯心草,编成长长的草鞭,在草地上疯跑着,清脆的鞭花在半空中炸响,天上的白云都成了我们放牧的羊群。总是村头那一声声比炊烟更长的呼唤,把我们从草梗的狼藉里拉回热气腾腾的饭桌。长大以后,我读周作人的闲适小品,觉得,知堂老人做小孩子时的顽劣尤甚。他发明了一种“戏棍”的游戏,以细竹丝竖穿苍蝇之背,取灯心草一小段,置于蝇脚中间,观其上下颠倒地舞弄灯心草,丝毫不顾忌苍蝇的脏。
灯心草最为雅致精巧的玩法是编织草戒指,取草茎一截,弯拢成心形,系一个草结,即可。都说作家浪漫,他们较之一般人,更追求朝气蓬勃热情洋溢的生活,更有浪漫气质和行动风度。英国浪漫主义作家威廉·哈兹里特就有浪漫至极的心灵弹唱:“这里生机勃勃,流淌着清澈的小溪与山泉,忍冬花爬满了凉亭,岩洞和山涧;你可以随处停歇,我就在你身边歌唱,或者我来采摘灯心草为你编一枚戒指,戴在你修长的手指上,为你讲述爱情的传说。”我的故乡也有如许景色。看园人的草棚犹如几朵素朴的蘑菇散落在河畔,忍冬花的清香撞开虚掩的柴扉,清澈的水流把灯心草的发丝梳得柔顺又飘逸。如果,我能回到过往,回到我的村庄,我就去河畔采一小段灯心草,编成草戒指,悄悄地搁在邻桌女孩的文具盒里。她家的菜园边长着一簇簇的灯心草,在那里,我目睹了它美丽的花季。
洪沟河南岸真的是一个神奇的世界,各种植物频频创造生活的奇迹,它们把大自然对美和幸福的理解具化为种种奇妙的形式,为我们打开色彩与香气的无限宇宙。忍冬新芽凌冬不凋,花事繁盛之时,它们像白昼黑夜一样变换色彩,金光银辉交相映衬,犹如一群天真烂漫的女生,而这群女生正欢快地涌出校园的大门。灯心草的花尤为奇特。犹如一种从天而降的幸福,灯心草光溜溜的细茎上栖落着一朵朵绿云,从远处看,像是一群小蜂小蝶聚在那里,吮吸花的蜜;又如一些爬到高处的小耳朵,支楞着,沉醉于暖风的撩人,飞鸟的鸣叫。也有叶。灯心草的叶均为低出叶,鞘状,仿佛苗条的茎穿了棕褐色短靴,性感极了。
在我们的家园里,灯心草的形式之美叫人啧啧称奇。不过,如今我最感兴趣的是灯心草的心。草的内心在坚守什么,在艰难生存的缝隙里,它执拗的光亮又能照彻多远?
灯心草,又叫蔺草、秧草、水葱、水灯心、野席草、碧玉草。碧玉状其细茎,其茎可编鞋、织席及蓑,故名野席草。我更喜欢水灯心这个名字,水的灯心。苍茫水域,有一群植物的倒影,犹如水中的灯,把一江春水都给点燃了,碧波荡漾,绿浪翻滚。而在河的南岸,我熟识的故乡的植物,不都是大地的灯心吗?有一棵植物坚韧地生长着,大地就不会孤单,不会绝望,就会把晶亮亮的雨滴催生为娇嫩嫩的叶芽。更多的植物,红彤彤,黄澄澄,绿油油,白花花,光芒照耀大地,到处芬芳荡漾,蜂飞蝶舞,植物把大地变成了一个幸福之所。
灯心草,可折取中心白穣为油灯的心,用以照明,光线柔和。秋季采割茎秆,蒸熟,顺茎划开外皮,剥出髓心,晒干即可。这茎髓即为灯心草的心,质地洁白,轻软而有韧性,吸油性强。清人吴敬梓的《儒林外史》里有一个著名的情节,严监生临终之际,伸着两个指头,总不得断气,唯有赵氏懂得他的心事:“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赵氏挑掉一茎,严监生这才咽了气。严家乃大户人家,一盏油灯,两根灯草,照见殷实的家财。《黄岩县志》:“家有千金,不添双芯,俭之积也。”寻常人家,一茎灯草蜷缩在一汪清油里,发出微弱的光亮。记得小时候,我晚上写作业,母亲在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纳鞋底,油灯偶尔“噼啪”一声,发出轻微的声响,母亲就被惊动了,拿着针锥,凑近油灯,轻轻一挑,烧残的灯心犹如一朵闪亮的小花落下来,真的很美。又用针尖轻轻拨了拨灯心,看见灯火闪亮,她才放心地低下头,刺啦一声,把针眼里的白线拉出来。
灯心草烧过的余烬,仍在红热的灯心上,形如花朵,谓之灯花,若爆出火星,则为大喜之兆。《红楼梦》第49 回,老祖宗贾母见邢岫烟、王仁、李纹、李绮、薛蝌、薛宝琴等客人的到来,甚是欢喜:“怪道昨日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到今日。”古来题咏灯花的诗词多多,最具想象力的当属宋人张林的《柳梢青·灯花》:“白玉枝头,忽看蓓蕾,金粟珠垂。半颗安榴,一枝秾杏,五色蔷薇。”从初绽到盛开,妙用五种植物的花果,描绘了灯花的千般姿态万种风情。词中的白玉枝,指白色的灯心草。旧时,有人手持挂着几大团灯心草的长竹竿,沿街叫卖,灯草白花花的,卖者头上包着白帕子,右耳边垂下一小截帕头,那做派,那行头,特别招眼,恍若光明的使者降临人间,大地一片洁白。北京有胡同名“灯草胡同”,灯草买卖异常火爆,那些灯草或用以点灯,或加工成通草片,制成装饰假花,“京师通草甲天下”的美誉由此而来。
如今,家家用电,“闲敲棋子落灯花”的闲适场景已是昨日的镜像,灯心草更多地出现在中医诊所的药柜里,等待上门求医的患者。很多人离开故土,在陌生的夜晚就会心烦失眠,他们迫切需要故乡风物的陪伴。望月怀乡,只能夜不成寐。一把灯心草却能泄热安神,让人梦回故土。灯心草性寒,味甘,无毒,利小水,治五淋,降心火。灯心入药,宜用生草。生草炮制灯心,工艺精细考究得很:“灯心难研,以粳米粉浆染过,晒干研末,入水澄之,浮者是灯心也,晒干用。”(李时珍《本草纲目·灯心草》)粳米,大米的一种,椭圆形,颜色蜡白,米粒丰满肥厚,唐人孙思邈称赞能养胃气长肌肉的那种米。细长的洁白灯草,细腻的银白米浆,这样的浆染,仿佛内心的一次清洗,有着清雅洁净的美感。入水澄之亦是。物与物,物与人,应是这样的清洁关系,彼此属性对接。医者制药,犹如一个人的写作,在一豆灯光和白色纸张的双重照耀下,他心有自知,冷静自持,书写洁白的真相和黑暗的阴影。
灯心入药,以色白、条长、粗细均匀、有弹性者为佳。灯心入药,清心降火,利尿通淋。“灯心入药为引者,取其得睡神归”,更多的时候,灯心作为引药出现,有着龙须凤发的神奇,它更像一盏灯,护送本草的队伍,穿越尘垢病菌的封锁线,让我们的身体变成幸福的宇宙。它具备灯盏的属性,关于黑夜的绽放,生命的点燃,关于美和幸福的导引,它照见人类的来路和前途。
兰花与梅花、竹子、菊花合称花中四君子。梅花菊花皆为贞洁刚烈之花,以寒冷枯寂中的花繁色艳见长。花草陷凄冷萧索之境地,犹人逢乱世,亦如文人被权贵们排挤在野,不凄惶,不颓废,面朝寒霜冰雪,孤傲地开放,坚韧地释放自己的清香。风刀霜剑成就了它们的铁骨霜姿。兰花和竹子则是清洁安静之花。竹子四季常绿。我们深爱不已的是凉风吹吹月光荡荡之下的夏夜的翠竿绿叶。“珠光摇素月,竹影乱清风”,在这恬淡宁静的唐诗意境中,把盏赏月,临风赏竹,教人好不风雅。
梅兰竹菊是四时之花,宛若季节铁褐色的树枝上依次开放的四朵花瓣,呈现着四季的光阴之美和惊艳之姿,以及精美的时间秩序。春为四季之首,万物重新出发的地方,就像写作从常识出发,从对这个世界的切肤体验出发。兰花,是春天的领舞者。“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在草编鼓槌敲击兽皮鼓的咚咚声里,一群春心荡漾的青年男女春光无限地传递着春兰,多巴胺、甲肾上腺素等快乐因子在身体内迅速上蹿。“与君兰时会,群物如藻饰”,兰时,春时,引申为良时,兰花盛开的春天都是青春欢畅的好时辰。较之冬梅夏竹等,兰花有它的千般好:“竹有节而啬花,梅有花而啬叶,松有叶而啬香,惟兰独并有之。”(陈继儒《珍珠船》)
说说兰花,春三月开放的兰花,兰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四季常绿,这一点像竹子。竹枝中空,有节,无年轮,竹子也是草本。竹子兰花叶形相似。竹子挺拔修长,比兰花高出许多;兰叶碧绿细长,比竹叶大了不少。兰花是文静淡雅的女孩,竹子则是挺秀儒雅的男子,兰花在春天轻轻吟唱,竹子于夏夜静静起舞。赏竹不赏花。《山海经》:“竹生花,其竿便枯。”兰花的叶叶花花皆可品赏。
兰花的叶子带状,狭长而尖,长可达半米,多枚,从卵球形的假鳞茎上径直生长,有点儿像韭菜的叶子,也有点儿像春天的麦苗,长到一些高度就微微向下往外弯曲,犹如喷泉一样旋转出美丽的弧线。观其花,淡定的绿,与叶同色,娇小的卵圆形的花瓣羞涩地围抱着蕊柱。花葶亦从假鳞茎上抽出,直立,明显短于叶。一个花葶通常开一朵花,宛如邻家女孩的辫稍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看上去娇小玲珑,不张扬,有静味。
这种在唐朝以前籍籍无名的兰科植物是南方温热带地区广泛分布的一种野草。它大多生长在多石山坡或林缘草丛等容易被忽略被遮蔽之所,它的旁边多是那种臭臭的艾草,或者茎蔓上挂满五棱铁锤的野蒺藜,以及众多的茂盛的野草。今天,兰花遍布南北各地,且由空谷、山坡等地挪移到了雅室幽馆轩榭之类的场所。让兰花从萧艾的重重围困中突围,空谷幽兰转身为雅室兰香,是因为它的香气。
兰叶无气,散发香气的是盛放的花朵,花枯香断。我喜欢把兰花看作清纯清雅的邻家女孩,幽幽又悠悠、默默又脉脉地散发着清香。兰花的香气很结实,宛如一根细长的柔韧的绳子,拴着人的鼻尖尖,从远处往近前拉。凑上去细嗅,香气馥郁,不刺鼻,仿佛一朵一朵的油花在热锅里嗤啦嗤啦地开放。如此悠远而又清冽的花香,感觉敏锐的古人在《广群芳谱》中写下了绝美的十二个字:“幽香清远,馥郁袭衣,弥旬不歇。”元代文人萨都剌更是不吝溢美之词:“幽兰日日吹古香,美人不来溪水长。”作为植物,兰花无法移动一步,但飘飘的香气建造了一座盛大的空中花园,一个充满奇迹与生机的辽阔世界。
诚然,我们的生活现场不止香气飘荡,还有让人感到不舒服的臭草的味道,更郁闷的是臭草以香花的名义控制了我们的嗅觉世界。我们都是生活在空气中的群体。美化空气的香草香木像美人像美德,熏陶启迪着我们学会欣赏它们,提升我们明辨美丑的能力。
我们敬仰那些履行蜜蜂职责的人,勤勉采花,奔忙授粉,创造着芬芳而鲜活的空气。《诗经》是草木清新,清风飘荡,清香徐徐,宛如兰在远处,安静自持。《楚辞》是巫风弥漫,香草香风浩荡,仿佛近处之兰,香气浓郁而清澈。读历代咏兰诗词,发现一个奇妙的现象:唐朝的两个爱花人描述的是两种不同科属的植物;而且,种兰咏兰在这个朝代形成了一个分水岭。
读白居易,读到一个种花人的犹疑与困惑:“香茎与臭叶,日夜俱长大。锄艾恐伤兰,溉兰恐滋艾。”白居易晚年自号香山居士,他的香山没有屈原的壮阔,“沉吟意不决,问君合何如”终敌不过“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执拗与快意。江州司马的《问友》是向内探寻,用心用力剔除外在的、内心的萧艾,自芳其芳,亦有中国文人的独立人格和自由精神在里面。晚唐诗人唐彦谦的《咏兰》写得清秀清奇,宛若一汪清泉自松林流泻而出,细语淙淙,清风习习。诗中有这么两句:“清风摇翠环,凉露滴苍玉。”剥去镶金嵌玉的华美修辞,回到本体,回到大地上的草本植物。“翠环”指的是兰花下弯成弧形的带状绿叶。青绿色的玉佩和镶嵌在一簇簇翡翠的叶丛中的花瓣同色,所处位置均类似绿茵场上的突前前卫。唐彦谦在诗中亲切地称此种兰花为“绿莎”。今有多长于多石之地的兰科地生植物莎叶兰,带形叶和卵形花均为苹果绿。《咏兰》是我读过的最早的描述兰科草本植物兰花的文学作品。
白居易栽培之兰有香茎,非近世之兰,而是唇形科多年生草本植物泽兰,《诗经》的“士女秉兰”和《离骚》的“滋兰九畹”均是此花,它在巫术盛行的年代声名鹊起。观其名,可知沼泽、泽陂、湖泽川泽之畔是它的自在欢乐之所。泽兰的生长多姿多彩。地下茎稍肥厚,白色;茎直立,方形,中空,色泽紫红;叶绿色,对生,披针形,宽长类似韭叶;紫萼白花,花如米粒一般小,细细碎碎的,轮伞花序;坚果暗褐色,三棱形,簇生枝端。值得一提的是,泽兰的茎叶俱香,燥湿不变,可纫可佩。《礼记》记载,王朝庆典之时,“诸侯执薰,大夫执兰”,薰是熏炙的兰,其香浓郁无比,此花亦有杀蛊毒、辟不祥之功效,为唐代以前祭祀礼仪的重要用品。《诗经·溱洧》描绘的是三月三上巳节青年男女人手一束嫩绿的泽兰去河畔祈求吉祥幸福的民俗活动。可是,香兰制造出的香甜空气,灼烧着男孩女孩青春的脸。心跳加速的他们采撷芍药以相赠,随手可采的香草成了纯真爱情的信物。泽兰八月花白。清人吴其濬在撰著《植物名实图考》时,实地考察了溱洧二水,大植物学家这样写道:“余过溱洧,秋兰被坂。紫萼杂沓,如蒙绛雪。”
近世之兰有叶无枝,不可纫佩,远离熙熙闹市攘攘人群,仿佛弹琴复长啸的隐士生活在幽深僻静的空谷。兰花和兰草泽兰山兰等香草都诞生于古老的年代,尽管它在《诗经》《孔子家语》《离骚》等古籍面目模糊。孔子赞为“王者香”的香兰亦非今日之国兰。兰花从泽兰等众多香草的遮蔽中伸出它如一线长河的叶子,得益于宋朝文人的种植与代言。
古人多以泽兰为真兰,奉为祭祀圣物和灵丹妙药。以“杂记见闻颇称赅博”闻名的元朝进士熊太古在《冀越集记》执拗地称叶如麦门冬、无枝无茎的幽兰为非兰。在宋朝,山谷老人为一种生长在深山穷谷的野草正名,给人们惯常的生活注入一股新鲜清雅的自然气息,是需要足够的识见和勇气的:“兰蕙出莳以沙石则茂,沃以汤茗则芳,是所同也。至其发华,一干一华而香有余者兰,一干五七华而香不足者蕙。”(黄庭坚《幽芳亭》)不难看出,宋人已经栽培野生兰。兰花在帮助人们塑造人格的同时,也在种花人的细心培育中绵延着它的芳香。汤茗是滤去茶叶的茶汤。山谷老人关于春兰蕙兰的科学描述和准确命名,使得一个崭新的兰花家族在众人的视野确立了清晰的轮廓。当然,兰花的品种像乳名叫兰花的邻家女孩一样多,一样美丽。春兰、蕙兰、建兰、墨兰、寒兰等地生兰宛如美女的五官、甜美的笑容以及芬芳的呼吸组成了四季的容颜。
简叶疏花。简者清静安然,疏者雍容淡雅。这是一种崭新的形象,它恰到好处地勾勒出迁客骚人悲摧路上淡定的身影从容的表情。迹简意淡,追疏求淡。崇尚疏简,追求天真幽淡,是宋代文人画的画风,是遭受权贵和小人碾压的文人的精神突围。
北宋内忧外患,南宋已是半壁河山,仿佛一座倒塌了围墙的建筑,偏偏遇到风雨交加雷声大作。何处是幽静的空谷?何处是避世的桃源?我心静处即是幽谷。一页素笺,五叶三花,暂且歇一歇落叶般漂泊的心灵。南宋赵孟坚以墨写兰,喜画春兰两株,丛生草地,兰花盛开如翠蝶翩翩,清高,飘逸,淡雅。文人是转世的兰花。诗人郑思肖亦擅画墨兰,以简淡之墨撇出一花数叶,不画根土,即“露根兰”,凸显兰花高洁的品格。宋亡后,他以露根之兰表达他的无土亡国之痛。在无土露根的境遇里活着,人可以愁容满面,日渐枯槁;也可以清新洁净,清高超然。
文人画有着简洁、自然、飘逸的逸品画风。画者以虚静之心体察自然之美,达成与自然世界的心心相印。多取材于山水花鸟梅兰竹菊的文人画,宛如一株静静生长的兰花,萌芽于魏晋,盛放于宋朝,至今芬芳不散。
许多开花植物具有明显的女性特征,譬如桃花、莲花、菊花、梅花。玉兰这样的名字,提醒此种植物有着花色似玉、花香如兰的美质。盛花期的玉兰最有大家闺秀的韵致。我认同古人眼中的玉兰:“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我知姑射真仙子,天遣霓裳试羽衣。”(文征明《咏玉兰》)
玉兰的确是一种雍容尔雅华贵端庄的植物。深灰色的枝干,革质的长椭圆形树叶,枝叶广展形成阔伞形的树冠。我家住宅小区的南面有一个小公园。春天,小公园里最早的开花植物是高大的玉兰,洁白硕大的花朵开在十多米高的灰褐色树枝上。和玉兰共同追求天空的寂寞的是银杏。这儿栽培的花木和农民种植的蔬菜一样,按照四时节气植物的生长规律来安排。在天空绽放云朵、大地绿涛澎湃花海汹涌的四月,玉兰和银杏在高处引领花木的成长。雪胎梅骨擅长女工的玉兰牵引着阳光的丝线,把朵朵白云缝缀在发梢和衣襟上。挺拔俊逸的银杏则把一缕一缕的春风剪裁成淡绿色的扇形叶。玉兰先花后叶,银杏先叶后花,二者互补共生,成就着天空的蔚蓝。从春日到冬季,孤植对植列植丛植群值篱植的许多植物宛若身高不等胖瘦有别的孩子,熙熙攘攘融融泄泄地生活在玉兰银杏们身边。心思缜密的云杉和雪松,香气浓郁的丁香和紫荆,细丝细嗓地说着悄悄话的榆叶梅和紫叶李,羞答答的紫薇,表情天真而内心纯净的青竹和冬青。说说诸葛菜和鸢尾花。它们是一些株丛密集低矮的地被植物,花开成片,远远看去,像是一群美丽的紫蝴蝶贴地而飞,把清新和芬芳到处播撒。
我对小公园有着一种特殊的情分。我在住宅小区隶属的工作单位住过一段时间的单身宿舍。那时,小公园是一个四面都有围墙的百草园,草丛中矗立着三间废弃的建筑工地简易房,西面一间作了我的临时厨房和仓库,存放家具和我的关于婚后生活的一些迷惘、无奈以及希冀。宿舍是单位办公楼四楼的一间图书仓库,西面几排简陋的书橱上或竖立或横卧着一些泛黄的建筑电工烹饪之类的实用图书,东南角向阳处摆了一张单人床,容纳我的美梦噩梦清醒梦糊涂梦。许多个傍晚,我在百草园一待就是小半天,坐在马扎上看书,看天,也看满园的野草。鲁迅的百草园有高大的桑树、皂角树,我的眼前只有牛筋草马唐草拉拉藤毛谷英,没有覆盆子,没有何首乌。百草园混杂着野草、鸟粪、碎砖头、钢筋条、混凝土渣,像一个大鱼小鱼出没其里的绿湖。近黄昏,众草摇曳如梦,我的双眼睡意朦胧,这时,青草的香气涌动着,像一群顽皮的小鱼儿咬着我的睫毛我的鼻孔。细细地嗅,有车前草的腥味儿,有艾草的香味儿,有毛谷英的涩味儿,似乎还有一些别的味儿。这些清爽的味儿,是碎砖破瓦之上的珠宝,在它们的熏染下,灯光月色天空云影都有自己的香息。
关于这块闲置空地,一个普遍认同的说法是建成沿街楼,一楼为商铺,其他楼层为职工公寓。如同出人意料的科幻片一样,百草园的围墙被推倒,杂草被清除。公园犹如童话里的房子,瞬间建成。冬青站成的篱障,围护着云杉雪松石榴海棠丁香紫荆这些公园的新居民。植物种类的选择与配置讲究的是立意为先,人为的痕迹很重。但是,这些植物的生枝发叶只听从自然的指令,美丽而安静的植物在局促的公园里,如同在寂寥的山野在贫瘠的洼地上一样,围拢成一个善的大海洋,芬芳的空气和湛蓝的天空在这里生长。
巧合的是,小公园建成的那一年,我们一家五口结束了三地分居的生活。守着一柱炊烟两亩薄田三畦菜蔬的父亲从洪沟河南岸的那个小村赶来了;母亲、妻子、女儿三个人也告别她们的母系氏族生活,搬了过来。那两年是我家最最幸福的时光,每每女儿从幼儿园回来,家里像多了许多人口,她猫到东屋,又飞回西屋,仿佛我们这些大人是她的胳膊和腿脚,隔一会儿,就摸一摸还在不在。女儿的奇思妙想,像空中突然炸响的许多花朵,清新鲜丽,香气的场域很大很大,以局促的单元楼为中心向外延展,日日走过的小公园,女儿歪歪斜斜跑过的商场路,甚至我在异乡的梦,均是场域的一部分。
四月的一天,女儿在小公园里完成幼儿园布置的课外作业“春天里的发现:寻找小蚂蚁”。她用一根小树枝小心地拨拉着小草、沙砾、土块,看缓慢蠕动着的黑不溜秋的小蚂蚁,也看见了许多白里透黄、黄中泛绿的嫩芽儿。突然,女儿很夸张地抽动了两下鼻子,嘴里说着好香好香啊,眼睛咕噜咕噜地转着,寻找香味的来源。
紫荆的花苞宛若一堆红红的高粱米,攒聚在灰白色的枝条上。紫叶里紫紫的尖尖的小叶正对着白白的圆圆的花苞挤眉弄眼。雪松的针形叶和冬青的卵形叶是一色的绿。它们使四月的小公园变得年轻鲜活明亮,把一缕缕阳光裁剪成慈爱的衣衫。它们的香气是细微的,飘忽不定的。公园里涌动着的香味儿却是另外一种,艳而不妖,香而不腻,仿佛一条条纯手工的搓棉线绳,细腻而结实;又有些像雨后的栀子花,浓浓的香气浸了凉凉的雨水,清爽馥郁,叫人如饮醇醪,似品香茗,香破了鼻子,熏醉了肺,滋养了肝,快活了胃。
当然,如此强烈的香气是容易发现它的出处的,尤其是对香气啊甜味啊特别敏感的女娃儿。女儿歪着脑袋,嘴巴微微上翘,目光掠过层层叠叠、亭亭如盖的玉兰花,直直地戳到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然后,她天真地问我:“爸爸,树上开的花叫一朵云吗?”一朵云,一朵一朵的云在蓝天上飘,一朵一朵的花在树枝上开,云朵洁白飘逸,花朵清香远溢,天上的云朵和地上的花朵有着色彩的呼应和精神的同构。在云朵花朵的熏染下,小公园乃至周边的道路楼宇广场成了一座宏阔的花园,微风小草树叶全都履行着蜜蜂的职责。
一朵云,这是我见过的关于玉兰的最具想象空间的命名,呈现着它的色彩之魅和风度之美。玉兰也叫望春、玉堂春,听上去像是树上的春天把大地照得亮堂堂的,把人心照得暖融融的。玉兰是一种吉祥树。玉兰、海棠、牡丹、桂花四种植物同植一园,古人称之“玉堂富贵”。其中,玉兰最为高耸挺拔,最具玉树临风的气质。玉兰的花开裂九瓣,花瓣卵形,敦厚洁白,花冠杯状,在高处绽放时宛如千枝万条高擎着许多的金樽玉杯,又如一盏盏白色的神灯,在无人可及的高空被云的火把点亮了。一树高花,远望仿佛雪涛云海,蔚为大观;近看恍若白玉生烟,叫人飘飘欲仙。春天的生长是这样的。先是一些小鼻子小脸的花朵贴地而生,譬如荠菜,譬如蒲公英。然后,春天像垒积木一样搭建它的大花房,桃花杏花梨花在三四米高的枝条上鲜艳艳地开放,最高处是玉兰。玉兰花体丰腴若桃,花色洁白似雪,花香浓郁如酒,千干万蕊,一时尽放,白光耀眼,天空像碧绿的大地一样,变得澄澈了,也蔚蓝了。这才是鲁中平原开阔敞亮的春天。
我告诉女儿,它是玉兰,是从地上生长出的最美丽的云。玉兰花开的那些日子,小公园突然多了许多人,清风、明月、鸟鸣、爱情等许多美好的事物蜂拥而至。花真香啊。嗯呢。香气消解了彼此的距离,陌生人从玉兰说到故乡花事,越聊越热乎。小公园南侧聚集着一伙揽活的农民工,等活的时候玩几把牌。父亲爱打扑克牌。有农民工被喊走了,父亲靠上去凑个手,打了几把牌,就和他们攀上了关系。领头的是个人高马大的老妇女。她负责和雇主讨价还价,并物色人选。父亲让女儿喊她奶奶,她应声的时候嗓门特别大,显出十分幸福的样子。最令人惊奇的是月光荡荡的晚上或者露珠莹莹的早晨,小公园成了一罐蜂蜜或者一坛美酒,经过的人大都吧嗒吧嗒嘴儿,或者耸动鼻子来几个深呼吸,然后,安安稳稳地进入梦乡,或者清清爽爽地开始一天的忙碌。
俗话说,弄花一年,看花十日。玉兰花期只有短短的十天。开的时候似莲若灯,优雅从容;飘落的时候一瓣一瓣的,犹如白蝴蝶,飘逸轻盈。落花时节,我和女儿忙忙碌碌的,把落到甬路上的花瓣一瓣一瓣地捡起来,小心地放到生长鸢尾花诸葛菜的绿地上,让玉兰的香气在小公园里多停留一些日子。香香的花瓣被环卫工人倒进垃圾箱,我想,玉兰会委屈的,女儿也会委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