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社会学:国际视野下的源起、发展与展望

2023-09-01 09:31赵一璋王明玉
社会观察 2023年6期
关键词:社会学数字研究

文/赵一璋 王明玉

2009年,乔纳森·韦恩正式提出了“数字社会学”(digital sociology)概念。在此之后,数字技术在世界范围内经历了新一轮的高速发展,人类社会加速迈入数字时代,数字社会学也进入了快速发展的阶段。

什么是数字社会学

随着数字技术的高速发展,人类迈入崭新的数字社会。数字技术不仅重构了社会生活的基本样貌,还引发了根本性的社会变革。面对数字技术引发的社会变迁和数字社会中的新问题,社会学研究需要进行深入研究。

“数字社会学”自2009年被正式提出以来,逐渐得到国际学界认可,在诸多议题上重新激发了社会学的想象力,为理解人类社会的数字化转型、理解数字社会中个体与社会的关系提供新的棱镜。尽管“数字社会学”这一概念已经被广泛采用,但学界对此尚未形成统一认识。学者们在以下两个核心问题上仍然存在争论:第一,数字社会学应该被理解为社会学在数字时代的全面革新,还是社会学研究的新分支?第二,数字社会学的研究范畴应如何被界定?

关于第一个问题,目前学界存在两种声音。一种声音认为,数字化进程涉及社会学研究的诸多领域,各个领域都应该对此做出回应。另一种声音认为,数字社会学是社会学的一个分支学科,它提供了一种理解社会的视角,但不应被理解为社会学在数字时代的全部。

关于第二个问题,数字社会学最核心的研究范畴得到了大多数研究者的认同——数字社会学关注数字技术对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的形塑,以及数字技术的发展与应用如何受到社会环境的影响。在“数字技术与社会”这一核心二元关系之外,有学者还关注“数字技术、社会与知识生产”的三元关系,或其他更为广义的研究范畴。

关于第一个问题,本文倾向于将数字社会学界定为社会学的一个新分支。关于第二个问题,笔者倾向于围绕目前学界已形成共识的核心研究领域对数字社会学进行界定。基于此,本文在参考学界已有论述的基础上,尝试对“什么是数字社会学”这一问题做出如下回答:数字社会学是以社会学的分析视角和研究方法探究数字技术的发展和应用、关注数字技术对人类行为和社会运行规律的影响、研究数字技术与社会环境相互建构的作用机制的社会学分支学科。值得说明的是,这一界定主要基于数字社会学在当前时期的发展现状,随着研究视野的拓展,对数字社会学的认知也将发生变化。

现今西方数字社会学的六大研究主题

(一)劳工经济与生产

第一,数字技术的广泛应用催生了新的经济形态。伴随数字经济的蓬勃发展,依托互联网和各类平台的网约车、网络销售、短视频运营等行业吸纳了大量就业人口。此外,数字技术的应用还推动了传统行业生产模式的变迁,一些技术性和专业性较强的工种也受到了波及。

第二,数字经济的发展推动了劳动者劳动条件的改变。灵活就业、零工服务成为新的就业模式,使得劳动者在就业灵活性增加的同时也面临更大的不稳定性。也有研究认为这种描述过于简化,忽略了数字平台以及劳动者的异质性。此外,数字技术还推动建立新型劳资关系。有研究认为平台工人日益原子化并且彼此孤立,其内部团结和集体行动面临更多困难。另有研究发现工人依然通过多种方式表达了对劳动控制的不满和抗争。

第三,产消合一行为制造出更加隐蔽的剥削形式。在数字经济中,个体用户逐渐从单一的消费者或生产者转变为复合的“产消者”,在进行休闲娱乐的同时也在进行内容生产,通过无需报酬的、规模庞大的产消合一行为给数字平台贡献了海量信息和巨额利润。有学者认为,这种产消合一的行为应该被视为一种数字劳动,它说明数字经济中的剥削不仅存在,而且以更加隐蔽的方式存在着。

(二)数字政治与权力

首先,数字社会实现了对行动者的全景监视,体现了更具流动性的权力特征。数字社会经由移动设备、社交媒体和无处不在的数据采集设施实现了动态实时的数据汇集,从而对行动者进行更高程度的监视。数字监视以其广泛性、跨越时空以及隐蔽性强等特点而不同于以往的监视形式。

其次,算法作为数字社会运行的重要基础之一,具有非中立性的特征。在特定的算法逻辑下,一些信息优先于其他信息得到呈现。在某种程度上,人们的信息特征是由个体在互联网中的实践行为塑造的,但是个体几乎无法预知这些行为数据如何被算法“黑箱”进行处理。

再次,数字社会中的政治参与引发了学者关注。有研究认为数字媒体在结构层面增加了人们政治参与的机会,也有研究认为互联网的普及并不会改变原有政治参与的不平等状况。此外,有学者注意到数字动员在各种政治集会和抗议活动中的推动作用,但也有学者认为,通过分享、点赞、转发等行为表达政治态度的“懒惰主义”,可能会导致人们线下实际参与的减少,并对传统的政治参与方式造成侵蚀。

最后,数字技术成为社会治理的重要手段。数字治理有两方面内涵。第一,权力主体将数字技术引入治理体系,强调数据采集和信息获取,并在治理过程中呈现出多主体协同的特征。第二,权力主体对数字技术应用本身设立规则,并将治理场域扩展到数字空间。目前看来,数字治理在以上两个方面都面临不小的挑战。前者可能存在“数字利维坦”问题,后者在数字反垄断、数字平台的有效监管等方面存在诸多困境。

(三)社会关系与互动

首先,数字技术的普及改变了人际互动模式和社会关系的建构。传统的人际互动以面对面交流为基础,而技术进步使人们可以在身体“缺席”的情况下参与“在场”互动。这不仅能维系用户与亲友的联系,还拓宽了社会关系的建构方式,但也可能使人际关系走向浅薄。此外,数字技术使人们持续在线,这也导致了工作和生活的边界逐渐模糊。私人与公共的边界逐渐模糊等问题。

其次,数字技术推动着网络社群的形成。在网络社群中,用户的身份特征更加个性化,其认同感具有较高的可变性和多元化的特征,还可以通过网络社群巩固线下已有的关系网络,增强关系的持久性。同时,社交媒体也为汇聚极端言论了提供土壤。传统观点认为,社交媒体放大了回音室效应,通过推送用户喜欢的内容使人们在同质化的信息流中不断强化自己的偏见。但最新研究显示,打破社交媒体回音室也未必能够对不同立场产生调和作用。

最后,数字技术为塑造集体身份和意识提供了新的可能。海外侨民使用数字技术建立联结,在故土的空间范围之外维系了人们的情感联结和集体身份。人们还通过创建在线数字纪念空间,从而重新建构集体记忆和身份认同。除此之外,数字技术有助于营造集体欢腾。人们的物理聚集不再是必须,精神共鸣可以经由共同关注的舆论话题和以数字平台为媒介的互动产生。

(四)身体与自我

首先,数字技术正在推动身体互联网的形成。随着物联网的扩展,人类身体也逐渐经由网络联通,形成“身体互联网”(简称“身联网”)。身联网设备不断革新,无数的传感器对人类身体进行了史无前例的监测、分析甚至更改,为医疗健康领域开辟了新空间,也使人类身体的完整性和自主性面对新挑战,对人体安全和隐私保护提出了新要求。

随着身联网的发展,自我观测和量化实践逐渐增多。人们借助数字设备收集和追踪身体数据,其自我测量和记录的实践被称为“量化自我”。以数据认识自我的方式不仅是反思性实践,更是计算过程,是从外部了解自我的手段,也是持续的自我规训过程。

其次,数字社会学关注虚拟空间中的“数字化身”与自我建构。数字化身是人们基于对身体和自我的想象而在网络游戏等虚拟空间中塑造的数字替身。它可以在与物质世界相分离的虚拟世界中,与其他用户共同栖居在同一个数字空间并进行实时可见的交流。随着虚拟现实技术的进步,这种体验愈加逼真,用户在虚拟空间中的存在感日益增强。

这种基于数字化身的实践和体验也会影响人们的自我感知和自我建构。数字空间使人们的自我认知变得更为复杂,它在提供无数可能性的同时,也可能使人们在虚拟世界中丧失意义、迷失自我。由于自我身份的建构是在个体与他人的互动中完成的,用户会根据社交媒体的互动反馈而调整自我,这可能导致真实自我与理想自我之间的偏差,甚至以丧失个体的真实性为代价寻求接纳。

(五)社会不平等

数字社会学重点探讨以下两个问题:第一,数字技术在原有社会结构(如阶级结构、性别结构、种族结构等)的再生产中扮演了什么角色?第二,数字技术的广泛应用是否会造成新的社会不平等?

关于第一个问题,有学者认为,数字技术在促进资源共享、打破信息垄断等方面展现了巨大潜能。但也有学者认为,互联网的普及并不能真正缓解社会不平等。互联网使用技能和收益的差距可能导致社会不平等进一步拉大,从而加剧原有社会结构的再生产。此外,数字技术的应用可能使种族和性别歧视变得更加隐蔽。

关于第二个问题,数字技术的广泛应用可能会造成新的社会不平等。学者们根据互联网接入权限的不同、数字技能和使用的差异,以及由此带来的收益差异划分了“第一级数字鸿沟”“第二级数字鸿沟”和“第三级数字鸿沟”。在数字鸿沟的分割下,掌握数字技术的高级软件工程师、技术高管等形成了新的精英阶层——编程精英,而那些由于缺乏数字设备或数字技能的人则遭遇了新型贫困——数字贫困,并可能因此面临资源匮乏、社交孤立等诸多社会问题。

(六)数字社会学的方法论革新

首先,数字社会学重视对新型数据来源的挖掘和使用。研究者可以对用户的数字痕迹进行分析,从而推动对人类行为和宏观社会结构的理解。值得说明的是,数字社会学与计算社会科学分属不同的范畴——数字社会学是社会学的分支学科之一,而计算社会科学则以方法论统摄为重点,后者为数字社会学提供了强有力的研究工具,但并非唯一工具。

其次,数字社会学注重对传统分析工具进行革新。数字社会学研究者将田野调查的范围拓展到了新媒体空间,并发展出数字民族志等新型研究方法。数字民族志秉承传统民族志研究的理念,但研究者通常要在研究对象日常所处的网络空间中参与观察,用对方常用的数字技术进行访谈,体现了将数字技术视为生活世界组成部分的研究视野。还有学者将数字民族志与数据挖掘相结合,发展出民族志挖掘的方法。

从目前发展来看,数字社会学的方法革新仍然任重道远。例如,大数据的数据内容过于单薄,通常由于“上下文缺失”而缺乏意义和价值,因此有学者主张将大数据与其他数据进行结合。对于数字民族志来说,资料收集和数据分享等同样需要新的学术规范。如何在兼顾受访者隐私保护的同时提高数据透明度,成为学者们关注的重点之一。

国际视野下的中西对比

中国数字社会学的发展与西方相比,既有共性,又有中国本土特色,主要体现为以下四点:

第一,研究视野覆盖数字社会学主要研究领域,同时侧重点较为明显,部分领域关注度仍显不足。中国数字社会学的已有研究视野广阔,涵盖了本文所列举的六大研究主题,成果丰硕。同时,中国数字社会学在各个领域的发展并不均衡。整体而言,已有研究呈现出“重宏观社会、轻微观个体”的状况。

第二,研究内容特色鲜明,体现了中国本土数字技术发展和应用的特点。比如,已有研究中对乡村电商、数字平台参与社会治理等现象的探索,是中国本土研究对国际数字社会学的重要贡献。在此基础上,未来研究需要加强对数字社会新现象的关注。

第三,现有研究在发挥社会学学科优势的同时,初步体现出多学科融合的分析视角,但需要进一步打破学科藩篱,鼓励学科交叉。数字技术的发展及其对人类生活的影响不以学科为界限,数字社会学的研究者也不能画地为牢。中国数字社会学的未来发展需要进一步破除学科藩篱,在多学科交叉的研究视野中提出研究问题、找寻研究方法、开展学术合作。

第四,现有研究以传统的社会学方法为主,在方法论革新方面呼唤更多创新性实践。未来研究需要在认识论层面打破研究方法的对立,对多样化数据来源进行甄别和具体分析,同时呼唤更多方法论层面的创新性实践,从而更好地对研究问题做出回答。

结语

数字技术席卷全球,将人类社会再次推向变革的轨道。数字社会学目前的发展呈现出多个领域齐头并进、方法论和研究工具不断创新、实证研究与理论探索互相促进的局面。数字社会学仍处于起步阶段,尚有诸多核心问题有待回答,为广大学者提供了难得的研究机会。

中国数字技术的发展和应用为数字社会学的相关研究创造了难得的机遇。未来中国数字社会学的发展需要研究者们在已有成果的基础上,进一步拓宽研究视野,敏锐把握数字社会的新现象,加强跨学科交流,并在方法论层面勇于创新,从而对数字技术深度嵌入的社会转型和变迁过程进行更加深入的探索。数字社会学在中国具有极高的本土研究优势,前景十分广阔,其未来发展将有赖于更多学界同仁的参与和共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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