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腾空来

2023-09-02 02:59王一三
大理文化 2023年9期
关键词:堂哥华中

●王一三

1

邹洪生一定是死了。我惊坐起来,抹了一把汗。窗外红亮亮的,九点了吧。

昨夜我心口疼的毛病又犯了,吃了两颗芬必得也没控制住,折腾到大半夜。

邹洪生来到床前,他说,我要走了。我没理他。邹洪生站在几步外,浑身湿淋淋的,几绺湿发贴在脑门上,水顺着发尖往下淌。

我得走了。见我不作声,邹洪生又说了一遍,眼神哀戚。他怎么走的我没看清,只留下一摊水渍。我惊醒了,下意识看看地板。地板上一颗水珠也没有。

这个梦一定预示了什么。我相信自己的预感。就像当年,我梦见云雾漫天,山岭绵延起伏,若隐若现。突然间,一匹白马腾空而下……

我顺过靠枕半躺着,打开手机。并无来电提醒。有几条微信,都是腾讯新闻一类的捆绑信息。

我漫无目的地刷着朋友圈。有了抖音和视频号后,朋友圈没以前火爆了,刷屏的速度明显减缓。我茫然地滑动着大拇指。一个叫“陌上花开”的动态吸引了我:黄色吊车上,挂着一辆红色小轿车。吊车铁臂长舒,红色轿车悬空在水面上,像一个玩具。我慌忙点开图片,放大仔细看。

我如遭雷击。那是邹洪生的车。动态是五分钟以前发的。邹洪生肯定出事了。

也许邹洪生没事呢,毕竟图片上一个熟人也没有,也没人通知我。我忘了,因为邹洪生,我差点与天下人为敌。和我说邹洪生的事,谁说谁尴尬。

我下床拉开窗帘,阳光哗啦一下倾泻进来,记忆瞬间泄闸。

遇到邹洪生时,我十九岁,刚高中毕业。我堂哥是派出所的联防队员,他介绍我去他们小食堂做饭。

我很高兴。待在家这两个月,没少看我妈脸色。她整天比鸡骂狗,说我同学谁谁谁都考上大学了,我为什么没考上,还不是一天乱上乱下的,没把心思花在学习上。天地良心,我什么也没做,却无法辩解。没有考上,就是判我死刑的罪证。我很想再复读一年,又不敢张口。妹妹桂莲还在上高二,家里压力挺大的。我没考上,算是给家里减负了。我妈却不甘心,说这些年的钱都塞黑牛屁眼了。

听说我有事可做了,我妈很高兴,笑得牙缝咝咝漏风。她端出家里来重要客人才舍得吃的麦芽糖,拣着黑桃花生多的递到堂哥手里。她拉着堂哥的手说,桂枝有你这个哥,是她三生修来的福分。堂哥说要先带我去所上看看。母亲一愣,随即笑了,说一个煮饭的,你哥说了就作数了。堂哥很受用,仰头笑了一声。出门时,母亲拎出一只烟熏猪脚,硬塞给堂哥。

堂哥家就在我家隔壁,堂哥把猪脚往灶房一撂,冲我大妈打了声招呼,带我上路了。

邹哥,我堂妹桂枝,人干净勤快,所上不是差个做饭的嘛,你们看能不能……

邹洪生右手举着一支烟,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我以前并没见过他,只偶尔听堂哥提过,说所上就他们两个联防队员。邹洪生深眯了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我浑身不自在。他猛吸一口烟,红红的烟火往后蹿了一大截。掐灭烟,并没吐出烟子。他抓着扶手,十指修长,指甲莹润红亮。

很好!

堂哥没想到邹洪生这样爽快,轻轻碰了碰我。我道了谢。

邹洪生说,坐。

值班室里有一排沙发椅,我挨着堂哥坐下。一个穿制服的民警给我倒了杯白开水。

邹洪生喜欢抽烟喝酒,第一天我就发现了。他整天烟不离手,吃饭时烟还一直烧着。他食指和中指夹着烟,抓住碗底,拇指抠住碗边,大口大口喝。

我等着刷锅捡碗,见他和堂哥一直坐着,心里焦急,又不敢表露出来。

吃完饭,邹洪生还揪着我不放,让我陪他们打扑克。我说不会,他说教我。我说天黑前我得回家,他说送我。

我才不稀罕他送。为了保住这个待遇不错还清闲的饭碗,我只得坐下来。我看出来了,虽和堂哥一样是联防队员,可他比民警还神气。邹洪生才说要打牌,我堂哥忙找来扑克,支好桌子,摆好凳子。后来才知道所长是邹洪生亲哥。所长那天开会去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了大王。

大王邹洪生要玩升级,我勉强会打。堂哥和另一个民警自觉打了对家,我只能和邹洪生作对了。打了一个多小时,眼看天黑下来了,我说怕我妈担心,我要回去了。邹洪生说最后打四把。

我出门时,邹洪生对堂哥说,丁东,你去送送。堂哥笑呵呵跟出来了。

见堂哥送我回来,母亲笑眯眯的,千恩万谢。堂哥仰头笑笑,说应该的。堂哥走后,母亲问我怎么才回来。我撒谎说他们坐着喝酒。母亲没有骂我,只说,要有眼色,像你妹妹一样机灵点,别去几天就被撵回来,害小东跟着丢脸。

邹洪生牌瘾大,每天晚饭后都要玩,八点多九点才散。有一天堂哥没去上班,邹洪生说送我。看看黑咕隆咚的夜,我摇了摇头。邹洪生没多说话,拿把手电出门了。

十多分钟的路,我走得胆战心惊。一个人时我怕鬼,怕野狗。现在我怕人。才来派出所几天,就跟个男人半夜三更瞎逛,还不被那些刀子嘴劈死。还好邹洪生一路上都没说话。眼看离我家就一两百米了,我赶紧站住,说我到了。邹洪生没理我,继续往前。我只好跟上。差一二十米了,他才停下,问,不请我进去坐坐?我一时语塞。他笑笑说快进去吧。他一直照着我到门前。我进门时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算是打招呼了。

邹洪生可能认为,每晚送我成了顺理成章、天经地义的事。于是我坚决拒绝再打牌。邹洪生也没强留。我刚走出大门,他跟来了。我差点吐血。街上还人来人往。我只好转身,主动在牌桌前坐下来。

多年之后,邹洪生无意中说漏嘴,说打扑克是世间最无聊的事。我真想掐着他的脸扭上三圈。一个讨厌打牌的人,揪着另一个更讨厌打牌的人,硬生生打了小半年。

户籍室的小张调走后,所长让大家找个懂计算机的顶着。邹洪生说不用找,现现成成的,说着指了指我。所长问我愿不愿意去户籍室。我当然愿意,不好意思说出口而已。我说我怕做不来。邹洪生说他教我。

我心里好笑。邹洪生整天一副地痞样,还教我?我还真是小看他了。坐在电脑前的邹洪生,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我用的是拼音输入法,还没邹洪生五笔熟练。邹洪生说,户籍室的工作其实很简单,就是负责派出所管辖区域内的户口管理,包括户口登记、户口迁移,身份证的办理等。总之教了好几天,我才基本理清。

至于什么时候喜欢上邹洪生的,我忘了。也许是从一次闲聊开始的。谈起《红楼梦》,邹洪生的理解很独到。最绝的是,他竟然能背《红楼梦》里的所有诗词。这一下子改变了他在我心中的痞子形象。

和他好上之后,我还看过他手写的读书心得,厚厚一大本。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一副薛蟠样的邹洪生,成了现实版的宝哥哥。

2

邹洪生去我家提亲时,我妈文文雅雅的,言语举止间竟是大家闺秀样。她比我还满意邹洪生,眼里眉里都是笑。她更满意邹洪生带去的高档礼品。父亲静静地坐着,没说什么。我了解他,沉默才是他最好的表达。

邹洪生一家,我家这边还请了堂哥一家,办了个订婚宴。依邹洪生,他要把三亲六戚都请来。他好排场。我不同意。结婚不是还要办酒吗?我不想这样张扬。父亲去学校帮妹妹请了半天假。妹妹这个花痴,一见到邹洪生就犯病,姐夫姐夫叫个不停,粘胶一样粘着邹洪生,也不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吃饭前,邹洪生的母亲把手上一个玉镯头取下来,拉过我的手就套上去。她和邹洪生的行事风格倒是惊人一致。她一个劲儿往我碗里夹菜,我的碗口像谷堆一样尖,根本吃不到饭。我刚把尖顶摆平,老人家又一筷子肉顺过来。邹洪生接过我的碗,三下两下把菜全扒进他自己碗里。他母亲瞪了一眼,说桂枝这样瘦,得多吃点,结婚后还要生胖小子呢。我脸腾的一下着了火,赶紧低下头。我偷瞄一眼邹洪生,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开了年,我二十了。邹洪生说,我们结婚吧。我有点害怕。邹洪生说,已经要了你的生辰八字,请人去瞧日子了。

我半天没说话。邹洪生以为我生气了,反过来哄我。他搂着我说,你早晚都是我的人,别这样羞羞答答的。我蹬了他一脚。

日子定在八月十八。我爸跑去隔壁村,请张木匠来做嫁妆。邹洪生听说后,劝止了,说一应东西他会提前买好拉过来。可把我妈乐坏了,她又省了一大笔。

以前丁桂莲只偶尔过来玩玩,听说我和邹洪生快结婚了,是自家人了,她周末和节假日成天来所上混。我有些不过意,说说她,邹洪生说一个小孩子,能把偌大个派出所吃穷?

邹洪生不知道,我是不放心丁桂莲。别看丁桂莲一副乖巧样,忙时帮着煮饭,闲时扫扫值班室,骨子里她想干什么没人清楚。万一她惹出什么事来,我以后还怎样抬头做人。我也间接跟我妈说过,叫她说说丁桂莲,不要有事无事老往派出所跑,多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我妈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她说,桂莲是不是你亲妹子,你们是不是从一个娘肚皮爬出来的?你捡了高枝,出息了,开始嫌弃娘家人了。你以后别再回来,免得我们拖累你……我落荒而逃。邹洪生不在,我妈把她泼妇的一面发挥得淋漓尽致。

不出所料,我才出去培训三天,丁桂莲就出事了。她把邹洪生睡了。就在派出所里。

我回来那天下着雨。我一进派出所,邹洪生就拉我去他宿舍,向我坦白了。丁桂莲则躲回学校,没了人影。邹洪生完全没了昔日山大王的气势,他垂头丧气像一只败鸡。我想打他,骂他,把他撕碎。我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我拖着两条腿朝外走。听到邹洪生追来,我来了劲,撒腿就跑。我跑到闸塘边,在一块石板上坐了下来。雨水从天上落下来,从我身上流下来,在我脚边汩汩流淌。我不知道还能以什么样的方式去面对这个世界。

邹洪生也来了。雨还在下,比刚才小了一些。他蹲在我对面,说他不是故意的,说他喝多了,把丁桂莲当成我了。我不想听。既成事实,什么样的理由都是借口。

我说,我们分手吧。桥归桥,路归路。

邹洪生“扑通”跪下了。雨水落在他头上,在脸上汇聚成一条条小溪。他扶着我的双肩,苍白着脸,说死也不分开。我把他推翻在泥地里。

我发烧了,一直在家里躺着。我抵死不进医院。父亲请医生来家里打针,医生一转身我就拔针管。

邹洪生来看我,我把触手能及的东西都砸到他身上。我歇斯底里咆哮,父亲怕我发疯,把邹洪生打发走了。母亲进来时,我叫她去把丁桂莲叫回来。那个不要脸的,她躲哪里去了?母亲说别那样难听,她是你妹妹。我说有我没她,她要是再敢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杀了她。母亲也许被我披头散发的样子吓着了,我自己都感觉眼睛要滴血了,她一定偷偷去看了丁桂莲,丁桂莲那两个月都没回来。

我天天在家躺着。派出所我不想再去了,我丢不起那人。街我也不上,现在满大街都是关于我和丁桂莲的流言蜚语,我躺在家里耳边都呱唧呱唧响。邹洪生每天都来,我不再砸他,也懒得看他,他一来我就闭上眼睛装睡。东西吃得太少,我饿出胃病来了。胃一疼,我只能蜷着身子,巴掌紧紧贴在肚脐上。紧接着是心口疼。每天都疼。我死忍着,没有告诉任何人。有些疼痛,无药可治。

有一天我爸我妈都不在家,邹洪生喊了几声,见我还不理他,他干脆把我抱起来。

不要碰我!

这是我回家两个多月来第一次和他说话。他高兴极了。他抓住我的手,朝他脸上打,一下一下打。你骂我吧,我就是坨臭狗屎。他还死皮赖脸地说,我要是不原谅他,他就把自己阉了。他说,说到底,错的不是我的心,你也知道的,是吧?

他能有什么错?他们都没错,错的是我。邹洪生背叛了我,我却还爱着他,我错得很彻底。

我妥协了,婚礼按既定时间办。我又回户籍室上班了。我刚回去时,我堂哥他们搜肠刮肚找话说,一接不上,都忐忑不安如坐针毡。倒是我,比他们自在多了。不就是一个丁桂莲吗?还能翻了天?

邹洪生一副将功折罪样,忙着把家具、电器买了,请车拉到我家。我妈见了,笑得牙龈红彤彤外露,牙齿又咝咝生风了。

我和邹洪生进城拍了婚纱照,选了一张做水晶相框,其它的做了两本相册。虽然那件事不时会跳出来纠缠一下,我还是对一个月后的婚礼充满期待。

3

我和邹洪生刚到家,丁桂莲也回来了。邹洪生一见丁桂莲,拉着我的手抠紧了。丁桂莲反而没事,她大模大样站到邹洪生面前,说,回来啦,我正要去找你呢。

真低估了丁桂莲的耻感。

父亲紧张极了,说,桂莲,赶紧回房间复习去,明年就要高考了。我也满腹疑虑,丁桂莲又想闹什么幺蛾子?

我怀孕了。丁桂莲并不理会父亲,把一张化验单递给邹洪生。

邹洪生没接。他愣了一下,说,那就去做掉。

做掉?凭什么?丁桂枝可以爱你,我为什么不可以?丁桂莲趾高气扬。她肚子里揣着真理。我已经退学了,娃娃我要生下来。

父亲站起来,一巴掌甩在丁桂莲脸上。丁桂莲跌坐在地。母亲跳起来,双手扶起丁桂莲。有话好好说嘛。显然对父亲不满。当着邹洪生的面,她也不好说什么,脸上五颜六色。

走。邹洪生一把拉起我。他力气太大,我是被他拎起来的。他拎着我几步就出了门。到门口,他又折回去了。他掏出几张票子塞给我妈,说,麻烦带她去医院处理一下,拜托了。

我预感到,我的天下乱套了。

果然,丁桂莲说服了我妈,或者说她俩串通一气,我妈来找我了。她让我别嫁给邹洪生了。

我为什么不嫁,我不嫁谁嫁?

只有这一个妹妹,你就让着她点吧。她才十七岁,流产会伤着身子。

你怕她伤了身子,就不怕我伤了心?你去问邹洪生,他叫我让我就让。

我妈没去找邹洪生,她找了邹洪生的母亲。邹洪生他妈打电话来,让邹洪生带我回去吃饭。她以一起拔菜为由,把我骗了出去。她绕山绕水,说邹洪生的父亲去世前特意交代她,以后清明节和“十月招”一定要带孙子去给他上坟。大的那家两口子都有工作,政策只许生两个,两个都是姑娘,没指望了。邹家传宗接代的事,只能靠邹洪生了。我顿感压力。谁能保证我和邹洪生一定生儿子?

桂莲怀孕的事你知道了吧?

我点点头。

我也才知道。医生说胎心响亮有力,可能是个儿子。说句不当讲的话,这件事我肯定向着你,可桂莲怀的是邹家的骨肉,你也不忍心看着洪生失去自己的孩子吧?

我无从回答。我抱着两棵白菜回去了。我说突然头疼,先去医院买点药。邹洪生见我脸色不好,要送我。他母亲也回来了,她让邹洪生先去楼上扛两袋苞谷籽下来,没有猪面了。我赶紧撤。

丁桂莲真的退学了,她像模像样养起了胎。两三个月的身子,不显山不露水,她却穿上宽松的孕妇装,走路时像八九个月的一样双手叉着腰。每次遇到我,她肚子和头挺得一样高。

邹洪生他妈软硬兼施,动不动就拿她死去的丈夫说事,动不动就哭泪洒涕。邹洪生里外不是人,整天坐着抽烟,每天要抽两包多。

咱们先把证领了,让他们死心。

他这样说我很高兴,可是转念一想,丁桂莲肚子里的问题不解决,我们结了婚又如何?

离举行婚礼的时间越来越近,丁桂莲坐不住了。她假意说在家我爸会打她,怕伤着孩子,自己跑邹洪生家住着去了。她最懂我妈那套小殷勤,把邹洪生的母亲哄得团团转。她让邹洪生他妈打电话给我们,叫我们回去吃饭。她夹菜给邹洪生的母亲时,捏腔拿调地说,奶奶多吃点排骨,补钙的,奶奶身体好,以后还要抱宝宝的。邹洪生“啪”一下把筷子拍桌子上。丁桂莲委屈得眼泪汪汪。他妈瞪着邹洪生,让他不要吓着孩子。

见邹洪生迟迟不表态,她妈雇了几个人,把准备给她百年后用的老棺材抬出来,打电话给邹洪生,说,你再不答应娶丁桂莲,我就把棺材抬到派出所来,我死给你看。

邹洪生真被吓着了,我也有些懵。他哥那天在城里开会,一时回不来,我和邹洪生火速赶回去。邹洪生臭骂了抬棺材那几个人一顿,他们低着头灰着脸溜走了。她母亲拿着绳索,说你不用骂他们,你们今天既然回来了,就给我个准话。邹洪生他妈更会演。她怎么可能真把棺材抬去派出所?为了她大儿子,她也不会那样做。

邻里都来劝她,叫她别闹了,说洪生的感情他自己会处理好。邹洪生气鼓鼓地站着,见乡邻都朝他使眼色,才过去搀住她妈的胳膊,让她有话回家说。

她妈见邹洪生搭腔,泼劲上来了。她推开邹洪生,说只要邹洪生一句话,留不留她的小孙孙。邹洪生劝她别胡闹,先回家。她把绳子往门口小树丫杈一甩,说我死了你们就清净了。老头子啊,我哪有脸来见你啊?边号边把绳子往脖子上套。邻里赶紧制止。邹洪生的脸成了块黑铁。丁桂莲则躲在门背后,探头探脑。

该我说句话了。我知道,所有的表演都是给我看的,我再不说话就不近人情了。

我取下订婚时她给我的玉手镯,摔在地上。手镯碎裂四散。邹洪生,你我就到此为止了,谁再纠缠对方,定如此镯,不得善终。

4

我是被华中民捡到的,当时我已在火车站睡了快一个月。那天摔了邹洪生他妈给的手镯后,我回家砸了相框,把相册和手机卡一起扔灶里点燃,直接拿东西走人,没给任何人假意挽留的机会。

我背着一个蓝色旧牛仔包,里面装着几件衣物和八百多块钱。我每月工资一千五,我妈以供丁桂莲上学为名掳走一千,我想攒点钱不容易。我买了张到省城的汽车票,辗转来到火车站。售票员问我要哪里的票,我说不知道。售票员没好气地说,去一边想好再过来。我直接要了最近一趟车,售票员说是开往杭州的。我无所谓。也是天意,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刚从地狱出来,直接就坐上通往天堂的火车,何其幸运。更重要的是,华中民在天堂等着我。

一开始我并没遇上华中民。我白天游走在杭州的大街小巷,寻找各种招聘信息,晚上找最便宜的小旅馆住下,饿了吃袋方便面,吃个馒头,渴了喝早上从旅馆接的自来水。尽管这样节约,我的钱还是快用完了,一晚几十元的旅馆都住不起了。我还没找到工作。我只能回到火车站。家我是回不去了。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回家的念头。天堂有路,地狱无门,我还回去做什么?我每天晚上混进候车室,在各种气味的人之间坐着打盹,顺便偷偷学一下杭州方言。白天仍然去找工作。许多家都嫌我不会说杭州方言,不要我。我说我能听懂一些,他们还是不要我。直到有一天去化妆品店应聘,我才明白事情的真相。四处明晃晃的镜子里,我皮包骨头,浑身脏兮兮的,像个乞丐,两只直愣愣的眼睛却像个傻子。我强打起精神。我找到商店门口插有钥匙的自来水管,洗脸,洗手,一遍一遍洗。不顾别人嫌弃的目光,可是再多的水也洗不去我眼中的萧索。

我的钱只够每天吃一袋方便面了,不久我就得饿死在杭州,饿死在天堂。我多次取下邹洪生给我的订婚戒指,铂金的,镶了钻石。虽然不大,但多少能卖点钱。摸摸戒指内侧的Z 字母,我犹豫了。

华中民出现了。华中民出场时我很窝囊。那天黄昏,我在火车站门口遇到几个小流氓,他们用钳子掏我口袋被我发现,我吼了声你们干什么,他们生气了,一副要给我点颜色看的样子。当其中一人手伸向腰间的匕首时,我害怕极了。刚好华中民扛着一个大麻袋走过来,他板着脸叫了一声,妹子,你咋跑这里来了,害我到处找。小流氓见有人,闪了。我四处看看,周围没有其他人,才明白华中民叫的是我。他救了我。比人高的麻袋压弯了他的腰,汗水浸湿了他的头发,他的脸上泛着油光。我挠挠头说,谢谢你,刚才遇到点小麻烦。他咧嘴笑笑,扛着麻袋进了火车站。

候车室里,我又见到了华中民。他话不多,可能长期背负沉重,压得说不出话来了。面对人生三问,我简单讲了这些天找工作的种种。他说不嫌弃的话,他有个小服装店,我可以去他那儿帮忙。工资嘛,我暂时只开得起一千,你找到合适的工作随时可以走。他拍着胸脯保证,倒像是他在求着我。我相信了他。

华中民帮我补了一张票,我跟着他坐了一个多小时火车,来到一个叫清河的小县城。

华中民的铺子在一条偏僻的老街上,街道用青石铺就,在路灯下泛着冷冽的光。华中民把那一大袋东西扔进铺子里时,激起的灰尘在灯光下纷纷扬扬。他出去一会儿,端回来两盒面,递了一盒在我手里。片儿川,你尝尝。他拎过唯一一个凳子,用巴掌抹抹灰尘,递给我,自己蹲在一边。他也饿了,面条吸得呼哧呼哧响。铺子里有一张折叠床,华中民铺上行李,让我以后就睡在铺子里。我看出来是他平时的铺盖,我想问那他睡哪里,又觉得不妥。

我回家睡。华中民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第二天过来时,华中民给我买了些洗漱工具,还带了一个塑料凳子,一张折叠方桌。店铺后面有个小厨房,还有个简易卫生间,以后我的吃喝拉撒都有着落了。

华中民打开大蛇皮袋,里面全是他进的货。一些便宜服装。男女老少中青的都有,毛衣外套T恤内搭样样齐全。他带着我,把它们分门别类挂到相应的铁衣杆上。新款的往门边挂,以前那些上了灰尘的往里挤。

街道虽然偏僻,生意还说得过去。清河县城里还沿袭着赶集的习俗,每到星期天,周边的村民会涌进城来,买卖交易。逢集的日子,我和华中民还有些忙不过来。我扯着普通话问他,这个多少钱,那个多少钱,四十五卖不卖,五十行不行。

生意虽好,利润却不高,这条街的定位就是低消费人群。有时卖出一件衣服只能赚十多块钱。华中民很乐观,他说看着赚得少,但是成本低呀,进价低房租低,你的工资也低。至于我嘛,自己卖给自己,又不用出钱。

我说我可没卖给你。华中民尴尬地搓搓手。我说我自己。我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了。华中民第一次见我笑,有些不知所措。发现这一点,我也愣住了。我这辈子还有什么资格笑?值得一笑的东西已被丁桂莲和邹洪生践踏在地,惊起的鸡毛还在心头乱飞,搅得我夜不能眠。我每夜翻过来滚过去,巴不得把丁桂莲和邹洪生都剁碎了喂给狗。

华中民每个月都去进货。他会选周末过后的一两天出去,那时生意相对冷清。店里的一切我已熟悉,华中民也很放心我。我还自作主张,把那些已经发黄的衣服清理出来,摆在门口特价处理。因为价格低,总有相应的受众。一个多月下来,华中民积攒多年的存货处理得差不多了。虽然有些处理价还不到进价,毕竟都变了现,华中民乐得“呵呵”直笑。当月发工资时,多给我发了五百块。我不要。其实我折腾来折腾去都是为了打发时间。我必须有事情做,一闲下来我就胡思乱想。我怕自己会发疯。

华中民再去进货时,买了好些衣服给我,说是用那五百块钱买的,比店里卖的质量好。我接了。我不要,他就没地方送了。过节时,我去他家吃过饭,他家里只有一个病殃殃的老娘。当他向他老娘介绍,说这是我们店里的宁穗时,我诚惶诚恐。这是我在火车站胡编的名字,现在想纠正都不知道从何说起。还好他没提我是孤儿的事。

奇怪的是,到了第二年,邹洪生的形象越来越模糊了,回忆美化了他。我意外地发现,再想起邹洪生时,我记得更多的都是他的好了。我开始思念邹洪生。每天晚上,我都会戴上他给我的戒指。到清河后它一直藏在牛仔包里。我用戴着戒指的手抚摸自己的脸,感受到的却是邹洪生的温度。戒指在我全身游走,黑夜呼吸凝重。

三年后的秋天,我嫁给了华中民。那时他老娘已奄奄一息。他说我们结婚吧,我妈眼看着不行了,我想让她走得安心。我说好。我鼓起勇气告诉他们,我叫丁桂枝。

我们没有领结婚证。我没有户口本,也没有身份证。也许包里有,我不想证明自己而已。一年后,我们有了一个女儿,取名华婉莹。华婉莹两岁半时,又生了一个儿子,叫华虎。那段时间我很少再去店里,两个孩子让我忙得晕头转向。邹洪生送我的戒指,埋进了箱子底。

5

我没想到会遇到堂哥。在十年后的某个下午。夕阳把余晖抛洒回来,街道和房屋金光闪闪。

派出所警力充足,已经不再需要联防队员,堂哥来杭州打工。我进了一天货,腿都跑细了。还好现在货物直接托运,不用再像华中民当年一样扛着背着。

桂枝!

熟悉的乡音吓了我一跳。我转过头,看到了胡子拉碴的堂哥。亲人间的久别重逢差点让我掉下泪来。

我请堂哥去一家叫滇香园的小馆子吃饭。我和华中民来进货时,经常去滇香园,他家的云南菜味道不错。堂哥跟我说了许多事,我的脑袋一直在嗡嗡响。他说我爸怕没多少日子了,让我回去看看。说我离家后,我爸一直在外,边打工边找我,跑了好些地方。去年在工地上出了事故,腰和腿摔断了,从医院回去后只能躺着。后又查出小脑萎缩,路都走不了了。他一直念叨你呀。情况好点那阵,他经常叫我背他去村口,他看着通往外面的路,一坐就到天黑……

我仿佛看到一个望眼欲穿的父亲,因为不清楚女儿的生死,他的心里随时旋转着一把刀子。我抽张纸捂住鼻子,强忍着才没当众落泪。

堂哥也提到邹洪生。说他这几年一直在村上,现在是村委会主任。堂哥说他们也过得不好,到现在都没领证。我刚走那年,邹洪生没回过家,他告诉他妈,生完孩子赶紧让丁桂莲滚……

我知道堂哥是为我好,他希望我放下怨恨。怎么可能呢?一涉及情和爱,女人从不懂什么叫隐忍。

和堂哥互留了联系方式,我回清河了。刚上车,电话响了。

喂,你是丁桂枝?对方的声音遥远而陌生。

是我,你是?

邹洪生。

我脑袋里一声闷响,瞬间空白。邹洪生声音忐忑,有太多的不确定,完全没了当年的山大王气势。简单问候了两句,我们都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只能挂了电话。

火车是怎么开到清河的,到哪站了,上了谁又下了谁,我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只觉得白的和黑的时空在交替,我飘飘忽忽像深海潜游的鱼。我一遍一遍回忆着和邹洪生的对话,惊异于时间的残忍,记忆的不可靠。那个我最熟悉的人,那个我深爱的人,那个我一度恨之入骨的人,他的声音我都认不出来了。

我刚到家,父亲也打电话来了。桂枝,是你吗?是我,爸。是我。他的声音哆嗦了。他呜咽着。他的话语含含糊糊。我的桂枝啊!他痛哭失声。我泪流满面。我妈在旁边咕叽着什么,她好不容易抢过电话,对着话筒就是一气臭骂,问我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让我死回去看看,家里因为我都成了什么样子……

挂了电话,我放声痛哭。家里要还有什么让我牵挂,那就是父亲。那个对我最好的人。这些年来,我最对不起的人也是父亲。我何其不孝?

两个孩子吓坏了,华婉莹惊恐地瞪着眼睛,华虎拉着我的手哇哇大哭。华中民递了张纸巾给我,说别吓着孩子。我情绪平复后,他才细细问我。我重点说了父亲病重的事。听完,他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回去看看吧。我望了两个孩子一眼,说还没放假,他们怎么办?

我们一起回去。华中民拍拍我的肩膀。

华中民开始准备。他要先安排生意上的事,要准备回去的用度,要帮我办临时身份证,还要去幼儿园帮孩子们请长假。

邹洪生每天给我发信息,我们开始了漫长的争吵。他怨我不辞而别,我数落他招惹丁桂莲,害我背井离乡。我们各执一词。我一边诉说我刚到杭州时吃的苦,受的罪,一边流泪。有时候顾客进店都不知道。好多次抬头,都会与华中民焦虑不安的眼神相遇。

一个星期后,我们踏上归途。也许我早想回去了,是堂哥给了我理由,亦或借口。我们带了许多东西,大包小包堆了一地。听说我的家乡在乌蒙山,华中民还买了好些羽绒服。我爸两件,我妈两件,连邹洪生和丁桂莲他也各准备了一件。华中民开车全送去托运部。

坐在南归的火车上。邹洪生刚陪我温习了一遍的记忆,又卷土重来,像一把锯子在我脑袋里拉过来锯过去。我又坠入不可名状的深渊。爱恨情仇,血淋淋地在我心里翻江倒海。

我妈看见我,眼圈红了。华中民叫了声妈,递过各种礼物,她一一接了放在柜子上,终于有了笑意。她忙着让座,又忙着倒水。华中民操着普通话,让两个孩子叫阿婆,他们谁也不开口,眼神生疏又警惕。

长期卧床,我爸腿上的肌肉萎缩了,皮子皱皱地巴在骨头上,两条腿风干了一样。他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屋子里臭气熏天,墙角撒了好些石灰。见到我,他流着泪,嘴里哇哇叫着,挣扎着想坐起来。我和华中民扶他起来靠着,他一只手拉着华中民,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我不放。他看看我,看看华中民,又看看门外探头探脑的两个小孩,笑一阵,哭一阵。哭一阵,又笑一阵。

邹洪生和丁桂莲是吃晚饭前来的。他们九岁多的儿子也一起来了,叫邹进喜。这个丁桂莲设计出来的、白面团一样的大儿子,却看不出半点丁桂莲的聪明机巧。他眼神痴痴呆呆,厚厚的下唇耷拉着,嘴角挂着哈喇子,丁桂莲不时用手帕抹一把。他身上没有半点邹洪生的影子。

长期烟酒熏染,邹洪生整张脸都变得青灰。他还像以前一样喜欢夹克,下着一条深驼色休闲裤。他没有变胖,也没有更瘦,只额头多了几道皱纹,静静横亘。他深眯着眼睛,静静看了我一眼。那一眼,看到我骨子里。我心尖一颤,仿佛又回到十年前。我们初次相识。与此同时,丁桂莲正惶恐地看着邹洪生,看完又看我。做贼心虚。我心中冷笑。丁桂莲那张和我妈一模一样的小圆脸依旧白生生的,只眼角多了些憔悴。生活磨去她许多锐气,她微低着头,抿着嘴,半天才勉为其难地叫了我一声姐。

我爸的身体很弱,也不知道他是怎样撑过来的。长期躺着,他的背磨破了,长了褥疮,有的地方还化脓了。怕感染,我们每天给他擦洗身子后,都要用碘伏消毒,再涂点云南白药。尽管每天打扫消毒,屋子里还是有一股衰腐的气味。我的父亲,那个生机勃勃的父亲,竟变得如断壁残垣,摇摇欲坠。

铺子关了半个多月了,华中民非常着急。秋冬季节是服装生意的旺季,孩子的学业不能耽误。见我爸情况不好,他提议自己和孩子先回去,留我在这边,尽尽孝道。生意人,眼前花,天阴下雨吃泥巴。再关门一两月,泥巴都没得吃。我说也好,离过年就两三个月了,孩子放假你们来接我。

华中民回去后,帮父亲擦洗身子变得不方便了。虽是父女,毕竟有别。邹洪生自觉接过了华中民的任务。他每天下班都会来一次。我知道他在变着法子接近我,讨好我。因为得不到,我成了红玫瑰,而非墙上那抹蚊子血。我冷眼看着,心中一直有蓝红两股火焰在交替燃烧,一明一灭,一灭一明。我出门三天,他就和丁桂莲滚到一起,这根刺永远插在我心里。

每次丁桂莲都会跟来。她并不参与什么,或许是不屑于和我一同参与什么。她只负责监视。有用吗?邹洪生什么样的性格,她不清楚吗?我妈没去做活时,也会紧紧跟着邹洪生,或者我,端水,递毛巾,掖被子。

她们的担心一点也不多余。邹洪生突然在上班时间跑来,吓了我一跳。我还不知道如何与他单独面对。我妈下地去了,父亲刚睡着不久。

邹洪生自己在沙发上坐下来。那是当年他买给我的嫁妆,如今已有了泥土的颜色。我见到这些沙发啊柜子啊就来气,再见他和东西在一起,更是火从心起。

我拿了一个罐头瓶,倒了半杯开水,盖上盖子用力摇,清洗干净。又抓了一撮华中民带来的云雾茶,冲了水,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他伸手过来挪了挪,算是回应。我嗅到了一股橘子的清香。这类似于抹香水或吃口香糖的小把戏,让人想笑。我正欲转身,邹洪生突然抓住我左手,用力一挣,我差点跌在他怀里。我的心猛跳了一下。我往回挣,邹洪生死死钳着,我无法脱手。他定定地看着我,毫不犹豫,毫不退让。

这样的眼神,让人伤心欲绝。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场景,想起他深眯着眼睛看我的样子。他更强大了,由猴大王变成了虎大王,不容人拒绝。脑子里也掠过一些大大小小的身影,他们拽着我的衣襟,帮着我用力,还是没能挣脱邹洪生的钳制。我一阵心酸。我右手端起杯子,把刚泡的茶水往下倒,匀速地倒。邹洪生愣神的功夫,半杯水已落在我手腕上。他抢过杯子,砸在地板上,同时也松开了我的手。

你疯了!

邹洪生的眼里怒火熊熊。他慌忙舀了一瓢冷水,泼在我手上。腿上也挨了泼,我打了个寒颤。

邹洪生要送我去医院,我没理他。我进了房间,锁了门,在十年前流了无数眼泪的床上,躺下,继续流泪。我是窝囊的。我是懦弱的。我害怕灵魂死灰复燃。

我爸醒了,问了句什么。我妈回来了,和邹洪生说着话。邹洪生走了。他走了。

手腕火烧火燎。我默默躺着,一动不动,死了一样。

6

我妈去医院买了烫伤膏,扔在我面前。真是上辈子欠你的,赶紧抹!她没问怎么烫到的。她什么都明白。

我不抹。

手腕上起了些亮亮的水泡,晶莹的液体在里面晃动。那是另一个世界。就像一个梦,早晚会醒的梦。这个梦在灼烧我,想化我为灰烬。

我也想燃烧啊,熊熊燃烧。痛痛快快地燃烧。可是我身后的那些人影儿,他们拽着我。我只能痛,不能死。

邹洪生再来时,眼周的颜色加深了,人也黑了。他的头发长了一截,下巴也泛着青色。他没有先看我。他看了我的手腕。泡泡已经破了,液体流走,皮子皱皱地巴着,手腕由最初的红色变成了褐红色。我没有躲,没有藏。我冷眼看着他,像示威。他的眼神复杂起来。

丁桂莲也一起来,还有他们的儿子邹进喜。邹进喜指着我,姨妈,疼。丁桂莲拍了他一巴掌,说不要用手指别人。邹进喜“哇”一声哭了。邹洪生拉过他,一起坐到沙发上。

我妈打开电视机,说宝宝乖,婆婆放电视给宝宝看,又拿来一袋旺旺雪饼,递给邹进喜。在放《熊出没》。邹进喜指着大叫,熊熊,熊熊!咯咯地笑,眼泪还挂在腮帮上。他看了一眼丁桂莲,突然缩回手,喃喃着,不能指别人,宝宝不能指别人。哈喇子快流到下巴了,邹洪生扯了张纸,顺手抹了一把。

丁桂莲紧紧挨着邹洪生坐下来,邹洪生眉头动了一下。丁桂莲翘着手指,从邹洪生头上拿下一点什么,说又去哪里钻草棵,浑身上下粘得是。邹洪生没接话。他抖抖烟盒,掏出一支“软云”点上。他的手指上缠满了胶带,胶带上沾满黄的黑的灰。他的指甲秃了,灰了,没了当初莹润的光泽。他猛吸一口,把烟子咽进肚里。

在跟我妈的对话中,得知邹洪生这些天去硝厂河边了,村上在那里建了一个产业基地,种植蔬菜花卉。他带着村民修路,修一条通往产业基地的便道,长3公里。他像在解释什么,说明什么,暗示什么,却云淡风轻。

我妈泡了杯水给邹洪生。洪生,你要注意休息啊,硝厂河边悬崖陡坎的,你开车小心些。邹洪生笑笑,没搭话。

我烧了一盆水,帮我爸擦洗身子。别沾水了,我来。我妈接过我手里的毛巾。邹洪生赶紧过来帮忙。

我爸背上的痂壳都掉了,留下一些褐红的印迹。腿还是不能动。他这一辈子都不能再行走,是我无法接受的痛。

擦洗过后,我妈帮我爸揉腿。自从听说不能行动的病人需要揉捏帮助血液循环,她每天都帮我爸全身捏一遍。有时我刚捏过手脚,她下地回来,又捏一遍。她从脚趾头开始,慢慢往上,轻轻捏,轻轻揉。几十年来都是我爸让着她,任她撒泼耍横,从不动气。现在,她终于有了贤妻良母的一面。

我爸耷拉着眼皮,半天不说一句话。即使说,吐字也越来越模糊,基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无事撕它做什么?怕是不要命了。我妈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才发现手腕上的死皮已撕了好一片,露出粉红的新肉。沙发上的两个大人都朝我看过来,眼里的内容却大不相同。特别邹洪生,不会以为我是撕给他看吧?

我拎着竹篮出门,去菜园子。邹洪生的车停在路边,车身覆满尘土,几乎看不出本色了,只有号牌仍然清晰,开头是一个大写的Z字母。我想起他送我戒指那天,风儿很轻,云儿柔软。风吹云动,像在蓝蓝的天幕上泼了一桶牛奶。他俯在我耳边轻声说,宝贝,我爱你。

宝贝,我爱你。

我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天边挂着昏黄的太阳。风很馋,舔得脸上、手上生疼。特别左手腕,风一来,一刀一刀剔着骨。有人背苞谷草路过,我赶紧找宽处让。苞谷草横垛在背架上,一堵墙似的,叶子在风中刷刷响。冬天啊!

白菜开始卷心了,嫩黄包裹在翠绿之中,叶间偶尔夹杂一两片杨柳叶子。蒜苗才一尺来高,细细瘦瘦的。栽得太密了。这是母亲栽了拔青蒜的。挖蒜种的另有一块,栽得稀疏,一棵棵肥嘟嘟的。边角处种了些芫荽小葱,和两排大葱,都泛着青绿。

隔一棵拔一棵,我先拔了一把蒜苗。又拔了一棵白菜,用小刀切了根,黄叶子剔下来垫在篮子底。不小心抖落几颗泥沙在手腕上,一阵疼痛袭来。

电话响了。是华虎。他挂着眼泪鼻涕,整张脸脏兮兮的。妈妈,华婉莹打我。他可怜巴巴的,眼泪哗哗地流。华婉莹在看电视,小魔仙的声音很大很脆。我哪里打你了?恶人先告状。华婉莹气呼呼的,并没到镜头边来。

宝宝乖,爸爸呢?

爸爸去店里了。

婉莹,你要带好弟弟。

华婉莹并没回话。

妈妈,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华虎还在哭。

妈妈也想宝宝了,妈妈过几天就回来,宝宝听话。

又哄了半天,终于挂了电话,我心里却揣了一个大石头。在地埂上坐下来,看着远处落光了叶子的核桃树,一根一根灰白的枝丫徒然地伸着。喜鹊在杨树尖上做了窝,却不知去哪里觅食了……

邹洪生终于开车走了,尘埃在余晖中如金沙飘扬。我静静坐着,目送他转过一个弯,不见了。又在另一个弯出现,然后,彻底消失。我掏出贴身带着的戒指,细细抚摸着里面的凹槽。我长胖了,用了点力才滑过第二个骨节。我在菜地里撬了一个坑,一个深深的坑,取下戒指,埋了。

7

我想先回杭州一趟,孩子放假再一起过来。华中民帮我买了五天后的火车票。我开始打点行装。父亲见我要走,一脸颓丧,饮食也少了很多。

下凌了,气温到了零下,屋子里就像冷库。我劝父亲穿件羽绒服。他不穿,蔫蔫地靠着床头。受了风寒,父亲发热了,还咳嗽。我喂他喝药,他半天不张嘴。突然开口,他说,我再也起不来了,再没力气出去找你了。长期卧床耗了元气,他的话飘悠悠的,一出口就散了。我紧紧抓着他的手,半天不能作声。

父亲整天咳个不停,只能去卫生院住院。吃药打针不见好转,听我大妈说用冰糖蒸梨吃好,我买了新鲜的宝珠梨,连着蒸了一个星期。父亲喝下后,依然咳嗽不止。又听人说用冰糖蒸蒜泥,饮汁,治咳嗽有奇效,我赶紧照办。无奈父亲再不信土方,加之大蒜那股糊臭味,左哄右劝他都不喝一口。他咳得越来越厉害,每次咳嗽都从病床上蹦起来,躺下几秒钟,又蹦起来。他“哎哟哎哟”不停叫唤,我急忙叫来医生,医生看后重新开了针水。

父亲咳得太厉害,护士戳了几针都没戳中。刚好院长过来,他接过针,对着光看了看,说针都戳秃了。院长换了一根针,终于找准血管。院长刚走,父亲又是一阵猛咳。漏针了,父亲的手背肿得像个面包,只能拔针。咳嗽药有安眠效果,父亲渐渐平静下来。换了一只手,护士重新帮父亲打上点滴。

见父亲的咳嗽基本稳住,母亲帮他揉揉腿,回去了。去之前嘀咕着,让我多给父亲喝点水,他已经快两天没解出小便了。

父亲睡醒一觉后,又咳了一气。我问他想吃点什么,他说不想吃。我倒杯水给他,他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见他脸上不时出现痛苦神色,我问是不是哪里疼,他摇摇头,闭上眼睛。

坐了一阵,我趴在床边睡着了。连续多天没休息好,我实在熬不住了。我是被父亲的哼哼声惊醒的。只见父亲皱着眉头,紧咬下嘴唇,一只手死死抓着床单。我吃了一惊,问他哪里不舒服。他摇摇头。我要去请医生,他说不用。说完闭上眼睛养神。见他没动静,我又趴着睡了一会儿。

忽然间一声惊呼,我吓得跳了起来。父亲大叫一声后,眼睛瞪得滚圆,脸都扭曲了。他的一只手伸在半空,要抓住什么,又抓不到。他像被谁扼住了喉咙,大张着鼻孔和嘴。

我叫了几声,父亲竟然没半点反应。我慌了。我跑向医生办公室,一路大叫。医生正在给人看病,见我叫得急,匆匆出来了,几个护士也闻声赶来。父亲的手垂下来了,他什么也没抓住。医生仔细检查了一番,说病人因尿道梗阻性病变,不能排尿,憋太久导致膀胱破裂,加上病人之前身体就弱,早已油尽灯枯,膀胱一破,直接吓死了,让我赶紧准备后事。护士拿来一块白布,盖在父亲身上。

我不敢相信。父亲走了,就这样走了。我抓住医生的手臂,求他救救父亲。医生叹了口气,拨开我的手。

我打电话给母亲,打电话给邹洪生,又打给华中民。我手足无措,边说边哭。母亲小跑着来了,她摸摸父亲,身上都凉了,她也哭了。邹洪生和丁桂莲相继赶来。邹洪生打电话叫来几个人,帮忙把父亲运出医院。

我们刚到家,邹洪生的母亲也来了。她老了,黑绸帕包裹着她一头白发,银簪服帖地插在脑后。只有我和她时,她委婉表达了歉意,说当初自己被猪油蒙了心,误信了丁桂莲的话。她看看我,咬牙切齿地说,她竟然骗我说你不能生育!说完她低下头。看得出她是真的难过。当然这难过不是为了我。听说丁桂莲生邹进喜时因胎盘前置、胎盘早剥导致大出血,凝血功能有障碍,经药物保守治疗效果不好,切除了子宫。她心心念念的孙子,只有邹进喜。她低头时,脸上的肌肉也跟着下垂,额头上的皱褶被拉开,露出一条条白线。那一条条白像一道道增生的疤痕,和她被太阳晒成铜褐色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她抬起头,那一道道白又埋进沟壑深处。我为发现岁月的隐秘而暗自吃惊,我以为所有的伤痛都深埋心底。

换作平时,我肯定气得冒烟。现在我一心只想着我可怜的父亲,如果我是儿子,而非女儿,他会不会把解不了小便的尴尬告诉我?这样想着,我原谅了他们,原谅了他们所有人。最爱我的父亲走了,永远离开了我,世间还有什么是不变的?还有什么不能原谅?

丧事主要由邹洪生操心,他请堂哥当总管,料理内事,采办所需。请亲送友什么的,他亲自安排。丁桂莲站在门口,不慌不忙,迎来送往,进退有礼。

我跪在父亲灵前,想着过去这十年,父亲不知为我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我哭得死去活来,深恨自己当初的任性妄为。父亲,这个世间我最亲的亲人,他走了,就这样走了。

华中民是在父亲上山前一天赶回来的。他们一到,两个孩子就奔过来,一边一个吊在我身上。我在他们腰上各系了一块孝布,华虎扎下马步,哈一声来了个右冲拳。他们太小,只知道生离,还不知死别。进屋换上孝服,披上孝帕,华中民开始忙前忙后。他不时来父亲灵前看看我,紧紧抓着我的手。

几天没休息,邹洪生眼堂乌青。他进出时总要瞟瞟我,不时过来问这问那。华中民似乎看出了他的没话找话,眉眼间多了一丝忧郁。

办完丧事,已是年底了,华中民问我要不要回杭州过年。我说还是留下来吧,我想陪陪母亲。母亲不喜欢我,但毕竟是她生养了我。父亲一走,她不怎么下地了,整天缩在柴草堆旁晒太阳,缩在炉子旁烤火,一下子矮了一大截。

邹洪生很少再下来。微信上联系,聊的也多是我父亲。他约我见面,我拒绝了。我很想见见他,跟他话别,开年回了杭州,我们又将天各一方。我摁住了心思。邹洪生没说什么。当晚他拎着许多年礼来看望母亲。他明显瘦了,气色也不好,整张脸上罩着一团黑气。他举着烟,和华中民坐着喝酒,不时拿眼睛睄我。他说每晚睡在工棚里看守钢筋,怕睡沉了听不见,就自制了一个报警器。他找了几根长铁丝,一头拴在钢筋上,另一头系着几个啤酒瓶,放在床边。有一晚刚睡着,被瓶子倒地的声音惊醒了。他赶紧爬起来,瓶子已被拖到门口。他谈笑风生,食指和中指夹着烟,配合拇指端起酒碗,和华中民碰了一下。华中民脸红彤彤的,他喝一口酒,呵呵地笑。喝一口,又笑。不时看我一眼。华虎嚷着要睡觉,我带姐弟俩进了房间。

我不可能睡得着。我边刷朋友圈,边听着外面的动静。他们聊着聊着,话题扯到我身上了。邹洪生打听我过去十年的经历。华中民说我很会做生意,进货有眼光,带孩子又心细。邹洪生不时附和,说我很优秀,以前在派出所上班时,业务能力也强。我火冒三丈。他们可以一起讨论任何人,唯独不能是我!我给邹洪生发了条信息,大骂了他一顿,叫他赶紧滚,远远地滚。

8

邹洪生没有再来,每天的问候却少不了。我很少回复。我还在生气。听说初六要回杭州了,他央求我,走之前无论如何见上一面。说他初五要去产业基地,其它几天都可以。

之前我也想过,和他见一面,好好道别。我知道自己,我是爱他的,和二十岁时一样爱着他。这一辈子,我不可能再爱上别人。可现在我不想再见他了,非常不想。往事不可追,岁月难回头。二十岁的我早已死去。现在,我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在我身陷地狱时,是华中民捡起我,把我捧在手心里。

初四一整天我都在收拾。本来没多少东西,但我还是忙里忙外。我需要做一些事情来牵住我的人,绊住我的心。邹洪生打电话给我,我没接。我怕自己心软。他发微信来,说知道对不起我,说一开始他也找过我,说他该等我回来的,可是丁桂莲生孩子时出了问题,邹进喜又那个样,他有责任照管他们。仅仅是责任,明白吗?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已经不小了,我知道生而为人的不易,可我还是意难平。

见我不做声,他说不见面也行,他不逼我。但是,他说,你能不能劝说华中民留下来,留在这边做生意,我不会打扰你们,我只要偶尔能见到你,看着你过得好,就行了。在我想入非非时,我也想劝华中民,把生意搬过来。我和邹洪生这辈子是不可能了,但是,我们可以离得近一点,更近一点。

现在我不想这样做了。世间没有两全其美,更没有十全十美。凑在一起,大家都不开心。分开这十年,我们的三观都在改变,我们,已不再是十年前的我们。而这些,会把我和邹洪生之间的爱,一点一点耗尽。我宁愿离得远远的,即使此生再不能相见,我们心中仍可以为对方保有一个角落,一个幽暗狭小的角落,一个隐秘的角落。我们在此相遇。

见我拒绝,邹洪生问了一句,你真的要这样绝情绝义?

我不置可否。他说,你会为我留下,你一定会来见我的。

山大王邹洪生又回来了。十年了,他还是那脾气。

我心里一紧。

睡前,我心口隐隐作痛,且越来越疼。这些年,我不时被这毛病折磨,身边随时备着药。疼得冒汗时,我吃了一片硝酸甘油。还疼,我又吃了一片。十二点左右,疼得实在厉害,我起来吃了两颗芬必得,勉强睡下。这一夜,我没睡好,一直没睡好。我做了许多梦。梦一个接一个,乱麻麻的,直到邹洪生湿淋淋地站在我面前,把我惊醒。他说,我要走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疑惑地看着他。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得走了。眼神绝望而哀戚。说完话,他真的不见了。我眼睛都没眨一下,他就不见了。我一下子坐了起来,下意识地看看地板,却一颗水星子都没有。

我打开手机,没有未接电话,也没有短信。直到在朋友圈看到邹洪生的车,我才相信他走了,他真的走了。那辆红色雪佛兰,我再熟悉不过。此刻它正挂在吊车上,悬空于水面,形同玩具。

我差点昏厥。拨打邹洪生的电话,关机。再打,还是关机。我慌了。我穿着拖鞋跑出来,华中民带着孩子上街了吧,我妈也不在。我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我想到了丁桂莲。我拨通丁桂莲的电话,她马上接了。你现在称心了吧?你为什么不去死!丁桂莲边哭边骂。听声音,她在路上。

完了。

我上街找了一辆车,直奔硝厂河。我忘了自己还穿着睡衣,踏着拖鞋。

邹洪生浑身湿淋淋的,他仰面躺在地上,面色乌青。冬冷皮,春冷骨。初春的水最寒。他冻坏了吧?地上那么多小石子硌着,他很疼吧?我好想上去抱起他,紧紧抱着他,告诉他我来了,告诉他我爱他,我是爱他的,我会永远爱他的。我想抱着他一直走,一直走,哪怕通向地狱。丁桂莲在一旁打滚,嗷!嗷——她发出一声一声长长的尖叫。悲痛让她忘记了如何哭泣。嗷!她滚过来。嗷——她滚过去。她的每一声尖叫都像一把刀,直插进我心里。周围的人扶起她,安慰她。她靠在他们肩上,闭着眼睛。嗷!她继续哀嚎,每嚎一声,腿蹬得笔直。

我好想把干衣服脱下来,盖在邹洪生湿漉漉的身体上。我没有。周围有许多交警。镇上来了好些人。围观的路人也不少。他们在议论,在称颂,在惋惜。他们说,可惜了,那样实诚的一个人……大过年的,就这样走了,真可怜……年轻有为啊……他们像一群蚊子,嗡嗡叫。他们好吵。我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掐死每一丝冲动。此刻我多么羡慕丁桂莲啊,他始终没得到邹洪生的爱,但是,她可以为他哭泣。她可以对着大庭广众哀嚎,宣告她的所有权。

我默默退出人群。我一路走,一路流泪,泪水汇聚成河,我在河里漂漂浮浮。太阳大大的,在头顶晃动。一辆辆车从河里漂过,无声无息。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华中民找到我时,我已在路边昏迷。

9

华中民退了火车票。姨夫死了,他得留下来。我们得留下来。邹洪生家那边还有他哥哥撑着,我家这边,只能靠华中民了。

因公牺牲,邹洪生的葬礼很隆重。还是堂哥当总管,他跑出跑进,忙前忙后。镇上组织了各单位的人来送行。他们买了许多花圈,每个花圈上都挂着挽联。花花绿绿的花圈堆满了邹洪生家院子,纸花在风中呼啦啦地飘飞。

丁桂莲拉着邹进喜,他们一身缟素。邹进喜手里捧着骨灰盒。他东看看,西瞧瞧,哈喇子亮晶晶地挂在嘴角。看到我,他呵呵直笑。丁桂莲偷偷拧了他一把,他哭了,越哭越大声。丁桂莲也跟着哭。邹洪生的老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已昏死过去几次。她步履蹒跚,一步三摇,他大儿子和大儿媳紧紧拽住她的胳膊。

葬礼结束后,镇上又召开了宣讲大会,学习邹洪生敬业奉献的精神。作为家属,我们被安排在第二排。邹洪生的母亲搂着邹进喜,挨着丁桂莲。我妈坐在丁桂莲另一侧。他们左边是邹洪生的大嫂,右边是我和华中民,他大哥在第一排。

邹洪生走了,我妈失去了依靠,整个人又矮了一截。我真得劝劝华中民了,让他把生意搬过来。我们得留下来。邹洪生说得对,我会留下来的。

镇领导致辞后,村支部书记作了报告,讲述邹洪生生前为村民谋福利的先进事迹,而这些,邹洪生都没和我说过。我看到的,只是他黑了,瘦了。这是我不了解的邹洪生。就像在派出所上班时,他一副痞子样,各块的业务却惊人地熟悉。

丁桂莲作为家属代表,也作了汇报。上台前,她看了我一眼,眼里没有悲欢,甚至没有怨恨。她袅袅地,尽力控制踉跄的脚步。她没说几句就泣不成声。她说,洪生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他教孩子骑车,怕孩子摔跤,洪生一直跟在后面,跑得满头大汗。晚饭后,他经常带孩子出门散步,一直到鸟雀回巢,天色黄昏。他很有耐心,教孩子写名字,教了一个多月,虽然写得歪歪扭扭,他还是很开心……可是现在,他走了,永远离开了我们……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他们。她看了我一眼,弯腰鞠躬,差点栽倒在地。

台下掌声如潮。

我被潮水般的掌声淹没,再也听不到什么,看不到什么。我随波逐流。邹洪生走了,化作了一缕青烟,一捧骨灰,化作我一生的遗憾,无尽的思念。又想起当年,我还不到二十岁。我梦见云遮雾罩间,一匹白马腾空而下,四蹄翻飞。多美的画面啊,像我花样的年华。第二天,我遇上了邹洪生。见到我,邹洪生深眯了眼睛,静静看了我一眼,深深看了我一眼,说,很好!

我们好上了。我们订婚了。他送了我一枚戒指,里面刻了他姓的首字母。我还想起他俯在我耳边说过的话,那时云儿很柔,风儿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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