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昕孺
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
杜甫
文章有神交有道,端复得之名誉早。
爱客满堂尽豪翰,开筵上日思芳草。
安得健步移远梅,乱插繁花向晴昊。
千里犹残旧冰雪,百壶且试开怀抱。
垂老恶闻战鼓悲,急觞为缓忧心捣。
少年努力纵谈笑,看我形容已枯槁。
坐中薛华善醉歌,歌辞自作风格老。
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
何刘沈谢力未工,才兼鲍昭愁绝倒。
诸生颇尽新知乐,万事终伤不自保。
气酣日落西风来,愿吹野水添金杯。
如渑之酒常快意,亦知穷愁安在哉。
忽忆雨时秋井塌,古人白骨生青苔,
如何不饮令心哀。
杜二:
我们有整整六年没联系了。这六年发生了太多事情,都不知道从何说起。那就慢慢说吧。
六年前,我离开金陵去山阴找贺知章,当时决意不再回金陵。当告别贺知章的墓地,沿鉴湖往北漫行时,我的整个心里却只装着金陵了。于是,我鬼使神差地又老老实实沿着来路,返回金陵,去栖霞楼找我的“老朋友”凤姐。然而,栖霞楼里已找不到凤姐,当家的是原来的老二——兰姐。
我问兰姐,凤姐哪儿去了。
唉,自从你上次在这里发酒疯离开之后,凤姐的情绪就低落到了极点。有个晚上,凤姐把我叫到她的房间说,她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把栖霞楼交给我,嘱我好好打理,善待姐妹们,而且要替她保密。第二天,她一个人悄悄地走了。
你觉得她会去哪里?
凤姐身体确实不太好,看她的心思,应该不会再出山,有可能回淮安老家了。可她是个孤儿,从小在姑姑家长大,姑姑一家对她很不好。天知道,她还能去哪儿呢?
她老家具体在淮安的什么地方……
她没说过。我是十五岁那年在扬州长乐坊遇见凤姐的,她大我七岁,待我如亲妹妹。在扬州时,她和一个官员要好,那人会写诗、作画,他非常迷恋凤姐,答应攒钱为她赎身,再娶回家做妾。不料,他有次出公差,在金陵暴病身亡。凤姐伤心欲绝,晕厥了两天两夜,醒来后执意要来金陵。我舍不得她,就一起来了。凤姐才貌双全,很快在金陵走红,但从不谈感情。凤姐爱才,对才子没什么免疫力,外地来的穷愁潦倒的文人墨客,她都会关照和接济。二十多年前,你和那帮恶少大打出手,如果不是凤姐斥走他们,招呼姐妹们把你抬进她的房里,亲自给你抓药、熬药、喂药,你这条小命不一定保得住。我们那时不懂她。你虽然有钱,却是个不明底细的外地人,而且一天到晚花天酒地,说话像海龙王打呵欠,口气大得吓人。但凤姐说,争端因她而起,她不能不管。何况,你是她见过的最有才的诗人!我们都听凤姐的,跟着她尽心照顾你。唉,凤姐那样看重你、宠爱你,你倒好,身子骨强健了,屁股一拍,说走就走了。你一走,凤姐就成了八月里的黄瓜棚,空落落的。不久,她被一位花言巧语、穷追不舍的富商给哄得五迷三道。我们再三警告她,说这人比李白还靠不住。你们一样全身都挂着铜钱,他没你有才却长得更帅。凤姐只是笑笑,似乎听了,又好像没听,终于有天不见她人影儿了。我急得鼻子上冒出青烟,揣点盘缠到处寻人,你第二次来金陵,碰巧我去扬州了,回来才听姐妹们讲起,亏你还记得凤姐,算是个有情人。半年后,凤姐回来啦。她虽然穿着整洁,但面部浮肿,容颜憔悴,我们一时竟没认出来。接到房里一看,全身都是伤痕,长的短的,圆的扁的,青的紫的,结痂的化脓的,像一条条虫蛇爬在她身上……嗨,老天没长眼睛,凤姐这么心善的人,为什么要这样折腾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哪消停得起!从那以后,她身体就不太好,中药调养了一年,才基本恢复。我们告诉她,你来找过她,她很开心。她说,我没看错李白,他还来找我,而且他是大诗人了你们知道不。我们说,知道,金陵城哪个勾栏瓦肆里不唱“长干吴儿女,眉目艳星月。屐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你们在栖霞楼相遇,凤姐高兴得要发狂了。本来可以好好地过日子了,可真正发狂的却是你……那天,你伤透了凤姐的心。你就是来砸场子的。砸场子还好,关键是,你把凤姐好不容易长圆的心又给捅了个大窟窿。人家说,破镜不能重圆。凤姐这回被捅破的心,恐怕很难复原了。她估计你会再来,所以才以年纪大、吃不消为借口,彻底消失在你的视野里。大诗人,你明白不,你不可能从她的心里消失,就像那位暴病身亡的官员和存心骗她的富商,都不可能从她的心里消失。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你们从视野中剔除出去,静静地享受那些极为短暂的、曾经拥有你们的日子。我不是泼你的冷水,大诗人,如果她不主动现身,我估计你是找不到她的。
兰姐的话好像炒得滚烫的豆子,嘣嘣嘣全打在我心坎上,我心痛无比,又茫然无策。接下来的三年,我心有不甘地围着金陵打转转。我走访过淮安的每一个乡镇,搜索过扬州和金陵的每一家勾栏瓦肆,我还去了丹阳……我满脑子都是凤姐,无法让自己闲下来,几天不去找她,就像吃了一把雷公藤,恶心想吐,全身乏力。我不得不把自己赶到路上,赶到那无望的寻找中,以逃避无情现实和更加无情的梦想对我的毒害。
果如兰姐所言,凤姐从人间蒸发了,连个影儿都觅不着,仿佛她只是一个从不存在的幻影,久而久之,演变成一个看似永恒实则空洞无物的符号。这多像我们曾沉醉其中的盛唐啊!如果说有过盛唐,凤姐就是盛唐的肉身,就像玉真公主、杨玉环,她们都是盛唐的肉身,善良、高贵又性感。盛唐有着不可救药的女性气质,风华绝代,却不得不遭受权势的凌辱和权谋的欺诈,久而久之,她有时甚至将这种凌辱与欺诈视为享受,譬如一年接一年怀春般的科举,还有一次又一次自虐般的干谒,明知将是一场羞辱,却总是忍不住将自己送上门去,怀着一种所谓“澄清天下之志”的虚幻激情。
屈原曾悲愤地说,众人皆浊我独清。浊本身就是暴力,到了众人皆浊的地步,“我独清”无疑是一种谵妄和呓语罢了,他不投江便只能被活生生地卷入浊中,变成浊的一部分。可见,投江自沉既是屈原的死路,更是他的活路,他从汨罗江的水中找到了生命不朽的入口。杜二,我们不见得有他那样的幸运。当然,这首先取决于,我们是否有他那样的勇气和智慧。
天宝九载深秋,我年过五十,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老人。我的梦想和情欲一并消退,但根还在,好比海潮退了,海岸还在,无论那潮水还会不会再来,有了岸,就说明曾经有过潮,就说明现在还渴望着潮。年龄、精力和阅历会让我放下很多东西,但融化在骨头和血液里的东西是不可能放下的,它只会像根一样,越扎越深,深到人们看不到它,深到可能连我自己都感觉不到它,但它依然在那深邃的黑暗里斗折蛇行。
我感到,这样下去不行啦。如果水日益枯竭,那岸就会失去所有意义。我再不摆脱目前的处境,筋断骨裂、气绝身亡的那一天将很快到来。问题是,我自个儿已经无力摆脱,必须借助外力,借助在我这种庸常而颓丧的生活中发生突如其来的大事。万万没有想到,前来解救我的,是玉真公主和她的死讯。
那天,几位诗友请我到秦淮河边一家酒店吃蟹。蟹从阳澄湖来,脂鲜肉嫩,满城飘香。正吃得起劲时,一个身着道袍的瘦高个青年走过来,躬身问道,您是李白李翰林吧?我一条蟹腿还没啃完,不耐烦地乜了他一眼,和蟹壳一起呸出三个字:“什么事。”
“您不认识我,但我在天台山见过您,我是元丹丘道长的弟子。一年前,道长派我来金陵,说一定要找到您,请您务必去一趟嵩山。”
“元丹丘在嵩山!玉真公主也在那里吗?”
“玉真公主……也在。您去看看他们吧。这么久都找不到您,我快急死了。”
“马上走!”
我把杯盘一推,不顾朋友们瞠目结舌,拽着青年道士就上了路。嵩山,我熟如指掌。当我和青年道士快马加鞭,抵达颖阳山居时,那里已被夷为平地,几页断墙仿佛残损的手掌,地上片片焦土,显见得付之一炬的痕迹。这时,青年道士才告诉我实情:玉真公主已经病逝,安葬在山居南面的鹿台下。他领着失魂落魄的我来到鹿台,指给我看鹿台下面凸起的一个黄土堆,然后悄然离开了。
它孤零零的,卑屈而又高傲,像一只倒扣的碗,或者是她遗落的油纸斗笠。她的脸藏在斗笠里面吗?她还是那般不想见我吗?我总觉得,这依然是她设的一个圈套,引导着我来到这里,她却像逃难似的去了远方。不对。她分明站在那里,背对着我,又像是面对着我,反正看不清她的脸。但她站得直直的,那是天地之间最直的一条线,是连接我的心脏与肝胆的一条线,是从宫廷骨肉相残的血腥里旁逸斜出的一条线,是大自然最朴素的物性与最高贵的人性熔铸而成的一条线。
杜二,以前我一直为自己仅有的一次进入朝廷的机会是缘于两个女人的说项,而不是自己干谒成功,感到羞愧。但现在,我深为在俗世能与玉真公主有这样一段机缘而感到自豪,包括杨玉环、许夫人和凤姐。是她们的高贵让我见识到自身的高贵、诗歌的高贵,让我在对自己天性的观照中荣获一枚诗人的标签。正是这个标签,成了我在遮天蔽日、无法出头、东奔西窜的浪游生涯里的护身符,成了一个失去父母和故乡的孩子的终身念想,成了唯一能让我正视失败与困挫的一面镜子。
我张开双臂,扑了过去。到了近前,那条直线恍惚间变成一株伫立在黄土堆边上的小树,树干细瘦,枝叶未满,在周遭林立的参天大树中,它是那般娇小羸弱,楚楚可怜。我俯身,蹲跪下来,又趴伏在地,紧紧抱住那个土堆,感受着它的温热、柔软和起伏,也让它感受着我的心痛、悲怆和绝望。
一块青色瓦片像只小松鼠跑到我手边,唤醒了我的知觉。我猛地捉住它,对着那个土堆拼命刨挖起来。
我很快刨开上面的松土,挖出一个小坑。土越来越紧,我找到另一块瓦片,双手用力,向下掘进。这时,传来一只鸟急促而尖厉的鸣叫:不要,不要。我愣住了,这鸟语中的人话是那般清晰。鸟大约栖息在前头一株古樟的密枝间,我瞧不见它,隐约溅出些跳跃,也看不清楚。我一停下,它也不叫了。一束柔光从远远的枝丫间投射到我身上,它迥别于那些透过树隙叶缝的夕阳的碎片,它专注、圆融而矜持。我看了看自己沾满泥土、宛如僵尸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又刨挖起来。坑道越来越深,渐渐形成了一个洞穴。那鸟的叫声再度传来,而且愈益急促、尖厉和清晰,却不挟带丝毫怨怒。鸟叫声像铁钉一样“咣啷”掉到我心上,砸中了某个情绪开关,让我有如山洪暴发号啕恸哭。我的犟劲已不可控制,泪水像鱼群跑出我的眼眶,润湿、酥松了泥土,我挖得更快。
它现身了。一只长尾乌鸫从对面古樟上漂移过来,灰色像一件道袍覆盖了它的全身,仅剩下那双黑亮的眼睛,若无其事而又意味深长地望着我。我也望着它——它落在与我相距咫尺的那棵小树上。我伸手可触,却无法动弹。对视须臾,我从它的目光里读到了两个形同石子的黑体字:不要。
瓦片从我手里溜走了,泥土还粘在手上。我站起身,捧着两只手小心翼翼地伸过去,它眼里似乎掠过一缕惊惶的神色,复变得两颗黑色石子般坚定。我的手即将触及它的一刹那,我甚至已经感觉到它身体的温热和脉搏的跳动,它最后凝视我一眼,旋即展开双翅,倏忽便到了半空,并传来两句清晰的叫声:
“李白,再见!”
别走啊!我来不及喊出来,只能在心里嘶吼。我这是见到了你,还是没见到你?你这是安慰我,还是拒绝我?我分明感受到你的柔情,你却又如此决绝!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只修长的灰色乌鸫,变成一条细细的灰线,飘进刚刚升上西天的月球里。杜二,你现在仔细看窗外的明月,上面是不是有条小灰线?看见了吧,左上方,像一只鸟形,又像一个人体。远远地看,一只鸟和一个人是没什么区别的。
呆了半晌,我开始默默地把挖开的那些土又填进去。填一把,紧一把。我找来一块比手掌还大的卵石,狠狠地将每一把土擂实、夯紧,仿佛是将这每一把土夯进我自己的身体里,我要在那里修筑一个墓地。“玉露生秋衣,流萤飞百草。日月终销毁,天地同枯槁”,但那条灰线是不朽的,它永远伏脉于千里,蜷缩于寸心。
当晚,我就睡在那个黄土堆旁,睡在淡淡的月色中。想起在天台山见到玉真公主的第一个晚上,我就被她生气地关在道观门外,以致受寒发烧,昏迷不醒。她关上道观大门的同时,不期然打开了另一扇门。我们都看到了这扇打开的门,都想进去,却只在门口逡巡了一下,她就带着这扇门远走高飞——门始终打开着,我追呀,追呀,总是望尘莫及。
我与玉真公主只有唯一的一次相见。其实,在表达如此复杂幽微的情感上,语言往往苍白乏力。面对人类心灵最隐秘的悸动,语言的利箭也难以命中靶心。在天台山和玉真公主、元丹丘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恰恰是我人生中最为难得的欢愉,犹胜于夫妻间的恩爱互娱,那是在精神的高天远地里,欲望的虎啸与灵魂的龙吟。而我们的相聚,直至最后的出走与离别,都让各自的心与灵更加紧密地绾结在一起。可以这样说,我们以离散的方式团聚,在另一重天地、另一个空间,永远只有我们,三个人。
开元十七年秋末,我终于在天台山找到了元丹丘和玉真公主。那也是我和玉真公主唯一的一次见面。我们暗生情愫被元丹丘发现后,玉真公主恼怒地离家出走。元丹丘出门找玉真公主去了,留下我一个人,惭愧、伤感、思念……百感交集。过了十来天,元丹丘和玉真公主还是没有回来,我也离开天台山回到了安陆家中。翌年春,终于收到元丹丘来信,说他在嵩山找到了玉真公主。玉真公主像个没事人,还详细询问了她走后我的反应,并笑着说,下回得让诗人多写几首诗。元丹丘在信中提到,玉真公主春末夏初将去长安一趟,等她返回嵩山时,再邀请我过去。
听到玉真公主要去长安的消息,我忍不住了,回信告诉元丹丘,我夏天也将去长安。去长安,我只想见到玉真公主,她要我写多少诗都可以,却不能倚仗她的资源谋职;顺便干谒一事,我就专门写了一封信给孟浩然,因为他刚从长安回襄阳,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和推荐。很快收到孟浩然的回信,内容却出乎意料:他已绝意仕途,更不想主动和长安那边的朋友联系,祝我一路顺利。许夫人对孟浩然的这封信有些意见,我虽然心情也不爽,但能理解孟浩然。他本来就是个隐士。古人说“大隐隐于市”,可孟浩然的“市”就是鹿门山,就是他的五言诗。
不久,我第一次去了长安,住在许员外的侄孙、光禄卿许辅乾家里。许辅乾虽说要叫我堂姑丈,却比我大了二十岁。他是一名专管皇宫后妃膳食的官员,居四品,授有紫袍玉带,他的人脉和人设都不由得让我对自己的政治前途想入非非。许辅乾给当朝宰相张说写了一封信,张说生病,他的二公子张垍接见了我。我想,张垍是驸马,应当耳目灵通,就向他打听玉真公主的消息。
张垍眼珠子一轮,话说得支支吾吾,但当时我一点也不怀疑他。他说,玉真公主不在长安,而是住在终南山她自己的道观里。如果我们是故交,他愿意派相府的马车送我上山。我被张垍的客气蒙蔽了。其实,这位玉真公主的侄女婿早知道她不在终南山了。他这么做,唯有一个动机,将我诱出长安。这就让人不可理解了,即便他不想荐举我,我在长安游荡干他何事?倘若他看到我这个人就厌烦,为什么又装作如此客气?很多权贵和官员的心思你永远捉摸不透,这或许也是我们不适合从政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至于玉真公主,我后来见到元丹丘才知道,她回长安和终南山是为她的生母崔贵妃超度亡灵。元丹丘告知我将来长安的信函打乱了她的方寸,她觉得无法处理好与我和元丹丘的世俗关系。三个相爱的人有一种奇妙的灵犀,能时时萌生精神交会的欢愉,但必定得建立在控制肉欲的前提下。两人相爱或许灵肉相通,但那是一块“小我”的天地,是自家菜园,肉欲汹涌自有沟渠疏导;加进来一个,则拓展成一片原野,如果欲望横流,定会使沟渠堰塞,河流改道,生机亦尽将死灭。于是,玉真公主毅然决定,在我赶到长安之前离开。所以,我到达玉真观的时候,只在那暮色四合的空茫中闻到公主的气息。我闭上眼睛,贪婪地呼吸,似乎要把整个玉真观、终南山都吸到自己的肚腹中去。
山外传来一声惊雷,紧接着是一串,一连串。乌云压顶,仿佛一头长满黑毛的史前巨兽在奔跑过来。我躲进道观中。道观里有一个模样呆傻的哑巴道姑和一个机灵乖巧、口齿伶俐的小道童。小道童的口气颇似公主:李白,持盈法师说你可以住她的房间,她房里的东西你可随便挑选一件拿走,只准一件哦。奇怪的是,当我兴奋地步入玉真公主的房间,却闻不到她的任何气息了,那就像任何一家旅店、客栈的某一个房间:一桌,一椅,一床。桌上有笔墨纸砚和几本碑帖,还有一本《道德经》,上面有司马承桢和持盈法师的签名,估计是司马承桢送给公主的。暴雨如注,下了整整一晚。屋外雨声有如群兽围剿,室内孤寂仿若万箭穿心,我陡然对玉真公主留给我一间空房十分生气,将桌上的几本碑帖撕得粉碎。还好,理性让我没有去伤害那本《道德经》,更大的可能是,它本身强大得无人能伤害它。
我通宵未眠,为了不去想玉真公主,给张垍写了诗:
苦雨思白日,浮云何由卷。
稷契和天人,阴阳乃骄蹇。
秋霖剧倒井,昏雾横绝巘。
欲往咫尺途,遂成山川限。
潈潈奔溜闻,浩浩惊波转。
泥沙塞中途,牛马不可辨……
在玉真观住了几天,读完那本《道德经》,便将它放进我的包裹里,辞别道姑和道童,往西去了与我同名的太白山。太白山是我见过的最为瑰丽的人间绝景。山顶积雪如玉,如金星之精、天地之魂,清晨有紫气披覆,黄昏有金光四射,阴晴不定,风雨无主,天池排列成三,清澈得仿佛里面是空的,无愧于太白之名呀。我在玉真观积攒的欲望和怨气,被太白山洗涮一空,我在这里领悟到神的语言,“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杜二,从太白山下来,我就基本上看山不是山,随处可见月了。
临别,和我交情不错的玉真观小道童跟我透露,持盈法师可能六个月或一年后会回来,因为亡灵超度完毕,灵位在道观内只能停放半年,顶多一年,必须送归故里。我就围着长安转圈圈,不敢走远,生怕遗漏了她回来的消息。半年后,我再上终南山,玉真观内仍然只有一个不会说话的道姑和一个话说个不停的道童。道童劝我多住些日子,我满山乱跑,在圣寿塔旁结识了隐居山中的川蜀老乡王炎。这名乡间画师欲走“终南捷径”进入长安,他的画实在是好,可惜长安近在咫尺,亦远在天边。我邀王炎结伴去长安碰运气,两人闲来无事,在街上与一帮斗鸡赌徒发生冲突,被人追杀,不得不分手、逃离。王炎回了老家,我则往东,再往南,又重新回头向西,于开元十九年秋上了嵩山,可惜元丹丘和玉真公主都不在,我鬼使神差地遇见了元演。
从元演口中得到的消息,令我大吃一惊,又后悔不迭。原来,玄宗将玉真公主从外地召回长安,是要将她许配给擅长奇技异行的张果老为妻,玉真公主坚决不从,一气之下冲回了终南山,火速写信向元丹丘求援。元丹丘心急如焚,拍马赶到终南山去了。一算时间,玉真公主返回终南山时,我和王炎刚好离开那里去了长安。如果早些天去长安,如果在终南山多待些日子,都有可能碰到;我们在路上也有相遇的机会,却都擦肩而过……这就是命运,杜二。我抬脚就要出门,往终南山赶,被元演拦住。元演慢条斯理地说,见不到的,你终归见不到,还不如优哉游哉,或许能邂逅巧遇,狭路相逢。我想也是,索性和元演把嵩山抠了个遍,随后去洛阳,忙自己的干谒事业了。
开元二十三年,元演来到安陆,邀我一起去太原。他父亲元盛担任太原府尹十余年,镇守边塞,战功赫赫。在太原府,我和都教练使郭子仪一见如故。郭子仪大我四岁,身材修长挺拔,神色坚毅,举止干练,深获我心。我总觉得,这位二十岁就成为武举人的高个子,有着一副栋梁之躯,但因性情耿直,即便在宽厚的元盛这里,也没有得到重用。闲时,他便以驯鹰为务,一只白毛胜雪的苍鹰不离左右,是宠物,也是其护卫。我在大匡山学习时,赵蕤老师精于养鹰、驯鹰,我生性懒散,得其皮毛,也和郭兄谈得头头是道。
就像元丹丘是天生的道士,郭子仪是天生的军人。其时北方已多年无战事,郭子仪却战袍盔甲不离身,似乎随时准备上场杀敌。见到郭子仪之前,我以为元演最具行伍风范,可在郭子仪面前,元演还是个小青年。
没想到,两个多月后,出了一件大事。我和元演从晋中、晋南游玩回到太原,军营里风传郭子仪犯了重罪,要被斩首。我们惊讶万分,跑去问元盛。元盛正和几个朋友喝酒,他没好气地说:
“这鬼家伙,自己玩鹰去了,委派部下去广阳接收从登封运来的粮草,结果粮草失火,被烧得一干二净。他是第一责任人,死罪难逃啊!”
我连忙问:“这是朝廷下旨还是……”
元盛颇不耐烦:“朝廷暂时没动静,但等到皇上问罪,那我的脑袋也保不住了。诗人,你少管闲事,喝酒吧。”
我捉住元盛的手肘:“人命关天,哪是闲事!”
元盛斜眼觑我,嘴里喷出一股酒气:“兄弟你觉得我是在草菅人命?”
情急之下,我一边向元盛弯腰拱手,一边加重语气:“李白绝无影射大人之意,只是想到,国家无事则好,有事则边关首当其冲。郭子仪即便犯了死罪,倘若法能容情,网开一面,以他的性情和才干,必将成为大人股肱、国家良将。”
这话打动了元盛,他若有所思地放下酒杯。好一个元演,他倏地跪在我边上,恳求父亲开恩。郭子仪的命保住了。我非常开心,此中固然有佛家所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因素,但不知为何,我感觉自己是做了一件比这大得多的功绩,可能缘于我对郭子仪特别的喜爱吧。
碰巧,那天元丹丘带着一个朋友到了太原。此君姓岑名勋,丹丘叫他“岑夫子”,他和岑参是同族,与颜真卿时相过从。岑夫子亦道、亦儒、亦佛,经纶满腹,才志不羁,隐居于九皋山,寓含《诗经》所言“鹤鸣九皋,声闻于天”的意味。晚上,郭子仪请我们到太原享有盛誉的杏花村酒家畅饮。山西的酒太好啦!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北方的佳酿都拥有南国女子的芳香和美艳,南方的好酒则无不具备北国女子的热情与豪迈。
那是我醉得最快的一次,醉得像一幅挂不稳的画,老是从墙上滑下来。岑夫子摇头晃脑,一个劲地嚷着要我写诗助兴。
郭子仪命令在旁边弹琴的两个女孩一人搀着我一边胳膊,走到青玉案前。我脑海里霍然风雷激荡,涛翻浪滚,一忽儿是早先看到的在壶口奔涌如瀑的黄河水,一忽儿是同在此世间却永远不能相见的父母亲,一忽儿是在扬州、金陵豪掷数十万金的火爆场面,一忽儿是四处干谒却自取其辱的悲凉处境……我把毛笔拿倒了,墨水像血一样流遍手背、手掌、手指。刚要落笔,毛笔又溜出我的指间,掉到地上去了。我就用手指头在一张六尺宣纸上龙飞凤舞: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这首诗没有逻辑可言,纯是情感,或者说,纯是情绪。我不知道纯是情绪的诗歌能否成为优秀作品,但这首《将进酒》其实不是我写的,我自己都不知道当时写了什么,它只是借助了我的指头而自成诗篇。所以,第二天我从宿醉中醒来,岑夫子得意扬扬地朗诵它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他的新作。
这首诗很长时间放在我的包裹里。无数次,我拿它出来想进行修改,想把它改得理性一点、逻辑一点,想把它改成一首李白的诗而不只是借助李白的指头写出来的诗,都没有能够成功。看来,这首诗署名“杏花村”可能更准确。不好意思,李白贪功了。
元丹丘的到来又让我骚情勃发,我执意要和他一起回嵩山。临行,郭子仪送我一匹五花马,我毫不客气地接受了。我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到嵩山去。元丹丘理解我的心情,马不停蹄,十来日就到了颖阳山居。这回,没有任何人通知玉真公主李白会来看她,天可怜见,刚好又是五天前,她启程去华山玉真观主持弟子的授箓仪式了。
大约正是这次,玉真公主特意去长安,和她的皇兄说起召元丹丘和我进京的事,而玄宗一门心思在打儿媳妇的主意,无暇他顾。玉真公主无奈,不得不协助玄宗成功地让杨玉环出道——对于杨玉环来说,出道就是进宫——然后通过杨玉环吹耳边风,为元丹丘和我各赢得一张宝贵的入场券。
后面的事,我在信中都说过:我来,她走;我走,她来。我始终在追寻,她始终在逃避,还有阴差阳错、时乖命蹇,等等,直到在嵩山见到她的坟茔。尘埃已然落定,死灰无法复燃。但我的包裹中,还有那把摔坏了几个齿的桃木梳,还有那本签着司马承桢和持盈法师两个名字的《道德经》。而且,我离开嵩山之后,压根儿没觉得玉真公主不在了,嵩山鹿台下的那个黄土堆越来越像是一个虚构,或是一个梦境,或是她布下的另一个局。反正,她赐予我的一切,我都愿意接受,包括吃闭门羹、发高烧、做翰林、当娱乐记者,以及这种永远无望的追寻……
灰头土脸地下了嵩山,我在颍州巧遇高适的朋友宗璟。他在宋州府做衙役,见我一副潦倒不堪的模样,很是同情,建议我和他一起回睢阳,拜访宋州太守、张九龄的胞弟张九皋,理由是去年他推荐高适通过道科统考做了封丘县尉。
或许是还没从玉真公主病逝的悲伤中自拔出来,我突然对孜孜以求的干谒没了兴趣,没领他的情。宗璟太好了,硬要塞给我一把钱。谁曾想,这只是他救助我的开始。我随后在亳州一病不起,差点丢了老命,他神一般出现,将我拖回睢阳他自己家里。宗璟官职不高,宗府却气派不小,原来他是前宰相宗楚客的孙子!
宗府西厢,住着宗璟同父异母的姐姐宗煜,四十大几仍待字闺中。我们在院子里聊过几次,她性格内向但不自我拘束,行止有度又落落大方,谈吐不多却于诗画音律均有造诣。她的神态和话语中传递出一种端肃的浪漫,望向我的目光蕴含着一种含蓄而异样的热切,让我不安,又隐隐生出些激动,仿佛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海面。我在想,宗楚客是赫赫有名的奸相,生活腐化,贪财专权,后人却如此仗义重情,何其云泥之别。
我的病痊愈后,宗璟在梁园备下酒席,邀请当地文友欢聚。酒店老板听说李翰林驾到,他刚刚粉刷了一面墙壁,便嘱我在墙上作诗。我每次病愈,写作状态都出奇的好。这回,我预感到自己生活中将发生一件大事,心脏像一面鼓敲打得嘭嘭直响,脑神经有如一队队匈奴骑兵踏过的扬尘舞蹈,胸次活络,天眼洞开,此生种种芒鞋履迹之地、吊古伤怀之处、渴慕与幻灭之境,悉数化作精灵般的文字,跑出笔端:
我浮黄河去京阙,挂席欲进波连山。
天长水阔厌远涉,访古始及平台间。
平台为客忧思多,对酒遂作梁园歌。
却忆蓬池阮公咏,因吟“绿水扬洪波”。
洪波浩荡迷旧国,路远西归安可得!
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
平头奴子摇大扇,五月不热疑清秋。
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
持盐把酒但饮之,莫学夷齐事高洁。
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
荒城虚照碧山月,古木尽入苍梧云。
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
舞影歌声散绿池,空馀汴水东流海。
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
连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赌酒酣驰晖。
歌且谣,意方远,
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宗璟回到家里,把醉得不省人事的我撂到床上,兴奋地和姐姐宗煜说起这首《梁园吟》。宗煜立马带着婢女去了梁园,看过那面墨意淋漓的诗墙后,对酒店老板说,我要把这面墙买下来。老板纳闷,买这面墙有什么用?宗煜说,我不管,你要多少钱?老板熟识宗煜,宗府一向关照他的生意,他半开玩笑说,这墙你搬不走,李白的诗虽然好,我也不知道值几个钱,夫人你就随便给点吧。宗煜骄傲地答道:
“你这粉墙一文不值,但因为李白题诗便价值连城。这样吧,我马上派人送给你一千两银子,这墙连同墙上的诗都归我,请你替我保管好。”
我醒来后,宗璟又兴奋地和我说起他姐姐千金买壁的事。我一坐而起,拍案称奇:“当今天下竟有这等女子!”宗璟的长脸上兀然腾起一团红云,看上去就像一栋房子失火了。我以为他兴奋过度,不料却是羞怯上头。他咧开嘴,一副要倾诉衷肠的样子,转而呵呵笑出几声,欲言又止,把脸憋得更加红了,整个头部笼罩在一片火光之中。我说,老弟,你有话就讲,否则城门失火,会殃及池鱼。他仰头一阵大笑,将火扑灭大半,然后双手撑膝,凑到我跟前:
“我姐是个奇女子吧。昔日陈皇后千金买赋,成就一桩佳话。我姐呀,才貌双全,性情贞淑,可惜生在了宗家。我爷爷阴魂不散,有前途的青年才俊不愿娶我姐,我姐心气高,更不愿随随便便嫁出去。她自定‘三不嫁’原则:不嫁庸碌之辈,不嫁势利之徒,不嫁伪君子。熬到这把年纪还是个单身。老兄啊,我姐看上你了!我们全家早就看出来了,你应该也感觉得到吧。千金买壁,表明她对老兄的景仰与膜拜,同时为自己置一份奇特的嫁妆。她不想,也不敢跟你明说,是因为俺宗家……”
我挥手打断了他:“兄弟,你爷爷的事别瞎扯到你们姐弟身上。你在亳州救了我的命,留我在家白吃白喝;你姐千金买壁,不唯才气,豪气亦干云天。我李白无家可归,又一事无成,有何德何能娶宗煜这样的奇女子为妻!”
宗璟扑过来一把将我紧紧抱住,我们眼里都流下了热泪。
杜二,告诉你吧,四年前(天宝十一载)的正月初一,我继开元十五年入赘许家之后,再次做了宰相家的上门孙女婿。同一天,唐玄宗和杨贵妃在皇宫大张旗鼓地为他们的干儿子安禄山庆贺五十岁生日。一家的喜庆与举国的喜庆当然有如一毫之于大岳。但“一毫”是单纯而干净的,“大岳”则埋藏着崩塌和泥石流的危险。
许夫人、宗夫人,都是我在流浪生涯捡到的宝贝,是上帝赐予我的福。两人风格并不一样。许夫人讲究穿戴,喜欢女皇武则天的诗,但内心柔顺无比;宗夫人研佛学道,日子过得简单、素淡,却有自己的主见。她认定我的天赋全在诗文上,不主张我再去仕途逐鹿。我也觉得在理,便一直留在宗府,夫妇唱和,琴瑟偕鸣,过着“风送水声来枕畔,月移花影到床前”的静好生活。
一晃又到秋天。宗璟时常出差,带来一个又一个百爪挠心的消息:高适送新兵去了妫州;范阳节度使正在大肆扩军,以重赏招募壮士;安禄山集平卢、范阳、河东三镇兵权于一身,提拔了不少亲信;哥舒翰手下的大将高秀岩投奔到安禄山帐下了。朝廷里,李林甫与杨国忠的争斗已经白热化,李林甫遥领朔方节度使一职,杨国忠便将剑南节度使纳入囊中。老辣的李林甫以南诏与吐蕃结盟,致使南部边疆局势混乱为由,将杨国忠逼到四川去了……我想起安禄山在骊山制造的“莲花汤”,想起他和杨玉环跳胡旋舞时那黏黏糊糊的狂态与丑态,想起天宝三载春天那个晚上的月食,想起我最后离开杨玉环时递给她的那张纸条“安不安,禄成蠹,山压顶”——过去这么多年,上面写的内容我都差点记不起了。那时候写这九个字,是凭我在长安的见闻和直觉,也不排除其中夹杂着愤懑、嫉妒、失落等私人化、极端化情绪,可如今……我起了亲自去一趟幽州的念头。宗夫人以为我要去向安禄山讨饭吃,不允,我就一五一十地跟她述说了“我的长安”。她自是闺中英秀,一听就明白,转而担忧地说,夫君为国远行,其志可嘉,拙荆不敢拖后腿,只是如果安禄山早有反心,必定会党同伐异、戒备森严,你最好少说多看,一定注意安全,尽快回来,莫让我变成一块“望夫石”。
出征前夜,诗人于十一、裴十三为李十二设宴壮行。于十一叫于逖,有“茫茫天地间,万类各有亲”“寒鸦噪晚景,乔木思故乡”等佳句,得汉乐府精髓。裴十三是裴旻的侄儿,亦精剑术,更好读书,诗文如鸢飞戾天、雪落盖林,却长期隐居,连名头都不愿被人提及。
三杯下肚,半斗入肠,瞧见窗外秋晚风急,落叶簌簌仿佛易水扬波,我心中平添几分悲壮和豪迈。好久没做这样的大事了,就像一件躺在兵库里蒙尘生垢的兵器,长期不被使用,只有自己发出铿鸣之声。于十一、裴十三和宗夫人一样,不主张我去冒这种险,但他们都知道拦不住我:
“且探虎穴向沙漠,鸣鞭走马凌黄河。耻作易水别,临歧泪滂沱。”
幽州的深秋真冷,城内却一派热火朝天。我像只蝼蚁,在街头巷尾悄悄观察、跟踪,越看越心惊胆跳,金戈铁马让这座城市的市民气息荡然无存。安禄山以对付奚、契丹部落叛乱为名,大兴军备。没有悠闲的行人,只有绵绵不绝的骑兵队列和步兵方阵,嚣张跋扈;各旅店酒家很早打烊关门,营帐里则灯火通明,闹声震天……我落宿于一家小店,强迫自己少喝酒,少说话,还买了一件军袄穿在身上,既御寒,又作掩护。但这座已然变成大军营的城市,风吹草动都足以惊动他们紧绷的神经。
我被那队骑兵抓捕的时候,高喊“我乃朝廷翰林”,溅起一片哄笑声;我又高喊“我是诗人李白”,溅起更大的哄笑声。他们抓着我,就像抓着一个笑柄。士兵们用黑布蒙住我的脸,把我带到一个地方。虽然我想象过各种惨烈场面,在心里要求自己,哪怕是为国殉身,也要凛然不屈,但当我睁开眼睛,看到周围全是刑具,它们厉口獠牙,虎视眈眈,不禁脊背生寒,腿弯脚软。我张嘴说出一句连自己都觉得好笑的话:“喊你们将军来!”一个校尉模样的胡人阴阳怪气地说,我们将军干你鸟事!我盯着他脸上一道形似砍刀的疤痕——他一说话,那道疤痕就像一把被举起的刀——说,我是他的老朋友,不喊你会后悔的。那小子围着我转了一圈,朝一个部下努努嘴。我想,待会儿来的将军不管是何方神圣,我依然只能打出翰林李白的名头……杜二,我做梦都没想到,来的竟然是元演!
元演问我如何处理那个校尉。刚刚还不可一世的凶汉扑通跪倒在我面前,磕头如捣蒜,脸上那把“刀”一起一落,像在砍他自己。我开起了元演的玩笑,兄弟你治军无方啊,这厮也能打仗?还不如送给李龟年,叫他带着去演戏。元演再次拱手道歉。我哪会计较这些,在幽州能碰到他,这是老天有眼。
元演在营帐里摆上酒席,两人畅聊,痛饮,饮的是好酒,聊的却是些苦涩话题。他和元丹丘失去了联系。我说长安一别,我也再没见过丹丘生,我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告诉他玉真公主去世以及我最后一次的嵩山之行。我问他郭子仪的近况。他说,还不错,目前应该在九原担任太守,职务是升上来了,但那里天荒地老,尤其冬天,冰雪封城,鸟都飞不进去。
“我想去看看他。”这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一时找不到替代的,所以沉默了好一阵。
元演留我住在军营中,我求之不得。但令人悲凉的是,此前听到的传言均被一一证实,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了扩军,安禄山不择手段,将游氓地痞、佛徒道士、流放服刑人员,还有大量胡人,全都招入军中。平叛只是幌子,抗胡更是谎言。有时为了圆这个谎,他不惜挑起边衅,以邀功请赏,动辄死伤数百上千,陷边民于水火。这个皇上和贵妃娘娘的“干儿子”,拥有北部边疆三大要塞的兵权和治权,他一声令下,大半个唐朝就会坍塌。
天宝十二载初春的一天黄昏,我从外面游荡回来,元演压住兴奋,悄悄告诉我一个喜讯:李林甫死啦!
如果在来幽州之前,我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狂喜不已,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问,谁接替李林甫?元演说,这还用问,天下人都知道会是杨国忠啊。我面色凝重地对元演说,李林甫固然十恶不赦,罪该万死,但你发现没有,他是朝廷中安禄山唯一有所忌惮的人。他在,大唐尚能命悬一线;他一死,安禄山根本不会把杨国忠放在眼里,我朝危矣。
我欲离开幽州,元演不肯,他劝我留在他的军帐中当幕僚。我说,兄弟,我留下来当幕僚那是火中取栗,我劝你也尽快想个办法,摆脱安禄山的控制,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元演点点头,依依不舍。他说,我送你到燕国故都的黄金台,我们就在那里告别吧。这个主意好。我们策马驱驰,第二天傍晚就看到了位处易州的黄金台。
千多年前,燕国显得比月球还偏远,靠被别国欺凌、吞并刷点存在感。燕昭王一上任便尊名士郭隗为师,筑成此台,广招天下人杰,乐毅、邹衍、剧辛纷纷来投,创下燕国前所未有之盛世。唉,我眼中的黄金台蜷缩于肆虐的风雪中,塌了半边的身躯病态地耸立在一片荒原上,向我隐隐传递过来那一波一波有如涟漪的疼痛与孤寂。
我们遇见一名失声痛哭的妇人。她住在附近一个村落,丈夫好骑射,也是个读书人,多年科举未中,去年被安禄山的一支部队抓到长城那边去打仗,前天接到通知,说他已战死沙场,没有任何遗物、遗嘱,连骨灰都看不到。他走之前留下了一个虎皮金柄的箭袋,里面装着一双白羽箭,上面结着蛛网,沾满尘埃。妇人每睹此物,辄伤心断肠,于是将其焚成灰烬,欲撒在丈夫平时最喜欢来读书、骑射的黄金台边。我和元演帮她撒了骨灰,元演给了她一些钱,妇人拜谢而去。雪越下越大,铺天席地,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她单薄的背影,被无情的雪阵吞没。
我对元演说,兄弟,当年燕太子丹送荆轲去刺杀秦始皇,至此而别,而今我们也要在此告别了。我不是刺客,随身佩带的水心剑也丢了,就吟一首诗,以诗为剑吧:
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
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风号怒天上来。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
倚门望行人,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
别时提剑救边去,遗此虎文金鞞靫。
中有一双白羽箭,蜘蛛结网生尘埃。
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
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
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杜二,记得我跟你说过,诗歌的使命是见证,是记录。后人凭什么来了解我们这个时代?光靠皇室那几个文人的颂谀文字是不行的。在这点上,我们理应承接屈原、贾谊、司马迁的文脉。看来诗歌的大道,或许正是仕宦和世俗的窄门。
元演送了我一匹战马,还有足够的盘缠。我想马上赶到长安,向李三郎和杨玉环汇报他们“干儿子”的事,说不定我们兄弟俩还能见上面,好好喝几顿呢。然而,冥冥中,老天先把我送到洛阳酒家,去见我的故人、酿酒大师董糟丘最后一面。
远远地,还没上天津桥,瞅见酒家门可罗雀,一面破烂的酒旗斜插在檐下,仿佛一个中了风的半身不遂的老人,我便感到不妙。果然,店里看不到客人,一位女仆将我带到一间光线昏暗的屋子里,董糟丘像一团腐肉摊在床上,已失去了行动和说话的能力。他的胡子和头发全剃光了,女仆说,这是为了清洁的需要。但这样董糟丘就显得更丑了。我心里一沉,对着他喊道:“我是李白,李白呀!”董糟丘微微睁开眼睛,泌出一线眼白,嘴里轻轻发出“哦,哦”的声音,却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我将元演送我的盘缠拿出一半交给女仆,委托她一定要照顾好董糟丘。她含着泪接过去了。
正待继续往西,又接到宗璟托人带过来的“宗夫人病重”的口信。如果在平时,我可能会去了长安再说。但董糟丘重病中的模样令我刻骨铭心,刚出那张门,外面清爽的空气与我在他房间呼吸的腐烂、腥溽的气味发生激战,吐得我胃里泛出酸水。我不由自主地车转身子,踏上回家之途。
回到家里,宗夫人却好好的,满面春风地为我洗尘。我问,你不是病重吗?她粲然一笑,是呀,我得的相思病啊,你回了,病就好了。我没有生气,她是为我好,怕我在外面荡久了,不安全。我跟他们姐弟俩详细说了在幽州看到的情况,言及亲自向朝廷报告、献策的迫切与重要,宗夫人惭愧得无地自容。我抱着她说,没关系,时间还来得及。
吊诡的是,我回来不久,宗夫人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头晕,乏力,身体时而凉得像块冰,时而热得像团火,呕吐、腹泻不止,人很快瘦得像根竹竿。我一边照顾、陪伴宗夫人,一边将幽州见闻写成文字。这是我平生写得最长的作品了,它或许不怎么文学,但每个字都是从我的胸腔里蹦出来落到纸上的。我希望天下和人民不被那些穷兵黩武的人所操控,不被野心家和阴谋家所玩弄,不让奸臣和贼子当道。宗夫人一个劲地催我上路,我不忍舍她而去,最后她扭头不理我,我只好托宗璟两口子照顾她,答应尽快回来,便匆匆出发。
抵达长安已是初夏,我到处打探你的消息。杜二呀,长安城里人如织,唯独看不到你头上的那撮青丝。城墙、门面依旧,却碰不到几个能聊天叙旧的故友。去找崔宗之,才得知当年那个青年俊彦竟于去年病逝了;去大昭成观,元丹丘上次离开后就再没回来过;高适、岑参、储光羲这拨人,一个个像露水被白昼蒸发了似的……我百无聊赖,蹀躞街头,直到在太庙门口碰到独孤明。
独孤明,我没跟你提过此人,但你肯定知道的,他老婆是信成公主。他曾经和崔宗之关系不错,我们在酒宴上见过几次,他说很喜欢我的诗,上次离开长安之前我给他写了一首《走笔赠独孤驸马》:
“……一别蹉跎朝市间,青云之交不可攀。倘其公子重回顾,何必侯嬴长抱关。”
他喊我,我没认出他来。他弯腰驼背,白发苍苍,这个至少比我小十岁的当朝驸马,酷似魏国大梁那个守城门的老头,哪有半点昔日“秘书大监”的影子!他把我领到一家小酒馆,叫了一大坛酒。我痛惜崔宗之的死,他漠然地说,死了好,留下来受罪。原来,他得罪杨国忠,不仅丢了官,女儿静乐公主也被迫远嫁契丹和亲。天宝四年秋,安禄山为邀边功数次侵犯奚、契丹,契丹可汗李怀秀一气之下,杀了静乐公主。从此,独孤明彻底失去了生活的信念,醉生梦死,宛如一具行尸走肉。他问我来长安干什么。我就从包裹里取出《幽州陈情表》递给他,他读的时候,我说,能直接送到皇上手里最好,但我现在做不到,我计划送给哥舒翰,请他转交。独孤明边看边说,哥舒翰十来天前离开了长安,奉命去镇守河西,他很欣赏高适,把他带了去做私人秘书(掌书记)。高适约杜甫和岑参同去,他俩开始都不愿意,他后来说通了杜甫,杜甫答应送他一程,正好去陇南游历一两个月。
哦,兄弟,我们就这样失之交臂!
我一声叹息还在嘴边上,突然看见独孤明两只手扯动起来,将我辛辛苦苦写的陈情表撕得粉碎。我张口结舌,连生气都没来得及,独孤明将那些碎片塞进自己的衣兜里,两手用力扳住我的肩膀,低沉而严肃地对我说:
“你这篇东西万万不能交上去!不仅不能交,也不能让其他任何人知道。上个月,皇上将两名从幽州专程来长安告发安禄山的校尉,由御林军押送回去。安禄山活剥了他们的皮,蒙成两面大鼓,每个时辰都要敲打一次,以儆效尤。老兄啊,时局已非人力所能挽救,大唐的命运只能看天啦,你要去凑这个热闹,只不过是幽州城又添一面人皮鼓,亲者痛而仇者快,何苦呢!这些碎片,我带回家帮你烧掉。”
我半天没吭声。喝了两大口闷酒,转换话题,问他知不知道你的情况。他说,不算太熟,在聚会上见过几面,他也很喜欢你的诗,凭记忆抄了你的两首近作给我:《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和《丽人行》。读诗如晤面,聊慰我怀。何况,这两首大作,一沉雄,一绮丽,均可标榜千古。
《丽人行》酷似吴道子的画,笔笔精工细致又写意传神,这就是史笔。后人来看大唐从繁盛的巅峰坠入败乱的深渊,《丽人行》是无法绕过的一面镜子。我李白写诗有如舞剑,让人眼花缭乱,你写诗就像扫地僧突然掷出一把匕首,目标应声而倒,你还在认真扫地。
《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视界高远,壮怀激烈,目睹苍穹烈风,预言秦山破碎,哀叹鹄雁仓皇。现在看来,你语言的利箭正中乱象的靶心,简直不差分毫,可惜“回首叫虞舜”也是白搭了。读到最后一句“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李十二不禁潸然涕下。
杜二,司马迁将“屈贾”并称,可屈原和贾谊相差了一百年。我们同处一个时代,倘若后人并称我们“李杜”,我是不会有意见的。呵呵,你呢?
你归期不定,宗夫人病况不明,我无心恋长安之栈,与独孤明告别后直接回到了睢阳。所幸宗夫人已基本康复,心稍安。
那年中秋,宣州长史李昭来宗府做客,他称我从兄,盛情邀请我去一趟宣州,宗夫人一点头,我就随他去了。李昭是雅士,他特意安排我住在优美而幽静的敬亭山里,我着迷于这里的名山胜境,以宣城为中心,慢慢悠悠地“画”了一个方圆百余里的圆,交了许多朋友。像宣城的酿酒名家纪叟,他让我想起洛阳的董糟丘,虽然一个肥胖,一个寡瘦。还有泾县县令汪伦,临别时他的踏歌相送,和着桃花潭水的万顷碧波,至今音犹在耳。还有五松山下的荀媪,儿子应征入伍了,婆媳相依为命,用仅剩的一碗雕胡饭来招待我这位唐突的生客……
必须提到一个年轻人,他叫魏万,是名相魏征的曾孙。他自天宝十一载从王屋山出来,一直在坚持不懈地寻找我。听到我在哪里,他就跑向哪里,不幸次次扑空,历时两年余,行程数千里。皇天不负有心人。前年五月,我们在扬州一家酒店碰个正着。他背了一首又一首我的诗,那风度气宇,仿佛他才是李白。魏万执意请我收他为徒,我行走无疆,奔波不定,哪能收什么徒啊,但硬是拗不过这个青年——他呼隆跪拜下来,连磕三个头,喊了三声“李白老师”,这事儿就被他单方面搞定了。
不过,我很中意这个小伙子。我们谈诗论文,极为投缘。或许是受“老师”这个称呼的影响,我在这个小伙子面前像是变了一个人,不由自主地收敛许多。倒是他口无遮拦,任性奔放,活脱脱一个青年李白,颇有些“少年努力纵谈笑,看我形容已枯槁”的意思。唉,伫立在我们之间的,该是一面怎样的魔镜!但愿我的现在不是他的将来,但愿他能有一个锦绣前程,建立祖上那样的功业。
魏万问我,为什么不参加科举?
答曰,我怕考试。
又问,您建议我参加科举吗?
答:不要学我。
您认为,为官第一义是什么?
顺。
为道呢?
适。
为文呢?
放。
您为什么那么喜欢写月亮?
唯有月相伴。
还有酒呀?
酒是液体月光。
还有女人呀?
女人是固体月光。
还有云霞呀?
云霞是气体月光。
那月光本身是什么体?
灵魂的身体。
您曾经到处干谒,是否沮丧过?
超级沮丧。
后来当了翰林,是不是很开心?
也不开心。
李白和玉真公主、元丹丘是三角恋吗?
你刚才提到的三个名字是同一个人。
贵妃娘娘美若天仙吧?
她是丑的反义词,是邪的同义词。“邪恶”可怕,“邪美”可能更可怕。
您还会继续干谒求职吗?
孔子周游列国,累累若丧家之犬。
您认识到自己诗歌的价值吗?
无价,但值。
现在公认的大唐第一诗人是李白。
结论为时尚早。或许不朽,或许速朽。
如何看待自己成为当世传奇?
有苦说不出。
同时代的诗人您还看好谁?
杜甫、孟浩然、王昌龄、高适、岑参……
没有王维?
不能没有。
杜甫名气不大呀?
你是问诗,不是问名气。
他能有您这样大的成就吗?
假以时日。
……
我们都舍不得分开,一起游过扬州,又去了金陵,直到秋天,他收到他师父的来信,叮嘱他回王屋山参加一场不可不参加的道事。他邀我同往,我说,我出门比较久了,得先回家瞧瞧,有机会再去王屋山看你。昨晚我写了一首诗,权且送给你留念吧: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
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
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
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
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
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
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
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
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
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
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
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我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先去了宣城,和新上任的太守赵悦、长史李昭等探讨、分析局势变化。“垂老恶闻战鼓悲”,去年十一月十八日一早,白雪覆山,形同怪兽。我在后院散步,亲眼看到一棵古松因积雪承压,枝丫折断,雪崩轰然如炮,半晌不息。这时,李昭走过来告诉我,“干儿子”在幽州兵变,打着“讨伐杨国忠”的幌子,志在长安和大唐江山。
火速赶回睢阳。宗夫人在家里急得要命,看到我后紧紧抱住不放。宗璟闻讯过来,告诉了我一些消息,最令我欣慰的是郭子仪当上了朔方节度使,我觉得他将会大有作为。我最担心的是元演,不知道他是否还在安禄山帐下,以他的聪敏,应该已经走了。我希望他能去郭子仪那里,不止希望他,我自己也很想去——虽说刚刚写过“我志在删述”的诗句,但这么多年的奔波、追求,不就是为了报效国家吗?不就是为了伸展抱负吗?这话,我知道千万不能跟宗夫人讲,就说给宗璟听。宗璟说,这里距朔方的治所灵武郡有几千里呢,路途遥远,兵荒马乱,老兄先不急,静观其变,再作决定。
可战事变化疾如闪电,安禄山那么快就过了黄河,攻陷洛阳,直逼潼关。莫说北上投奔郭子仪的路全被截断,就是待在睢阳家里,都能感觉到岌岌可危。我和宗夫人姐弟商量,迟走不如早动身,干脆举家搬到宣州去,李昭肯定会欢迎我们。
兄弟,我们刚到宣城不久,这封信也是断断续续在宣城写下的。就要过元宵节了,可街上像清过场,人少马稀。更不巧,李昭被紧急召到长安去了,好在赵悦很客气,一定要将我们从挤满难民的小旅店搬到州府去。赵悦曾经攀附过李林甫,这让我有些不爽,何况相比州府,我更愿意住在敬亭山下。赵悦没有勉强我,他派人把我们送到敬亭山我此前住的那个小院落,并安排了一个仆人武谔。你放心,我们很好地安顿下来了。
字写得够多了,算是应和你这首诗的开头句:“文章有神交有道。”因为交有道,文章才有神,这样一封长信,聊以补偿我们八年的暌隔。兄弟,你比我身处更危险之地,你应该已经离开长安了吧,你现在在哪里呢?
“诸生颇尽新知乐,万事终伤不自保”。甚念,甚念。
李白
天宝十五载,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