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冯 歌
鲜明的批判性是马克思思维方式的显著特点,也是马克思主义的魅力所在。马克思主义正是在对资本主义社会强有力的批判中勾勒出人类社会发展的未来走势,明确的批判对象和清晰的批判立场使得马克思主义具有一种不可遏制的吸引力。《〈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以下简称《导言》)是展示马克思批判思维的绝佳文本之一。在《导言》中,马克思将国家制度和国家学说错位分离的德国作为批判对象,论述了宗教批判和现实世界批判之间的关系,从宗教批判这一切入点推进到政治批判继而又推进到哲学批判,展现出对批判对象的精准把握,阐释了“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相结合的辩证思想,并且抓住了无产阶级这一资本主义时代的批判主体,给我们提供了丰富的批判启示。
在《导言》开篇,马克思即指出:“一个人,如果曾在天国的幻想现实性中寻找超人,而找到的只是他自身的反映,他就再也不想在他正在寻找和应当寻找自己的真正现实性的地方,只去寻找他自身的假象,只去寻找非人了。”马克思的这段话暗含着人类思维的一种显著特点,人天然地、内在地拥有勘破谬误、拥抱真理的渴望。因此,一旦谬误被揭穿,它也就不再具备占据人们头脑的资格。对于真理的渴望构成了人类社会发展的深层次动力,这也是柏拉图在“洞穴隐喻”中所要传达的核心观点:人总是渴望走出“洞穴”,走向真理。可以说,真正的批判需要占有真理,拥有勘破谬误的力量。但仅仅占有真理还不够,马克思在对德国的现实制度进行批判时还指出构成批判的另一个条件:“应当让受现实压迫的人意识到压迫,从而使现实的压迫更加沉重;应该公开耻辱,从而使耻辱更加耻辱……为了激起人民的勇气,必须使他们对自己大吃一惊。”批判不仅仅是从理论上驳倒错误观念,还要落实到现实层面的变革中,真正的批判必然要求理论和实践的统一,因此,批判除了在理论上能够说服人外,还需要激起人们的情感,让人们感到耻辱,所以批判还需要具有道义的力量,它需要“激起人民的勇气”,推动人们采取行动来捍卫自己作为人的尊严。
从马克思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到,真正的批判是一件严肃、庄重的事情,它必须具有强有力的真理力量,能够勘破各式各样的谬误。这就要求批判能够直面事实本身,充分占有现实材料,能够准确地把握住事情的主要矛盾,而不是进行一些似是而非的思维游戏;它必须具有强有力的道义力量,能够引起人民情感的强烈共鸣,因此,这就要求批判能够直面人民的重大关切,切中人民生活的痛点,能够及时地反映老百姓的呼声,而不是进行一些无关痛痒的吹毛求疵,或者是牢骚满腹的无病呻吟。如今,随着互联网的发展,人们发声的渠道更加多元,发声的机会也更加丰富,大量的以批判为名的似是而非、阴阳怪调、吹毛求疵、无病呻吟的言论在网络上涌现,这些言论的发表往往是基于情绪的宣泄或者特定利益的导向,而没有扎实的调研和细致深入的思考作为支撑,没有紧紧围绕人民的切身利益,这些言论不仅不能真正地解决问题,还会污名化批判。
在《导言》中,马克思的批判涉及三个主题:宗教批判、政治批判和哲学批判。每一个主题下面都是一个相应的批判对象:德国宗教、德国制度、德国的法哲学和国家哲学。
首先是宗教批判。宗教是人的本质的异化,宗教世界需要被归结于它的世俗基础,这些是马克思和费尔巴哈都承认的。但是对于宗教的认识如果止步于此,那么就没有完成对批判对象的准确定位,费尔巴哈没有进一步追问为什么这种异化会出现,为什么“世俗基础使自己从自身中分离出去,并在云霄中固定为一个独立王国”,因而他虽然否定了上帝,但却走向了抽象的人;虽然否定了上帝的宗教,却建立起爱的宗教,最终使得对宗教的批判走上了歧途。而马克思则明确指出:“人不是抽象的蛰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这个国家、这个社会产生了宗教,一种颠倒的世界意识,因为它们就是颠倒的世界……反宗教的斗争间接地就是反对以宗教为精神抚慰的那个世界的斗争。”宗教产生并存续的根源在于世界的颠倒,当我们真正把握住了宗教这一本质,我们就会明白“对宗教的批判只是其他一切批判的前提”,“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就成了为历史服务的哲学的迫切任务。于是,对天国的批判变成对尘世的批判,对宗教的批判变成对法的批判,对神学的批判变成对政治的批判。”所以宗教批判必须走向政治批判,这是宗教批判唯一的合理出路。
其次是政治批判。当我们把批判的目光从天国拉回到当时的德国人间时,却又发现“如果想从德国的现状本身出发,即使采取唯一适当的方式,就是说采取否定的方式,结果依然是时代错乱”,德国的政治经济现实都远远落后于同时代的英国和法国,还未进入现代社会。对于德国落后的制度现状,马克思指出:“这种制度虽然低于历史水平,低于任何批判,但依然是批判的对象,正像一个低于做人的水平的罪犯,依然是刽子手的对象一样。”但是批判的对象决定了批判的内容、批判的方式和批判的目的,对于落后于时代的陈旧腐朽的德国制度,马克思强调:“批判不是头脑的激情,它是激情的头脑。它不是解剖刀,它是武器。它的对象是自己的敌人,它不是要驳倒这个敌人,而是要消灭这个敌人。因为这种制度的精神已经被驳倒。这种制度本身不是值得重视的对象,而是既应当受到鄙视同时又已经受到鄙视的存在状态……批判已经不再是目的本身,而只是一种手段。它的主要情感是愤怒,它的主要工作是揭露。”批判的目的是让人类能够彻底摆脱旧制度的影响,“愉快地同自己的过去诀别”。
再次是哲学批判。德国的政治经济制度虽然落后于时代,但是德国的法哲学和国家哲学却与英法两国齐平。因此,马克思对德国法哲学和国家哲学的批判则恰恰是对现代国家及其政治社会现实本身的批判,批判的高度也就达到了真正的人的高度,而这种批判要想真正实现,就离不开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武器不能替代武器的批判,但德国的资产阶级先天发育不良,缺乏革命的大无畏精神和热情,所以德国的出路只能依靠无产阶级,哲学必须与无产阶级相结合,“哲学把无产阶级当做自己的物质武器,同样,无产阶级也把哲学当做自己的精神武器”。
马克思之所以能够从宗教批判推进到政治批判再推进到哲学批判,做到批判的层层深化,并且最终抓住无产阶级这一资本主义时代的批判主体,离不开其对批判对象的准确定位。不同类型的批判对象要求不同的批判内容,要求不同类型的批判方式,达到不同的批判目的。只有对批判对象准确定位、精准把握,才能催生恰如其分的合理的批判。
在《导言》中,马克思揭示出批判的一条核心原则:“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而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批判之所以能够掌握群众,源于理论的彻底,而理论的彻底就在于它能够紧紧抓住人这一根本。如何理解“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呢?马克思接着写道:“必须推翻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马克思一生所进行的批判都可以视为对这条原则的践行。资本主义实现了政治领域的解放,相比于前现代社会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实现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赋予了人们人权和自由权,契约精神在资本主义社会被最大化地发挥,哪里还有强迫和奴役呢?难道所有的一切不都是建立在你情我愿的基础之上的吗?批判的路径似乎被资本主义基于形式自由和形式平等所构建的完美的逻辑闭环给堵死了。而马克思之所以能够打破这一逻辑闭环从而完成对资本主义的彻底批判,正是因为马克思紧紧抓住了人本身,始终以实现人的彻底解放为自己理论的核心追求和价值允诺。因此,马克思不满足于停留在政治领域的解放,而是要将解放进一步推进到社会经济领域;不满足于法律面前的抽象平等,而是要将平等进一步推进到社会经济领域,“平等应当不仅是表面的,不仅在国家的领域中实行,它还应当是实际的,还应当在社会的、经济的领域中实行”。既然要推翻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那么马克思就不可能对经济社会领域大量存在着的不自由、不平等现象熟视无睹。
在《导言》中,马克思指出:“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但是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批判的武器,也就是革命的理论;武器的批判,也就是由行动的人及其所掌握的工具所构成的物质力量,马克思的这句话深刻地揭示了“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之间的辩证关系,彰显了马克思批判思维中的辩证逻辑。马克思思维的辩证性是一以贯之的,早在其博士论文的附录中就提出“哲学的世界化”和“世界的哲学化”的命题,这使得马克思得以区别于当时的青年黑格尔派,而在《导言》中马克思进一步深化了“哲学的世界化”和“世界的哲学化”这一命题,提出“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提出“哲学把无产阶级当做自己的物质武器,同样,无产阶级也把哲学当做自己的精神武器”。在这些论述中,马克思的批判始终保持着一以贯之的辩证逻辑:自我意识和外在现实、哲学和世界、思维和存在之间是一种相互生成、相互作用的关系,主体是受客体制约、规定的主体,客体是被打上主体烙印的客体,两者都在朝着对方发生转化。
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构成了我们对马克思“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命题理解和把握的障碍。有的人看到“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便认为问题的关键还是“武器的批判”。中国共产党在1927年的“白色恐怖”中即证明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同时,也证明了没有马克思主义理论在中国的传播,何来“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枪杆子也是要有人去拿才能发挥作用,没有思想对人们的感召,人们很少会自觉加入革命队伍。而且即便枪杆子里出了政权,如果人民的内心不认可,政权的合法性在理论上得不到捍卫,这样的政权也危如累卵,随时面临坍塌的危险。所以对于“枪杆子里出政权”应该这样理解:枪杆子是夺得政权的不容忽视的条件,在某些特定的时空条件下甚至会成为决定性因素,批判的武器必须和武器的批判相结合。因此,马克思在说完“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之后,立即接着说“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是可以互相转化的,作为行动的先导,思想的力量有的时候不亚于一颗原子弹,既然批判的武器可以转化为武器的批判,那么我们难道还能只关注武器的批判而轻视批判的武器吗?
马克思在考察德国革命的可能性时指出,德国的资产阶级先天发育不良,在德国,“社会各个领域之间的关系就不是戏剧性的,而是叙事式的”,戏剧性指的是一种紧张的关系和冲突,叙事式则是指采取回避、幻想的方式,“以致一个阶级在刚刚同高于自己的阶级进行斗争时,就卷入了同低于自己的阶级的斗争”,当资产阶级试图同贵族、君王、官僚进行斗争时,无产阶级的反抗让他们心胸狭隘的本质立即暴露了出来,而真正的彻底的批判对主体是有要求的,“任何一个等级也还缺乏和人民魂魄相同的,哪怕是瞬间相同的那种开阔胸怀,缺乏鼓舞物质力量去实行政治暴力的天赋,缺乏革命的大无畏精神,对敌人振振有词地宣称:我没有任何地位,但我必须成为一切”。那么这样的主体“就在于形成一个被戴上彻底的锁链的阶级,一个并非市民社会阶级的市民社会阶级,形成一个表明一切等级解体的等级,形成一个由于自己遭受普遍苦难而具有普遍性质的领域,这个领域不要求享有任何特殊的权利,因为威胁着这个领域的不是特殊的不公正,而是普遍的不公正,它不能再求助于历史的权利,而只能求助于人的权利,它不是同德国国家制度的后果处于片面的对立,而是同这种制度的前提处于全面的对立,最后,在于形成一个若不从其他一切社会领域解放出来从而解放其他一切社会领域就不能解放自己的领域,总之,形成这样一个领域,表明了人的完全丧失,并因而只有通过人的完全回复才能回复自己本身。社会解体的这个结果,就是无产阶级这个特殊等级”。可以说,彻底的批判会有相应的主体要求,某种意义上来讲有什么样的批评者也就有什么类型的批判。
马克思在《导言》中所展开的批判带给我们丰富的启迪,尤其是贯穿其中的辩证逻辑,这是马克思批判方式的精髓所在。当前,人类社会正在驶入历史迷宫深处,历史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性面向我们展开,时代的发展要求我们必须以辩证逻辑来把握批判,在改造客观环境的同时自身也需要与时俱进,充分认识到批判主体和批判对象之间互相生成、互为中介、互相转化的辩证关系,为此,我们需要充分地占有事实材料,进行细致深入的分析,不断反思对批判对象的定位。习近平总书记明确指出:“我们积极学习借鉴人类文明的一切有益成果,欢迎一切有益的建议和善意的批评,但我们绝不接受‘教师爷’般颐指气使的说教!”当前的中国需要批判、欢迎批判,但这种批判是有理有据、善意的批判,这就意味着中国需要的批判者是有人民立场的批判者,是对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有着深沉的爱的批评者,而不是对人民漠不关心的“批判者”;需要的是能积极参与建设的批判者,而不是置身事外的“批判者”,更不是对中国抱有敌意的“批判者”。“以伟大自我革命引领伟大社会革命”,是中国共产党成为辩证成熟的批判者、有韧劲的建设者的宣言。而作为中国共产党党员、作为党的领导干部,更需要我们以刀刃向内的勇气以实行自我革命,需要牢固的人民立场,这样才能在历史的迷宫中不断探寻正确的方向并汲取不竭的前行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