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叶
(北方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宁夏银川 751500)
新时期以来的40 多年,中国文学的繁盛、多样和复杂,在文学史上实属罕见,从一定意义上说,这是一个文学试验场,作家们纷纷进行各种尝试,探讨各种可能。其中,意象化叙事是一种从感性到知性再到理性、又创化为感性意象的叙事手法,它不是理念的简单显现,而是来源于对社会和自然感知体悟的创造性表现。
从文学艺术的审美性和读者接受的拓展性切入,细读李洱的《应物兄》,分析作品随物赋形的节命名所具有的独到之处,第三人称全知全能视角和应物兄内省式视点的交错使用,在灵动的叙述之余,描述人物的内心现实,作品整体意象的营建与格式塔异质同构密切相关,以此,可以发现作品的叙事艺术所表现出有中国特色的审美经验与文学智慧,这是作品意象化叙事的魅力所在。
中国艺术有崇尚自然、天籁和本性的传统。苏轼喜欢用水作比喻,推崇随物赋形的文章风致,可以视作对创作中写意精神的高度肯定。
长篇小说《应物兄》共101 节,类似于《论语》的命名方式,每节小标题用本节开始的1-5 个字命名,具体有人物姓名、人称代词、其他表示动物或事物的名词,还有语气词、副词、关联词、短语,等等,这些看似不拘一格的节命名使小说读起来自然流畅、浑然一体而少雕琢的痕迹。但细加分析会发现其中随物赋形的意味。仅从小标题看,在结尾的三节中,“99 灯儿”“100 子房先生”“101 仁德丸子”,通过曲灯老人找到了张子房,子房先生身居拥堵逼仄的院儿里却以“偷它一片天”自我抒怀。书写杜牧的诗句流露出对杜牧的崇敬之情,也表现了张子房本人的志向所在,他对马老爷子丧礼用度的准确计算形象地表现了一个经济学家的缜密,他对老更头所出的那笔钱里的数字给出精细的意义解释,这仿佛神机妙算的一笔实际上是源自他对马老爷子和老更头师徒情谊的熟知,深谙中国传统礼俗在生活中的地位和意义。而找到张子房也就可以完成何为教授要他做悼词的遗愿,她的遗体终于可以被安葬。小说以仁德丸子结束相对圆满,这个被程先生念念不忘的食物也为结尾带来了明亮的色调,仁德丸子的精细制作过程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形象说明,《论语》中这句话是针对祭祀礼仪而言,以示敬重、慎洁,在小说中则又增添了一种对已逝慢节奏生活的怀念。“程先生”“子贡”“芸娘”“仁德路”分别被两次命名为小标题,足见其重要性,而围绕着这些意象性的人物和事物的相关故事也被前后勾连,经铺叙、预叙、补叙而被完整讲述。“套五宝”作为一道菜,第一次在13 节只说火候不到而没吃上,埋下伏笔,第二次在82 节才露出真面目:一只鸿雁里面套了一只麻鸭,麻鸭里面套了天鸡,天鸡里面套了乳鸽,乳鸽里面套了鹌鹑。这五种动物脸套脸、冠套冠、肚套肚、翅套翅、脚套脚,环环相套,血脉相连。这就如小说行文结构一环套一环,101 节中各种婉曲的人情和各种人际关系及他们之间的故事错综缠绕,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些关键的人和物直到最后才显露真容,显示了作者严谨的创作构思和精湛的写作艺术。
作品以作家的情致或情感动力为底色,意象与意象化叙事使作品弥漫着情感和意绪,使小标题也生成“有意味的形式”。以人物为名的共有31节,大多较为集中地描写人物言行性格、命运遭际。比如,第45 节“麦老”就集中叙写麦乔的个人经历,特别是他的宦海沉浮及其与栾廷玉、乔木、程先生等人的关系以及对传统儒学的不同态度,就此,将小说的人物关系网细织密结,用人物间的故事表现人间百态、因缘聚合,用人物的言谈显示不同的性格气质以及对传统文化和历史的生动阐释。以物为名的有25 节,这些诸如“白马”“儒驴”等名词所涉及的物因饱含了人物的情感态度而深具意趣,表达了深邃复杂的情感态度。比如“儒驴”一节中,美国人珍妮写了一篇名为《儒驴》的论文,里面天马行空般地塞满了杂七杂八的所谓知识,她将驴在山中与“仁者乐山”相联系,将老虎多次试探、戏弄,驴“不胜怒,蹄之”理解为驴在奉行“忠恕之道”等等,毫无疑问,珍妮对中国传统文化和文学是有着一定了解的,而且因为没有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层濡染,没有相应的文化心理结构作为基础,她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解读常常不受限制而有新意突发的情况,但对《黔之驴》的这一番解释令人啼笑皆非,这个颇有些戏谑意味的情节较为真实地反映了西方人研究中国文化的一种情况。以“白马”为名的部分更是用漫画式的手法充分描写了黄兴暴发后的膨胀和荒诞的作派,夸张的情节表现了这一阶层突破常人想象力的奢靡生活,令人忍俊不禁。此外还有其他名词、动词、副词也往往兼有多重意义,比如40 节“博雅”,写归国的程先生居住在博雅国际酒店,而这一节也名副其实地描写了程先生就身边事物展开了渊博儒雅的介绍和阐析,体现了他的深厚学养,也展示了如李泽厚所阐释的中国传统作为乐感文化的核心,即“情本体”。小说借程先生这样一个儒学大师把儒学传统里重视情感体验的一面充分放大,将程先生塑造成一个有文化有情感的人物,甚至某种程度上,刻意将对这一人物的塑造与孔子相联系,小说中的其他人对他崇敬有加,推崇备至,将其视作学术权威和儒学代言人,并将对儒学的情感以及振兴儒学的热情寄托于他。这样,程先生对生活中事物的丰富的情感性体验,是儒家认为的人道之所发生,“博雅”正是对这种文化人格和文化情境的评价,而这恰恰都是通过意象以审美的方式来表现。91 节“譬如”,以打比方的形式,形象地表现了人物对传统与变革之间关系的辩证论析。觚作为一个物象,一度是礼的象征,借觚的形制之变说明“改革”的道理,使之成为有意味的意象。而这“譬如”也使人联想到自《诗经》流传至今的赋比兴传统中的“比”,“比”是这一部分内容在写作上的明显特点。92 节“默哀”一节,既写了何为的葬礼,表达了人们对这位性格卓异的知识分子之死的肃穆态度,也回溯他们当年被下放、饿极了吃猫尸的一幕:猫吃了一只麻雀,招来狗咬,被人打死,又被何为等人捡拾煮食,这段回忆真实再现了昔日生活的贫穷困顿,也像套五宝一样,由“食物链”意味的情节不动声色地暗示了特定历史时期人际间的恶劣关系,感喟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共有的弱肉强食法则,其中,有对以何为为代表的一代知识分子遭遇的同情,也有对一代人青春已逝和特定历史生活经验的追念和感喟。因此,细读作品里这些节标题下所涉及的意象,它们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是作者对生活的概括和提高,或者是对生活进行滑稽的模仿和对照,这让读者看到了作品与生活的关系,也看到了有代表性的某些奇异现象,看到了作品中这一世界与经验中现实世界的一些重合,也看到了作品中这一世界乃是一个充分体现了作家创造性的独特世界,这个独特世界为故事增加了一些幻觉色彩,体现了小说作为文学作品的审美性。
除了名词之外,作者还放笔自如地以关联词和副词、代词等作为题目。关联词的功能是连接分句并标明关系,本是承接上下句或前后段落,用于小说的节命名在结构上清晰地将全文前后紧密连缀成篇,这显示出作者在写作上较为松弛的状态和敢于创新的意识。以代词为题目的则可以全方位、多角度、立体化地来写人物的内心世界和精神风貌。如64 节“他”,既有应物兄醉梦中看自己的自省意味,还写了应物兄梦见姚鼐先生和张子房,他们对于知识分子使命与责任的思考显然延伸到了小说所写的应物兄这一群第三代知识分子,但梦醒后面对现实的缠绕,应物兄又显得力不从心。小标题所显示的第三人称“他”,可以理解是对这三代知识分子的泛指,包含有一种客观冷静的分析与保持距离的元认知和自我审视。71 节“你”,写几个高级知识分子之间的龃龉,尽管情节有些令闻者咋舌,但放在“你”的命名之下,仿佛直指人心,警示每一个知识分子照镜子、自我检查。88 节“它”,写20 年前文家所在的当年济州最高的、唯一带电梯的住宅楼,作为应物兄等朋友聚会之所,这里留下了他们的许多青春记忆,特别是在20 世纪80 年代积极热烈的思考和讨论。现在它要被爆破,像那个时代与青春一样一去不复返,作品把老房子当一个生命来描写,足见应物兄及作家本人对那个时代的深情怀念。所以,这些看似未经雕琢的小标题也有被强调的意味,细加分析,会带来阅读的趣味性。
总之,101 个小标题实现了与内容的关联,又巧妙地与某些意象耦合,使小说饱含情韵、前后紧密相接而显出浑然气象,增强了作品作为整体的连贯性。依稀可见作家气化为文、一气贯通的创作过程,恰如小说写到的儒学研究犹如庄子所说“卮言”,像杯子里的水,随物赋形。而回顾李洱的长篇创作,《石榴树上结樱桃》以不分章节的形式传达作者对含混时代的独特感受。《花腔》则以卡片索引式的结构方式脱离具体的典型环境的束缚,使人物越出典型形象的轨道,强调“葛任”的个人色彩和寓言况味,他是来自不同个人视域和言说的人物形象,其命运的不同讲述又折射出讲述者的立场和态度。至《应物兄》,小说在结构上呈现出自由写意、无拘无束的姿态,如中国传统山水画一般被任意晕染,又仿佛李洱家乡的那条济河,河水汤汤,暗含了作家对世界的理解,上善若水,这一结构选择连同“应物兄”的视角和叙事语调共同体现了水所象征的“圣人之德”。以此,小说实现了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结合。
小说以第三人称的叙述方式较为灵活客观地展开故事,又让应物兄在旁观的同时常常沉浸于自我体察和思考,作品内省式的视点呈现出元认知的思维特征,体现了儒家内省与西方现代派对表现主观和内心真实的强调。将“应物兄”视为作者观察和表达的媒介,忽略其外在形象方面的刻画,而强调其内在精神的体验,这种创作手法恰如中国绘画艺术,要求在形象中有所蕴涵和寄寓。
《应物兄》也曾因人物塑造而遭到一些批评。比如,有人从生活常理推断一个作者不会忘记在作品上署名[1],据此否认人物“应物兄”得名的合理性。而我们知道《水浒传》里也有诸多路线错误,但读者不会以地理学著作标准加以苛求,而是忽略那些白璧微瑕,欣赏作品反映农民起义、英雄侠义的精妙、传神之处。贾平凹在写散文《俄罗斯游记》时也融入大量虚构想象,给读者带来审美的体验,但其时他还根本未曾去过俄罗斯。在《生死疲劳》中,莫言甚至让猪(十六)懂得以“高速摄影”的方法来观察迎春晕倒的一幕。这些都是文学虚构性的表现,是作者写作时调动感觉、发挥想象力使然。同时,对于作家而言,塑造人物的一个重要步骤就是给人物命名,以此使人物鲜活起来并展示其性格。因此,小说中的“应物兄”颇有象征意味,特别是“兄”中饱含有作者的感情和态度,也是表意的功能和手段。当然,像第55 节的小标题“学勤兄”一样,作为小说中描写到的第二代知识分子,“兄”的称谓符合其所处环境、年龄、身份以及人物间的关系。另外,“兄”即哥哥,表示一种亲情关系。据悉,应物兄的局部相貌、个别行为习惯与作家李洱非常相近,有作家的自我赋形意味,他们“如影随形”[2]。但需要注意的是,“隐含作者是特定时刻真实作者的第二自我,有着特定自我与整体自我的区别。”“如果过度强调文本之外真实作者因素或者不恰当地引入真实作者非此刻的人生体验、人生观、世界观等,就会出现过度诠释的弊病”[3],因此要把文本思想与作者思想意识区别开来。尤其当隐含作者所表达的观点与真实作者、第一人称人物形象的情感观点不一致时,作者所要表达的往往是一种反讽。李洱在“兄”这个还可表示对男性朋友尊称的字眼里寄予了较为复杂深邃的态度:为他坚守理想而感动,为他牵绊于多种人事而无奈,同此凉热,但也不无反讽。比如,在商场看到不同电视频道播放自己在不同节目中谈论不同话题,就像站在历史和现实、正剧和喜剧、传说和新闻、宗教与世俗的交会点上发言。这是应物兄的自我嘲讽,也是对知识分子中某一类貌似无所不知者的揶揄,画出这个喧嚣时代一种成功者的得意与浮躁,也写出一个知识分子因缺少定力而流露出的浮薄虚弱,这是心智成熟的作家对知识分子自身存在的喜剧性洞察和含蓄却深刻的批判。
一般而言,小说以人物命名是建立在该人物的主体性之上,有强调的作用。传统的写法还会有重点段落来分析人物的道德品质、心理状况、禀赋本性。然而,作品只是借当年师长改应小五为“应物”之名意在勉励他要虚己应物、恕而后行,还要应物随心、应物通变。但过分“虚己应物”严重削弱了应物兄的主体性,原本颇有雄心的他在看到一个寄托着程先生家国情怀和他本人学术梦想的研究院遭多人染指,内心有不能名言的剧烈矛盾和痛苦。而与妻子乔珊珊形同虚设的婚姻,与朗月的情感纠缠都充分凸显了他的被动和无力。在小说里,有人喜欢用第三人称称自己,内含有一种自我标榜的意味,而应物兄喜欢以第一人称来想别人,可见他是一个内倾型的人,也是一个发言不多、重体验,善于移情、静观其变的人。小说以应物兄为名,篇中以第三人称行文,又不时流露出第一人称的迹象,实际上表现的是克尔凯郭尔所谓以第三人称自称的第二种情况,就是面对现实很无奈,所以只好把自己所经历的事情放置在一种第三者观看的角度,这是一种置之事外的做法,有无能为力之感,也有静观其变的目的,还有借其他人物之间的矛盾纠葛来静待事件的走向。小说不时让他以第一人称自我腹语或在内心设身处地体会他人心情,可见其重体验、善移情的内倾型性格特点,又与第三人称糅合,为小说提供了讲述的语气、语调和态度,即不动声色地呈现,较少判断、议论。因此,作为小说视角的第三人称,这个有内省经验的人物意象是作家有意为之的叙事技巧,这一特定的文体策略有着对应的文化意味。“完整地讲述一个故事,并通过塑造一个人物来描述一个世界运转的方式,在今天已经显得不可能。19 世纪小说所倾心描述的个人的历史性和世界性,对今天的小说家来说,已经勉为其难。当代小说,与其说是在讲述故事的发生过程,不如说是在探究故事的消失过程。传统小说对人性善与恶的表现,在当代小说中被置换成对人性的脆弱和无能的展示,而在这个过程中,叙述人与他试图描述的经验之间,往往构成一种复杂的内省式的批判关系。”[4]因此,作家在一定程度上是在用象征的方式塑造人物。应物兄的矛盾与软弱暴露了李洱小说中知识分子常见的尴尬处境:在“知”与“行”之间存在着明显的矛盾,有一定的自省能力,却不能够完全按照个人意志来行动。从人物形象引发知识分子的自省,这是李洱所推崇的现实主义品格之一种。这自省其实也是作家李洱的,他声称愿意对作品中人物的命运及其心灵的每个褶皱负责任,这部作品可以理解为是他借助“应物兄”而实现与自我的对话。结尾,遭遇车祸的应物兄头朝下,脚朝上地被卡住,这一幕是对20 世纪60 年代出生的知识分子形象的准确定位和漫画式的表现——“悬浮的一代”[5]。与卡夫卡将格里高尔变为趴在天花板上的甲虫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是对人丧失行动性而充满无力感的后现代体验与意象化表达,小说至此戛然而止,令人印象深刻。
创作观念上的心意相通会使作家更懂作家。弋舟以小说情节中“六十度温水煮鸡蛋”的意象化说法来阐释李洱的写作态度与过程,剖析应物兄的性格内涵,认为他是一个不具有“沸点性人格”的人物,“李洱在此勾勒出一个群体的精神样貌,那种专属于‘此辈’的‘六十度’的虚无,撼人心魄。”在弋舟看来,应物兄是一个有典型性的人物意象,代表一代知识分子的普遍心态与现实困境,背负着种种压力,似乎全身浸透和散发着沉重感,而他们需要继续艰苦地攀爬。也是基于此,弋舟给作品以毫无保留的赞美,评价它是“无可复制”“仅此一部”的小说,认为它“抵达了中国小说一个从未兑现过的阈值。”[6]
作品以第三人称进行写作,但并未过多集中笔力于应物兄“这一个”人物的命运故事,而是在整体上呈现出虚己应物的感受方式和写作态度,以此,作家可以洋洋洒洒写到200 万,再删减至85万,仍可将多种知识、各类典故和人间百态盛纳其中。因此,小说意象浩繁,令人目不暇接,但因有“应物兄”这一人物的气质烘托及其所提供的独特视角和叙述的语调,使作品产生了“应物而无累于物”的氛围,显出绚烂之极乃造平淡的风致,又有大道融通的写意之美。在作品中,李洱舍弃《花腔》众声喧哗的炫技,设置101 个小节与看似信手拈来而别具意味的小标题,以清晰的直线结构讲述故事,这以简驭繁的写作手法仿佛中国古代绘画“六法”,写人侧重突显其气质身份,写物注重在客观外物上敷以情感色彩,实现对象形似之余更追求其外在与内在的统一,在结构等诸方面精于构思,并最终以应物象形、随类赋彩造成作品如生活洪流一般的流动状态,气韵生动,以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的叙述速度和节奏使百科式的知识、各色人物、诸种世相都自然地涌动其间,造成作品应物变化、无所不宜的整体风格和流畅气韵。
格式塔心理学派试图跨越西方传统美学上主体与客体的对立、情感与外物的对立,认为在客观外物、人的视知觉和人的情感以及视觉艺术形式之间,一旦“力”的作用模式达到结构上的一致,就有可能激起审美经验,而中国的意象理论则从一开始就强调主体对外物客体的情感体验与渗透。应物兄曾一度感觉自己总是在词与物的交界上滑动,韩少功也曾反复思考词与物的关系,《马桥词典》和《暗示》都可以视为这一思考的过程和产物。可见,词与物的关系所表现的是对人类存在的一种哲学思考,涉及“言”“象”“意”的转换。而且,在词与物所构成的世界中,存在着一种规范、秩序或者说是一种“气”,是天地冲和、太和之气,所以小说中的人们要建立一个名叫“太和”的儒学研究院。
《应物兄》巧妙地融《论语》中经典语句入故事情节,在精妙的分析中,阐释人物的观点,构建起作品的深层题旨。“物化形态的文化,不是纯粹的物质文化,而是物质化或客观化的观念性的文化。”[7]以意象为基础,发挥想象和联想,可以使具体的事、物准确表达作家的情感思想、哲理认知和文化判断。比如,关于觚的研究,孔子曾有感叹:“觚不觚,觚哉!觚哉!”程先生的母亲有一个陪嫁的心爱之物是青铜觚,母亲亡故,觚已遗失,现在对他来说觚即母,母即觚,更加重了他作为海外游子去国而怀乡的乡愁体验。排除觚通待价而沽的“沽”或通孤独的“孤”,应物兄认为觚失其形制则非觚也,也就是说这一物象与中国古代儒家礼制密切关联,以此,觚到后期演变为装饰品、摆设或花瓶,最终不再与礼、与国家法度有关系,这才使孔子再三嗟叹,这里表现了中国传统儒家文化对礼制的强调。另一方面,觚在程先生记忆中与实际被发掘出的形象也有差异,这个细节非常富有象征意味。尽管记忆在传统哲学、近代哲学和当代哲学中被分别看作灵魂的能力、心灵的能力、意识形态,但人的记忆会出现偏差。程先生等人要恢复的周礼实际上与最初的周礼已然不同,也不可能相同,时代生活的背景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迁,原样恢复传统无异于刻舟求剑,更重要的是,不论从心灵或意识形态的角度,允许差异存在就是改革,这是李洱对于继承传统、革故变新以及儒学新发展所持有的超越性眼光和实事求是的态度,这一点无疑是令人感佩的。
在叙述方式上,《应物兄》主要是以言谈、记述为主,而其中记述的诸多情节都以意象完成,暗合或传达了作家的情(情感体验或理想)、理(哲理或理性逻辑推理)。王弼曾论述言生于象、象生于意,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作者的创作过程是寻找恰当的“言”“象”以表达胸中之“意”,读者则要由看到的具体“言”“象”去体悟其中的深“意”。比如,小说运用意象化的风景描写,表现作家的内心图景和意志愿望。济州大学急于重建一个仁德路上的程家大院,这是为了重现程先生关于家园的童年记忆,也是围绕建设儒学研究院的知识分子对于一种古典的、审美的、和谐的生活理想的积极建构,他们力图以有形的构建外化实现其关于弘扬儒学的意图和愿望。在小说结尾,令人欣喜的是程家大院还在,只是已被商业闹市区挤压到濒临绝迹。这是非常具有象征意味的意象,就此,其实小说早在前文就有铺垫,应物兄曾极目远眺看到的风景即是伏笔:济州大学院墙之外,一片灰色的屋顶,那是本市残存的胡同区之一,实际上就是他们遍寻不得、但后来终于发现的仁德路程家大院旧址。在济州大学近处,屋顶上散布着各种垃圾,“就在那屋顶之上,云霾之下,雾霭之中,生长着一些树,大多是榆树。最高的一棵树,是从汽车轮胎里长出来的,它或许已经长了很多年,但仍然是树苗的形状。”[8]这是对济州大学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语义双关的描写——并非遗世独立的象牙塔,而是被各种关系捆绑,尤其受商业因素入侵,那棵最高的树则更像是应物兄对小我以及这一代知识分子的自我赋形,依然是树苗而未成栋梁的意象有自怜自爱自叹的情绪底色,树的生长所受到的压力阻力与应物兄内心的压力对应同构,准确传达了人物的心灵体验与思考。这些同构使意象欲出而造化已奇,润物细无声地使读者感受到人物的情感意绪以及思想观念,同时达到中国传统诗文所推崇的“文有尽而意有余”的审美效果。“意有余之意,决不是‘意义’之意,而是‘意味’之意。‘意义’之意,是以某种明确的意识为其内容;而‘意味’之意,则并不包含某种明确意识,而只是流动着的一片感情的朦胧飘缈的情调……一切艺术文学的最高境界,乃是在有限的具体事物之中,敞开一种若有若无、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主客合一的无限境界”[9]。这段描写篇幅不长,但却是整个作品中至为重要的一段,在通篇多有戏谑讽刺的总体背景下,这是对应物兄真实而感人的内心描写。以细笔描写风景,而这风景描写又严谨地契合了主人公对现实的深度思考,这段文字同时兼具风景描写和内心活动折射的功能,以庄重的笔调含蓄地实现了议论和抒情的作用,具有较强的感染力,令人印象深刻,也引人深思。
第一,毋庸置疑,借助意象可以抒发对个体小生命乃至宇宙奥秘的赞叹,而通过意象化手法使故事情节与社会、人生现象异质同构,依靠知觉与对象之间的“同构性”,可以激发读者的文化想象与顿然了悟,从而更好地领会人物内心深沉隐秘的感情和深刻复杂的思想,并为作品开拓了一个新的审美空间,增加了叙事的张力与魅力。首先,以意象化的情节拉开距离看往事,回望让事件或情节具有了别样的浪漫诗意和感喟意味。比如,写芸娘和文德能的唯一一次跳舞:后退,错过,无言闪开,为保持精确的方位、凝视对方,拉开必要的距离。这段冰上舞蹈以及舞曲的名称(《为了爱》也译作《一步之遥》)都非常诗意、准确地写出相爱的两人互相吸引、但因太过看重爱而互相拒斥,最终造成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悲剧。这个情节将舞蹈、乐曲、诗歌、电影等多种元素融为一体,所有与之相关的细节共同演绎了人物间纯美的情愫,烘托出唯美的意境,以致多年后回想这一场景意象,这个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爱情故事都会唤起应物兄对20 世纪80 年代激情燃烧岁月的美好记忆。
第二,将主观的意和客观的象相结合,使具体的理性思考、逻辑推理以形象思维得以表现,从而实现思想性与艺术性的统一。比如,程先生之子程刚笃与美国人珍妮因吸毒而生出畸形儿,与易艺艺生的孩子也神秘失踪。这个情节是一个同质化的隐喻,程先生作为学术明星驰名中外,但能否后继有人?如何历史地传承以及在世界范围传播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这是值得深思的问题。
第三,小说由众多点射式的个别意像统合成意象群,由若干场景意象、情节意象构成意象化写作的线与面,从而使整体意象呼之欲出。整体上看,仁德路、程家大院是程先生个人的“家园”,并寄予了他个人的“乡愁”。而筹建儒学研究院、恢复程家大院也可以看作几代知识分子的“乡愁”。徐复观曾就“家园”意象来阐明礼乐之治何以成为儒家在政治上永恒的乡愁”[10]。钱中文认为“乡愁可以覆盖个人、亲人、故乡、家园乃至国家,它是对故乡的怀恋,是乡恋,是亲情与故园情,是家国情的召唤,也可演化为忧国忧民的忧患意识的一个方面,是弥合国家创伤、共创统一的凝聚力当代诉求,而成为几千年来我国文学创作的主题原型。”[11]“今天的乡愁,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改变了其性质与面貌,原有的形态仍然存在,但同时新的形态已经出现。这是一种涉及人的生存的乡愁,是人的精神飘零无依、栖居艰辛的乡愁了。”[12]寻找、重建程家大院和太和研究院是作品中知识分子的共同乌托邦式的追求。海德格尔认为只有通过诗才能“返回家园”,阎连科在《风雅颂》中称要借《诗经》找到回家的路,他设置大量《诗经》内容做章节标题,而实际却因小说具体人物和情节过于疏野狂放而终于南辕北辙,使作品的客观呈现与创作初衷背道而驰。相比之下,《应物兄》以其来自传统经典的稠密意象和对世界抱有责任感的知识分子形象,使一份恒久醇美的乡愁呼之欲出。只是小说历经13 年间多次增删,在2005 年动笔之初国内尚无的儒学研究院现已在几所高校设立,这使原本充满预言意味的小说多了些历史小说的况味。然而,“乡愁”所意味着的对于礼乐之治的期盼是恒久的,“仁与乐的合一”就个体而言是指一个人的人格“情欲与道德、圆融不分”[13]。就社会整体而言,是指一个时代的精神,即个体与个体、个体与整体的和谐。追求人格美与社会美的境界也曾同样是《花腔》中知识分子的理想,因此,李洱不认可那些将《应物兄》限定为“写儒学”或“学院派小说”的说法,他要表现的是近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思考的问题。这些较深层次的思考很难以具体的一个或一些写实性的典型形象来完成,而必须借助意象化叙事创造意涵丰富的意象,达成意广象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巴别塔里知识分子的演讲与驳难各据一词而难于真正沟通,围绕新建太和、恢复程家大院和仁德路引来诸多人事的缠绕,“太投资”吸引来了五行八作形形色色的人,让应物兄应接不暇难于应付,斥巨资恢复程家大院,不料大院却在被商业街几乎淹没的地方,仁德路已经被挤占得仅能容纳一人侧身而过。华学明疯狂实验,要证明济哥的毁灭,并且竭尽所能、孤注一掷地发明济哥的再生,不料古塔倒塌后古墓里的济哥卵自己却复生了。民间有精魂,这是对知识分子脱离民间而执着于所谓的创新发明、热衷于新的建构等行为的一种反讽,他们一味不惜代价地闭门造车,抛开了从生活和民间寻找真理的意识和能力,这个情节是一种讽刺,更是一种启发。
步入新世纪,特别是在智媒时代,人们的生活经验越来越趋同,“怎么写”在一定程度上比“写什么”更重要。一定的话语体式对应着一定的文化关联域,关于小说叙事以异质同构的手法表现现实世界,李洱曾说“小说叙事与真实的生活以及生活所置身其中的文化结构及历史结构之间,形成一种若明若暗的同构关系。或许需要进一步说明,真正的现代小说家,无一不是符号学家,他必须熟悉各种文化符号,必须训练出对文化结构和历史结构的直觉。”[14]小说通过创构意象用感性的形象来传达较为丰富复杂的感情,这种思维和写作方式可以应对不断处于变量过程中的多种情况,包括处于文化中的个人。“典型”理论来自西方,进入中国新文学后一度被推崇到另一个极端,造成人物的“脸谱化”“类型化”,但按照符号学理论:意义必须用符号才能表达,符号的用途乃是表达意义。反过来说,没有哪种意义可以不用符号表达,也没有不表达意义的符号。“应物兄”作为叙述人与作者的关系,以及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有限视角和全知视角之间的转换,都造成作品时刻处于临界的状态。在不同人物之间扮演枢纽、通道、润滑油等多种角色的应物兄提供了一种冷静公正、悲天悯人的视角,借此暴露出一部分人的堕落,更彰显出一部分知识分子富有理想主义色彩的坚守。类似于《务虚笔记》中以字母为标志而无姓名的人物,“应物兄”的功用意义同样不容忽视,其所具备的新质是引发读者在更高层面思考附着在其身上的情与理。因此,小说叙事方法的写意性可视为作者对于现实生活与历史和文化的同构认识,在尊重和反映现实的基础上,以意象化的构思和创造性的表达凸显了文学作为艺术作品的美学价值,唤起读者心中的生活经验与美感体验,将贺拉斯所谓“甜美”与“有用”辩证地结合,使读者在知识结构和情感层面同时获得充实。
综上所述,《应物兄》的叙事采用与内容相适应的写意化形式结构,对当下中国社会文化背景里多种行为方式与精神结构给予艺术呈现,并进一步揭示出民族文化审美中感受和体验世界的心理图示,表现出一种源于现实、关注现实又超越现实的现实主义精神,使作品对现实的考量及其引发的哲学思考都具有广博丰厚的审美价值,充分彰显了意象化叙事的魅力所在,成为新时期以来小说意象化叙事的新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