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野
概念是知识体系的基本元素。在现代社会科学学科分化所塑造的知识结构中,每一门学科在其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中都会产生一系列核心概念,从而确立起相应的概念体系。这一系列概念是辨识学科特征的重要标志,构成理论形成和发展的基础,作为话语在专业领域内得到广泛使用。因此,概念体系对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的建设都具有基础性地位。鉴于既有概念的缺失或不足,概念创新将会丰富和完善概念体系,进而推动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的建设。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人民大学考察调研时强调“加快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归根结底是建构中国自主的知识体系”。在建构中国自主的知识体系进程中,如何推进国际关系概念创新,无疑是摆在中国国际关系学者面前的一个重要课题。
一般认为,国际关系学科建制起始于1919年。但从知识体系的视角看,人们在国际关系学科建制出现前很早就已对国际关系中的社会事实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抽象概括,从而生成了一些概念。这些概念在国际关系学科建立后仍是概念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由于国际关系学科建制发端于欧洲及以欧洲为其“精神家园”的美国,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欧洲国际关系思想与实践中所产生的经典概念就构成了今天国际关系核心概念的重要来源,比如霸权、均势、主权、国家利益等。“霸权”一词起源于古希腊,希罗多德首先使用这个抽象名词来描述城邦联盟中的领导权。“均势”这一概念则深受近代欧洲启蒙思想家所普遍持有的牛顿力学世界观的影响,并被奉为18—19世纪欧洲国际规范的基本原则。法国思想家让·布丹最先提出了“主权”的概念。“国家利益”的概念源自近代欧洲流行的 “国家理由”和“国家荣誉”这两个名词。这些源自古希腊直至近代欧洲国际关系的概念在国际关系学科建制确立后的知识体系中举足轻重,正是在这些概念的基础上发展起现代国际关系理论。
与之相对照,非西方世界20世纪之前的国际关系思想元素和历史经验很少被纳入国际关系学科的知识体系中。从事国际关系或政治思想史研究的当代学者整理阐述国际关系思想史,其研究的范围基本局限于以欧洲为主的西方世界的经典作品,几乎未涉及非西方世界的经典作品。这种状况使现代国际关系理论的发展缺少非西方思想元素和历史经验的支持。随着近年来“全球国际关系学”的呼声日益高涨,国际关系知识体系亟待纳入非西方世界特别是中国的思想元素和历史经验。基于越来越强的文化自觉,中国学者通过对前现代国际关系思想和实践的研究来提炼或修正概念,为建构中国的自主知识体系进行了初有成效的探索。
一是从中国传统典籍中挖掘经典国际关系概念并加以阐释。基于中国传统政治话语,中国学者提出“天下体系”“新天下体系”“仁智大国”等概念,并挖掘出“一”“和”“势”“礼”“阴阳”“太极”“纵横”等更多的中华经典国际关系概念。比如,“天下”概念意味着一个使世界成为政治主体的世界体系,一个以世界为整体政治单位的共在秩序,从而超越了现代的民族国家体系。不同于“天下体系”,“新天下体系”接受国家是世界体系的基本成员,国家认同和国际秩序的基点是“仁”这一既有普遍性又有差等性的儒家之爱。“仁智大国”包括“仁”的社会和“智”的外交两个方面。中华经典国际关系概念的挖掘工作不仅为国际关系概念体系贡献了更多来自中国本源的概念,还为中国特色国际关系理论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铺垫。
二是基于古代东亚、南亚、东南亚等区域性国际体系的分析提出新的国际关系概念,包括共生体系、幕府体系、大法体系、曼陀罗体系、尼加拉体系等。相对于中东、非洲、拉美等区域,东亚、南亚、东南亚更多地为中国学者所熟悉,也更有可能生成有别于西方国际体系的新概念。比如,对古代东南亚地区,中国学者用“曼陀罗体系”和“尼加拉体系”这两个概念加以描述。“曼陀罗体系”这一概念比较好地解决了前殖民时代东南亚的本土政治和东南亚与中国关系之间的兼容性。“尼加拉体系”这一概念不仅可以对古代东南亚国际关系的动态变化进行有力的解释,也为当代东南亚政治中的多中心现象及当代东南亚国家与其域外国家关系提供新的分析思路。这些基于前现代亚洲各区域国际体系生成的概念不但为非西方世界的历史经验进入国际关系学科打开了窗口,而且有助于探寻现当代亚洲国际关系发展演变的历史基因。
三是收缩或扩展在前现代国际关系思想和实践中生成的既有概念的适用范围。这方面的一组范例是对帝国、朝贡体系和礼治秩序的再思考。“帝国”最初源于拉丁文,意为至高无上的权力。近代以来诸多外文著作称中国王朝为帝国,但从帝国的涵义上看,这种称谓是对中国王朝的误读,和传统中国对天下体系的想象不尽一致,也容易引起对当代中国与周边国家关系的诸多误解。“朝贡体系”是长期以来描述传统中国对外关系和古代东亚国际政治的最重要概念,但这一概念也可以用来刻画波斯帝国、罗马帝国、奥斯曼帝国和莫卧儿帝国与其属国的关系,甚至可以用来阐述二战后美国与世界其他部分之间的关系。礼治也并非为中国所独有,尽管其在中国最早确立并且得到了最高程度上的发展。比如,19世纪的欧洲协调在诸多方面成为近代西方国际秩序的一个反常案例,如果用礼治秩序的概念去理解欧洲协调,反而会更接近其性质。这些概念探讨或者揭示了基于西方经验的概念的过度延展,或者说明了基于中国经验的概念需要适当延展。就此而言,收缩基于西方经验的概念适用范围,扩展基于中国经验的概念适用范围,对于中西方知识体系之间更平等的对话具有重要意义。
自学科建制确立以来,国际关系学者为了构建理论的需要创造了诸多概念,比如无政府状态、安全困境、相互依赖、国际机制/国际制度、世界秩序/国际秩序等。正是在这些概念的基础上,国际关系学者构建了各种以发现一般性规律为目标的理论,形成了各个“理论家族”。这些概念已经成为国际关系理论探索与争鸣所采用的主要话语。构建中国自主的知识体系,并不意味着拒绝或抛弃对本学科知识积累和传承必不可少的既有概念。在构建中国自主知识体系的过程中,为国际关系理论发展而创造的既有概念仍然可以作为中国国际关系知识体系的重要元素。
近年来,中国国际关系学者通过对既有概念的重新界定推进了相关概念的创新。这一概念创新路径至少可细分为四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正本清源,即澄清概念流变及概念运用中的模糊或矛盾之处,以免误用或滥用概念。比如对安全困境概念的重新界定,使防御性现实主义在此基础上形成一个与进攻性现实主义的逻辑清晰程度相接近的理论框架。第二种情况是辨异求同,即既有概念的不同界定之间存在差异,但可以通过寻找“最大公约数”的方式来确立共识。比如国际秩序是国际关系理论研究中的一个核心概念,但并没有统一的定义,可以寻求最小化定义,在此定义基础上对国际秩序的形成、维持、崩溃、转型等问题进行对话和讨论。第三种情况是“旧瓶新酒”,即重新界定概念,使该概念获得新的涵义,如国家自主性从结构主义下的界定到理性选择理论下的界定。在概念再定义的基础上,国家自主性可作为核心变量来说明国际制度对国内政治均衡的影响。第四种情况是分门别类,也就是对既有概念加以类型化。一些概念之所以难以成为构建理论所需要的关键变量,是因为这些概念缺少类型学上的变化。因此,将既有概念类型化有助于这些概念在理论构建中发挥更大的作用。比如道义现实主义提出王道型、霸权型、强权型、昏庸型等领导类型,从而将国际领导这一概念类型化。
当然,如果既有概念难以描述或解释新的国际关系事实或者既有研究所忽视的旧的国际关系事实,国际关系学者就需要提出新的概念。不过,既有概念在提出新概念的研究工作中仍可以发挥重要作用,其中最直观的一种路径就是对既有概念添加形容词以创造新概念。作为一种常见的语言学事实,我们可以给现有概念添加形容词,即“概念+”。中国国际安全研究者就提出了“准联盟”和“单边默契”等新概念。“概念+”路径的一种特殊情况值得特别关注。如果在既有概念上所加的词也是学术概念,那么“概念+”就会出现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概念之间的组合。比如在国际制度研究领域,“制度制衡”“国际制度竞争”是中国学者基于概念组合而创造的国际关系概念。
作为一门社会科学学科,国际关系学最早脱胎于哲学、历史学和法学。在学科建制确立后,国际关系学的发展又受到经济学、社会学、心理学等其他社会科学学科的影响,并在政治学内部与比较政治学等分支学科彼此交融。随着严格的学科划分越来越难以满足知识增长和社会发展的需要,学科交叉已成为学科体系演变的重要趋势之一。学科交叉已经并将继续为国际关系学科发展提供外部的动力。
在学科交叉的背景下,国际关系学者经常使用的很多概念来自其他学科。一些其他学科的概念进入国际关系学科,是因为国际关系研究领域扩展到这些概念所属的学科领域。比如,随着国际政治经济学的兴起,自由贸易、跨国公司、对外直接投资、布雷顿森林体系、资本控制、可持续发展等概念为国际关系学者经常使用,这些概念因此也被看作是国际关系的关键概念。另一些其他学科的概念进入国际关系学科,则是因为国际关系学科的既有概念无法有效描述有关的经验事实。比如公共物品、错误知觉、社会化这几个概念被分别从经济学、心理学和社会学移植到国际关系研究领域就是如此。甚至有国际关系学者从自然科学中移植概念,运用“熵”这一热力学的概念描述国际秩序从有序到失序的状态。近年来,中国学者通过以下几种路径移植来自其他学科的概念以推进国际关系概念创新:
一是借用其他学科的概念描述国际关系领域中既有概念描述不清的经验事实。例如,因传统的制衡—追随二分法不足以描绘应对新兴大国崛起的国家对外行为,“对冲”这一金融学概念近年来进入国际关系领域。在国际关系中使用其他学科概念时需要注意国际关系领域和原学科领域之间的差异对概念内涵的影响。在将其他学科概念引入国际关系研究时,应该尽可能明确这些概念在国际关系领域中的经验对应性。
二是借鉴其他学科的概念来描述既有国际关系研究没有关注到的经验事实。概念在认知框架中可以起到聚光灯的作用。如同夜间没有照明,我们很可能看不到眼前的东西,在学术研究中没有相关的概念,我们也可能注意不到一些经验事实。比如,地位是社会科学中多个学科都使用的概念,相关研究散见于社会学、心理学和行为经济学领域。近年来,国际地位开始成为国际关系研究的重要议题,中国学者提出了“地位信号”“地位承认”等概念。这两个新概念为理解历史和当下的国际权力转移增加了更具社会性的维度。
三是依据国际关系领域的特点重新界定来自其他学科的概念,使之成为国际关系理论创新的基础。例如,社会学家的《关系社会学宣言》提出从关系视角研究社会现象。世界政治的关系理论根据儒学世界观,对“关系”这一概念的外延进行了限定,将人的关系置于最重要的地位予以优先考虑。在“国家也是人”的假定下,人的关系成为世界政治的关系理论的根本所在。
在中国国际关系知识体系的构建中,概念创新需要注意以下几对关系:
第一,既有概念与新概念的关系。当既有概念无法用来描述或解释国际关系事实时,就需要提出新概念,从而为国际关系知识体系增添新的元素。当既有概念已经可以很好地用来描述或解释国际关系事实时,就没有必要提出新概念。当然,在没有提出新概念的情况下,也可以通过对概念的重新界定来实现概念创新。此外,既有概念可以作为构建新概念的元素。
第二,概念的普适性和特殊性的关系。一些国际关系概念具有较强的普适性,比如均势、安全困境、结构性权力等,另一些概念具有较强的特殊性,比如天下体系、朝贡体系、关系等。但普适性和特殊性都是相对而言的。对基于中国历史经验和思想元素的新概念,我们既要重视相对独特的非西方元素,又要尽可能扩展其解释范围,做到“有限普适性”。
第三,同一概念的不同界定之间的关系。这一问题不仅涉及对既有概念的重新界定,也涉及新概念的界定。这些围绕概念所展开的学术争鸣不仅在中国学者之间发生,也在一定范围内与国际学术界联动,从而为全球国际关系学的发展提供了中国动力。概念争鸣有助于锤炼打磨标志性概念,使其易于为国内和国际学术界理解和接受,更好地引导中外学术界展开研究,从而构建更完善的概念体系。
第四,概念创新与理论创新的关系。一方面,概念创新可以推进理论创新,但只是为相关理论创新提供了一定基础。仅有概念创新是无法实现理论创新的。另一方面,即使没有创新概念,既有概念也有助于理论创新。比如发现既有概念之间新的因果联系,或者将既有概念用于新的国际关系情境,解释新的国际关系事实等。因此,概念创新既不是理论创新的充分条件,也不是理论创新的必要条件。鉴于社会科学知识生产的主要目标在于理论创新,在知识体系的构建中重视概念创新,并不意味着轻视其他知识生产环节。