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 燕
(广西大学艺术学院,广西南宁 530000)
目前学界多从蜂鼓舞、铜鼓舞等单一文化个体的角度对壮族鼓舞进行学术观照。其中关注壮族铜鼓舞的研究成果较多,较具代表性的有,蒋延瑜认为壮族铜鼓舞是壮族古代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且其舞蹈有两种表现形式,一种是自娱性的集体舞,较原始粗犷,一种是表演性的,具有一定的表演程式性。李坤荣着眼于铜鼓舞的文化起源,认为壮族同鼓舞始于祭祀,后用于娱乐和礼仪活动。谢贤、李富强则从壮族的那文化出发,强调壮族同鼓舞的文化内涵是对传统稻作文化的象征性表达,动作、内容多来源于稻作元素。杨磊、额瑜婷以云南泸溪县永宁乡的壮族铜木神鼓舞为研究对象,揭示壮族铜鼓舞具有敬神、娱人、育人等社会功能价值。付宜玲则对广西河池壮族同鼓舞瑜瑶族铜鼓舞进行文化比较分析,从文化背景、风格特征等层面揭示其舞蹈之间的同一性和差异性。而较壮族铜鼓舞来说,壮族蜂鼓舞的研究较为缺乏,仅覃宇雷、韦土良对蜂鼓舞的文化源流、动作、音乐、服装、道具等进行了比较系统的整理与分析,且认为壮族蜂鼓舞原是壮族师公法事活动中用于祭祀、敬神、拜祖的歌舞,涉及宗教学、民族学、民俗学、社会学、历史学等多学科内容的社会文化实践活动。
作为壮族社会独特的传统文化实践活动,蜂鼓舞和铜鼓舞的学术关注度总体存在或偏重于对某一文化个体进行学术把握。且从宏观的民族民间舞蹈文化认同研究尚处于探索阶段。学界还未在整体性视域下、构筑民族共同体背景下重新审视壮族鼓舞所承载的文化功能。因此,本文以壮族鼓舞视为传递民族文化精神的一种符号媒介,研究鼓舞在推进壮族民众建构文化认同过程中的作用与价值。
铜鼓舞、蜂鼓舞作为壮族社会中最为重要的文化社会实践活动,以多元一体的动作语汇对整个族群内部的历史体验、民俗信仰、神话传说进行动态化的表征。一代代壮民族人在急与缓的鼓点中不断体验着先人确证过的动作体态,在屈与伸的身体律动中激起潜在的生命力量,在人与人、神的肢体与意识的交流中获得精神的慰藉。并且,在原始思维的影响下,壮族鼓舞独特的民族文化和多元的表征形式通过“人神共舞”的观念,将壮族传统社会中得生活生产图式和族人追忆祖先进行身体动态化得书写。壮族鼓舞不单单将民间传说、舞蹈动作、鼓乐等进行了结合与展现,更重要的是将独特的民族文化精神、价值、历史体验储存在传动作、音乐等文化符号系统之中。壮族各支系虽然各自生活在不同的地理社会环境下,但在原始审美及生命诉求等方面始终保持着宗族血脉之间的联系,并通过迥然有别却根源相同的文化展演形式,将受集体意识所影响的个体情感通过身体参与、感知的过程植入相关联的文化活动之中。
“蜂鼓舞”又称“国调毪”,流行于桂西北金城江地区的布壮(Phouchoong)这一壮族支系中。其舞蹈是壮族师公法事活动中从事祭祀、敬神、拜神的歌舞,蜂鼓作为其舞蹈展演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既是法器也是乐器,具有极高的地位,具有“舞赖于岳,听岳伴舞”[1](“岳”即“蜂鼓”)的功用。六段程式化蜂鼓舞极具象征内涵的舞蹈动作对壮族先民缅怀过去、珍重当下及憧憬未来等多样化情感的集中抒发的媒介载体。第一段“三光舞”,身体以“行走”为核心动作,象征“三光”仙女引众仙下凡。第二段“三元舞”,身体以“翻扣手”“踮步”为主要动态,象征表现了“三元”(唐、葛、周)将军“唤雨”的情境。此外,还穿插拟兽类舞如,“凤凰舞”“麒麟舞”等,是壮族先民图腾崇拜的活态展现。第三段“仙婆舞”,身体以“前后胯部动作”为动机而发展的舞蹈语汇,象征着壮族创世神“盘”“古”繁衍人类的经过,具有原始生殖崇拜的色彩。第四段“灵娘舞”,身体主要以展现壮族人田间插秧的动作为主,暗喻着禾苗与壮民族血脉延续之间紧密的关系。第五段“冯四舞”,身体以“腾跃”“转翻”为核心动作,再现壮族民族英雄“冯四”将军威风强悍、勇敢顽强的人物形象。此段的鼓点节奏激烈、快速,加上刚劲有力、腾空跳跃的身体动作,是整个蜂鼓舞的表演高潮。第六段“莫一大王舞”,同样也是塑造壮族民族英雄的舞蹈,身体以“蹲转”“蹲摆”等大幅度的特殊动态配以“抖动剑玲”,象征“赶鬼出门”。由此可见,蜂鼓舞不仅承载着壮民族社会内部独特的师公文化信仰,也是其族群原始思维——万物有灵文化的具象性体现,从“请神”“唤雨”到“育人”“护禾”等,深刻表达出族群在追求生命延续、生活平顺等情感诉求的影响下,所衍生出的对世间万物的探索意识。壮族师公用身体既对族群传统的图腾崇拜、生殖崇拜等原始信仰文化进行了动态阐释,也塑造了鲜活的、威武神圣的祖先形象,并通过不断展演的蜂鼓舞,始终暗示着祖先的灵魂、神力永远存在。
“铜鼓舞”是壮族民间较为重要的舞种之一,文山壮族濮侬支系所流传的铜鼓舞尤为具有代表性,于2006年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铜鼓舞的存续与铜鼓有着密切的关系,铜鼓在壮民心中被尊为神圣之物,他们认为有了铜鼓可向天祈求风调雨顺,可保六畜兴旺、人寿年丰等。因其极具文化象征意义,并易于在文化、技术相对匮乏的社会环境内传承等特点,成为壮族世代传递民族情感,促进身份认同、表述民族历史的文化符号媒介。现今所保留的十二段体得铜鼓舞通常在春节或庆丰收时举行展演,其内容可视为对壮族社会发展史的再现。“走路舞”在民间俗称“当叩”;“开荒开道舞”在民间俗称“摆巴”;“开辟道路撒稻种舞”在民间俗称“劳洛少靠芬”;“拔稻秧种稻田舞”在民间俗称“落咱旦那”;“薅秧舞”在民间俗称“带那”;“种棉薅棉舞”在民间俗称“单派窜派”;“七月拜祖”在民间俗称“金吉”;“挑稻谷回家舞”则俗称“丢诺嘎咱坛考妈忍”;“收棉花织布舞”则俗称“收派旦胖”;“酿米酒舞”则俗称“收口妈忍荷老艾”;“设宴敬酒”则称作“摆庄拜老”;“打扫过年舞”则称作“娟海散师荷金”。纵观文山壮族铜鼓舞,其所叙述的内容既是对壮族发展史的鲜活再现,也是对壮族民众传统生活劳作的模仿,其以一种鼓乐舞的艺术表达方式,在文山壮族社会内部盛行并流传至今,以一种文化符号实践的形式,不断向一代代壮族人回答着“我们从哪里来”这个有关文化身份认同的问题。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2],“鼓”的早期创制是出于祭祀和军事所需,享有崇高地位。对于聚居在相对较为封闭的山区的壮族人来说,“鼓”所发出的浑厚、悠远的声音能够很好地传达信息,因此,对于壮族先民来说,鼓不单是人与人之间传递信息的媒介,也是人与神、与祖先之间交流的神器,同样具有极为神圣的地位,从而形成了蜂鼓——“群音之长”,铜鼓——“祭鼓”的规矩和风俗习惯。并且,虽然蜂鼓舞、铜鼓舞作为壮族各支系族群对本民族文化个性化的实践方式,但是,从区域投射进整体而观,它们共同承载着对祖先的缅怀之情。换句话说,壮族鼓舞之所以会以多元的形式予以呈现,主要受各支系生存场域、民俗习惯等影响,从而产生了各具特色的身体动态表征形式将过去与现在相连接,但相同的,源自祖先崇拜的文化根源并未因支系文化的差异性而发生改变。不论是蜂鼓舞中的“冯四”“莫一大王”,还是铜鼓舞中的“走路舞”“开荒开道舞”,祖先具体的形象及历史事件作为整个壮族族群的象征,依附于周期性的民族节庆、仪式操演之中,旨在引导一代代壮族人民阐释着“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等有关身份认同的问题。壮族鼓舞所传递出的节奏性、生活性,无一不象征着壮民族人运用丰富的表现形式来呈现族群内部具有共识性的文本意义,从而完成与祖先、与自然、与族人进行情感交流。总体来看,壮族的鼓舞作为一种文化事项,是文本与仪式相结合的符号叙事,其通过身体的形态表达的方式,将壮族社会内部对外部自然界、生物界的体验进行程式化、秩序化的鲜活呈现,使这种界域中生成的鼓舞成为凝聚族群意识的社会文化实践方式。
从上述的内容可以看出,壮族鼓舞作为一系列以身体为表象的符号系统,主要根植于表征祖先形象、族群起源及族群生存的叙事文本之中,对族群社会内部的生活生产行为规则及思维观念进行规范性的外化表达。“由于很多少数民族传统上只有语言,没有文字,少数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中‘人的培养’就显得愈加重要。”[3]因此,在壮族鼓舞的传承机制、展演过程中,叙事行为和叙事意识的萌发总是以人、身体为重要媒介来对过往的知识、经验、体验进行传递。因此,大多数民族民间舞蹈多是以歌、乐、舞相融的方式来进行文化的展演与传承,这一点在壮族鼓舞中也得到了体现。具体来说,“不讲前朝评好汉,单唱当初咱祖宗。”从广西金城江壮族蜂鼓舞展演的唱词文本中能够深刻体会到壮族人民借“鼓”寄托追忆祖先之情,而蜂鼓舞中的“冯四”“莫一大王”等鲜活的祖先形象则是对唱词文本可视、可喻的表达。另外,在文山壮族春节跳铜鼓舞之前,会在腊月三十祭祖的同时“请”铜鼓,“新年到,酒肉伺候你,你吃饱喝好,天亮后你就替祖先和我们一起庆贺新年。”可见,文山壮族也借“鼓”寄情,将铜鼓视为祖先灵魂的“栖息之处”。而铜鼓舞中的“走路舞”“开荒开道舞”等有关祖先、有关过去的历史体验的动态性表达则是从意识到叙事的传达,是壮族人缅怀祖先、塑造想象中的祖先形象的身体呈现。鼓舞以打击乐的细微和复杂的节奏,以其特有的音乐语音,撞击着同一族群民众的共同心弦,引导人们进入舞场或仪式现场。当铜鼓舞进入高潮的时候,也是舞者、观者如醉如痴的时候,神、祖先和人都得到如意的满足,从而更能够从具有象征性的身体表演性文本世界里不断去唤醒族群原初的认同。
蜂鼓舞、铜鼓舞在生成各自操演的程式化套路的同时,也同样在运用象征祖先的鼓及身体动作去规范成员的思维与社会生产生活秩序。鼓舞最初生成并不单一以审美为界定的舞蹈原型,而是综合了壮族内部的社会结构、成员内心的意识诉求以及自然生存的欲望。随着现代社会特别是后工业社会以来,随着壮族“传统”社会的价值伦理力量日益减弱,壮族鼓舞所根植的“传统”文化场域收到严重的侵蚀,其原初的意识随着外部文化的输入,并于内在文化的融合发展,也发生着一定的现实谈化。并且,“陌生人社会”的出现让每一个壮族个体不得不独自面对与承担一个高风险社会多带来的主体性焦虑。[4]也正在这样一个将个体抛离出族群“传统”的前提下,鼓舞符号中“共同体”意识的延续与重塑的需求才格外被凸显出来。
1.建构壮族鼓舞数字化传承新模式
借鉴现代化数字技术,充分运用VR、AR、3D等技术和元宇宙概念,将壮族蜂鼓舞、铜鼓舞的历史发展脉络、展演场景、仪式流程、身体动作所内蕴的象征意义以及相关神话、传说等事实给予还原或以艺术创新的方式综合性地呈现出来,让当代壮族民众能够保持对“传统”特定认知系统的联系,这不仅有助于延续作为地方性知识的蜂鼓舞、铜鼓舞的生命力,还能够为蜂鼓舞与铜鼓舞搭建一个共享的文化场域,进一步增强壮族鼓舞符号之间联动,从而引导不同支系、不同聚落的壮族成员以一个整体性的视角聚焦本民族社会内的鼓舞,在确证“自我”特性的同时,更强调“我们”之间所共有的祖先文化、族源文化,最后明晰地建构出区分“我们”与“他族”之间文化的差异感,促使壮族鼓舞符号中的“共同体”意识得以当代性的延续。
2.加强壮族鼓舞文化的内在交流
任何一个文化的生成与发展都不是封闭且静止的,都是交流交往交融的结果。壮族鼓舞作为储存、再现壮族祖先文化、信息的一种媒介,具有多位一体的叙事观,以及多元化的身体表达形式。在全球化、现代化、城市化进程不断推进的背景下,壮族鼓舞更应文化展演、传承人交流等形式,加强内部的文化互动,进而激活鼓舞之间共享性文化内涵的意义,使之成为壮族社会内部的情感纽带,并以身体表达为叙事话语,使壮族成员在符号叙述起源的语境下,对符号所涵盖的历史体验、文化精神进行理性思考与情感体验,继而唤醒共同的文化记忆。总之,“符号的真正意义不单单是去描述事物,而且同时是要唤起人类的情感”[5],壮族鼓舞作为一种动态性的文化符号,需要壮民族人亲身参与其中,在身体不断的体验与感受之中,为个人与集体提供双向契合的情感“通道”。而只有交流交往交融才能够引导彼此间关注符号之间的共性,从而获得超越个体利益和情感维度基础之上的普遍的情感共鸣。
3.人才培养过程中突出对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态的建构
壮族鼓舞作为壮族社会所传承的文化实践活动,与壮族独特的历史和文化有着极为密切的关联;不论是蜂鼓舞、铜鼓舞,其从内容编排,到具体的符号实践,无一不是对有别于“他族”的民俗信仰、祖先形象给予强调。而在对壮族鼓舞传承人进行培育的过程中,不单要从舞蹈动作的规范性、风格性,仪式的文化内涵、击鼓的技巧等方面为着眼点,还要从当前国家的主流意识形态话语,族群整体的发展出发,注重对鼓舞的共同价值进行强调,从而使传承人在不断提升专业素养的基础上,对鼓舞内在的、原初的“共同体”意识形态予以身体力行的延续,及创新性的发展,继而进一步为提升全球化、现代化、城市化背景下,壮族社会内部的凝聚力及文化认同感提供源源不断的内源性动力。
诚然,壮族鼓舞作为族群文化传承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的符号媒介体系,其以身体为核心,依附于周期性节庆、仪式的基础上,通过动态展演的形式,对族群历史、祖先形象进行储存、提取、解构与重构,促使承载着“过去”信息与经验的符号与壮族社会内部传统的文化信仰紧密相连。因此,我们有必要将蜂鼓舞、铜鼓舞进行比较性的研究,对其内在的、具有深层联系的象征意义进行挖掘与提炼,从而才能进一步理解壮族鼓舞在增强壮民族凝聚力,塑造民族形象,建构民族文化身份认同等方面的功能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